王本杰
神秘美女,空降邊陲做鎮(zhèn)長;橫征暴斂,挾勢弄權(quán)興風雨;
保長鄉(xiāng)紳,老冤家互斗多年;殺雞儆猴,女鎮(zhèn)長漁翁得利;
進步青年鬧革命,風起云涌;歸省將軍揭畫皮,舞女干政;
國民黨魚爛取亡,公道自在人心;破腐朽曙光將至,蛇鼠無處遁形!
1949年春節(jié)剛過,川西壩子下了一場大雪,皚皚雪原中,被行人騾馬和車輛踩成醬黑色的公路上,一輛美式軍用吉普加大油門奔馳著。車后座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四十來歲,貂帽皮袍,蓄著短髭,戴著金邊眼鏡,微閉雙眼,似在打瞌睡,但手卻不老實地伸進女人大腿間輕輕地磨蹭著。女的粉顏紅唇,內(nèi)穿一件墨綠色鑲著銀邊的金絲絨旗袍,外面罩著一襲狐皮大氅,雍容華貴,年輕漂亮。男的名叫駱恩澤,國防部駐重慶督察專署少將專員。女的芳名宋麗君,真實身份不明。
女人被摸得哼哼唧唧,突然推開男人的手,嗔道:“別太壞了。”
男人睜開眼,看了看窗外,道:“快到了吧?”又干咳了兩聲,笑道,“四川省長王陵基真夠朋友,我一個電話,他就把什么都給你擺平了。這會兒,縣長議長都在等著給你接風洗塵,據(jù)說三河鎮(zhèn)還要搞個大場面迎接你上任,夠風光了吧?”
女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男人又道:“三河鎮(zhèn)可是川西壩子的一塊肥肉,當然也是一個魚龍混雜的是非之地。我該做的都為你做了,戲臺子給你搭好了,就看你這角兒登臺亮相,如何表演了。”
女人側(cè)目看著男人,鄭重地道:“不是表演,是賭博?!?/p>
男人哈哈笑了起來,說:“對,是賭博,賭博?!?/p>
此時,青峰縣縣衙門口,申縣長、何議長及縣警察局的茍局長等要員齊集臺階上,引頸遠望,等候著貴客的到來。一個縣衙小吏騎著自行車從街那頭飛奔而至,大叫:“來了,來了!”就見遠處緩緩駛來一輛軍用吉普,在門前穩(wěn)穩(wěn)停住。駱專員下車便向眾要員拱手致意,熱情地握住走下臺階的申縣長的手,說:“閣下定是申縣長了?”
申縣長道:“鄙人申德才,閣下定是駱專員了?”二人輕松地笑著。申縣長又將何議長、茍局長作了介紹,忽又覺得眼前少了什么,正疑惑間,駱專員親自前去拉開車門,就見車內(nèi)緩緩伸出一雙修長的美腿,接著是皮氅裹著的婀娜的身子,最后才露出那顆珠光寶氣的腦袋。宋麗君矜持而甜蜜地笑著,落落大方,光彩照人,說:“申縣長,三河鎮(zhèn)新任鎮(zhèn)長宋麗君向您報到了!”
申縣長呆了半晌才道:“啊呀啊呀,歡迎歡迎!”
在縣衙稍作停留,一行人來到相隔不遠的青峰大酒店,申縣長在此設宴為宋麗君和駱專員接風洗塵。美酒佳肴,紅顏香風,杯來觥去間,藏在申縣長等人心中的疑團竟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一個小小的鎮(zhèn)長上任,竟然由國軍少將專員專程護送,更有堂堂省長親自來電話打招呼,這女人是什么來頭?王省長在電話里丟下一句話,說是蔣委員長特意選派年輕精英到基層任職,要除弊布新,鞏固基層政權(quán),加強大后方建設。這話讓申德才頗費思量,但他終歸從中品出了些許奧妙,一是老蔣氣數(shù)已盡,要以四川為屏障作最后一搏,二是下來的人非同小可,得罪不得。
宋麗君始終矜持而甜蜜地笑著,叫人高深莫測。酒至半酣,申縣長實在耐不住了,拐彎抹角地悄聲向駱專員打聽宋小姐的來路。駱專員神秘一笑,玄而又玄地道:“宋小姐的來頭大得很喲,如今百家姓中最為顯赫的姓氏你該曉得是什么吧?”
申縣長掰著指頭道:“趙錢孫李……”
“錯?!瘪槍T打斷,提示道,“蔣……”
“蔣宋孔陳……宋?”申德才驚呆了,接下來他又暗中將信息傳遞給了何議長和茍局長,二人同樣震驚。
席上的氣氛更加熱烈起來,縣上要員們輪番上陣,竭盡阿諛奉承吹牛拍馬之能事。茍局長將胸口一拍,嚷道:“宋小姐,有用得著警局的地方,你一聲招呼,我茍世麒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宋麗君笑道:“本人年輕力微,只怕難以勝任,辜負了黨國的厚望,還望眾位前輩多多指點?!?/p>
申縣長道:“其實當好三河鎮(zhèn)鎮(zhèn)長并不難,只要擺平兩個人,就什么事情都好辦了,一個是士紳李老栓,一個是保長王麻子王廣林?!?/p>
李老栓是個富甲一方的土老肥。他為人刁鉆,老于世故,對有的人算得極精,摳得要命,而對有些人卻出手大方。在三河鎮(zhèn),他是干過一些好事的,對普通百姓而言,他并不是個令人討厭的角色。
他是個極專的川戲迷,此時正擠著嗓門唱《貴妃醉酒》。唱到動情處,豆花飯莊的女老板田豆花小心謹慎地走了過來,急著要告訴李老栓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田豆花三十來歲,那年男人暴病身亡,留下孤兒寡母,幾近絕境之時,多虧李老栓出手相助,讓田豆花把飯莊經(jīng)營了起來,母子倆的生計也才有了著落,田豆花因此對李老栓感恩不盡。
田豆花神秘兮兮地說了半天,李老栓終于聽明白了。原來鎮(zhèn)公所的楊秘書在石牌坊貼出公告,說是南京政府派來個漂亮的女鎮(zhèn)長,明日上任。其時治保隊長潘駝背的婆娘南瓜花到豆花飯莊打酒切燒臘,眉飛色舞地透露了一個離奇的信息。南瓜花說剛才她與駝背一起在王保長家,親自聽廣林哥說新來的女鎮(zhèn)長是他的親表妹。田豆花當然不信。南瓜花說:“廣林哥說了,他媽也姓宋,女鎮(zhèn)長是他媽娘家大哥的幺女子。”
田豆花感到問題嚴重,若真如此,那王保長與女鎮(zhèn)長相互勾結(jié),狼狽為奸,今后李老栓豈不就麻煩了?她生怕李大哥吃虧,迫不及待跑到李家來報信。
李老栓的老婆吳蘭秀原本對田豆花心懷嫉恨,躲在門后偷聽二人說話,不免心里吃醋,但一聽男人要有麻煩了,便也著急起來。
這時,就聽李老栓說:“扯犢子的。王麻子一貫打沖拳,要是他媽姓蔣,說不定蔣委員長就是他親舅舅了?!?/p>
田豆花又說:“我是丟下生意趕來給你報信的,還不是為你好,信不信由你。”說罷忙慌慌地走了。
李老栓仍沒當回事,又咿咿呀呀唱起了《貴妃醉酒》。這時候,三兒媳何翠蓮氣呼呼地拉著傻子男人三娃子回來了。原來翠蓮在河邊洗衣,潘駝背的兒子狗蛋欺負三娃子,她便抓住狗蛋要教訓一番,誰想南瓜花跑了過來,跟她鬧了起來,信誓旦旦地說新來的女鎮(zhèn)長是她廣林哥的親表妹,看哪個今后敢欺負她家狗蛋。
“哎喲喲,看她那狗樣?!贝渖徚R道,“那女鎮(zhèn)長是王麻子的親表妹又如何,就算是王麻子的親媽又如何,狗仗人勢!”
李老栓警覺起來,看來他不能把這不當回事了。吳蘭秀也從門后走了出來,告誡說:“老栓,王保長歹貓心腸,以前整我們還少了嗎?這回你千萬要小心了?!?/p>
在三河鎮(zhèn),李老栓與王保長就像兩個斗法的兇神,明來暗往地斗了十來年了,然而王保長憑著權(quán)勢,往往占上風。李老栓雖然如泥鰍一般滑頭,仍始終處于守勢,吃了不少虧。如今新來的鎮(zhèn)長要真的是王保長的親表妹,他李老栓豈不更要在夾縫中活了么?
李老栓吸著水煙久不說話,翠蓮看出了他的心思,說:“爸,管他表哥表妹,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不怕!”
話雖這樣說,但事情還要小心應對才是。吳蘭秀又說:“去娘娘廟求個簽,看菩薩咋個說。”
李老栓兩口子隨即去了娘娘廟。
這娘娘廟原本是李老栓捐建的,里面供著女媧,香火頗旺。很快到了廟前,徐道長將二人迎進殿內(nèi),燒香跪拜畢,李老栓抽了一簽。徐道長看了,眉頭立馬皺成一團,說:“這簽名叫襄王幢子,是支下簽,有點兒不吉利喲?!庇珠]目念道,“子有八張刀,安居事不勞,異風搖動處,犬吠萬般高。欲想前時勉強財,捫心自問爾應災,君要安為非理事,不招禍至禍自來?!?/p>
李老栓說:“徐道長,這么說來,我免不了有是非禍事纏身了?”
徐道長嘆道:“凡事順其自然,切莫勉強為之?!?/p>
從娘娘廟出來,相鄰便是鎮(zhèn)小學,李老栓家的幺妹子就在這里讀書。
幺妹子年過十六,在小學生中是個大人,有著大姑娘的心性和小姑娘的天真。李老栓本不想讓她去上學的,無奈這女子十分任性,李老栓拗不過,只得依了她。沒想到近日隱約聽到傳聞,說幺妹子心思并沒用在書本上,此時路過學校,他便想進去看看。
教室里沒有幺妹子的人影,問了同學,說是她上課不專心,被王老師喚到辦公室刮胡子去了。李老栓便走向教師辦公室,從窗口向里看去,里面只有王老師和幺妹子兩人。王老師正嚴肅地教訓幺妹子道:“學生就要像個學生的樣子,要專心上課,不能吊兒郎當?!庇致犵勖米游卣f:“我是有意氣你的嘛,你莫生氣。”說著,竟然將王老師抱住親了起來。李老栓拉著吳蘭秀掉頭就走。
王老師是王保長的兒子,名叫王家駒,上前年在省城師范念書時,因參加學生鬧事反對政府,被開除了回來,王保長怕他再出去惹是生非,托關(guān)系讓他在鎮(zhèn)小學當了教師,沒想到他竟然和幺妹子勾搭上了。李老栓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
“這書不能讓她念了。”李老栓在街上一邊走著一邊說。吳蘭秀跟在他身后,也說:“不念了就不念了?!?/p>
李老栓突然停住,轉(zhuǎn)身對老婆嚷道:“王家駒是個什么東西?他這是在教書么?他是在敗壞師德,侮辱斯文!”不料王保長從李老栓身后走了過來,李老栓沒看見,吳蘭秀看見了,給他遞眼色,李老栓卻沒理會,依舊說著,“那兔崽子跟他老子是一路貨色,王八生的兒子還不是王八……”猛轉(zhuǎn)身竟見王保長立在眼前,他呆住了。
王保長道:“李老栓,你平白無故罵我做啥?我哪兒得罪你了?”
李老栓張口結(jié)舌無以應對,愣了半天突然變了笑臉,說:“我就是要罵你,新來的鎮(zhèn)長是你的親表妹,這層關(guān)系你咋個不跟哥說一聲呢?”
王保長也愣了一下,隨即悟出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只覺好笑。
原來,鎮(zhèn)公所的楊秘書剛貼出公告,潘駝背和南瓜花就跑到王保長家,報告新任的女鎮(zhèn)長明天上任的事,說女鎮(zhèn)長是如何如何的能干漂亮。王保長順勢編了個故事,說宋麗君是他媽娘家哥哥的幺女子,是他的親表妹,說得活靈活現(xiàn),潘駝背和南瓜花居然就信了。這南瓜花是個嘴尖舌快的女人,添油加醋在鎮(zhèn)上把這事傳開來了。
王保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點兒神秘。李老栓想把事情弄得實在一些,便追問:“保長,咋個我從沒聽說過你有這個親表妹呢?”
王保長得意地笑著,順勢編著故事,說:“我有個表妹難道還要昭告天下不成?我這妹子在成都上了大學,非得到政界混混,但你做啥不可以呢,干嗎非得要來三河鎮(zhèn)當這個鎮(zhèn)長呢?這三河鎮(zhèn)的鎮(zhèn)長又有啥當頭呢?”王保長說得真真切切,很有點兒埋怨的味道。
李老栓打消了心里的疑慮,他斷定宋麗君那女人是來三河鎮(zhèn)刮地皮子的,而且她勢必要與王保長狼狽為奸大干一番,他李老栓如若不慎,肯定要吃大虧?;氐郊依?,李老栓迫不及待要召集全家人說事,告誡家人小心為上,不要惹是生非。前院后院找不著二娃子,無疑他又躲到煙館抽大煙去了。李老栓叫二媳婦桂芬馬上去找人,桂芬磨磨蹭蹭老半天才把二娃子拉回家。李老栓警告老二必須把大煙戒了,從此不準到煙館去,否則打斷他的腿。
就在這時,幺妹子放學回來了,李老栓不由火起,說:“你在學校干的好事!從明天起不準去上學了,不準與王家駒來往,那小子是啥東西,敢來勾引我李老栓的女兒!”
任性的幺妹子也把藏在心里的話向全家人挑明,說:“家駒哥人很好呀,我就是喜歡他,我還要嫁給他,做他的老婆!”李老栓氣得拿過雞毛撣子就要動家法,幺妹子跑進自己房間,閂上房門,任李老栓怎么嚷就是不出來。
李老栓氣得發(fā)暈,倒在床上自顧睡去,一直睡到天黑。吳蘭秀叫他吃飯,左叫右叫,他就是不起來,要不是楊秘書突然來訪,他肯定要睡到明天去的。
楊秘書來得蹊蹺,因為他接到了新任女鎮(zhèn)長從縣城打來的一個蹊蹺的電話。其實他們不知道,酒宴之后,申縣長和何議長陪宋麗君和駱專員打麻將時,又介紹了一些有關(guān)三河鎮(zhèn)的情況,其中又說到了王保長和李老栓這兩個重量級人物。宋麗君心血來潮,一個電話打到三河鎮(zhèn)公所,給楊秘書下達了一個任務,要他通知王廣林和李老栓,明天務必攜夫人一同參加新鎮(zhèn)長視察和迎新座談會。她要整一下這兩個土包子,樹立一下威信。
李老栓為難極了,他弄不清所謂視察和迎新座談會是個啥東西,為啥還要把婆娘也帶去?楊秘書笑話李老栓榆木腦袋跟不上潮流。楊秘書走后,老二老三、二媳婦三媳婦及吳蘭秀都鼓動李老栓這回一定要新潮一盤,不能讓外人笑話。李老栓迫不得已,在兒子媳婦的指導下,在堂屋里認真練習攜夫人出場的要領。正嘻嘻哈哈搞得熱鬧,外面又有人敲門,敲得山響。三媳婦跑過去開門一看,竟然是王保長。
王保長是來借妻的。
接到楊秘書的通知后,王保長急得跺腳。楊秘書說:“這你得想個辦法了,聽說女鎮(zhèn)長來頭不小,她定了的事你能辦得辦,不能辦也得辦。你何不借一個夫人應付場面,過了這一關(guān)再說?”
