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戲劇視角下的人物形象塑造
——談清唱劇《冰凌花——永遠的趙一曼》

■ 張 博

《冰凌花——永遠的趙一曼》是2022年11月上演于哈爾濱音樂廳的一部清唱劇。它是國家藝術(shù)基金的資助項目，由國家一級編劇費守疆編劇、作詞，由哈爾濱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張磊教授作曲。劇本以抗日英雄趙一曼為主人公，以她頑強奮斗、堅決抗日、實現(xiàn)理想的一生為敘事線索，以七個樂章的結(jié)構(gòu)鮮活地塑造了一個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共產(chǎn)黨員形象。

《冰凌花》的編劇費守疆先生對創(chuàng)作歷史劇和龍江題材的正劇有著相當豐富的經(jīng)驗。他的《半江清澈半江紅》《千里沃野》（現(xiàn)代評?。?、《鮮兒》（現(xiàn)代龍江?。ⅰ对抡杖薄罚ㄐ戮帤v史故事京?。┓謩e由黑龍江省評劇院、黑龍江省龍江劇院、黑龍江省京劇院首演，多次獲得國家級、省級的獎勵?！侗杌ā芬粍⊙永m(xù)了費守疆先生一貫的細膩筆法，在劇情設置、戲劇沖突、場景切換、人物塑造等方面都有可圈可點之處。本文從不同人物的戲劇視角出發(fā)，討論在《冰凌花》一劇中，編劇對主人公形象的多層處理。

一、主人公的自我視角

（一）趙一曼的個人獨白

趙一曼的個人獨白主要出現(xiàn)在第七樂章《星夜》和第九樂章《就義》中。其中，第七樂章引用了趙一曼的《濱江述懷》，用合唱與趙一曼的女聲獨唱呈現(xiàn)，而第九樂章則引用了趙一曼的《遺書》，用趙一曼的女聲獨唱呈現(xiàn)。

在個人獨白的處理上，這部清唱劇沒有在上述獨白之外再設計其他的主人公獨白式詠唱。編劇在這兩個樂章大膽引用了趙一曼的兩篇文學原文，不修一字，不改一詞?！稙I江述懷》和《遺書》都是為人熟悉的篇章，前者是作為抗日英雄的趙一曼所表達的誓愿，后者則是紅色遺書之中著名的一封?！哆z書》表達了母親對孩子的殷切囑托，反映了趙一曼對不能陪著孩子成長的愧疚，陳述了趙一曼無法陪伴孩子的原因，表達了對兒子能成長為于國有益之人的愿望。此處，劇本的處理是直白的，卻是十分有效的。劇本所達到的效果不僅僅是利用觀眾對《濱江述懷》和《遺書》的熟悉感喚醒觀眾的記憶，而且拉近了觀眾與主人公的距離，進而將觀眾拉入歷史劇情。也就是說，劇本在此處通過共同的記憶，塑造了人物形象，獲取了情感共鳴，實現(xiàn)了文化認同。

（二）對話中的趙一曼

趙一曼的對話主要發(fā)生在與親人和戰(zhàn)友之間。

第一樂章《出走》，用女聲二重唱表現(xiàn)母女的對話，塑造了有理想情懷的青年趙一曼。趙一曼不甘在家中做溫室花朵，而向往展開理想的羽翼去翱翔。劇中用“走出去就有天外天”“我說的很遠在山外邊”這樣的唱詞表達了她離家的愿望。在母女二重唱中，母親所唱的“你說的很遠真很遠”與女兒所唱的“我說的很遠真不遠”形成了對比：對于不同的人物心境來說，一樣的物理距離可以具有不一樣的心理距離，惦念女兒的母親、為實現(xiàn)理想的女兒意境的不同被作家用很少的唱詞就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既與“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詩意相符，又與“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的中國孝道精神契合。

第二樂章《惜別》，用男女聲二重唱來表現(xiàn)趙一曼與丈夫陳達邦的對話。這一段精彩的對唱寫出了身處莫斯科的夫妻二人在小我的幸福與大我的成全兩相抉擇下做出的決定和對未來的暢想。從歌詞文本來看，該段落運用了精彩的排比和對仗，“到那時”為排比之眼，之后以詩歌與散文結(jié)合的形式續(xù)之，使文本節(jié)奏既有詩的規(guī)整、頓挫，又有散文的自由、柔緩。該段唱詞如下：

