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新 俊
(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提 要 上博簡《鄭子家喪》第1-2 號簡有“以邦之病以急于今而後楚邦思為諸侯正”一段文字,學(xué)者們在斷句和理解上都存在一定的分歧。從楚文字的用字習(xí)慣來看,連詞“而後”只寫作“而句”,不存在“而後”這種書寫形式?!岸帷边@種寫法最早出現(xiàn)在秦漢之際的馬王堆帛書中,可能是秦漢用字習(xí)慣。因此“于今而後”的讀法,在楚文獻(xiàn)中不能成立,侯乃峰改釋作“天厚楚邦”是正確可信的。
上博簡《鄭子家喪》分為甲、乙兩個(gè)版本,文字出入不大。其中甲篇第1-2 號簡有如下一段文字(釋文盡可能采用寬式):
鄭子家喪,邊人來告,莊王就大夫而與之言,曰:“鄭子家殺其君,不穀日欲以告大夫,以邦之病以急于今而後楚邦思為諸侯正?!?/p>
“以邦之病以急于今而後楚邦思為諸侯正”這段文字,學(xué)術(shù)界在斷句和理解上存在較大的分歧,有進(jìn)一步討論的必要。
上博簡整理者(馬承源,2008:174)把簡文讀作“以急于今,而後楚邦思為諸侯正”。陳偉(2008)把簡文斷作“以邦之病以急。于今而後”,“于今而後”作一句讀。凡國棟(2008)把“急”讀作“及”,“及于今”訓(xùn)“至于今”,斷句則從上博簡整理者說。復(fù)旦讀書會(huì)(2010:286)謂“邦之病以急”即楚國之病甚急。陳偉(2009)把“以邦之病以急于今而後”作一句讀,“意思大概是說楚國有難至于今,處理子家弒君之事因而滯后”。侯乃峰(2012:547-548)把舊釋作“而”的字改釋作“天”,把“後”讀作“厚”,“思”讀作“使”?!疤旌癯睿篂橹T侯正”,意思是說“上天厚待楚邦,使它成為諸侯之長”。李天虹(2009:111)綜合凡、侯二位之說,讀作“以邦之以及于今。天厚楚邦思為諸侯正”。陳偉(2010:306)從凡國棟說讀“急”為“及”,把簡文讀作“以邦之病以及于今”。宋華強(qiáng)(2011:75)則把“以及于今而後”作一句讀,認(rèn)為簡文的意思是說:“由于楚國有難,與諸位大夫商討處理子家弒君之事拖延至今。”小寺敦(2010)認(rèn)為,“于今而後”一詞見《史記·魯周公世家》,簡文斷讀作“于今而後楚邦囟為諸侯正”。馮時(shí)(2012:77)讀作“以邦之病已急于今,而後楚邦使為諸侯正”。蔡樹才(2022:70)認(rèn)為簡文需要重新斷讀為“以邦之病以急。于今天厚楚邦,思(使)為諸侯正”或“以邦之病以急。于今天厚楚,邦思為諸侯正”可能更為合理。
以上說法中,我們認(rèn)為凡國棟先生把“急”讀作“及”,侯乃峰先生把“而”改釋作“天”,“後”讀作“厚”,“囟”讀作“使”,“于今”二字屬上讀,“天後楚邦”作一句讀,這些意見都是正確可信的,也得到了多數(shù)學(xué)者的認(rèn)同。不過也有學(xué)者持不同意見,如宋華強(qiáng)、郭永秉、小寺敦都把簡文斷讀作“于今而后”。宋華強(qiáng)(2011:75)認(rèn)為:
“今而后”等于“今”,“以及于今而后”即“以及于今”。古漢語虛詞復(fù)說的情況很多見,如《莊子·逍遙游》“而后乃今將圖南”,“而后”與“乃今”同義,“而后乃今”即“而后”或“乃今”?!蹲髠鳌氛压挲R景公之言“吾今而后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在《晏子春秋·外篇》“景公問后世孰將踐有齊者晏子對以田氏第十五”中作“今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可知“今而后”與“今”同義?!蹲髠鳌废骞吣暧小拔崮私穸笾胁敷摺?,昭公二年有“吾乃今知周公之德”,哀公二十七年有“吾乃今知所以亡”,第一例“乃今而后”與后兩例“乃今”同義,即《逍遙游》“而后乃今”,由此亦可知“今而后”與“今”同義。宋代典籍則有“至今而后”之語,如《孟子·萬章下》“今而后知君之犬馬畜伋”《疏》云“至今而后乃知魯君以犬馬畜養(yǎng)其伋也”,王安石《臨川文集·苗振職方郎中制》“至今而后得遷”,“至今而后”即“至今”,與簡文“及于今而后”同義。
郭永秉(2011:77)認(rèn)為:
楚簡“天”“而”字形接近,本易相混,似不宜拘泥字形,而要充分考慮文義;……此處所謂“天”字恐怕亦以視為“而”之誤字為宜。從上下文意而言,“天厚楚邦”和“雖邦之病”似乎也稍有抵牾之處。附帶指出,“于今而後”的說法見《史記·魯周公世家》:“三王之憂勞天下久矣,于今而後成?!?/p>
郭文說“天厚楚邦”與“雖邦之病”稍有抵牾,是否如此呢?簡文中楚莊王所說的“邦之病”,學(xué)者們認(rèn)為是指莊王九年(公元前605 年)楚國發(fā)生的內(nèi)亂,無疑是正確的。《史記·楚世家》:“九年,相若敖氏。人或讒之王,恐誅,反攻王,王擊滅若敖氏之族?!薄蹲髠鳌沸哪辏ü?05)對此有更為詳細(xì)的記載:
及令尹子文卒,斗般為令尹,子越為司馬。蒍賈為工正,譖子揚(yáng)而殺之,子越為令尹,己為司馬。子越又惡之,乃以若敖氏之族,圄伯嬴于轑陽而殺之,遂處烝野,將攻王。王以三王之子為質(zhì)焉,弗受。師于漳澨。秋七月戊戌,楚子與若敖氏戰(zhàn)于皋滸。伯棼射王,汰辀,及鼓跗,著于丁寧。又射,汰辀,以貫笠轂。師懼,退。王使巡師曰:“吾先君文王克息,獲三矢焉。伯棼竊其二,盡于是矣。”鼓而進(jìn)之,遂滅若敖氏。
接下來說“天厚楚邦”。根據(jù)《左傳》的記載,魯宣公八年(公元前601 年),“楚為眾舒叛故,伐舒蓼,滅之。楚子疆之。及滑汭,盟吳越而還?!背Y(jié)束了平定群舒叛亂的戰(zhàn)爭,又與背后的吳越結(jié)盟,消除了后顧之憂。反觀仇敵晉國,卻是正處在多事之秋。據(jù)《左傳》記載:
宣公六年:秋,赤狄伐晉,圍懷及邢丘。
宣公七年:赤狄侵晉,取向陰之禾?!瓡x侯之立也,公不朝焉,又不使大夫聘,晉人止公于會(huì)。盟于黃父,公不與盟。
宣公八年:夏,會(huì)晉伐秦?!瓡x胥克有蠱疾,郤缺為政。秋,廢胥克,使趙朔佐下軍。
又清華簡《系年》第61-62 號簡說:
楚莊王立十又四年,王會(huì)諸侯于厲,鄭成公自厲逃歸,莊王遂加鄭亂。晉成公會(huì)諸侯以救鄭,楚師未還,晉成公卒于扈。
晉國在宣公初六、七、八三年,后方有狄人連續(xù)的侵伐,對外也開展得不夠順利,魯國不朝、不聘,晉不得已扣留了宣公。接著又有對秦的戰(zhàn)爭,軍隊(duì)中經(jīng)歷了權(quán)力的更迭等重大事件。楚莊王十四年(即宣公九年),晉成公為爭奪霸權(quán),在扈邑召集宋、衛(wèi)、鄭、曹等諸侯,是年卒于扈。如此種種,不正是楚莊王說的“天厚楚邦”嗎?