這話讓王保長茅塞頓開,他想到了翠蓮。
王保長想翠蓮想了好多年,也為此發(fā)生過好多故事。一直以來,王保長以為自己大小是個保長,而翠蓮陰差陽錯嫁了個傻子男人,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他完全可以把她搞到手的,誰知翠蓮外里輕浮,內(nèi)里卻十分守禮,根本就不買王保長的賬,王保長也沒少吃苦頭。眼下,他認定揩油的機會來了。
聽說要借翠蓮充夫人去應付場面,第一個反對的就是翠蓮本人,她毫不客氣地罵王保長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王保長耐著性子說了他很多的難處和必須要借翠蓮的一大堆理由,意思很明顯,翠蓮他今天是非借不可的。
李老栓開始很氣,隨即就陷入沉默中。要是不答應,得罪了王保長,日后他與他表妹合起伙來整他,他李老栓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李老栓正權(quán)衡著利弊,二娃子打著哈欠說:“王保長要借就借給他好了,又不是借了不還?!?/p>
二媳婦也說:“不能白借,必須要拿錢,先交錢后交貨?!?/p>
翠蓮火了,沖二媳婦罵道:“你這個賤貨把自己借給王麻子好了!”
久不開腔的李老栓說話了,對王保長說:“你可以把翠蓮借去,但必須約法三章。你得立個字據(jù),必須保證翠蓮的尊嚴和人格,場面應付完后立即送還?!?/p>
王保長連連點頭稱是。李老栓又補充道:“你須付銀洋兩百,作為翠蓮的名譽補償費。”
王保長一聽就犯起難來,李老栓毫不讓步,王保長沒法,只好答應。
第二天春陽高照,積雪漸漸融化,潘駝背一早就敲響銅鑼吆喝鎮(zhèn)民打掃門前的衛(wèi)生,上午到石牌坊迎接新鎮(zhèn)長。很快時辰便到了,王保長來接翠蓮,李老栓攜同吳蘭秀,四人一起來到石牌坊前的小廣場,對面就是鎮(zhèn)公所大院,這里已是人如潮涌,熱鬧非常。李老栓與王保長及鎮(zhèn)上眾多賢達擺了一會兒龍門陣,就聽潘駝背在嚷:“來了來了!”接著就見三輛黑色的烏龜車慢慢地開了過來,在石牌坊前停下了。
那時三河鎮(zhèn)的百姓是難得看見小汽車的,覺得它就像個大烏龜在爬,只不過爬得很快,所以都叫它烏龜車。烏龜車里爬出一些人來,頭輛車里爬出了警察局長茍世麒和三個警察,第二輛車里爬出駱專員和宋麗君,第三輛車里爬出了申縣長和何議長。眾位長官都畢恭畢敬地將宋麗君呵護著,李老栓斷定,那女人就是新來的女鎮(zhèn)長了。
今天的宋麗君穿著一套淺灰色的制式裝,腳蹬齊膝的高跟皮靴,略施粉黛,卷發(fā)飄逸,靚美而不顯輕浮,持重而充滿自信。李老栓十分納悶,這漂亮女子果真是王保長的親表妹么,王保長的表妹竟然有如此能耐,能讓縣上的大小官員如同龜孫子一般將她恭維著,她不就是一個小小的鎮(zhèn)長嗎?心里正嘀咕著,申縣長將李老栓和王保長向宋麗君作了介紹,這女子便瞪大眼睛將二人盯著。
最惹眼的是王保長那滿臉的麻豆。宋麗君驚訝地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星保長王廣林?”王麻子點頭哈腰諂笑著。僅此一句,李老栓斷然判定,女鎮(zhèn)長絕非王保長的表妹,王保長將他耍了。他狠狠地瞪著王麻子,真想踹他一腳。
這時女鎮(zhèn)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傍在王保長身邊的翠蓮,又看了看挽著李老栓的扭扭捏捏的吳蘭秀,忍俊不禁,對李老栓說:“你是三河鎮(zhèn)乃至青峰縣有名的開明士紳李老栓吧?往后你可要更加開明,多多支持本鎮(zhèn)長的工作,造福地方喲。”這女人操著倒南不北的腔調(diào),話語中夾帶著一些閩南的客家方言,李老栓哪能聽得明白,就一個勁地哼哼哈哈答應著。
李老栓和王保長隨同申縣長一行陪同女鎮(zhèn)長將三河鎮(zhèn)視察了一圈,而后走進豆花飯莊用餐。
客人就座后,申縣長客氣地請新鎮(zhèn)長發(fā)表視察后的感言,宋麗君謙虛了一番,而后說,她要按照蔣委員長的意志整肅鎮(zhèn)民的思想,發(fā)展三河鎮(zhèn)的經(jīng)濟,把三河鎮(zhèn)建設成四川最富裕最文明最先進的模范鄉(xiāng)鎮(zhèn)。
女鎮(zhèn)長的話贏來一片掌聲。
李老栓注意著席上的情形,發(fā)覺何議長時不時以迷惑的眼神將翠蓮看著。
何正經(jīng)何議長是難得到三河鎮(zhèn)來的,說穿了,他有愧于侄女翠蓮,羞于見她。這回他不得不來了,來了就發(fā)現(xiàn)一樁怪事,翠蓮竟然成了王保長的夫人。翠蓮見了何議長竟也側(cè)目昂頭,不正眼相看。她恨這個叔叔,當年為了霸占她家的房產(chǎn),竟然把父母雙亡的她嫁到三河鎮(zhèn),給財主李老栓的傻兒子當了媳婦。
“翠蓮,你啥時跟王麻子了?”何議長瞅準機會悄聲問翠蓮。
“我想跟哪個就跟哪個,你管得著么?”翠蓮毫不客氣。
何議長尷尬至極。翠蓮冷冷笑著,以嘲諷的口氣低聲說:“如今你當議長了,大官了,該神氣了吧,咋還像跟屁蟲一樣圍著姓宋的女人打轉(zhuǎn)呢?”
何議長趕忙制止翠蓮,看了看四周說:“這個女人不簡單,她是宋家的人?!?/p>
“宋家的人咋了?王麻子的媽還姓宋呢?!贝渖徴f。
何議長道:“她這個宋家就不得了了,如今天下最不得了的就是‘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她就是那個宋家的人……哎喲說了你也不懂,反正這女鎮(zhèn)長沒得哪個惹得起。”
當晚回家翠蓮把這話說給了李老栓,李老栓長長吁了口氣,沒想到這女人果真厲害,只是他仍舊想不通,她既然如此了得,為何不去大地方弄個大官做做,卻偏偏來三河鎮(zhèn)刮地皮子呢?
沒幾日,宋鎮(zhèn)長又點名王麻子攜夫人陪她去逛青城山,王麻子只得求爺爺告奶奶,再加給定金,借走了翠蓮,陪宋麗君和駱專員游玩。
先秦時蜀郡守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可謂給四川造福不淺,李冰被后人奉若神明,灌縣一年一度的神水節(jié)也成了當?shù)刈顬閴延^的盛大慶典。這天正當節(jié)期,成都及周邊各縣的百姓成千上萬地趕到灌縣來湊熱鬧,大街上人如潮涌,耍龍的、舞獅的、耍猴戲的、賣狗皮膏藥的形形色色的民間玩意兒盡情地亮出自己的絕活。
二圣宮是著名川戲班子云華班的窩子,這天戲班大門口掛出了十幕大戲《焚香記》的招牌,主演邵玉鳳。未及開演,劇場外已十分熱鬧。
人流中走來兩個人,一個是李老栓,另一人則是三河鎮(zhèn)娘娘廟的徐道長。二人剛走到二圣宮大門處,就被云華班管事衛(wèi)疤子看見了,連呼:“恩公,快請樓上吃茶?!彪S即將二人請到樓上茶座臨街窗口處坐了,喚來小廝沏上上好的烏龍茶,又說邵班主游演去了,回來一定來拜見恩公。
這恩公的說法有個來歷。
十年前,青峰縣袍哥舵爺余鎮(zhèn)江為給老母賀八十大壽,請來云華班唱三天大戲。當時的班主邵麒麟帶病上陣,沒料到演《單刀會》時竟然口吐鮮血倒在臺上,不治而亡。壽誕慶典搞得如此模樣,余鎮(zhèn)江不依不饒,不但不憐惜戲班的不幸,還非得要班主的女兒邵玉鳳拿出五百大洋賠償損失。李老栓當時是去給余母祝壽的,也是有心來看戲的,他是邵麒麟父女最忠實的戲迷,也是邵班主交好的朋友。面對如此的悲劇,他不得不站出來為云華班解圍,一面寬慰余舵主,一面協(xié)助戲班料理后事,并以他在縣城的一處房產(chǎn)作抵押,為邵玉鳳抹平了與余舵主的紛爭。后來邵玉鳳成了當紅的名角,不忘李老栓的恩德,全戲班的人都把他視為恩公了。
宋麗君四人從青城山下來,進了灌縣城,見這里熱鬧異常,始知是過神水節(jié)。逛到二圣宮前,女鎮(zhèn)長便想看一場川戲,王保長趕忙去訂了個包房。這時邵班主帶領戲班的人游演歸來,吹吹打打魚貫而入,王保長便指著邵班主向宋麗君說:“那就是邵玉鳳,人漂亮,唱得又好,是眼下川西壩子最紅的旦角了?!?/p>
進場坐定,王保長環(huán)顧四周,無意間看見李老栓和徐道長悠閑地坐在包房里,又見已著好戲裝的邵玉鳳走了進去,與李老栓拱手寒暄了一陣,而后匆匆離去。沒過一會兒,鑼鼓響起,大戲開場。
宋麗君從沒看過川戲,很覺新鮮,尤其邵玉鳳扮相俊俏,身段優(yōu)美,唱腔也非常動聽,她看得津津有味。
王保長趁機離席,沿著樓上的走廊,走到李老栓的包房。里面除了李老栓和徐道長,別無他人。王保長過去挨著李老栓坐著,李老栓一驚,道:“喲,你怎么來了?你沒欺負翠蓮吧?你要是違反約法三章,敢打我三娃媳婦的歪主意,我不管你保長不保長,我肯定要跟你拼命的!”
王保長笑道:“我早聽人說,你老兄跟邵班主是相好,嘻嘻,你真行,三河鎮(zhèn)有個田豆花,灌縣又有個邵玉鳳,艷福不淺呢!”
李老栓啐了王保長一口,罵道:“呸,你王麻子一輩子專打女人的主意,把我李老栓也看成跟你一路的貨色了?”
見李老栓動了氣,王保長趕忙說:“說來耍的說來耍的。徐道長,你怎么也來趕神水節(jié)了?”
徐道長說:“年年都要來的,我明日還要上青城山趕個張?zhí)鞄煹姆〞?。?/p>
這時,戲快至尾聲,王保長趕忙告辭。他回到原座,戲一結(jié)束,就見宋麗君興奮地拍著手,起身要到后臺去見見邵玉鳳。
王保長跟到后臺,原來女鎮(zhèn)長想請云華班到三河鎮(zhèn)唱幾天戲。邵玉鳳打量著宋麗君,并不吭聲。王保長忙上前介紹宋小姐是新任三河鎮(zhèn)鎮(zhèn)長,又低聲說:“宋鎮(zhèn)長很有來頭,威風得很,連青峰縣的縣長、議長、局長都得把她供著捧著,邵班主你就只管答應好了?!?/p>
不料邵玉鳳當即說:“班子很忙,檔期早排滿了,去不了?!闭f罷自顧卸妝去了。
宋麗君碰了個軟釘子,心里有氣又不好發(fā)作,掉頭就走。王保長寬慰道:“鎮(zhèn)長放心,請云華班去三河鎮(zhèn)唱戲,包在我身上,到時候鎮(zhèn)長發(fā)句話,我保管搞定?!?/p>
邵玉鳳硬把李老栓留了下來喝酒看戲,直到第二天才放他回三河鎮(zhèn)。李老栓到家還是半醉半醒,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吳蘭秀見三媳婦還沒歸家,著急萬分,拍了李老栓兩巴掌,問:“翠蓮咋還沒回來?”
李老栓一驚,腦袋也清醒了許多。昨日云華班管事衛(wèi)疤子一直在跟蹤王保長一行,是親眼看見他們坐著汽車離開灌縣朝青峰縣開走了的,怎么翠蓮還沒回家呢?
這時幺妹子放學回家,李老栓當即要她去打探一下,看女鎮(zhèn)長和王保長是否回來了。幺妹子鼻子里哼了哼,說:“還打探什么,女鎮(zhèn)長和王保長我都看見了的,早回來了?!?/p>
李老栓更急了,道:“既然回來了咋個不見翠蓮的人影,難道……”他不敢想下去,叫幺妹子馬上去王保長家,把三嫂子接回來。
昨天車到三河鎮(zhèn),翠蓮便要回去,王保長不讓她走,撒了個謊說:“該付的兩百大洋還有四十個沒給,你到我家里,把錢給你帶回去好了。”
翠蓮信以為真,到了王保長家,豈料被王保長騙進房間就鎖在了里面。
王保長說:“我花了兩百大洋,就這么輕而易舉放你回去么?這兩百大洋難道就紅不見白不見地打水漂了么?我可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想了你這么些年,你就是坨冰也該化了,是坨鐵也該軟了?!?/p>
翠蓮叫嚷著要回去,把門窗搖得山響,王保長就是不放行,說:“兩百大洋至少也該借你十天才行,今天算第六天,你在我家再呆上四天,我就放你回去?!?/p>
翠蓮火了,在屋里一邊叫罵一邊抓著瓶瓶罐罐就砸,終于罵累了砸累了,安靜了下來。王保長也不生氣,飯呀湯呀做好送到屋里,洗臉水洗腳水茶水漱口水侍候得周周到到,翠蓮冷笑著說:“有個兒子孝順著也好?!?/p>
翠蓮在王保長家住了一夜,王麻子仍沒挨上邊。翠蓮反閂了房門,一旦聽到門外有響動,就把菜刀在床沿上拍得山響,王麻子只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在另屋睡了。
幺妹子來到王保長家,叫了半天沒人應,就到學校去找王家駒。王家駒因與父親不和,常住學校。聽幺妹子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王家駒立馬跑回家去要父親放人。王保長自然是不肯放翠蓮回家的,說與李家有借約,到時自然會讓她回去。幺妹子見翠蓮被鎖在房間內(nèi),止不住眼淚長流。翠蓮見了道:“幺妹子莫哭,哭也沒用?;厝ソo爸媽說,盡管放心,王麻子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就點把火把房子給他燒了?!?/p>
王家駒說不動父親,賭氣自去學校了。幺妹子回家給爸說了,李老栓大罵王麻子無賴畜生,思來想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
傻子三娃子在旁聽了半天,仿佛聽明白了這事與他關(guān)聯(lián)甚緊且嚴重威脅了他的利益,突然間嚷了起來:“王保長霸占我的老婆,我要跟他拼命!”嚷著嚷著操起一根木棒就往外沖去,吳蘭秀、二媳婦攔他不住。李老栓說:“讓他去鬧鬧也好?!?/p>
三娃子跑到王保長家,用木棒把門打得山響。王保長開門出來,怒火沖天想把傻子鎮(zhèn)住,沒料傻子竟將木棒朝他劈來,王麻子沒閃過,腰上挨了一下。
就在這危急關(guān)頭,治保隊長潘駝背趕來了。
潘駝背拔出槍來指著三娃子,罵道:“你龜兒子不想活了,敢打王保長。王保長是政府官員,你娃要造反啊?”