趙、陳 （合唱）到那時……

山戴翡翠花鋪錦

風和日麗燕報春

陳達邦 （唱）到那時……

重整河山齊奮進

故國春城草木深

趙一曼 （唱）到那時……

長城垛口抬望眼

亡國奴重新做主人

陳達邦 （唱）到那時……

擁妻兒照張全家福

給淑寧買條紅紗巾

趙一曼 （唱）到那時……

相夫教子享安寧

灶臺前系條花圍裙

趙、陳 （合唱）到那時……

到那時……[1]

上文唱詞有對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岳飛的“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抬望眼，仰天長嘯”的用典，也有對白玉蟾的“螺青山綰青螺髻，地錦花鋪錦地衣”的借用，還有對勝利之后合家團圓、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的向往。作者在此借古人的詩詞之形訴說壯懷激烈的家國情懷，用今人的白話語句描摹溫馨甜美的平凡世界，在唱詞的文學形式與構(gòu)思意蘊上，都有精妙之處。

第七樂章《星夜》以重唱方式讓丈夫、孩子、母親、戰(zhàn)友與趙一曼出現(xiàn)在同一個戲劇場景中。在全劇最復雜的人物交疊場景中，趙一曼表達了對親人的愧疚與想念，更提及了諸多歷史人物和事件，如“姐夫引路開天宇”“秋瑾女俠為先驅(qū)”“哈爾濱電車工人”“大罷工怒潮”“抗聯(lián)宿營地”“二團的生死好兄弟，隨我躍馬橫刀殺仇敵”等，無論是人物還是事件，都化身為浴血奮戰(zhàn)的意象，喚起觀眾對歷史的真實記憶，獲得情感共鳴。

二、敘述人與合唱視角

（一）敘述人視角

清唱劇常常擁有一個敘述人，交代故事背景、鋪墊戲劇氣氛，彌補了這一體裁沒有服裝、布景、道具的缺憾。在這部劇中，敘述人不僅僅承擔上述功能，還對趙一曼的形象塑造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第五樂章《冰凌花》中，敘述人在旋律的映襯下，講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咱們小興安嶺腳下一個村莊，有一個長得好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叫冰凌花……”[1]的故事。這是虛設了趙一曼與抗聯(lián)姐妹們在宿營地聊天的場景：戰(zhàn)友們發(fā)現(xiàn)了在寒霜中綻放的冰凌花，驚喜地喚人來看。在這個部分，敘述人陳述了一個名叫“冰凌花”的女孩，為了挽救全村人民的性命，跟老天交換了愿望：光著腳丫跑遍冰川田野，在黑土地上播種，村民們就能獲得救贖。這個故事好似理想照進現(xiàn)實,拯救世人于水火的英雄并不是擁有強大武器、精良裝備、豐厚援助的精壯大漢，而是一個手無寸鐵、外柔內(nèi)剛、忠于理想、甘于奉獻與犧牲的小女孩。一個看似弱勢的形象作為拯救者出現(xiàn)了，與本劇主人公的形象完美契合。

全劇正是用冰凌花來隱喻趙一曼，贊揚她在寒冬中也能綻放的頑強生命力，歌頌她對代表著勝利的春天的向往。趙一曼身為女性的堅毅與力量、身為戰(zhàn)士的頑強不屈，與故事中小女孩的似弱實強、似柔實剛的形象如出一轍。

因此，在這部劇中，敘述人成功地從自己的視角敘述了全劇的核心：用一個傳說中的美麗女孩塑造了鮮活的、真實的趙一曼，用娓娓道來講故事的方式讓觀眾在隱喻與象征中豐滿了頭腦中的主人公形象。

（二）合唱視角

對于清唱劇體裁來說，合唱也常常承擔鋪陳劇情與氛圍、評論情節(jié)與人物的作用。在這部清唱劇里，合唱的作用也非常突出。除了上述功能以外，本劇的合唱隊還扮演著抗日戰(zhàn)士群體形象。因此，在本劇中，合唱隊既評論、塑造主人公形象，還以戰(zhàn)友的角色襯托主人公形象。