可見,楚莊王口中的“邦之病”與“天厚楚邦”并沒有抵牾之處。宋華強(qiáng)先生認(rèn)為“今而后”相當(dāng)于“今”,“以及于今而后”即“以及于今”。小寺敦、郭永秉先生還從《史記·魯周公世家》找到“于今而后”的用例。幾位學(xué)者之所以如此斷句,大概是因?yàn)槭艿角貪h文獻(xiàn)中確實(shí)有“于今……”這種句式的影響。如:
(1)于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劉氏之后,君亦不如臣。(《史記·呂太后本紀(jì)》)
(2)且秦以事于胡,陳勝等起。于今創(chuàng)痍未瘳,噲又面諛,欲搖動(dòng)天下。(《史記·季布列傳》)
(3)《禮》固自孔子時(shí)而其經(jīng)不具,及至秦焚書,書散亡益多,于今獨(dú)有《士禮》,高堂生能言之。(《史記·儒林列傳》)
(4)代王母家薄氏,君子長者,且代王高帝子,于今見在最為長。以子則順,以善人則大臣安。(《漢書·高五王傳》)
(5)臣聞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獫狁最強(qiáng),于今匈奴是也。(《漢書·韋賢傳》)
但是如果把“于今”屬下讀的話,簡文“鄭子家殺其君,不穀日欲以告大夫,以邦之病以急”就會(huì)顯得語義不完整,與緊接下文的“天厚楚邦,思為諸侯正”缺乏邏輯上的銜接。蔡樹才(2022:70)翻譯作“因?yàn)楫?dāng)時(shí)國家禍亂頻仍”,需要補(bǔ)充上“(所以沒有提起此事)”,方能補(bǔ)足文意。宋華強(qiáng)先生所舉“今而后”的例子,都是出現(xiàn)在句首作時(shí)間狀語的,與簡文中用作補(bǔ)語不同。再者讀作“以邦之病以及于今而后”,同樣面臨著與下文“楚邦思為諸侯正”銜接不緊密的問題。如果把簡文斷句作“以邦之病以及于今”,以上幾個(gè)問題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簡文讀作“天厚楚邦”,除了侯乃峰先生所舉出的證據(jù)之外,還可以從楚文字的用字習(xí)慣方面略作補(bǔ)充,方能祛其疑。
根據(jù)學(xué)者們的研究,在楚文獻(xiàn)中“句”“後”二字通假是有一定條件限制的。一般情況下,表示“先後”“前後”“後嗣”意義上的“後”,都用“”這種形體來表示。而連詞“然/而後”則全部用“然/而句”來表示(禤健聰,2017:137)。這個(gè)說法是可信的。楚文獻(xiàn)中“後”與“句”在用法上處于對立狀態(tài),最為典型的例子,莫過于上博簡《容成氏》第17-18 號簡上的一段文字:
舜有子七人,不以其子為後,見禹之賢也,而欲以為後。禹乃五讓以天下之賢者,不得已,然句敢受之。
“以其子為後”“欲以為後”之“後”,乃“繼承人”之義,是名詞,故用“逡”這種形體。“然後”之“後”,是連詞,故用“句”形。
根據(jù)我們對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安大簡的考察,在郭店簡中“句”形共出現(xiàn)46 次,作連詞“然句(後)”者12 次,作“而句(後)”者18 次(劉志基主編,2012:232-234)。在上博簡1-9 中,“句”形共出現(xiàn)35 次,作連詞“然句(後)”者11 次,“而句(後)”者5 次(徐在國,2013:991-995)。在清華簡1-12 中,“句”共出現(xiàn)96 次,作連詞“然句(後)”1 次。在安大簡1-2 中,“句”共出現(xiàn)2 次,作“然句(後)”1 次。在目前所公布的楚文獻(xiàn)中,連詞“然後/而後”都是用“然/而句”這種形體來表示的,沒有例外。因此,如果按照宋、郭等先生的意見,《鄭子家喪》第1-2 號簡中出現(xiàn)的“而後”,顯然與楚文中“而句”的用字習(xí)慣不相符合。侯乃峰先生改釋作“天後(厚)”,與楚文字的用字習(xí)慣吻合。又如上博簡《季桓子》22 下說“在後=世比亂”,“後”下有重文符號,前一個(gè)“後”字屬上讀,“在後”讀作“災(zāi)厚”。后一個(gè)“後”字屬下讀,讀作“後世”(俞紹宏、張青松編著,2019:156-157)。