傻子可不管,揮舞著木棒大嚷大叫:“把我老婆放出來!”潘駝背眼看鎮(zhèn)不住三娃子,便朝三娃子腳下放了一槍,一聲震天響,豈止三娃子,連同趕來看熱鬧的人也嚇得四散逃竄。三娃子則跌坐在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一聲槍響驚動了新任鎮(zhèn)長宋麗君,也驚動了李老栓一家人,都循著槍聲趕了過來。聽說是王保長霸占三娃子的老婆,宋鎮(zhèn)長就命楊秘書把王保長、翠蓮和李老栓一干人全都帶到鎮(zhèn)公所去。
駱專員把宋麗君從灌縣送回三河鎮(zhèn)就回重慶去了,臨別前笑著對女鎮(zhèn)長說:“此后你就單打獨斗,十八般武藝任你施展?!睕]料今日就撞上這事,而且當事雙方都是本鎮(zhèn)特有臉面的人物。新鎮(zhèn)長決心要殺雞儆猴。
進了鎮(zhèn)公所,宋鎮(zhèn)長聲色俱厲,問王保長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保長吞吞吐吐半天沒把事情說明白,李老栓把前因后果和盤托出。宋麗君哪會相信,說:“你堂堂開明士紳,怎么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兒媳婦借給王保長了呢?”
李老栓說:“在鎮(zhèn)長上任之前,王保長就散布謠言,說您是他母親娘家哥哥的幺女子,是他的親表妹。王保長原本在三河鎮(zhèn)就是個誰也不敢惹、誰也惹不起的角色,如今有了親表妹鎮(zhèn)長給他撐腰,那豈不更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王保長執(zhí)意要借我家老三媳婦冒充夫人,我敢不借嗎?”
宋麗君發(fā)火了,如若僅是借妻一事還情有可原,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和和稀泥也就了事,豈知王麻子竟敢拉大旗作虎皮編造出如此彌天大謊來欺詐百姓,這還了得。
王保長慌了神,解釋來解釋去都不能自圓其說,被宋鎮(zhèn)長上綱上線地罵了一通,并罰款五百大洋以儆效尤。
王麻子為保住保長官職只得認罰,心里對李老栓恨得要命。
王保長昏頭昏腦地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氣。
隔天,他把楊秘書邀到家里吃飯。
楊秘書估計王保長是有話要說,果然三杯酒下肚,王保長便唉聲嘆氣起來,說:“老子昨天好冤枉喲……”
楊秘書只不作聲。
王保長又道:“宋鎮(zhèn)長不知內(nèi)情,被李老栓欺騙了啊?!?/p>
楊秘書笑了笑,道:“我曉得你一直在打翠蓮的主意,只是翠蓮心里沒你,你所有的心思都白搭了?!?/p>
楊秘書一句話戳到了王保長的痛處,他很不服氣,說:“楊秘書,我對翠蓮可是實心實意巴心巴肝的呀,可她就是瞧不起我。我又哪點比不上她那傻子老三呢?我大小也是個官呀,在三河鎮(zhèn)好歹也算個人物,咋個僅僅因為我臉上不怎么光鮮就把我的一切都否定了呢?”
楊秘書只覺好笑,嘆息著并不開腔。
王保長不停地敬楊秘書酒,哀求著要楊秘書幫他出個主意,他非得出了這口惡氣不可。
楊秘書老到深沉,笑問:“要是你只想出口惡氣,這事簡單,如果你還想著把翠蓮搞到手,這事就沒那么簡單了喲。”
“我當然想把翠蓮搞到手啊,這么多年了,朝思暮想。”
楊秘書喝著酒,卻不吭聲了。
王保長塞給楊秘書幾個大洋,說事成后還有重謝。
楊秘書這才附在王保長耳邊嘰嘰咕咕了好一陣,王保長連連說好主意好主意。
當晚王保長去見宋鎮(zhèn)長,見面就悲淚長流。宋麗君還以為王保長受了罰不服氣,誰知王保長悲悲戚戚說出一大堆話,竟然說得女鎮(zhèn)長生出一些同情來了。
王保長說他是真心實意愛翠蓮的,他對翠蓮的愛是出于一種深深的同情,他要把翠蓮從水深火熱的苦難中解救出來,否則他這個保長就白當了。
宋麗君開始聽得稀里糊涂,但隨后就明白了,原來那個漂亮的翠蓮的男人李家三娃子是個傻子,她當初是上當受騙才嫁到李老栓家的。
明白是明白了,宋鎮(zhèn)長靠在竹椅子上,細細欣賞著她纖纖手指上那枚碩大的閃閃發(fā)光的鉆戒,并不說啥。
王保長掏出一封大洋小心翼翼地放在宋麗君面前的茶幾上。
女鎮(zhèn)長依然欣賞著她的鉆戒,不冷不熱地問:“李老栓家的三娃子真的是個傻子?”
“千真萬確,我若有半句假話,不得好死?!?/p>
“要真是這樣,我就得管管了。”宋鎮(zhèn)長瞟了一眼那封大洋,“我可不稀罕你這東西,別人見了,還說我宋麗君到三河鎮(zhèn)刮地皮子來了?!?/p>
王保長心領神會,跑回家中揣了一張兩千的銀票,恭恭敬敬地捧給女鎮(zhèn)長。
宋麗君笑了笑,收了。
楊秘書隨即趕去通知李老栓,說:“有人把你告了,告你以不正當手段騙得何翠蓮做了傻子三娃子的媳婦。宋鎮(zhèn)長命令你明天上午帶上三娃子和翠蓮去鎮(zhèn)公所,要查驗三娃子到底是不是傻子。”
李老栓急壞了,明知是王保長暗里使壞,又拿他無可奈何。他猜想女鎮(zhèn)長將如何查驗老三傻與不傻,費盡心思想躲過這場劫難。
關(guān)了院門,李老栓和老婆吳蘭秀、二娃子、二媳婦以及翠蓮想方設法訓練三娃子,但訓練來訓練去,三娃子都是一副傻模樣。
翠蓮流下淚來,道:“豬便是豬,還訓得出一頭騾馬來?”
第二天上午,眾多百姓得知消息都趕到鎮(zhèn)公所,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看熱鬧。三娃子被帶到鎮(zhèn)長面前,宋麗君左看看右看看,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么,這小子哪有半點兒正常人的樣子?
“你叫啥名字?”宋麗君問。
“三,三,三娃子?!比拮哟?。
“你爸叫啥名字?”宋麗君又問。
“三,三,三娃子?!比拮哟穑弊油嶂谒L流。
宋麗君懶得問了,轉(zhuǎn)頭看向翠蓮,她的確沒想到,這個漂亮的女人竟然嫁了這么個傻男人,又看向李老栓,她弄不明白當初這土老肥使了啥手段把翠蓮騙到李家的。
宋鎮(zhèn)長發(fā)話了:“這是一樁極其惡劣、極其不平等的封建婚姻,是一起婦女受壓迫受欺詐的惡性事件!”
李老栓垂著腦袋不敢吭聲,天曉得這妖精要搞出啥翻天覆地的動作來。
“李老栓,你老實說,當初何翠蓮嫁到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鎮(zhèn)長逼視著李老栓問。
李老栓抬起頭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宋鎮(zhèn)長,我家三娃子娶翠蓮,那是明媒正娶的啊?!?/p>
宋麗君哼了哼,問翠蓮:“何翠蓮,這事你最清楚不過了,你說說,李老栓是怎么把你騙到李家的?”
沒料到翠蓮笑了,笑得十分輕松,道:“誰騙我了?我爸說的是實話,我們當初是明媒正娶的?!?/p>
“三娃子明明是個傻子,你就心甘情愿嫁給他?”宋鎮(zhèn)長怒了。
翠蓮仍輕松地笑道:“我不覺得三娃子傻呀,我覺得三娃子聰明得很喲!”
翠蓮說著走到傻子身旁,將三娃子的手臂挽了起來,依然笑著說:“嫁給三娃子我愿意,宋鎮(zhèn)長,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闭f著,拉著三娃子徑自去了。
圍觀的人一陣笑。
宋麗君瞠目結(jié)舌。
李家人便要趁機脫身往外走,宋鎮(zhèn)長猛喝一聲“李老栓!”將李老栓吼了回來。
“何翠蓮必須跟三娃子離婚!”宋麗君瞪著李老栓說。
李老栓傻了眼。
宋麗君又將蔣委員長的新政抬了出來,說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男女平等,反對壓迫婦女。她給李老栓指出了兩條路:要么說服翠蓮馬上辦離婚手續(xù),讓她從水深火熱的婚姻中解放出來;要么讓他以欺詐壓迫婦女罪去牢里呆上些日子,臭名遠揚傾家蕩產(chǎn)。
李老栓不得不低頭了,回家向翠蓮講明利害,一家人傷傷心心哭了一夜。第二天,翠蓮和三娃子在鎮(zhèn)公所辦了離婚。
走出鎮(zhèn)公所,翠蓮見李老栓夫婦和二娃子兩口子及幺妹子都在門外將她望著,想到多年來公婆對她的好,禁不住流下淚來。隨后,她想到了一個兩全之計。
翠蓮從三媳婦變身成了李老栓的干女兒,依舊如從前那般在李家生活,兩廂情愿,旁人也無話可說。
王保長慌了神,他原以為翠蓮離婚后會被李老栓趕出來,流落街頭,他只需及時獻上一番殷勤便會輕而易舉地將翠蓮接進家門的,沒想到卻是這般結(jié)果。王保長托楊秘書請求宋鎮(zhèn)長再幫他一把,送佛送到西,成全他的好事。宋鎮(zhèn)長回話說,婚姻自由,搞得成搞不成就看他王廣林的本事了。
楊秘書倒給他出了個主意:“你兒子王家駒跟李老栓的幺妹子談戀愛正搞得火熱,你就沒琢磨琢磨,家駒是咋個把漂亮的幺妹子搞到手的?你學著點兒啊?!?/p>
這話還真提醒了王保長。
他??匆娡跫荫x和幺妹子坐在河坎上摟摟抱抱親熱著,王家駒還教幺妹子唱情歌,咿咿呀呀實在好聽: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王保長嘴里學著調(diào)兒,直奔李老栓家去了。
夜已深沉,月光勾勒出鎮(zhèn)子陰冷的輪廓。王保長悄悄摸到李老栓家大院后面。土筑的院墻并不高,他搬了塊石頭站了上去,腦袋便伸出了墻頭,眼盯著離墻丈把遠的那扇窗戶。屋里還亮著燈,窗簾上映著翠蓮的身影。王保長發(fā)現(xiàn),翠蓮似乎在抹眼淚。
“翠蓮,翠蓮……”王保長輕聲呼喚。
里面沒響應。王保長又呼喚了幾聲,見沒動靜,就對著窗口怪聲怪氣地唱起情歌來:“天上呀地下呀找呀找妹妹,翠蓮妹妹哥哥愛,我們兩個是一根筋……”
王保長一遍一遍怪聲怪氣地唱著,聲音越唱越大,終于驚動了翠蓮。
“有鬼呀!”翠蓮猛地推開窗戶,吼叫起來。
“翠蓮,是我,我是廣林哥?!蓖醣iL說。
“打鬼打鬼!”又聽得李老栓的驚呼聲。
緊接著,就見一團黑影飛奔而來,是李家的看家犬旺財,嗷嗷叫著兇猛地向墻頭直撲,嚇得王保長仰身栽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往回跑。
楊秘書回到鎮(zhèn)公所講給宋鎮(zhèn)長聽。宋麗君笑疼了肚子,說:“看來王麻子是個情癡,得幫他一把?!?/p>
這天上午,翠蓮從鎮(zhèn)公所路過,恰好被宋鎮(zhèn)長碰見,熱情地拽了進去。
宋麗君笑嘻嘻地說:“王保長愛你愛得很哩,他跟我說,他要請你吃飯喝酒,他要當著我這鎮(zhèn)長的面向你表示,他愛你??菔癄€不變心?!?/p>
翠蓮想了想,居然答應了,說:“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p>
王保長喜出望外,當即在豆花飯莊安排了午飯,大魚大肉擺了一桌。宋鎮(zhèn)長、王保長、翠蓮和楊秘書各居一方,笑臉迎笑臉,氣氛十分融洽。王保長斟酒、敬酒,跑得滿屋子轉(zhuǎn),時不時有意無意地挨挨碰碰翠蓮,翠蓮笑臉相向,對王保長的頻頻敬酒她也來者不拒。王保長興奮至極,似乎他心里有了底,經(jīng)宋鎮(zhèn)長從中撮合,搞定翠蓮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吃了喝了個把鐘頭,桌上菜肴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人二昏二昏的了,楊秘書拍了拍王保長的肩頭,對翠蓮說:“廣林兄當保長十來年,在三河鎮(zhèn)也算得上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翠蓮姐心靈手巧,人又漂亮,我看你兩個再般配不過了。”
宋麗君提起酒壺給王保長斟酒,嘆息說:“哎喲,王保長臉上要是沒那些坑坑洼洼,就完美了啊?!?/p>
翠蓮笑道:“其實呀,麻子不麻子都無所謂,只要真心對人好,我都認?!?/p>
王保長聽了這話舒心透頂,趕忙去給翠蓮敬酒。
田豆花上完菜,悄悄躲在門外聽聲響,聽到這些話急得不得了,悄悄跑下樓去,直奔李老栓家。
豈知翠蓮這話只說了半截,下面的話田豆花卻沒聽了去。
翠蓮沒接王保長的酒杯,長長地吐了口酒氣,不緊不慢地說:“當初被抬到三河鎮(zhèn)李家,看見三娃子是個傻子,我哭了三天三夜。后來我也想通了,三娃子人傻心不壞,比那些人不傻心眼壞的強,再說李家的人對我好,公公婆婆都是地道的善人,我還挑剔啥子?如今我不是李家的媳婦了,但我是李家的女兒,我知足了。我這人認命,命中注定,這輩子,我何翠蓮不會再嫁人了?!?/p>
翠蓮說罷,輕飄飄地下樓去了,不一會兒就飄進自家院子里。田豆花正急火火地向李老栓兩口子講她偷聽來的揪心事兒,忽見翠蓮帶著醉意回來了,立馬就住了嘴。
李老栓火氣上涌,沖著翠蓮道:“你想嫁人我們不會擋著你,但嫁雞嫁狗都可以,絕不能嫁給王麻子那豬狗不如的東西!”
