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宇豪
錢謙益于崇禎初年(1628 年)因入閣之爭訟而罷歸,得程嘉燧伴讀杜詩,而著意于注解此大家之集本。又得盧德水刻杜詩胥鈔而動為杜詩整體作注之念,其自序可見《讀杜小箋》序跋,后錢注多被清代仇兆鰲收入《杜詩詳注》中。錢謙益于“注杜小箋”序引、“注杜詩略例”自述箋注原則,得以一覘發(fā)覆用力之處、用意所在。其“小箋”“二箋”中擇取的杜詩皆是有歷史依寓,無論詩作本身寫作的因由,錢氏勾連,甚至還原出宏大的歷史,不止細究唐代一朝,還向前追溯漢代,將詩作視作與多重歷史敘說的性質。
錢氏于杜詩箋注中屢見當時傳抄本之失實,這是杜甫詩本身在書籍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的異變,應屬于注家錯繆之改竄古書(見《注杜詩略例》一章,此《略例》為后注,撮要注旨)。此一問題先行于注釋之失誤而須糾正,即因注釋據(jù)以文本而發(fā),究辨為注疏之基。杜詩于明代呈紛雜之貌,而錢謙益先有善本為標準,其在諸公本之中擇吳若本為底本,其《錢注杜詩》曾以之為底本,而原本已經(jīng)佚失。據(jù)錢氏《略例》所述,“惟吳若本最為近古”[1],吳若本《杜工部集》是較早的杜集定本,且在具體操作上,“若其字句異同,則壹以吳本為主,間用它本參伍”,可見錢氏選取正統(tǒng)的態(tài)度貫穿注解始終,亦可知字句異同的考訂,不全唯吳本為是,需兼參他本、?繹腹笥而敲定。
錢氏將注詩的意義納入糾正經(jīng)籍的社會化所伴生的問題,其致力于守正之要務,建立批注杜詩的規(guī)范性,其對立面是其始終批判的俗學積弊之重。俗學呈現(xiàn)的積弊與杜詩注本的錯謬屬同一軌,或可將錢氏為杜甫詩作注釋視作發(fā)俗學之“墜言滯義”并補救的具體表現(xiàn)。對于俗學所存的問題,見《新刻十三經(jīng)注疏序》《答唐訓導論文書》《頤志堂記》《與卓去病論經(jīng)學書》等,貫穿于錢氏論對待經(jīng)典要義態(tài)度的論議文章中。
作為一部正法定規(guī)性質的注本小稿,錢氏對于之前諸本的廣泛搜覽,諸本之辭不合情合理之處也難以免于批評。僅觀《杜讀小箋》三部,錢氏幾于每篇都標明或概說舊注之妄談,其中指名道姓批評的就有劉辰翁本注、許顓《彥周詩話》、王誼伯(見《東坡外集》載論“杜鵑”詩)、蘇軾語(見《有感五首》“其五”之注疏)。而錢謙益在序跋中先行發(fā)難的便是劉辰翁的評注,而在其后牧齋對會孟的注疏問題批駁得甚是直接。試舉些例,《送高三十五書記》中有“崆峒小麥熟”,錢謙益引劉辰翁之批語“崆峒,猶言一大地也?!卞X以真實情況考察,認為崆峒是“吐蕃每至麥未熟時,即率部眾至積石軍獲取之,呼為吐蕃麥莊”,即為吐蕃常奪糧之地。再附一句,“紕漏至此,稍知《兔園冊》者不為,而世猶宗之”[2],可見錢謙益認為這種錯誤說法本身反映學者學識問題,卻得到其他學者的贊附,實在荒謬。再一篇《收京》二句“衣冠卻扈從,克復有群公?!眲⒊轿淘唬骸盀檫€京之喜,與先生之不及扈從而今扈從,道旁觀者之嘆,班行回首之悲,盡在一‘卻’字中”。錢謙益評:“辰翁評杜,多于虛字著眼,亦小小間架耳,于杜詩實無所解。姑舉此以例之?!保?]可見錢謙益有意選《收京》一詩,專以曝露劉辰翁注解有細枝虛節(jié)的問題。
錢氏較前代論杜詩最具開拓性之處在于其用歷史性語境闡明寫作緣由,由此而成為體系性的研究路徑;并且歸納出史學進入文學之后產(chǎn)生的問題,于《略例》可見,有“偽造故事”“傅會前史”“顛倒事實”“錯亂地里”及“妄系譜牒”之數(shù)端,亟待解決問題之多。
經(jīng)典考證之學須以時地之細節(jié)考證為要義,闡明微辭之深意為批點指向。于《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一篇詩文中,引申考兩川分合始末,兼補足嚴武三鎮(zhèn)蜀地具體歲月之缺。錢氏以史書中地理志為依據(jù)而詳考。兩川之分的時間段,《舊書地理志》與《新書方鎮(zhèn)表》可互證,即為“至德二載十月,玄宗駕回西京,改蜀郡為都府,長史為尹,又分劍南、西川、東川各置節(jié)度”[4],《唐會要》則將三地分置定于“上元元年二月”,而牧齋再舉乾元二年裴冕已兼成都尹之實際情況,已然證明早于乾元年間三地已劃治,各有領官,錢氏此處參考可互證之言。而檢閱舊唐書原文(見《舊唐書·地理四·劍南道》)其言:“至德二年十月,駕回西京”[5],后全與錢氏注引所同。唯見“年”與“載”之分,按玄宗于天寶三年(744年)正月朔改“年”曰“載”,肅宗沿用一時,至德年數(shù)亦稱“載”,而非“年”,于此處可見錢謙益于細節(jié)處亦糾偏,力求還原史實。