第五樂章《冰凌花》的女聲合唱緊接敘述人講述冰凌花故事之后，她們演唱了《冰凌花》小合唱，實現(xiàn)了從虛構(gòu)的冰凌花女孩到寫實的英雄趙一曼的轉(zhuǎn)變。這一段共有三段唱詞。第一段唱道：“一個傳說，一個念想，一朵小花，一個姑娘，一串血印遍布山崗，拱破堅冰，把雪片定在頭上。”[1]第二段唱道：“一個生命，一份力量，一朵小花，一份善良，幾簇鵝黃幾縷芬芳，迎著寒風，把雪片頂在頭上?！盵1]這兩段是對虛構(gòu)的冰凌花的總結(jié)概括，是對前敘故事的總結(jié)概括，暗藏著對趙一曼事跡和形象的隱喻。第三段唱道：“有一支隊伍叫‘抗聯(lián)’，有一個女政委紅槍白馬，她是白山黑水的守護神，她是圣潔的冰凌花?！盵1]這里句句不提趙一曼，卻句句都唱趙一曼，從虛到實，卻在實處寫實事不寫實名，讓虛實的轉(zhuǎn)換毫不突兀，觀眾可以在第一時間理解作者的用意，明白《冰凌花》全劇的立意。

三、劇中其他人物的視角

在戲劇中，人物是重要的要素。人物可以是戲劇的推動力，也可以是身份形象的相互印證。作為女兒的趙一曼，只有在她的母親出現(xiàn)時才存在；作為妻子的趙一曼，只有在丈夫出現(xiàn)時才存在；作為母親的趙一曼，只有在孩子出現(xiàn)時才存在；作為戰(zhàn)士的趙一曼，只有在戰(zhàn)友出現(xiàn)時才存在；作為循循善誘的策反者，只有在被策反的護士與警察出現(xiàn)時才存在；作為抗日英雄的趙一曼，只有在敵人出現(xiàn)時才存在。人物的形象之所以豐滿，在于她在不同身份中呈現(xiàn)出來的相異之處具有強大的戲劇沖突；而人物形象的統(tǒng)一，則在于處在不同的身份、面對不同抉擇時，每一個形象的側(cè)面有共同的屬性將它們凝結(jié)在一處，讓人物不在戲劇沖突中分裂。而在《冰凌花》中，趙一曼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同樣也在處理不同關(guān)系的時候面對著人性與理想的考驗。編劇在處理這一形象時，既保持了主人公形象多面的豐富性，更維護了主人公抗戰(zhàn)的、奮斗的、犧牲的精神統(tǒng)一性，通過不同人物對趙一曼的形象的描述，側(cè)面描寫了作為戲劇人物的趙一曼。

（一）親人的視角

1.母親視角

趙一曼的母親出現(xiàn)在第一樂章《出走》、第七樂章《星夜》中。第一樂章，母親送別女兒，雖然滿懷擔心，卻仍然成全了女兒的愿望。在母親第一樂章的唱詞中，趙一曼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天漸涼，搭披肩，女孩在外別受涼?！盵1]而在第七樂章的唱詞中，“依舊不見老幺女，嬢孃淚眼盼歸期”[1]，則描述了離家許久卻未曾歸鄉(xiāng)的趙一曼形象。

2.丈夫視角

趙一曼的丈夫陳達邦出現(xiàn)在第二樂章《惜別》、第三樂章《留念》、第七樂章《星夜》中。在第二樂章中，兩人是熱戀的新婚燕爾，是革命的伙伴與戰(zhàn)友，除了溫和的愛情表達，陳達邦更動人的唱詞是對懷孕的妻子的描述：“天下第一苦，生就女兒身。十月懷胎獨自忍，苦水淚水暗自吞。淑寧回國擔重任，身邊親朋無一人?！盵1]簡單幾句話，唱出趙一曼當時的處境與艱難，在她成長的年輕時光，在需要備受呵護的孕期，趙一曼卻“回國擔重任”，那堅韌不拔的女性形象在戰(zhàn)士的堅強與母性的光輝中交相輝映，熠熠生輝。而在第七樂章中，陳達邦“不知母子何處棲，異國他鄉(xiāng)千萬里，望斷天涯無消息”[1]的唱詞也反映了夫妻二人因為各自的任務不得不天各一方，不得相見。這對于趙一曼一家來說，是戰(zhàn)火紛飛下的無奈，是時代蹴就的分離，是自我選擇的割舍，更是家國情懷的高義。