“哈哈哈……”翠蓮捧著肚子大笑起來,說,“爸放心,那王八蛋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不會讓他如愿的……”
王保長消停了些日子,沒來找翠蓮。
那日在豆花飯莊喝酒看見田豆花的兒子莽娃子沒上學,而在店里干活,宋麗君腦袋里打了幾個轉(zhuǎn)轉(zhuǎn),便決定要辦件大事。她把鎮(zhèn)小學的校長白梅叫來,了解全鎮(zhèn)孩子上學的情況。白梅說該上學卻沒上的孩子少說也有三四百人,要解決這些兒童上學的問題,校舍、老師是關(guān)鍵,說白了就是個錢字。宋鎮(zhèn)長哼了哼,說:“其他的先不管,你先把田豆花家的莽娃子收了。”又叫楊秘書去通知田豆花,叫她十天之內(nèi)務必把莽娃子送去念書,不然就關(guān)了她的店。
第二天,宋麗君一個電話,申縣長立馬來車把她接進縣城。他本以為是宋美女在三河鎮(zhèn)呆膩了,想進城逛逛,沒料到她是來要錢的。她要在三河鎮(zhèn)推進國民義務教育,為落實蔣委員長的新政搞出個新的局面。
說到錢就不親熱了,申縣長叫起窮來。宋麗君說只要給她八千大洋,她就能搞出個樣板來,到時候她只消給南京打個報告,蔣委員長還不給申縣長獎個十萬八萬的。
既然抬出了南京,又抬出了蔣委員長,且這女人又有宋家的背景,申縣長不敢不給,最終答應想方設法籌撥五千,再多就實在拿不出來了。
中午,申縣長在青峰酒樓設宴款待宋美女,何議長、茍局長作陪,一個個喝得紅光滿面,而后派車把宋美女送回了三河鎮(zhèn)。
車到三河鎮(zhèn)已近黃昏,鎮(zhèn)公所里里外外站滿了人,大人小孩,吵吵嚷嚷,都是來鎮(zhèn)公所報名免費上學的。楊秘書被圍在人群中,解釋說:“宋鎮(zhèn)長有這個計劃,但也只是計劃而已,實施也還有個過程,不是你們想的那么簡單,說上學就上學了?!?/p>
得知情況后,宋鎮(zhèn)長發(fā)怒了,厲聲說:“是哪個說的政府馬上要讓所有的娃娃免費上學了?造謠的人是有意在跟政府作對,是要坐牢的?!?/p>
人們嘀咕著陸續(xù)散去。
宋麗君怒氣難消。她將楊秘書、王保長、白校長召集在一起追根尋底,要把造謠生事、推波助瀾的人查出來。
楊秘書苦著臉回憶說:“田豆花來向我訴苦,我嚇唬她,不讓莽娃子上學就關(guān)了她的店,還要罰錢。我這話也只給田豆花一個人說的,未必……”
“李老栓,十有八九是李老栓!”王保長拍了拍大腿,嚷道。他分析,田豆花不想讓莽娃子上學,肯定去求了李老栓,他就想方設法要把這事攪黃。
宋麗君哼了哼,似乎認可了王保長的推斷。
第二天,宋麗君直截了當問罪李老栓,為何造謠生事攪亂民心。李老栓矢口否認,說:“宋鎮(zhèn)長推進國民義務教育,這是好事,我舉雙手贊成擁護,咋個會去做那種昧良心的事呢?”
宋麗君笑了笑,道:“既然你擁護,就不能只是嘴上說說喲。”
李老栓心里一驚,看來自己猜對了。
過了兩天,鎮(zhèn)公所貼出一張布告,說是為推行新政,促進國民教育,鎮(zhèn)公所決定擴建小學,讓每個適齡兒童都能上學念書,全鎮(zhèn)民眾人人有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城鄉(xiāng)新增特別稅項,富人主動捐錢捐物,如有推諉抗拒者,嚴懲不貸。
布告一貼出,三河鎮(zhèn)怨聲載道。李老栓自然是再明白不過的,那女人分明是打著興學的幌子搜刮民脂民膏。不過比李老栓更明白的人還深藏著,這就是白梅白校長。
布告貼出后,眼見民怨沸騰,白梅當天就進縣城去見申縣長,對宋鎮(zhèn)長擴建校舍推進國民教育的舉措大大贊揚了一番,說:“這么大的事,怎么讓老百姓掏腰包來辦呢,理當是政府拿錢才對啊,否則老百姓就要罵爹罵娘了。”
申縣長原本對宋麗君興學的企圖頗有疑慮,經(jīng)白校長這么一說,心里更有了底,笑了笑說:“放心放心,推進國民教育是政府的事,宋鎮(zhèn)長用不著去跟老百姓攤派錢財,縣里已經(jīng)決定給三河鎮(zhèn)撥款五千大洋了?!?/p>
白梅回到三河鎮(zhèn),就見鎮(zhèn)公所里吵吵嚷嚷擠了不少人,都是來向宋鎮(zhèn)長訴苦請求減稅免捐的。宋麗君正站在臺階上發(fā)火,白梅走了進去。
“宋鎮(zhèn)長,好消息好消息!”白梅大聲說,“縣里要撥五千大洋給三河鎮(zhèn)擴校擴招,不用向民眾加稅派款了!”
人們歡呼起來,宋麗君怒問白梅:“誰給你說的?”
白梅道:“今天我到縣里辦事,申縣長親自對我說的?!?/p>
宋麗君氣得臉青面黑,道:“我知道縣上準備撥五千大洋的事,那是我親自去向申縣長要的。但五千大洋夠我們擴校擴招么?夠我們樹一個國民教育的樣板么?所以,稅多多少少還是得增加的,捐款多多少少還是必須要捐的!”
聽宋鎮(zhèn)長的口氣明顯軟了下來,人們多少還是松了口氣,陸續(xù)散去。
宋麗君懷疑白梅是有意與她作對。她并不甘心就此罷休,第二天讓楊秘書把鎮(zhèn)上稍有名氣的商家和富人通知到鎮(zhèn)公所開會,非要大家認捐不可。
面對一片叫窮叫苦聲,宋麗君首先點名李老栓,說:“你這個開明士紳今天必須帶個頭,你認了,大家也就跟著認了,哪個要是不認捐,今天休想走出鎮(zhèn)公所?!?/p>
人們回頭一望,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潘駝背和幾個治保隊員背著家伙把守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李老栓沒法子,說:“要得要得,我就認五個大洋好了?!?/p>
“不行,五十!”宋鎮(zhèn)長立馬說。
李老栓又說:“五十太多了,十個好不好?”
宋鎮(zhèn)長隨即說:“一百,再討價還價還加碼!”
李老栓不敢再吱聲了,平白無故的一百大洋就飛了去,恨得咬牙切齒。隨后,到會的商家富人比著李老栓各自認了個數(shù),而后楊秘書帶著治保隊上門收錢。
錢收了,面子上的事還得要做做的。宋鎮(zhèn)長指點楊秘書畫了一幅鎮(zhèn)小學校舍擴建的規(guī)劃藍圖,掛在鎮(zhèn)公所的墻壁上,引來眾人圍觀。有人信以為真,說:“真要這樣做,也好?!?/p>
宋麗君又叫來白校長,命她把類似田豆花家莽娃子這樣的沒上學的娃娃先收進十幾二十個來辦個試點班,以證明三河鎮(zhèn)說干就干,雷厲風行。白梅皺了皺眉頭,說:“學校就那么幾間屋子,哪來的教室?”她說的是實話。宋鎮(zhèn)長當然清楚白梅的意思是要她拿出錢來擴修學校增加教室,但她壓根就沒這個打算,便哼哼地笑了笑。
其實間把教室難不住宋鎮(zhèn)長,她有的是辦法,而這辦法就是王保長給支的招:借用娘娘廟的女媧殿,教室不就有了么?宋麗君當即拍板定了下來。王保長心中暗喜,他這一招可是一箭雙雕了,既討了宋鎮(zhèn)長的歡心,又不露聲色地捅了李老栓一刀,痛得李老栓叫不出聲來。
李老栓膝下三男一女,但三個兒子至今無出,沒給他誕下一個孫孫來。老大那年被王保長抓了壯丁,跟日本鬼子打了八年仗,抗戰(zhàn)結(jié)束又跟共產(chǎn)黨干上了。老大時有信來,說時局混亂,都在戰(zhàn)火中過日子,哪兒顧得上娶媳婦生兒育女。老二在縣里上過中學,李老栓原本希望靠老二撐起這個家來的,沒想到這砍腦殼的又染上了大煙,人也抽成了干柴棍兒,媳婦進門六七年了,泡兒也沒冒一個。至于三娃子,傻子一個,更別指望了。娘娘廟是李老栓八年前為了求孫子出巨資修建的,為此他還專門從青城山請來了好友徐道長屈掌住持,常年香火不斷。
宋麗君當即叫楊秘書通知徐道長,令娘娘廟暫時停止宗教活動,正殿借用充作教室,待校舍增建后便奉還。徐道長說:“這娘娘廟是李施主出資興建的,沒有他點頭,我是不敢應承的!”
宋麗君立馬把李老栓叫到了鎮(zhèn)公所。
“宋鎮(zhèn)長,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呀!”李老栓跺著雙腳嚷了起來,“女媧是天上的大神,要是斷了娘娘的香火,恐怕會給三河鎮(zhèn)的百姓招來災禍的?!?/p>
女鎮(zhèn)長笑了起來,說:“不會的不會的,女媧娘娘是大神,蔣委員長也是大神啊。蔣委員長實行新政,利國利民,女媧娘娘肯定會支持的。再說,咱們只是請娘娘暫時休息休息,新教室修好后,娘娘廟的香火說不定還會更旺的?!?/p>
李老栓悲淚漣漣回到家中,徐道長便跟了過來。徐道長說,他打聽到是王保長給宋鎮(zhèn)長支的招。李老栓恨得咬牙切齒,說:“也只有王麻子才想得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主意來,所謂興學不過是那姓宋的女人刮地皮子的幌子而已,錢搞到手,她會修學校嗎?鬼才相信??!”
李老栓給娘娘上香跪拜過后,坐在靠壁的圈椅上將娘娘默默地望著,悲從心起,傷心得隱聲痛哭起來。
幺妹子回來了,嘴里哼著曲兒。她見李老栓悲泣的樣兒,愣住了,但馬上就明白了過來,嬌滴滴地說:“爸,您傷心啥子,眼看‘刮民黨’就要垮臺了,宋麗君那妖精也蹦跶不了幾天了?!?/p>
“別胡說!”李老栓聞言心驚膽戰(zhàn),伸手捂住幺妹子的嘴,“你不要命了?”
幺妹子扳開父親的手,說:“解放軍占了好多好多地方,蔣介石的江山坐不穩(wěn)了?!?/p>
李老栓嚇得渾身顫抖,道:“鬼女子,是哪個跟你說的?這都是掉腦袋的話啊?!?/p>
“家駒哥說的,家駒哥知道的可多了,我最佩服家駒哥了?!辩勖米诱f。
李老栓立馬來了氣,道:“王麻子的狗崽子,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不是好東西。”
“家駒哥可不像他爸啊。家駒哥自己說的,他和他爸是兩條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幺妹子又告誡李老栓,“他這些話您千萬不要給別人說喲,不然我就不認您這個爸了?!?/p>
李老栓囁嚅著不吭聲。
三河鎮(zhèn)的煙館福壽堂是癮君子趨之若鶩的樂園,多年來政府若干次進行打壓整肅,非但沒讓福壽堂傷筋動骨,反而越打壓越紅火,老板范胡子精明老到,不消說賺了個盆滿缽滿。知情的人都心知肚明,福壽堂既有王保長這個股東明里暗里扎墻子,又有與土匪有勾連的煙販子巫老七在旁明火執(zhí)仗地撐著,豈有不興旺的道理。
二娃子沒錢進煙館,卻又時不時地去福壽堂邊上逛蕩。范胡子早就不讓二娃子賒賬了,他就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王保長卻不怕,他甚至是巴不得把錢借給二娃子,他就不相信有人大面大的大財主李老栓在家中坐著,放出去的錢還怕收不回來?再者王麻子與李老栓宿怨太深,他也是有心要攪得李家不得安寧。
王保長放錢給李二娃子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以前都是三個五個地放,而二娃子都能想方設法按時還賬。半年前王保長來了個猛的,他搖唇鼓舌說活了二娃子鼓足勇氣借了二十個大洋的高利貸,到如今連本帶息就打了兩個滾兒。二娃子死豬不怕開水燙,要錢是沒有的,命有一條。
王保長才不搭理二娃子呢,只叫潘駝背帶上治保隊的人拿著家伙去找李老栓,借據(jù)上明確寫著借的是保里的公款,他王保長也是公事公辦,不怕李老栓不還錢。然而王保長沒想到李老栓還真跟他硬杠上了,心想不給他點兒苦頭吃,他是不曉得鍋兒是鐵打的。
就在王保長找巫老七商量如何對付李老栓之際,李老栓卻先他一手,在宋鎮(zhèn)長面前將王保長告了。李老栓聲淚俱下痛訴王保長引誘良家子弟抽大煙,把他家二娃子害慘了。
宋麗君火冒三丈,拍著桌子嚷道:“王廣林身為保長,他這是知法犯法,非得重罰不可!”又把李老栓在娘娘廟搬家那事上的表現(xiàn)大大表揚了一番。
看宋鎮(zhèn)長那堅決的態(tài)度,李老栓終于放下心來,王保長的高利貸八成是不用還了。
其實宋麗君何止是因高利貸的事要為李老栓打抱不平,這個精明的女人馬上又看到了新的財路。李老栓走后,宋麗君一個電話打到縣警察局,要茍局長派幾個人來,為推行新政,她要轟轟烈烈搞一次禁煙行動。
茍局長親自帶隊當晚就趕到了三河鎮(zhèn),諂媚宋麗君說一切行動聽宋鎮(zhèn)長的。宋鎮(zhèn)長趁熱打鐵,立馬率隊直撲福壽堂,將正在吞云吐霧的三十多個煙客堵在了里面,老板范胡子、煙販子巫老七和王保長一伙人在套屋里推牌九,吆吆喝喝臉紅筋脹,突然被十來條槍指著,沒人敢亂說亂動,都乖乖地靠墻站著聽候發(fā)落。
“宋鎮(zhèn)長……”王保長壯著膽子說,“我們只是玩玩,沒干啥子喲。”
宋麗君正色道:“王麻子,你大小也是國民政府的基層官員,你這是知法犯法啊。我曉得你是福壽堂的股東,你還干著放高利貸的勾當,壞事做了不少啊?!?/p>
這次突擊行動,當場搜繳煙資賭資五千三百二十四塊大洋,范胡子、巫老七、王保長各罰款大洋三千,交錢走人,否則縣衙大牢伺候。
大獲全勝,豆花飯莊連夜擺宴慶功。宋麗君封了兩千大洋塞給茍局長以示對警察弟兄的慰問,說其他戰(zhàn)利品就充作三河鎮(zhèn)推行新政的經(jīng)費。茍局長笑爛了臉,向宋麗君頻頻敬酒,盛贊道:“宋鎮(zhèn)長不愧是女中豪杰,黨國精英?!?/p>
宋麗君沒撤王保長的職,也是放他一馬了。王廣林感恩不盡,隔三岔五跑到女鎮(zhèn)長面前討好賣乖獻殷勤。
見王保長可憐,宋麗君訓導他說:“不是我有意要斷了你們的財路,是你們做事做得民怨沸騰,政府豈能容得了你們這般胡來?”
王保長是個人精,當即跟范胡子、巫老七商量應對之策。沒過幾天,福壽堂牌匾換成了興隆雜貨鋪,臨街鋪面做起了雜貨生意,后面一道密門進去,大煙賭博的生意照做不誤,從外面看去,一般人是看不出異常來的。
王保長又去女鎮(zhèn)長面前賣乖,說鎮(zhèn)長推新政見成效了,煙館轉(zhuǎn)向經(jīng)營,生意興隆財源滾滾,還奉上了禮金一包。宋麗君心知肚明,睜只眼閉只眼只當沒看見。
這天晚上,駱專員從重慶打來電話,說最近將抵成都,到時必到三河鎮(zhèn)一聚。宋麗君在電話里撒起嬌來,甜蜜蜜的情話說了一大堆。過后,這女人忽然間心血來潮,又想出一個新招兒來,且越想越興奮,這新招兒肯定會讓駱專員以及縣上的頭頭腦腦們?yōu)橹痼@,對她刮目相看。
第二天,宋鎮(zhèn)長將小學校長白梅及王保長召來研究重大事項。啥事呢?她要在鎮(zhèn)公所門前舉行升旗儀式,升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旗,以彰顯新政。升旗儀式必然要訓練一支儀仗隊,這事她就指令白校長負責組織小學的老師學生承擔了。
白梅面有難色,說這事她不能作主,必須跟老師們商量商量?;貙W校跟老師們一說,立刻就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對,王家駒甚至坦言:“眼看國民黨就要垮臺了,還要搞啥子升旗儀式,招魂么?”