兩川合并的時間段,錢氏以《舊書志》《新書表》《唐會要》記為非,不當于嚴武三鎮(zhèn)成都、劍南而成此事,兩川之并實與嚴武再鎮(zhèn)為一時。錢氏另有參本,其贊同《舊書》“嚴武傳”所云:“上皇誥以劍兩川合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jié)度使。則合兩川在武再鎮(zhèn)之日”[6]。此一判斷與《高適傳》相協(xié),認為朝廷采高適之前策而有罷西川節(jié)度之舉。又寶應元年杜甫有一詩,有“嚴中丞見過詩曰:‘川合東西瞻使節(jié)’。系曰:自東川除西川,敕令兩川都節(jié)制。”多方例證,既確證川地分合之時,又確定嚴武再鎮(zhèn)之時間,行政區(qū)劃的變動與個人履歷得到考辨。錢氏此處考訂是否足以駁倒史書地理志的記載值得再議,異見可見浦起龍《讀杜心解》中對《嚴中丞枉駕見過》一詩之纂注:“至德二載,分劍南為東西川,各置節(jié)度,是兩川始分也。上元二年十二月,以武為東川節(jié)度,尋敕兼攝兩川。公上武《說旱》云,‘請管內(nèi)東西兩川,各遣一使’,是合管而未合道也。”[7]此《嚴中丞》詩即錢氏所引寶應元年杜甫所作一詩,錢氏與浦氏對嚴武兼攝兩川背后所反映的行政歸屬問題有所分歧,浦氏認為只是由嚴武兼管東西兩川,而錢氏以他史為證,認為已有合并區(qū)劃一舉。對于注解杜詩來說,“三掌華陽兵”的次數(shù)本為定論,便不加贅述,而錢氏關注嚴武三次遷拜鎮(zhèn)蜀的時間點,指向《唐書》《資治通鑒》本身編寫的不嚴謹之處,并且后世之人有所不察,致使錯誤相沿。對于注解需要達到的發(fā)覆之目的來說不甚相關,但嚴武作為至交,常出現(xiàn)于杜甫的詩歌之中,錢謙益厘清關乎嚴武的行跡是為主動探求真實歷史背景,在陳析文本情感效果之外,事件之來因去果亦可縷析。
其他例證可見《寄李十二白二十韻》,錢謙益反駁魯訔、黃鶴輩在《杜詩年譜》的時間考證,魯、黃引《壯游》《昔游》《遣懷》三詩為證,錢氏單以《贈李十二》詩考訂李杜交游具體時間。另見《曲江對酒》一篇中(此篇根據(jù)內(nèi)容在《錢注杜詩》中實為《曲江對雨》,《曲江對酒》另有一篇詩錄其中),對程大昌所言“(玄宗)初時擬幸芙蓉,后遂留駐龍武”之事,錢氏認為不符合實際情況,應解作不復昔日游幸龍武。探究錢氏的考證,其內(nèi)容不限于厘清詩作,實際還達到廓清歷史的價值。
在錢謙益詩教觀念中,溫柔敦厚之筆與諫言獻策之旨是統(tǒng)合的,詩本就能行見政、諷喻之用,甚至詩人和注家也能從中反映政見。錢謙益將“溫柔敦厚”及諷喻意圖視作是學詩之正法(見《牧齋有學集·婁江十子詩序》《申比部詩序》)、文人救世的藥方(見《施愚山詩集序》“溫柔敦厚之教,詩人之針藥救世”)。對于杜詩,錢謙益評價的切入點是對于譎諫的指認,視作是對于秦風寫法的光大,見《王元昌北游詩序》中“秦之詩,莫先于《秦風》,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謂秦聲也?!保?]此篇詩序竭力渴望為秦風、杜詩回護、平反,反對“世遂以上氣力、習戰(zhàn)斗,激昂噍殺者為秦聲”的觀點,提出“溫柔敦厚,婉而多諷,其孰有如秦聲者乎”,語雖造極,但秦聲特別能表現(xiàn)人之情志,詩之政教,此言不差?;蚩裳藻X謙益以《詩經(jīng)》“秦風”為媒介再理解杜詩,杜甫的“婉諷”接續(xù)著秦風一脈,構成其磐石般質地。