從目前所能見到的出土文獻(xiàn)來看,在秦漢時(shí)期的文獻(xiàn)中,連詞“然/而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用“然/而后”這種形式,在馬王堆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才開始出現(xiàn)“然/而後”這種用例。如:
(6)臣之所患,齊、趙之惡日益,奉陽君盡以為臣罪,恐久然後不可□救也。(《蘇秦使韓山獻(xiàn)書燕王章》13)
(7)欲王之懸陶、平陵于薛公、奉陽君之上以勉之,終事然後予之,則王多資矣。(《蘇秦謂齊王章》125)
馬王堆帛書《要》篇中,還出現(xiàn)在同一行文字中,“而後”與“而后”并存的現(xiàn)象。如:
(8)君子安其身而後動(dòng),易其心而后呼,定【其】位而后求。(《要》11)
種種跡象表明,大約從秦漢之際開始,連詞“然/而後”與“然/而后”在書寫形式上已經(jīng)沒有明顯的區(qū)分,逐漸從對立走向趨同。漢以后的文獻(xiàn)中,則更多地把“而句/后”替換作“後”。出土文獻(xiàn)中三種不同版本的《老子》,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diǎn):
(9)故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馬王堆帛書《老子》甲2-3)
(10)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句仁,失仁而句義,失義而句禮。(馬王堆帛書《老子》乙175 上-175 下)
(11)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北大漢簡《老子》3)
從連詞“而句/而后/而後”的替換過程來看,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的來源可能更接近戰(zhàn)國時(shí)期楚地的抄本,甲本則可能是進(jìn)入秦統(tǒng)一之后,又經(jīng)歷了“書同文”后的抄本。北大漢簡《老子》則是漢武帝時(shí)期文字進(jìn)一步規(guī)范化的結(jié)果。
綜上所述,《鄭子家喪》甲篇第1-2 號簡“以邦之病以急于今而後楚邦思為諸侯正”這段文字,應(yīng)該讀作“以邦之病以及于今,天厚楚邦,使為諸侯正”。過去或讀作“于今而後”,或讀作“于今天厚楚邦”,都是不能成立的。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簡文中楚莊王所說的“鄭子家殺其君,不穀日欲以告大夫,以邦之病以及于今”,顯然是托詞。根據(jù)《左傳》的記載,在魯宣公三年到十二年,楚國一直在持續(xù)不斷地對鄭國用兵。如:
宣公三年:夏,楚人侵鄭,鄭即晉故也。
宣公四年:冬,楚子伐鄭,鄭未服也。
宣公五年:冬……楚子伐鄭。
宣公六年:冬……楚人伐鄭,取成而還。
宣公七年:楚人滅舒蓼。
宣公八年:楚師伐陳。
宣公九年:楚子為厲之役故,伐鄭。
宣公十年:楚子伐鄭。晉士會(huì)救鄭,逐楚師于潁北。諸侯之師戍鄭。鄭子家卒。
宣公十一年:楚子伐鄭,及櫟。
宣公十二年:春,楚子圍鄭,旬有七日?!油藥煛`嵢诵蕹?。進(jìn)復(fù)圍之,三月克之。
十年之間,除了宣公七、八兩年在對舒蓼、陳用兵之外,楚莊王發(fā)動(dòng)的對鄭國的戰(zhàn)爭從未間斷過。戰(zhàn)爭是國之大事,楚莊王自然不可能不征求楚國諸大夫的意見。公元前600 年前后,晉國遭遇了一系列內(nèi)政外交方面的困境,在軍事上處于極其不利的局面。鄭子家死在公元前599 年冬天(高佑仁,2011:191),楚莊王借助“天厚楚邦”這一契機(jī),以子家弒君為借口,召集諸大臣商議伐鄭,隨后在公元前597 年的兩棠之役中擊敗強(qiáng)大的對手晉國,終于確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