大家一陣笑。
白校長將老師們的意見委婉地給宋鎮(zhèn)長說了,宋麗君立馬就動了肝火,說:“誰反對就開除誰?!?/p>
白梅卻笑了笑,說:“其實我也是反對的,這是老師們一致的意見,如果宋鎮(zhèn)長非要學校做這事不可,全體老師就集體辭職,明天就走?!?/p>
宋麗君嚷了起來,說:“我現(xiàn)在就開除你!”
白梅又笑了,說:“你這話當真?”
宋麗君怒視著白梅,竟然啞了口。白梅也不說啥,徑自回學校去了。宋麗君氣得咬牙切齒,愣了半天道:“學校里說不定有共產(chǎn)黨?!?/p>
一旁的王保長生怕牽扯到自己的兒子,趕忙打圓場說:“讓老師們忙他們的去,未必離了紅蘿卜就不成席了么?”
宋麗君沒好氣地說:“儀仗隊誰來搞,你來?”
王保長靈機一動,道:“我看干脆讓治保隊來搞好了?!?/p>
楊秘書立馬附和說要得要得。宋麗君無可奈何,順勢將這事壓在了王保長和楊秘書身上,令二人務必三天之內(nèi)把儀仗隊搞出來,升旗儀式要搞得像模像樣的,隨后又提了些具體的要求,樂隊不能少,要吹吹打打熱熱鬧鬧。
二人不敢怠慢,隨即叫來潘駝背在治保隊中挑選人員,研究訓練辦法。楊秘書在成都念書時曾見識過學校的升旗儀式,對具體的章法也有個模糊的印象。王保長自稱早年在縣城當童子軍受過訓,立正稍息齊步走這些規(guī)矩多少也懂得一些。訓練隊伍二人都信心滿滿,但說到樂隊他們就沒了主意,洋鼓洋號這些東西不但三河鎮(zhèn)沒有,就是縣城恐怕也難以拉得出一支隊伍來。
在旁一直插不上嘴的潘駝背冷不防冒出一句話:“川戲鑼鼓加上嗩吶一吹,不就行了嗎?”
“要得要得。”楊秘書猛悟,立馬贊同。
王保長踢了潘駝背一腳,罵道:“狗日的豬腦殼還開竅了?!?/p>
第二天,十二個被選出來的治保隊員在鎮(zhèn)公所前的壩壩里開始了儀仗隊培訓,王保長正兒八經(jīng)當起了教官,立正稍息齊步走,立定向左看向右看,他有模有樣地發(fā)號施令,還不時地做做示范動作。治保隊平日里都是鎮(zhèn)公所偶爾用來撐撐門面?;0傩盏臄[設,從沒經(jīng)過如此專業(yè)的訓練,各穿各衣各戴各帽,長短不一五花八門,齊步走出左腳甩左手的人多得是。潘駝背是隊長,走在前頭,顛顛簸簸東倒西歪,更是丑態(tài)百出,把圍著看熱鬧的人笑翻了天。
宋麗君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頭,問楊秘書:“潘駝背是咋個當上隊長的?把他換下來,有礙觀瞻。”
楊秘書立馬跑過去跟王保長斗了斗耳朵,王保長就在圍觀的人群中挑出一個人,將潘駝背頂了出去。
第二天,一輛美式吉普載來了駱專員。宋麗君挽著駱恩澤在鎮(zhèn)子里逛了一圈,頗為自得地介紹著她來三河鎮(zhèn)后的諸多政績。人們或站在街沿上或躲在門背后盯著二人灑灑脫脫地走過,估計那男的沒準是個很了得的大官,要不然姓宋的這女人哪能有如此的本事,天煞星下凡般把三河鎮(zhèn)搞了個天翻地覆。
明月當空,給三河鎮(zhèn)灑下一片銀輝。鎮(zhèn)公所院子里,葡萄美酒佳肴,駱恩澤、宋麗君舉杯對月,意興盎然。
屋檐下的小桌上放著一臺留聲機,是駱專員專門給宋麗君帶來的禮物。他擺弄了幾下,悅耳的音樂便飄飄忽忽響了起來。
“我的探戈舞后,請?!瘪樁鳚晒诱故直?,一派紳士風度。
“你錯了,我是宋鎮(zhèn)長?!彼嘻惥倘灰恍?,撲進駱恩澤的臂彎里,伴著時而舒緩時而強勁的節(jié)奏,二人跳起了探戈。
是夜,羅帳香衾,幾度云雨,宋麗君枕在駱恩澤的臂彎里靜聽著外面偶爾傳來的狗叫聲。駱專員吸著香煙,昏黃的燈光里飄著縷縷青煙。
“興公學,禁煙毒,護女權(quán),短短三個月就干出這么多名堂來,我真是小看你了?!瘪樁鳚少潎@說。
“這算啥?!彼嘻惥f。
“說實話,你撈了多少?”駱恩澤問。
宋麗君只哼呵呵一笑。
駱恩澤深深嘆了口氣,說起當下的時局:“東北丟了,山東丟了,徐蚌會戰(zhàn)打輸了,日前天津也被共軍攻占了,北平也危在旦夕,照此下去,日后長江防線守不守得住也是個問題了。”
“國軍這么不經(jīng)打嗎?”宋麗君驚問。
“兵敗如山倒啊。”駱恩澤哀吟著,“看來蔣委員長真的要退踞西南,固守四川了?!?/p>
宋麗君心知肚明,駱恩澤這個國防部駐重慶督察專署少將專員頻繁往來于成渝兩地,不就是為堅定軍政要員反共備戰(zhàn)的決心,嚴防叛逆與內(nèi)亂,為蔣介石日后在西南安營扎寨作最后一搏打造一個穩(wěn)固的大后方么?
看駱恩澤那喪氣的樣兒,宋麗君不禁笑了起來,說:“放心,共軍打不進四川來的。”
駱恩澤淡淡一笑,摟緊宋麗君說:“難說啊,有備無患,我把退路都想好了,你先去香港,到時候我再去香港與你會合。”
“不嘛,我還沒玩夠啦?!迸巳銎饗蓙怼?/p>
“好吧,趁我在成都,再陪你玩玩好了?!瘪樁鳚尚α诵?。
大年剛過,下了一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兩天,莊稼人都說,春雨貴如油,這是好兆頭啊。
這不,好事就來了。這天雨過天晴,春光燦爛,四五輛漆黑锃亮的小汽車一溜兒開進三河鎮(zhèn),鎮(zhèn)公所前,舞龍燈、耍獅子、川戲鑼鼓敲得震天響,王保長和楊秘書竄來竄去張羅指揮隊伍,三河鎮(zhèn)老老少少幾乎全都擁了來,看稀奇湊熱鬧卻又不曉得是啥子事情要搞得這般聲勢浩大。
鞭炮聲噼里啪啦響,便有兩個男子抬著一塊紅綢蓋著的匾額,在駱專員、申縣長、何議長、茍局長等一眾來賓的簇擁下走到鎮(zhèn)公所門前,將匾額掛在門楣上方。紅綢揭開,顯現(xiàn)出“新政安民”四個鎏金大字,落款是“王陵基題”。
接下來申縣長宣布,請四川省政府林秘書長講話。林秘書長矮胖的個兒,鼻梁上架著玳瑁邊框近視眼鏡,他扯大嗓門把女鎮(zhèn)長宋麗君的政績大大表彰了一番,說:“宋鎮(zhèn)長積極推行蔣委員長的新政,短短三個月之內(nèi),就讓三河鎮(zhèn)政通人和,民風淳樸,實為全川之表率,特授予模范鎮(zhèn)長稱號!”
場上百姓吵吵嚷嚷,不知所云,但也有像李老栓這樣的人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暗地里罵罵咧咧起來。還新政安民哩,再這么搞下去還不把三河鎮(zhèn)的老百姓都榨干了!
宋麗君穿著一身美軍制服,腳蹬高筒皮靴,不是軍人而兀顯軍人的威風,螺髻云鬢,略施粉黛,又不失她美人胚子的氣質(zhì)。她蓮步輕搖,侃侃而談,介紹著她治理三河鎮(zhèn)的豐功偉績。鎮(zhèn)公所墻上那張學校擴建的規(guī)劃藍圖使得林秘書長、申縣長一行官員驚嘆不已,驚呼了不起了不起。
當晚設下慶功宴,林秘書長、申縣長、何議長、茍局長輪番上陣,向宋麗君敬酒,駱專員護花心切,卻也擋不住眾人難纏的攻勢。豈料宋美女心穩(wěn)神定,虛虛實實,應對自如,反將這一眾男人灌了個神智恍惚東倒西歪。
宴罷,麻將桌上,林秘書長笑著對申縣長說:“宋小姐是何等人物,屈就三河鎮(zhèn)長,推行新政,功績卓著,省府王主席特別撥款八千大洋,以示嘉獎,你這青峰縣的縣太爺總不能毫無表示,干指頭蘸鹽吧?”
申縣長擦了一把冷汗,干笑著說:“咋會呢咋會呢?!毙睦锇盗R這女人欲壑難填。
其實這天最憋屈最窩火的莫過于李老栓了。他以社會名流、開明士紳的身份被要求自始至終參加今天的盛會,晚宴的酒菜李老栓是喝不下吃不進的了,他以肚子不舒服為由溜之大吉。幺妹子從里屋出來,挖苦父親說:“今天爸好風光啊,社會名流、開明士紳,胸口上戴著紙花花,臉上堆著笑,給那女妖精抬轎子當吹鼓手,也不怕別人戳您后腦殼罵娘啊?!?/p>
李老栓便來了氣,說:“哪個舅子愿意給那女人抬轎子?!”
幺妹子得理不饒人,回敬道:“都說那女妖精是來三河鎮(zhèn)刮地皮子的,壞事做絕,您還去給她站臺捧場,這不是在給她抬轎子當吹鼓手是什么?”
李老栓悶氣不吭聲了。他很驚訝,幺妹子嘴巴咋個一下就變得這么厲害起來了,心思也變得復雜起來了呢?毫無疑問,肯定是王家駒那小子教的。他很擔心,幺妹子年輕不省事,跟那小子攪合在一起,說不定哪天會跟著倒霉的。
正當這時候,楊秘書來了,他是來通知李老栓明天一早出席升旗儀式的,依然要穿戴齊整,紙花花要別在胸口上。楊秘書一走,李老栓便說:“戴個卵花花,老子早就把它扔茅坑里了!”
駱專員很焦慮,想勸宋麗君立馬離開四川到香港去。
“戰(zhàn)局極不樂觀啊!”駱恩澤面帶愁容,嘆息著說,“共軍渡江就是眼前的事,黨國就快完蛋了啊?!?/p>
宋麗君道:“就算共軍打過了長江,你不是說過,還有大西南,還有四川嗎?”
駱恩澤苦澀地笑道:“共軍如洪水猛獸,擋不住,擋不住的?!?/p>
宋麗君倒很輕松,道:“還遠著呢,急什么?!?/p>
駱恩澤卻心急如焚,道:“走得了,你也玩得夠夠的了,見好就收吧。”
“我還想再玩?zhèn)€大的。”宋麗君撒起嬌來,“你就陪我再玩一次吧,玩完了我就走,去香港等你?!?/p>
原來剛來三河鎮(zhèn)時,宋麗君想請云華班來三河鎮(zhèn)唱幾天戲,沒想?yún)s遭拒絕。宋麗君心有不甘,這次她是非要把邵玉鳳弄來不可,否則就顯得她太沒能耐了。
聽宋麗君如此說,駱恩澤只好依了她。
楊秘書將王保長通知了來,宋鎮(zhèn)長令他立馬去灌縣把邵玉鳳的云華班請來三河鎮(zhèn)唱三天戲,慶祝她被省政府表彰。王保長便顯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宋麗君生氣了,說:“當時你不是拍著胸口說包在你身上嗎?”
王保長道出了實情,憑他王麻子的面子,無論如何是請不動云華班的,但三河鎮(zhèn)有人能,那就是李老栓,只要李老栓出馬,百分之百就能搞定。
宋麗君問:“他有這個能耐?”
王保長賊笑著說:“李老栓跟邵玉鳳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甚至有人說李老栓跟邵玉鳳有一腿呢。”
宋麗君叫楊秘書去把李老栓請了來。明擺著是王保長出的招要他出面去請云華班,李老栓便惡氣上涌,但宋鎮(zhèn)長好言相托,他又很難拒絕,就說:“云華班包戲價很高的,一臺戲至少要兩百個大洋。”
宋麗君說:“錢沒問題,唱三天戲,白天一臺,晚上一臺,每臺戲大洋兩百,邵班主賞錢另算?!崩罾纤o話可說,回家稍作安頓,搭乘馬車往灌縣去了。恩人來邀,邵班主自然要賣這個面子的。
云華班搬臺口氣勢不小,十二輛拉著箱籠行頭的馬車浩浩蕩蕩開進三河鎮(zhèn),開到川主廟的山門前。
第二天,駱專員、申縣長、何議長、茍局長坐著小汽車一溜兒趕到三河鎮(zhèn)來了,更有青峰縣不少鄉(xiāng)鎮(zhèn)的袍哥舵爺以及縣城里有臉面的人物陸陸續(xù)續(xù)蜂擁而至,直到黃昏時分,宋鎮(zhèn)長都在忙著接客。這女人今天打扮得特別靚麗,特別妖嬈,一襲翡翠綠的金絲絨旗袍勾勒出婀娜迷人的曲線,粉面紅唇,杏眼流螢,珠光寶氣,遍體溢香,應酬于眾多賓客之間,媚笑頻頻,將一眾達官貴人迷得神魂顛倒,綠頭蒼蠅一般圍著這個女人打轉(zhuǎn)。這些綠頭蒼蠅們無一不是帶著禮金來的,有的還帶著重禮,對漂亮女人,尤其對這個有著神秘背景的漂亮女人,綠頭蒼蠅們往往出手闊綽。李老栓私下估摸了下,這女人單這一回恐怕就要刮走幾萬大洋了。
這晚川主廟張燈結(jié)彩,人頭攢動,熱鬧氣氛不亞于廟會年節(jié)。戲臺對面正殿高階上擺放著一排茶座,駱專員、宋鎮(zhèn)長、申縣長、何議長、茍局長等有臉有面的達官貴人均已入座,品茶嗑瓜子等著戲開場。因是開場戲,宋麗君特別點了一出大幕戲《穆桂英掛帥》,申縣長嘖嘖稱贊,說話時滿臉的諂笑,似乎宋麗君就是穆桂英似的。
戲開演了,震耳欲聾的鑼鼓聲驚飛了棲息在黃桷樹上的群鴉,云華班的演出陣容令滿場觀眾贊嘆不已。畢竟是名震川西的大班子,生旦凈末丑都是響當當?shù)拿莾?,班主邵玉鳳就更別說了,飾演穆桂英,無論著常裝還是著戎裝,都靚麗耀眼,英姿勃發(fā),唱念做打無不精到。
戲到中場“比武”,楊文廣為奪帥印刀劈王倫,也正是劇情最緊張的時候,楊秘書走到駱專員身后,悄悄在他耳邊說了什么,駱專員很不情愿地起身去了。
原來是四川省長兼保安司令王陵基的電話打到三河鎮(zhèn)來了。駱恩澤緊走快跑趕回鎮(zhèn)公所,接上電話,王陵基便在那頭笑話他,說:“你小子抱得美人忘憂國了啊?!?/p>
駱恩澤哈哈一笑,說:“為安川應變,鄙人已是全力以赴,肝腦涂地了喲?!?/p>
王陵基便不笑了,說:“共軍已經(jīng)突破長江防線,昨日占領了南京,江南不保了?!?/p>
駱恩澤壓著嗓門驚叫起來:“湯恩伯和白崇禧的七十萬守軍全都是草包么?”