牧齋因子美詩有比興寄托之質,因此微言大義、弦外之旨的闡發(fā)勢必不可輕視。諷喻之處見《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遣興》《折檻行》《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9],等等。其中前兩首分別是以秦皇漢武以諷玄宗求仙以及漢成帝時童謠,刺蕭炅、鮮于仲通昔盛今衰。《折檻行》是以“房魏”代表的貞觀之盛刺代宗時難容諍直之諫?!短訌埳崛恕菲且?guī)勸朋友兼上司嚴武。錢謙益發(fā)掘出杜甫寄寓諷喻之法形式紛繁,通過要物、傳說、史事典故等廋辭隱語展現(xiàn),可見錢謙益以諷喻之說建立評注杜詩的體系性,實現(xiàn)了在精神領域中的“再政治化”。更具突破之處在錢氏認為杜甫有“諷君”之意,錢氏認為杜甫在部分詩中諷刺君王,例如《收京》(其二)刺“肅宗未盡人子之禮”,《洗兵馬》刺肅宗不能信任玄宗賢臣,《冬日雒城北謁玄元皇帝廟廟有吳道子畫五圣圖》諷玄宗宮殿壯麗逾制,為非禮,還擅自解經(jīng)、妄尊道學[10]。在《小箋》《二箋》之中收錄詩作中提及諷肅宗的次數(shù)頗多,恰是與杜甫和肅宗的人生際遇有關。一方面是杜甫命運浮沉與肅宗有莫大干系,其投奔肅宗而得官,卻因為友上書得罪于王①見《新唐書·杜甫傳》:“至德二年,亡走鳳翔上謁,拜右拾遺。與房琯為布衣交,琯時敗陳濤斜,又以客董廷蘭,罷宰相。甫上疏言:‘罪細,不宜免大臣?!叟?,詔三司親問?!坏圩允遣簧跏′??!?,另一方面是杜甫在肅宗攬政時期真正踏入中央政治集團,才能有政治性的視野和意見。
檢視《小箋》《二箋》,其評點的詩作多涉及玄宗天寶年間至肅宗上元年間事,涉及安史作亂,借胡兵平亂,皇權轉移交接等事,西京、川蜀、蘆子關等地成為起興抒懷的源頭,其處是杜甫所遷涉之地,亦是動蕩變革波及深刻之地。錢氏自覺選取在唐帝國由盛轉衰的歷史背景中誕生的詩作,當杜甫以史詩筆調寫安史之亂時期,勾起的情與志亦能照見。除比較直接的諷喻,錢謙益還探索出杜甫自身寄托,以《登樓》《秋興》為例?!兜菢恰菲X氏視“日暮聊為梁甫吟”有寄托,不僅是通過孔明之狀而寄托“傷時戀主”,而錢氏認為“自負亦在其中”,具體闡釋見《錢注杜詩》,“梁甫以喻小人,諸葛好為梁甫吟,恐取此意”[11],可見興亡之感是確定的,而自負是作者的推斷,但是作者對此下的是強判斷?!肚锱d》之卒章,錢氏認為杜甫三嘆“與岑參輩游長安”,如今在蜀中,唯余寂寞追思,此篇調子從濃艷到流逸,最終入沉郁,錢氏不以章法注解,而以杜甫之經(jīng)歷闡釋。
注疏的過程其實包含著原作者與詮釋者的往復對話,詩固然可以見志,而注詩又可以見注疏者的意志,特別是牧齋先生和少陵先生面對相似的時局,敵寇入侵、江河日下的危機似是重演,其于注疏中亦透出自己的胸臆。錢言“少陵當雜種作逆,藩鎮(zhèn)不庭,疾聲怒號,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詞危” (《牧齋有學集》卷十五《注李義山詩集序》),應當是設身處地,附加自身義憤填膺?!栋鯇O》注解有言“逆臣媚子,千載如一轍。讀此詩可為流涕?!眲忧槿绱?,因古今敗時傷民之事不絕,確有切身之感。錢氏箋杜雖不能如政論文,直接論述和集中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和治國方略,但可以依寓于杜詩,通過箋注表述自己的經(jīng)濟之志、忠猷嘉謀??v觀錢氏箋注杜詩的內(nèi)容,其不失時機地就增強國力、改善民生、用人之法、加強戰(zhàn)防邊防等一系列國家政治問題發(fā)表見解,擴展注疏的邊界。
檢編古人經(jīng)典集作,提出對前人觀點的異議是需要一定的魄力,錢謙益持著匡正經(jīng)學的復古旗號來為自己注疏找到價值的支撐,選取具有深致頓挫、關懷現(xiàn)事的杜甫詩作為詩史意義、教化意義的理論代表進行注解、闡發(fā),同時以挖掘歷史真相、探索治世方略為增益價值,再深化杜詩的文史價值。錢謙益知曉世俗治學壅蔽及深重的社會制度桎梏,他講求治學這項事業(yè)應懷有的操守是對后學的負責,也是對經(jīng)籍做現(xiàn)下的貢獻。其敢于做價值判斷,也敢于將舊文學放置在當朝社會下,發(fā)揮功用。在錢箋中,歷史與現(xiàn)實、文本與詮釋者之間,回環(huán)往復,錢氏將杜氏嵌入以風詩所固有的批判意識而映射現(xiàn)實,也在不斷增進對自身境遇的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