“形勢大為不妙啊?!蓖趿昊鶉@息著說,“委員長就要飛臨重慶了,今日來電詢問我們安川應變究竟做得怎么樣了,四川如若有失,黨國將無立錐之地!”
駱恩澤忍不住說:“湯恩伯和白崇禧長江兵敗,眼見江南盡失,恐怕難辭其咎吧?”
王陵基一時無語,沉默片刻方才說,他決定于近日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安川御敵之策,已電請劉文輝、楊森、孫震等人參加,并請駱專員屆時出席。
回到川主廟,駱恩澤已沒了看戲的心情,宋麗君問咋回事,他也只搖了搖頭,并不說啥。萬年臺子上,戲已演到終場戲“發(fā)兵”。穆元帥校場點兵,眾將官威武亮相,旌旗獵獵,刀槍林立,演兵布陣,氣勢恢宏。
正在這時,繁星點點的夜空中突然悠悠揚揚漫天雪花似的飄下紙片來,場內(nèi)看客紛紛爭搶,就有警察奪得數(shù)張風風火火跑來報告茍局長和駱專員,竟然是印有共軍勝利渡江占領南京總統(tǒng)府的傳單。
“抓共產(chǎn)黨!抓共產(chǎn)黨!”茍局長當即吹響口哨,厲聲吼叫起來。戲中斷了,看客們膽戰(zhàn)心驚地向外奔逃,警察及治保隊無頭蒼蠅般滿場子亂竄捉拿共產(chǎn)黨,卻不知共產(chǎn)黨在哪里。
人去場空,駱恩澤盯著臺子上茫然失措的楊家將們,果斷地命令茍世麒迅速包圍學校。
老師們正聚集在辦公室里開會,駱專員和茍局長帶人闖了進去。
“你們?yōu)樯恫蝗タ磻?,這大半夜了還開什么會?”駱恩澤問。
白梅說:“我們在籌備個活動,準備帶學生去參觀都江堰,了解古人李冰修建水利工程的偉大功績。由于來回一百多里路,吃住行怎么解決是個大問題,研究來研究去都沒個結(jié)果。大家都覺得活動是大事,看戲是小事,所以都不想去看戲,想早點兒把方案定下來。”
白梅說話淡定自若,看不出有絲毫破綻。駱恩澤將老師們一一審視著,問有沒有人開會中途離開過,什么時候離開的,什么時候回來的。王家駒立馬說他離開過一次,上廁所屙尿,廁所近,四五分鐘就回來了。又有三位老師說也去過廁所,最多也只花了四五分鐘。駱恩澤似信非信,親自帶警察將辦公室、教室、老師寢室搜了個遍,并未發(fā)現(xiàn)絲毫可疑之物。
無奈回到鎮(zhèn)公所,駱恩澤與宋麗君、茍世麒研究案情。宋麗君說:“其實最有可能作案的是戲班子的人,還有李老栓?!?/p>
茍世麒搖頭說:“李老栓不是一直坐在貴賓席上看戲么,邵玉鳳和班子的人都在忙著場面上的事,他們有空爬到房頂上撒傳單么?”
宋麗君則堅持說這事很有可能是邵玉鳳和李老栓聯(lián)手策劃的,懷疑他們二人是共產(chǎn)黨。
駱恩澤當機立斷,先把李老栓和邵玉鳳抓起來再說。
李老栓的家人哭得死去活來,哭到東方發(fā)白也哭不出個營救老頭子的主意來。最終吳蘭秀只得求上翠蓮,說這事也許只有王保長幫得上忙,要翠蓮去找王保長,求王保長設法打通關(guān)節(jié)把老頭子救出來。翠蓮便來了氣,說:“憑什么要我去求那個不要臉的東西?”
吳蘭秀和二媳婦都說:“王保長至今還在打你的主意,王保長的這層意思可以利用一下,反正你心里根本沒把他瞧上眼。”
翠蓮卻說:“幺妹子出面才是正理,幺妹子跟王家駒可是正兒八經(jīng)在搞對象。”
吳蘭秀和二媳婦說這也是個辦法,最終決定,翠蓮、幺妹子一起上陣,各施各法,只要能說動王保長。
吃過早飯,翠蓮極不情愿地去了王保長家。王保長高興得找不著北,請坐泡茶花生瓜子抓了一大堆。翠蓮說明來意后,王保長先是一愣,說:“李老栓這回把事情鬧大了,麻煩不小呢?!?/p>
翠蓮哼了哼,說:“鬼都不相信我爸是共產(chǎn)黨,王保長你相信嗎?”
王保長搖了搖頭。翠蓮笑了笑,說:“王保長你是國民黨的保長,就算我何翠蓮求你了,你想方設法去把我爸保出來?!?/p>
王保長為難了,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卻又想趁此機會跟翠蓮拉攏關(guān)系。尋思再三,王保長嬉皮笑臉地貼近翠蓮,說:“我對你的心思多少年了,你不是不曉得,這回為了你,我就豁出去了。”王保長說著便伸手將翠蓮摟住,嘬著嘴巴就要親。
這時,南瓜花抱著給王保長洗好的衣服一頭闖了進來。翠蓮一巴掌打開王保長的手,丟下一句:“這事辦成了,其他事好商量!”徑自走了。
王保長氣得愣睛鼓眼,罵南瓜花:“龜兒子婆娘你找死呀,喪門星!”
幺妹子哭哭啼啼走進學校時剛敲響上課預備鐘,她哪還有心思上課,見王家駒正往教室走,便攔住他說:“你上完課出來,我在河邊等你?!?/p>
王家駒上完課跑到鎮(zhèn)外小河邊,幺妹子正坐在河坎上盯著河水發(fā)愣。
“我知道你著急,我也很難受的?!蓖跫荫x說。
“你必須去跟你爸說,叫他去把我爸保出來。”幺妹子又哭了。
“不管用的,他沒有這個本事。”王家駒說。
“這都是國民黨亂整整出來的,你爸是國民黨保長,他都沒這個本事誰還有?”幺妹子哭得很傷心,非要王家駒去搬動他爸不可,否則就不理他了。王家駒無可奈何,明知是做無用功,也只好答應去給他爸說說。
王保長趕走了南瓜花,心里像貓抓一樣難受。翠蓮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不死心塌地幫上一把,對得住他日思夜想的女人么?要是不幫忙,再想把翠蓮搞到手無異于白日做夢了。但冷下心來想,這忙無論如何他又是幫不了的,他清楚自己的能耐,他這個保長也只能在平頭百姓面前耍耍威風,對上面那些有臉有面的大人物,他只有當兒子當孫子的份兒。想到這兒,王保長沮喪得流下淚來。
這時,王家駒回家來了,進門就沖著父親說:“你們國民黨壞事做絕啊,眼看就要垮臺了還變著法子欺壓百姓!”
王保長嚇得趕緊關(guān)了房門,說:“你娃娃不要腦袋了,小心隔墻有耳!”王家駒卻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直言要父親立馬出面去把李伯伯和邵班主保出來。
王保長哭喪著臉說:“老祖先人,我咋個去保?我這個保長算個屁?。 ?/p>
王家駒豁出去了,道:“你真的不去?你不去我就去了啊。”
王保長驚道:“你?你娃咋去?”
王家駒笑了笑說:“我只需去自首,就說傳單是我撒的就可以了。”
王保長嚇呆了,道:“你你你,你娃娃傻呀,別人躲都躲不及,你還悶著腦袋往里鉆?!?/p>
王家駒道:“沒法子,你這個保長不愿出面去保一保,我就只好走這條路了?!?/p>
王保長不得不屈服了,對兒子說管他保得了保不了,他就是磕頭作揖求爹爹告奶奶也要去試一下了。
其實王家駒這樣做也只是為給幺妹子一個交代,至于李老栓和邵班主的事,他放心得很。不是他們干的,擔心干啥呢?
這次的傳單攻勢,白梅策劃得滴水不漏,直接實施的人是三河鎮(zhèn)外的同志,做得快撤得快,而白梅、王家駒及學校的老師們則穩(wěn)坐辦公室開會,只等警察來搜來查,自然是查不到任何把柄的。至于李老栓和邵班主,白梅心里有數(shù)得很,那只不過是宋麗君那女人勒索錢財刮地皮子的手段而已,刮得到刮不到,最終都得不了了之,放人了事。
王保長找到宋鎮(zhèn)長,探完口風,跟他預計的一樣,這女人要的就是錢。
他將情況給李家說了,吳蘭秀便眼淚汪汪地把宋麗君埋怨了又埋怨,問大概需要多少錢能把老頭子救出來。王保長說如果只保李老栓一個人出來,大概要三千塊大洋,若是要連邵班主一起保,就得花六千大洋了,不過邵班主那三千肯定是要得回來的。
吳蘭秀便又哭了起來,道:“錢都是老頭子管著的,我存的私房錢也就百十個大洋,哪來那么多錢??!”
王保長說:“那得想法子借啊?!?/p>
幺妹子道:“我曉得了,你是想像整二哥那樣用高利貸整我們了。”
王保長正要辯解,翠蓮發(fā)話了:“莫說錢的事,說了也白說。我覺得爸頂多就是在里面多關(guān)些日子罷了,他不會有事的,沒有證據(jù),他們遲早要放人的?!?/p>
李老栓離開了家,這家中就翠蓮有頭腦能拿主意了。聽翠蓮這般說,吳蘭秀也就不再說啥了。
其實王保長并沒落井下石放高利貸撈一把的意思,他是真心實意在幫忙想法要把李老栓保出來,只不過他的這些努力全都是為了翠蓮而已。
籌錢保人的事就此擱了下來,但吳蘭秀心里牽掛著老頭子,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寧。豈知這天三河鎮(zhèn)突然又開來一輛軍用吉普,徑直開進李家大院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來三個背著卡賓槍的國軍和一個軍官,李老栓家的人一窩蜂從屋里跑了出來,個個高興得跳,是李大娃子回來了!
李大娃子人高馬大,一身戎裝,上校軍銜,肩膀上挎著手槍,夠威風。三個兵從車上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搬東西,李大娃子說都是些稀罕貨,家里用得著的。
不見李老栓露面,李大娃子問:“爸呢?”
吳蘭秀、翠蓮、幺妹子便哇嗚哇嗚地哭了起來。當媽的邊哭邊說說了半天都沒讓李大娃子弄明白究竟是咋個回事,最終還是翠蓮把李老栓被抓進縣城大牢的前因后果說了個清清楚楚。
“媽的!”李大娃子怒火沖天,掏出手槍大叫一聲“跟我走!”三個大兵端著卡賓槍跟著李大娃子向鎮(zhèn)公所沖去。
駱恩澤與宋麗君昨夜纏綿甚酣,凌晨方歇,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二人懶懶起床更衣洗漱,突然間聽到外面嚷嚷得厲害,緊接著房門“砰”的一聲被踹開了,闖進李大娃子和那三個大兵,四條槍直端端將二人指著。
“都是自家兄弟,誤會誤會?!瘪樁鳚蓮娮麈?zhèn)定。
“誰他媽跟你是兄弟?”李大娃子怒罵著,從枕頭下摸出駱恩澤的手槍,繳了。
宋麗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他可是國防部的少將專員,你們不能亂來??!”
“砰!”李大娃子朝女人腳下開了一槍,又將手槍頂著駱恩澤的腦袋,“馬上打電話把我爸和邵班主放了,不然老子要你兩個的命!”
駱恩澤和宋麗君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國軍上校竟然是李老栓的大兒子。李大娃子話直話狠:“老子在前線流血拼命,你們狗日的卻在后方誣陷我的家人,老子今天就斃了你們這對狗男女,再去國防部、去委員長面前討公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p>
駱恩澤唯唯諾諾,當即給茍世麒打電話,令其立馬釋放李老栓和邵玉鳳,并將李老先生送回三河鎮(zhèn)。那邊茍世麒估計是李家和戲班子已經(jīng)花大錢把事情擺平了,便安排放人,派車送李老栓回家。
緊張的氣氛隨之緩和下來。宋麗君忙不迭地跑進跑出端茶送水,蛇腰浪擺媚笑橫飛地把李大娃子伺候著。李大娃子穩(wěn)坐椅子上,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漂亮妖嬈的女人,以致女人誤以為李上校對她有了興趣,便將媚眼接二連三地飛了過來。
“探戈舞后!”李大娃子突然嚷道。
宋麗君愣住了,駱恩澤也愣住了,瞪大眼睛將李大娃子盯著。
“哈哈哈……哈哈哈……”李大娃子狂笑起來。
“你說啥?”駱恩澤裝傻,宋麗君也裝傻。
李大娃子說:“別裝了別裝了,重慶極樂門的頭牌舞女、探戈舞后甄玉仙小姐,你瞞得過三河鎮(zhèn)青峰縣乃至川西壩子的老百姓,可瞞不過我的眼睛!極樂門我可去得不是一兩次,你我見了也有四五回,我不會看錯。說吧,你這個舞女咋個跑到三河來當鎮(zhèn)長了?”李大娃子將腳蹺上了桌面,看著宋麗君,又看看駱恩澤,眼神充滿鄙視和審問。
“李老弟,都是自己人,請問你們是哪部分的?”駱恩澤耍小聰明想轉(zhuǎn)移話題,豈料李大娃子抬手一槍打來,子彈擦著駱恩澤的耳朵飛過。駱恩澤嚇呆了,臉色蒼白。
“別跟我來這套,老老實實把內(nèi)幕講出來,有絲毫隱瞞,我都要你駱恩澤的命。我可不管你是啥子國防部少將專員,我提著你的腦袋,帶著這位探戈舞后去見國防部白崇禧長官,你看如何?我可是說到做到?!崩畲笸拮诱Z調(diào)依然平和,但字字似劍。
駱恩澤不敢撒謊,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駱恩澤在重慶姘上甄玉仙是一年前的事,且一姘上就陷入情網(wǎng)如癡如醉,甄玉仙也認定駱恩澤是自己可托付終身的男人。一日床笫之間談起當前內(nèi)戰(zhàn)局勢,駱恩澤極悲觀,說老蔣暗地里定下安川應變之策,為鞏固西南大后方,欲選派一批效忠黨國的年輕才俊去四川推行新政,筑牢基層政權(quán)。
“想法是好,可惜晚了?!瘪樁鳚蓢@息著,“再說如今這種情況,精明的人都在削尖腦袋找退路,還有哪個愿意到基層去吃苦頭,去干那些費力不討好的事?”
“我就愿去。”甄玉仙冷不丁冒出一句話,駱恩澤只當她是信口說來玩的,而甄玉仙卻非常認真,說,“只要你敢讓我去,我就敢去?!?/p>
駱恩澤也就當玩兒順著往下說:“咱倆石頭剪刀布,三局兩勝,你贏了我就讓你去?!庇谑嵌苏嫱嫫鹆耸^剪刀布,三個回合下來,甄玉仙贏了,這女人便得意地撒起嬌來,非去不可了。駱恩澤倒為難起來,說:“底層的鄉(xiāng)長鎮(zhèn)長哪里是你這嬌嬌女人干得了的?”
甄玉仙并不服氣,笑道:“你們國民黨的官,不就是兩樣本事么,耍權(quán)弄錢。大的像部長省長啥的不是我做不了,我還不想做哩,但是鄉(xiāng)長鎮(zhèn)長這般芥子米米大的官,你讓我試試,看我能不能給你做出個模樣兒來?!?/p>
駱恩澤仍當是說著玩兒,一個勁地笑。甄玉仙不笑了,鄭重其事地談開了條件:“我只干半年讓你看看,要是我干砸了,我給你當丫頭,當牛做馬任你使喚,要是我干好了,你就把家里那個黃臉婆休了,娶我做你的夫人。”
駱恩澤愣了,吃驚地盯著身邊這個魅力四射的女人。
真相大白,李大娃子已經(jīng)憤怒不起來了,他唯有沉痛和悲哀:“黨國就是被你們這些狗男女玩完的啊?!?/p>
這時候,楊秘書帶著個警察來說,李老先生已經(jīng)送回家了。李大娃子深深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對駱恩澤說:“這事沒完,你們好自為之?!?/p>
回到家里,父子相見,悲喜交加。李大娃子將駱專員和宋鎮(zhèn)長的丑聞秘事抖露了出來,李老栓氣沖斗牛,叫罵道:“那婆娘是個舞女?。∥枧瞾砉蔚仄ぷ影?,你們國民黨啥壞事都干得出來啊!”
翠蓮冷冷地笑了笑說:“說怪也不怪,現(xiàn)今當官的哪個又是正經(jīng)的好人了,哪個又不貪財,不費盡心思刮地皮子了?”
李大娃子看了看翠蓮,嘆息無語。
戰(zhàn)事吃緊,李大娃子明日就得走,這一晚一家子都無心睡覺,聚在堂屋里或呆呆地坐著,或垂頭喪氣地說著一些家長里短及怨天怨地的閑話,不覺就雄雞三唱東方微明。
“老大,眼看國民黨就完蛋了,你還為他們賣命干啥子,留在家里別走了吧。”李老栓終于把悶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李大娃子嘆息道:“軍人嘛,服從命令是天職,我還是得去的?!?/p>
幺妹子沒好氣地說:“大哥,別為蔣介石和國民黨賣命了,沒有好下場的。”
見幺妹子也如此說話,李大娃子微微一驚,卻沒說啥。
又一陣沉默,李老栓無可奈何地說:“打仗那玩意兒,你死我活的事,共產(chǎn)黨解放軍是洪水猛獸,你娃娃多長個心眼兒,見勢不好先跑為妙,把命搭進去了不劃算?!?/p>
李大娃子上車要走了,李老栓、吳蘭秀一家子哭聲動地,依依不舍。車子經(jīng)過鎮(zhèn)公所,就見駱恩澤和宋麗君站在大門外點頭哈腰擺手示意,小車轟隆隆飛馳過去,揚起漫天塵土。
經(jīng)歷了這一場意外打擊,宋麗君銳氣減了不少,駱專員說:“見好就收,是撤退的時候了?!?/p>
宋麗君卻非要等兩天再走。她在等啥,駱恩澤心知肚明,是在等巫老七。
宋麗君的確很精明,到三河鎮(zhèn)上任才一個來月就將地皮子踩得爛熟,并與煙販子巫老七暗地里搭上了關(guān)系。巫老七只為她辦一件事,通過地下渠道將她刮地皮刮來的銀洋兌換成金條。
她前天將一萬的銀票和現(xiàn)洋交給巫老七換金條去了,按說今天就該回來的,這也正是宋麗君非要過了今天才走的原因。舞女當鎮(zhèn)長成了這兩天三河鎮(zhèn)的熱門話題,她也感覺得到人們向她投來的異樣的目光,但她無所謂,舞女就不能當鎮(zhèn)長么,舞女不是也把鎮(zhèn)長當?shù)煤煤玫拿??駱恩澤卻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時勢險惡,沒準又會鬧出啥險惡的事情來。
直至掌燈時分還不見巫老七的人影,又至三更敲過雄雞已唱,仍沒等到巫老七現(xiàn)身。
“別指望了,若是換了我,也不會抱著金條乖乖地跑回來交給你的?!瘪樁鳚烧f。
宋麗君絕望了,脫衣上床依偎著男人,連連嘆息。
就在這當口,門外有了輕微的響動。
“來了來了。”宋麗君興奮起來,跳下床跑去開門。拉開門閂,一窩蜂闖進一群黑衣蒙面人,便有幾個壯漢直撲向床上的駱恩澤,死死地將他按住,用麻繩捆了起來。這伙人動作神速,干凈利落,只五六分鐘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楊秘書送早餐到鎮(zhèn)公所,忽見里面已是人去房空,且凌亂不堪。細看細想,他感覺情況不妙,急忙打電話向縣警察局報警。警局接電話的人聽了楊秘書的報告,將電話轉(zhuǎn)到局長辦公室,楊秘書隨即聽到了話筒里茍局長怪怪的笑聲。
茍世麒怪笑著說:“莫擔心莫擔心,駱專員和美女鎮(zhèn)長已經(jīng)在城里了,不會再回三河鎮(zhèn)了?!?/p>
這天清晨天還沒大亮,青峰縣城里出了樁怪事,兩個衣不遮體的男女被綁在縣政府大門外的旗桿上,嘴里塞著破布,動彈不得。旗桿上掛著一塊白布條幅,上面寫著:“奸夫淫婦,刮民狗官,魚肉百姓,天理難容?!眹^百姓越聚越多,更有人向二人扔臭雞蛋潑污水屎尿,搞得二人沒了人形。
茍局長和申縣長聞訊趕來,命人擦干凈二人臉上的污物,拔掉塞嘴的破布,陡然發(fā)現(xiàn)竟然是駱專員和美女鎮(zhèn)長宋麗君。申縣長趕忙叫警察驅(qū)散圍觀百姓,將二人弄到澡堂子去了。
茍世麒回到警局正好接到三河鎮(zhèn)打來的電話,便叮囑楊秘書將駱專員和宋鎮(zhèn)長的衣物行頭收好,他馬上派車來取。
這晚,申縣長在青峰大酒店設宴為駱專員和美女鎮(zhèn)長壓驚。當宋麗君挽著駱恩澤出現(xiàn)在大廳門口時,申縣長、何議長、茍局長一眾官員肅立鼓掌以示敬意。駱恩澤戎裝筆挺,英氣威武,宋麗君濃妝艷抹,妖嬈依舊,但不難看出眼皮子上掩飾不住的浮腫。
駱恩澤在青峰大酒店已搶先向省主席保安司令王陵基報告了他們被不明匪徒綁架的惡性事件,王主席隨即給縣長申德才打電話指示,這是非常時期隱藏的共產(chǎn)黨分子向黨國的嚴重挑釁,務必徹查。
如何徹查?申德才和茍世麒心知肚明,說說而已,只于席間頻頻敬酒,向二位深表敬畏之意。而駱恩澤和宋麗君卻不忘奇恥大辱,大有不將共產(chǎn)黨惡徒抓獲誓不罷休之勢。
“茍局長,你們切不可掉以輕心,要盡早破案啊?!瘪樁鳚珊认乱槐普f。
茍世麒卻道:“駱專員和宋小姐對此案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了,二位認為誰最有可能是兇手?”
駱恩澤卻無語了,側(cè)頭看了看宋麗君。而在宋麗君眼中,李大娃子、李老栓、邵玉鳳和她的戲班子、白梅、王家駒和鎮(zhèn)小學的老師,乃至煙販子巫老七,都有可能是她的仇家,都可能是隱藏得很深的共產(chǎn)黨,都該抓起來嚴加拷問。
“宋小姐,冤有頭債有主,總得有個重點吧,誰最有可能是本案的嫌犯,你該心里有數(shù)的。”茍局長十分認真地說。
宋麗君忽地想起那日李大娃子丟下的那句話,牙巴一咬,說肯定是他了。
茍世麒當即說:“要真是李大娃子所為,軍隊的事,地方上就根本沒法子辦得了?!?/p>
何議長便對駱恩澤說:“李大娃子是國軍上校,駱專員是國防部少將,看來此案要弄個水落石出,非得駱專員親自出馬不可,否則也只能不了了之?!?/p>
駱恩澤苦苦地笑了笑,卻無言語。
“事情總會有個水落石出的,喝酒喝酒?!鄙昕h長端起杯來,邀約大家干杯。
宴罷,將駱宋二人送回酒店后,申德才、茍世麒、何正經(jīng)都忍無可忍地爆出粗口:“媽的,弄他媽個舞女來就把你我唬得團團轉(zhuǎn),還宋家的人哩,宋家的人都是這德性?媽的!”
三河鎮(zhèn)要補缺個鎮(zhèn)長,何議長推薦了李老栓,李老栓橫豎不干。王麻子主動出擊拜訪申縣長,居然就成了。
保長升鎮(zhèn)長,如今的王麻子自覺身價倍漲,于是加強了對翠蓮的愛情攻勢,成天追在她的屁股后面跑。
這天傍晚,翠蓮去娘娘廟燒香,王麻子跟著追了過去。翠蓮在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微閉兩眼默默祈禱。王麻子悄悄湊上前去,在翠蓮身旁的蒲團上跪下,磕頭作揖口里念念有詞,乞求娘娘保佑自己與心上人姻緣天合。翠蓮睜眼見了,站起身來抬腿便踢。王麻子屁股上挨了一腳,卻轉(zhuǎn)身跪向翠蓮,滿腹委屈地說:“這么多年來我對你一心一意,如今我當鎮(zhèn)長了對你還是愛心不改,你就是鐵石心腸也該被我火熱的心烤化了??!”
翠蓮又踢了王麻子一腳,說:“我才不稀罕你這個鎮(zhèn)長哩!”說完就走了。
徐道長從神龕后面走了出來,對王麻子說:“凡事莫強求,順其自然的好?!?/p>
王麻子流下淚來,道:“難道我王廣林這輩子的桃花運,要霉到底了么?”
翠蓮回到家里,在飯桌上說:“王麻子越來越叫人討厭叫人恨了,天天像只綠頭蒼蠅般圍著我,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脫。”
李老栓說:“趁早找個好人家改嫁算了,讓王麻子斷了這個念頭?!?/p>
幺妹子嘻嘻一笑,對翠蓮說:“你干脆跟他說,‘只要把你臉上的麻豆抹平了,我就嫁給你?!?/p>
第二天,翠蓮去河邊洗衣服,王麻子又追了過來,要把心肝從肚子里掏出來給翠蓮看,以證明他對她的愛是真的。翠蓮便想起幺妹子那話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是我不答應你,只是你臉上也太不光鮮了,只要你把這張臉抹平了我就嫁給你,我說話算數(shù)?!?/p>
見翠蓮言語真誠,王麻子居然信了,回到家里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挖空心思要找到個抹平麻豆的方法。
無奈之下,他求到了娘娘廟的徐道長面前,痛哭流涕地要神通廣大的活神仙給他仙方。
徐道長無奈,尋思良久終于指出一條路來,讓王麻子不妨去試試。徐道長說:“成都青羊?qū)m有位胡道長,好多年前就聽說他有平麻臉正駝背的絕技神功,只是不曉得他還在不在世,若在世,胡道長也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你可以去找找看。”
王麻子心中暗喜,他看到了一線希望,決定要去成都青羊?qū)m求見那位胡道長?;氐郊依?,忽見桌上墨盤下壓著一張兒子王家駒留下的紙條,王家駒說他有重大事情要辦,已離開三河鎮(zhèn)了,并告誡父親別為行將垮臺的國民黨賣命了,否則不會有好下場的。
“忤逆不孝的東西,你去找死?。 蓖趼樽优鹬?。
李老栓家,吳蘭秀也正在為幺妹子不跟父母打招呼就跟著王家駒私奔了而哭得死去活來。幺妹子臨走只給翠蓮透露了一點兒信息,翠蓮估計幺妹子走遠了才告訴家人的。幺妹子說,她跟王家駒出去干大事了,不久就會回來的,請爸媽放心。
李老栓似乎并沒為幺妹子的出走而過分氣惱,他對吳蘭秀說:“這不叫私奔,女兒長大了,她想干啥就干啥去吧,翅膀硬了要飛,你還擋得住么?”
成都東御街口南洋商行新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伙計,男的就是王家駒,女的就是幺妹子。白梅偶爾出現(xiàn)在商行里,與商行的魏老板洽談“生意”上的事情,這讓幺妹子明顯感覺到這里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氛。
王家駒天天騎著一輛自行車,后座上載著幺妹子,滿城里跑來跑去,沒幾天時間,就將商行的重要客戶跑了個明明白白。幺妹子特別興奮,她知道她和家駒哥在干什么,二人配合默契,把魏老板交辦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天衣無縫。
已是初冬時節(jié),凜冽的寒風從西嶺雪山刮來,讓古老的錦官城平添幾分蕭瑟,而在大街小巷流傳著的種種信息又為這座古城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共產(chǎn)黨已在北平宣布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了,形同僵尸的國民黨政府被解放軍從南京趕到廣州,又從廣州趕到了重慶,蔣介石坐鎮(zhèn)山城指揮殘軍,企圖穩(wěn)住西南。然而又有消息說重慶眼看不保,蔣介石又要退守成都,要與共產(chǎn)黨作最后一搏。但凡腦子有點兒明白的人都在私下里說,任老蔣怎么作妖作法,也無力回天了。
這天,王家駒載著幺妹子經(jīng)少城公園往春熙路趕,突然街邊竄出一個人,拽住車把子不讓走,竟然是他父親王麻子。
“爸,您怎么來了?”王家駒愣了。
“我就不能來么?我是專門來成都找你的,跟老子回去!”王麻子嚷嚷著,引來路人圍觀。
王家駒悄聲說:“我和幺妹子在成都工作了,正忙著呢,您回去吧,我過些天回去看您。”
王麻子也壓低了嗓門,發(fā)狠說:“老子曉得你干的是啥事,那是要掉腦袋的!”
這么僵持下去可不是好事,王家駒有點兒急了。正好兩個巡警提著棍子晃悠悠走來,幺妹子朝巡警嚷道:“快來啊,這里有壞人!”
巡警趕了過來,幺妹子指著王麻子說:“這家伙想訛我們!”
巡警看王麻子那樣兒便覺得不舒服,一把將他抓住,要往局子里拽。王麻子嚷了起來:“他是我兒子!”
王家駒乘勢做出一臉懵懂樣兒,說:“哪個是你兒子?撞到鬼了,想訛錢呀,沒門兒!”
巡警不由分說硬把王麻子拽住,王家駒和幺妹子趁機脫身,騎上自行車去了。
王麻子在局子里好不容易說清了自己的身份,巡警向青峰縣打電話證實了此人真的是三河鎮(zhèn)的鎮(zhèn)長,就將他放了。
兩爺兒在成都相遇純屬偶然。那天王麻子早早趕到青羊?qū)m去拜會胡道長,從山門外值掃的小道士口中才得知胡道長三年前就羽化成仙了,不覺淚如雨下。他估摸徐道長很可能知道胡道長早已過世,這不是把我當傻子戲耍么?又想到與翠蓮的姻緣眼看化為烏有,他哪能不傷心透骨呢?
見王麻子哭得傷心,小道士問明原委便生同情之心,就推薦了一個有可能解決問題的去處。小道士說:“春熙路有家法國人開的整容醫(yī)院,說不定能讓你改頭換面的?!毙〉朗康脑捵屚趼樽有睦镉秩计鹆讼M?,甚至覺得比徐道長推薦的這個胡道長更實在更靠譜。
王麻子從青羊?qū)m出來便慢吞吞地往春熙路方向走,要去看看那家法國人開的整容醫(yī)院,沒想到身后一輛自行車騎來,正是兒子王家駒,后面坐著幺妹子。他趕忙跑上前去拽住車把子不讓他們走,以致衍生出后面的故事來。
在局子里被折騰了半天的王麻子身心疲憊腳桿發(fā)軟,走到街邊芙蓉樓大飯店門前臺階上坐了下來,嘴里喋喋不休地叨咕著。他罵狗日的巡警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抓了去,罵王家駒是個不孝子,白養(yǎng)了,罵李老栓家的幺妹子是個狐貍精,勾了兒子的魂毀了兒子的人。
寒風將地上的一個紙團兒吹得翻騰滾動,滾到王麻子腳邊,他順手撿起來展開一看,竟是一張傳單,上面印的是“國軍繳械投降才是唯一出路,四川人民歡迎解放軍擁護共產(chǎn)黨”。王麻子如同捏了燙手的炭丸,慌忙將傳單揉成一團扔了。
王麻子忽地覺得屁股被人踢了一下,扭頭看去,身后立著一位摩登女子,竟然是宋麗君。王麻子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來,打招呼道:“宋鎮(zhèn)長?!?/p>
宋麗君一笑,道:“你才是鎮(zhèn)長,我不是?!?/p>
王麻子方才醒悟,三河鎮(zhèn)長已非姓宋的女人了,而是他,于是直了下腰身,但依舊誠惶誠恐地笑著。
時已至晚,宋麗君請王麻子共進晚餐。芙蓉樓對面即是岷山酒家,燈光明亮,環(huán)境尚雅。二人在樓堂靠窗的小座坐了,宋麗君點了幾個菜,自己要了杯葡萄酒,給王麻子打了半斤老白干。王麻子受寵若驚,幾杯酒下肚話便多了起來。
宋麗君問起巫老七的下落。王麻子不知就里,直說:“不曉得是啥緣故,一個多月前巫老七突然就在三河鎮(zhèn)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人曉得他去了哪里,就連范胡子也不曉得。”
宋麗君哼了哼,又提起她和駱專員被綁架的事來,問:“你知道是誰干的嗎?”
“共產(chǎn)黨?!蓖趼樽庸麛嗟卣f。
“這還用你說嗎?”宋麗君不高興了,“跟我耍滑頭?”
王麻子尷尬地笑了笑,搔了搔腦袋,又喝下一杯酒,做出神秘的樣兒說:“李老栓和邵玉鳳,我就懷疑是他們兩個干的。其實那事發(fā)生后,我就私下里在猜那伙吃了豹子膽的黑衣人的來路,猜來猜去就鎖定了這兩人。理由很簡單,鎮(zhèn)上有傳言說是你宋鎮(zhèn)長認定李老栓和邵玉鳳是共產(chǎn)黨才把他二人關(guān)進大牢的,他們與你有深仇大恨,剛巧那天云華班管事衛(wèi)疤子來了三河鎮(zhèn),在李老栓家吃了午飯喝了酒才走的,當晚黑衣人就闖鎮(zhèn)公所了?!?/p>
宋麗君端起紅酒喝了一口,認可了這種推斷。
“現(xiàn)今共產(chǎn)黨得勢了喲……”王麻子哀嘆著。
“放心,國民黨垮不了的,絕對垮不了的。”宋麗君口氣很硬,“有蔣委員長親自坐鎮(zhèn)指揮大軍鎮(zhèn)守西南,你擔心啥子?更重要的是美國的艦隊已經(jīng)開到東海黃海了,美國是決不允許共產(chǎn)黨坐江山的。”
王麻子居然將她的這席胡侃聽進去了,諂笑著站起身來敬宋麗君酒。
飯后,宋麗君回到芙蓉樓客房,坐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發(fā)愣。駱恩澤已經(jīng)四天沒回過芙蓉樓了,她心里很堵。她也知道他忙起了火,蔣介石從重慶飛來成都一趟,與胡宗南、王陵基、楊森這伙軍政大員會商軍政大事,像駱恩澤這種跟屁蟲還有不忙得昏頭昏腦的?但即便如此,他也該來個電話或派人來說上一聲,免得自己從早到晚魂不守舍地盼著。老駱可是說過他花了五根金條,已經(jīng)訂好了機票,時機一到就送她去香港的啊。
宋麗君心如火燎,打開櫥柜仔細看,兩只皮箱靜靜地在里面躺著,她的和他的全部家當—— 一百根金條在里面裝著,使得她提心吊膽地在芙蓉樓守著,難以離開半步。
她實在耐不住了,鎖好櫥柜走出客房到大堂電話亭子間打電話,誰知幾番打去卻一直無人接聽。宋麗君急了,突然想起省政府的林秘書長,便又將電話打到了四川省政府,居然接通了。
“老駱走了,前天就坐飛機飛往臺灣了,他沒跟你說嗎?”林秘書長驚問。
“他去臺灣了?”宋麗君叫嚷起來,“他還回來嗎?”
林秘書長說:“難說,很可能不回來了,傻瓜才回來哩?!?/p>
從電話亭子間出來,宋麗君跌跌撞撞地跑回客房,開鎖查看皮箱里那要命的家當。一百根金條是她親自和駱恩澤一起用黃綢包裹捆扎后分裝在兩個箱子里,并用衣物掩蓋得嚴嚴實實的。宋麗君顫抖著手揭開衣物,見家當還在,她松了口氣,卻又放心不下,就將捆扎得方方正正的沉重的家當取了出來,解開繩索,打開包裹的黃綢,陡然看見里面竟是兩塊灰色的磚頭。宋麗君尖叫一聲,暈倒在地。
與宋美女的不期而遇令王麻子心情好了不少,他最擔心國民黨垮臺,他保長升鎮(zhèn)長才幾天啊,豈不要白歡喜一場了么?他深信國民黨定會扭轉(zhuǎn)乾坤的,蔣委員長手頭還有百萬雄兵哩,身后還有美國人的飛機大炮軍艦原子彈哩!
王麻子又想起他那忤逆不孝的兒子。他弄不明白王家駒是怎樣受共產(chǎn)黨的迷惑誤入歧途的,并痛下決心要找到王家駒將他弄回家去,逼迫他改邪歸正好好教書。繼而王麻子又想起翠蓮以及他這回到成都的重大使命,決計明日就去那家法國人開的整容醫(yī)院碰碰運氣,要是洋醫(yī)生能解除他的心頭之患讓他改頭換面,那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會感激不盡一輩子給他燒高香的。
第二天,王麻子換了身藍色的緞子長衫,腳蹬皮鞋,頭戴博士禮帽,瀟瀟灑灑來到春熙路,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那家整容醫(yī)院。一位胖胖的金發(fā)碧眼的洋醫(yī)生仔細檢查了王麻子的麻臉,用聽診器在他前胸后背聽診了好一陣子,然后詢問了好幾個問題。洋醫(yī)生說的洋話,由胖護士逐句翻譯,王麻子回答都是沒有或者好。最終洋醫(yī)生肯定地說行,手術(shù)能解決問題,卻又說這里的設備條件辦不了,必須到法國去做,往返的輪船票,食宿生活費用,辦理簽證,語言不通還得請翻譯伴隨,這些費用加起來不花上二十萬大洋是辦不了的。
王麻子的心徹底涼了,蔫頭耷腦地走在大街上。忽見街上人如潮涌,不少學生模樣的人小跑著往街南頭奔去,王麻子也被人流裹挾著前行。街南頭孫中山銅像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無數(shù)的民眾,一個年輕女子站在臺階上高聲演講著:“解放軍已經(jīng)打進四川了,重慶、成都馬上就要解放了,全四川乃至大西南都要回到人民的懷抱了。不論是國民黨中央軍還是川軍,你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繳械投降,頑抗是沒有出路的……”
“啊,是白梅,原來她是共產(chǎn)黨!”王麻子忍不住低聲嚷了起來。
這時,空中雪花般紛紛揚揚飄下傳單,人們爭搶傳看,跳躍呼叫。忽然遠處響起尖厲的警哨聲,就見黑壓壓一大群警察舞著警棍、端著槍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廣場上的人開始四散奔逃,驚惶失措的王麻子躲在街角盯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幕,就見王家駒、白梅、幺妹子順著街沿急急走來,王麻子脫口而出喊道:“家駒!”
王家駒愣了愣,招呼白梅和幺妹子向巷子里跑去后,他才向父親走來。
“家駒,別跟共產(chǎn)黨跑了,要殺頭的!”王麻子扯住王家駒說。
“爸,國民黨已經(jīng)完蛋了,您還執(zhí)迷不悟,您會后悔的!”王家駒甩開父親的手,跑步追趕白梅和幺妹子去了。
兩個警察跑過來,竟將王麻子拽住了。王麻子趕忙說自己剛在醫(yī)院看病,出來就碰上這里在鬧事,他不是共產(chǎn)黨,是國民黨。警察賞了他幾警棍,將他放了。
近日,三河鎮(zhèn)的空氣忽地顯得緊張起來,甚至有幾分詭異。這天,解放軍攻占重慶、蔣介石逃到成都的特大新聞成了茶客們議論的首要話題。
就在這時,多日不見的王麻子的身影竟然出現(xiàn)在街頭,身后跟著治保隊長潘駝背。范胡子趕忙招呼鎮(zhèn)長喝茶,隨即有人跑上前去將王麻子拉了進來,在李老栓和范胡子中間的椅子上坐了,堂倌趕緊來泡了鮮茶,范胡子開了茶錢。
李老栓忽地來了精神,湊過去將王麻子打量著,對著外面明亮的光線把那張麻臉看了又看,搖搖頭說:“喲,咋個還是這個樣子,你這趟成都白跑了啊?!?/p>
“你神經(jīng)病呀!”王麻子忿然坐下。
李老栓大笑。眾人不知就里,癡癡地將二人望著,卻已明白,王麻子原來是去成都了。便有人猜測說王鎮(zhèn)長一定是受省長王陵基召見,去成都開會了,又有人問王鎮(zhèn)長在成都見到蔣委員長沒有,更有人大著膽子對王鎮(zhèn)長說:“如今解放軍攻占了重慶,成都眼看也不保,國民黨沒救了嗎?”
“胡說,你聽哪個說的共軍攻占重慶了?蔣委員長還坐鎮(zhèn)重慶指揮作戰(zhàn)嘞!”不知王麻子是不曉得重慶已經(jīng)失守還是他曉得而故意裝傻,他陡然挺直腰桿,并搬出了宋麗君在成都岷山酒家胡侃的那席話來,“蔣委員長手里握有百萬精銳之師哩,委員長背后還有美國人撐腰哩,美國人有的是飛機大炮軍艦,還有原子彈哩,只要美國人一出面,共產(chǎn)黨還不是兵敗如山倒哩。”
“啥原子彈啊,臭皮蛋!”李老栓無所顧忌立馬說道,引起滿堂大笑。
這時候,楊秘書神色慌張地來到茶館,交給王麻子一張報紙,說:“太意外、太不可思議了?!?/p>
王麻子一看,是昨天的《蓉城快訊》,頭版赫然一個大標題:“芙蓉樓女住客暴亡案疑云重重”,說的是一位叫宋麗君的女子在成都芙蓉樓大飯店客房內(nèi)上吊身亡,事發(fā)三天才被發(fā)現(xiàn),警方認為不排除謀殺的可能,此案正在偵破中。
王麻子看罷,臉色大變。
李老栓奪過報紙草草看了,將桌子一拍,說:“這女人也有今天啊。卻也怪了,那狐貍精咋會自殺呢?若是謀殺,誰又會殺她呢?是謀財,還是劫色?嗨,報應報應,活該活該?!?/p>
茶客們爭相傳看報紙,吵吵嚷嚷議論了起來,罵爹罵娘,罵八代祖宗,啥子臟話都罵了出來。王麻子神色沮喪,如芒刺在背,也不打聲招呼,站起身來徑自去了。
夜深人靜,月光如洗,偶爾有幾聲狗叫。王麻子躺在床上烙燒餅般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忽聽門外有敲門聲,他下床輕步竄到門邊從門縫向外看去,趕忙開門讓進一個人來,是王家駒。
王家駒也沒說啥,直奔自己房間開鎖進去,又關(guān)了房門在里面鼓搗了好一陣子才背著個包袱開門出來,王麻子在門外呆呆地將他望著。
“您莫跟國民黨跑了,立馬把鎮(zhèn)長辭了吧,否則您就不是我父親了?!蓖跫荫x說。
王麻子渾身發(fā)顫,道:“兒子,國民黨垮不了的,你娃要掉腦袋的啊?!?/p>
王家駒扭頭便走。王麻子跟到門外,竟見不遠處站著一伙人,白梅、幺妹子都在其中。他哀嘆著,搞不懂國民黨到底會不會垮臺,宋麗君在岷山酒家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回到房間,他一頭栽到床上,再也睡不著了。沒過一陣,又響起敲門聲,他膽戰(zhàn)心驚地跑去開門,竟然闖進了縣警察局長茍世麒和一伙荷槍實彈的警察,兩個警察立馬將王麻子扭住了。
“我不是共產(chǎn)黨,我是國民黨的鎮(zhèn)長??!”王麻子嚷了起來。
堂屋里,茍局長問王麻子:“你最近是不是到成都去了?”
“去了去了,來去五天,前天回來的。”王麻子顫抖著說。
“在成都你是不是被抓進局子里去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他們搞錯了,半天就放我出來了。”
“在成都你跟宋麗君打過交道?”
“打過的,我們在岷山酒家吃過飯喝過酒。”
“宋麗君是不是很漂亮?”
“那還用問,茍局長知道的?!?/p>
“你是不是曉得宋麗君很有錢?”
“那還用問,我估計她錢……錢不少的?!彼嘻惥谌訐屏硕嗌巽y子,王麻子心里大致有數(shù)。
茍局長哼了哼,拉大嗓門問:“宋麗君在成都死在芙蓉樓酒店了,你覺得她的死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
王麻子嚇傻了,驚叫起來:“與我無關(guān)啊,她請我吃了頓飯,吃完我就走了!”
王麻子再怎么嚷叫冤枉也沒用,他被銬住帶走了。茍局長說:“是成都警局盯上了你,冤枉不冤枉,你到成都局子里說去。”
與此同時,李老栓家堂屋里聚集著一大群人,白梅、王家駒、幺妹子,還有七八個老栓不認識的外地人。李老栓知道白梅他們是信得過他才定在他家開會商量重大事情的,入夜他就叫老婆吳蘭秀把老二老三及二媳婦哄到后院睡覺去了,他和翠蓮則小心翼翼地接待著陸續(xù)到來的神秘客人,并且守在外頭把門望風。
到雄雞三唱,那些外來的陌生人急匆匆走了后,緩緩駛來一輛馬車停在大院門口,駕車的卻是徐道長。白梅、王家駒、幺妹子坐上馬車后,徐道長輕輕吆喝了一聲轅馬,馬車隨即快速駛?cè)ァ?/p>
李老栓和翠蓮眼望著馬車漸漸隱沒在夜幕中,這時候,東邊天際已然浮現(xiàn)出一抹魚肚白。
李老栓嘀咕道:“天就要亮了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