3.孩子視角

趙一曼的孩子寧兒出現(xiàn)在第七樂章《星夜》、第九樂章《就義》中。寧兒在第二、三樂章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劇情中，但是他只出現(xiàn)在趙一曼的唱詞、敘述人的陳述和一個虛設的照片道具中。演員的第一次登臺是第七樂章，他唱的“借聽鄰家搖籃曲，夢向媽媽問歸期”[1]反映出寧兒并沒有母親的陪伴，“借聽”道出了孩子的無奈，而夢中問歸期則體現(xiàn)了孩子對母親的盼望。在第九樂章中，寧兒在趙一曼的《家書》唱段之前，念誦了曾出現(xiàn)在第三樂章的童謠：“小花貓，別撓墻，小花狗，別嚷嚷，媽媽懷里暖，媽媽身上香?！盵1]這個童謠在第三樂章出現(xiàn)的時候是集體朗誦的，代表著夫婦二人對新生兒的期待，代表著對生命的盼望，而在第九樂章的再現(xiàn)是寧兒獨自朗誦的，代表著書寫遺書的趙一曼腦海中映現(xiàn)的過往時光，是對孩子的惦念與不舍。在這樣的戲劇結(jié)構(gòu)中，趙一曼接唱道：“寧兒，母親對你沒有盡到教育的責任，實在是遺憾的事情……”[1]令人格外動容，戲劇的沖突取得了一種溫和但極有力量的效果。

（二）其他視角

1.戰(zhàn)友、護士與警察的視角

戰(zhàn)友出現(xiàn)在第五樂章《冰凌花》中，用合唱呈現(xiàn)，前文已有陳述。

護士韓勇義與警察董憲勛的形象出現(xiàn)在第八樂章《血濃于水》中。這兩個人物本身是替日軍看守受刑重傷的趙一曼的人員，但在趙一曼反復講述抗日戰(zhàn)爭的意義和她堅強不屈精神的影響下，兩位看守人員被深深打動，私放趙一曼離開，但遺憾的是趙一曼在逃離途中仍被日軍追回。護士與警察這兩個人物形象，是尚未覺醒的國人經(jīng)由趙一曼的勸導和感化實現(xiàn)了民族精神覺醒的縮影。他們在二重唱中描述趙一曼是“遍體鱗傷依舊美麗的戰(zhàn)神，病榻上一只折了翅膀的鷹”[1]；對自己所經(jīng)歷的精神洗禮描述為“她是我們的同胞姊妹，那雙對日寇噴火的眼睛讓我們知道什么是英雄”[1]；而覺醒了的兩位新“戰(zhàn)友”，也表示“與你并肩前行，我們也要像勇士一樣沖鋒”[1]。這種描寫側(cè)面地反映出趙一曼不僅自身意志堅定、理想崇高，也并不放過任何一個幫助國人覺醒的時機，她所期望的是所有中國人以具有民族精神的面貌生活在這個世界，愛國應是人人應有的覺悟。

2.敵人的視角

日寇、敵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第四樂章《強盜入侵》、第六樂章《不屈》中。第四樂章描寫了尚未與趙一曼謀面的軍官耳聞的趙一曼形象，通過日軍對趙一曼“讓皇軍損失很大，抓住她，抓住她”的怨念，展現(xiàn)了趙一曼過硬的業(yè)務素質(zhì)和強大的戰(zhàn)斗力。第六樂章通過敵人對趙一曼用盡酷刑卻無法得到任何情報，來反襯趙一曼不屈的精神，通過“這個女人難道是鋼鐵鑄就”的反問，勾勒了敵人眼中毫不妥協(xié)的英雄形象。

趙一曼是一個真實世界中的典型英雄人物，是中華民族千千萬萬保家衛(wèi)國英雄的縮影，是抗戰(zhàn)精神的現(xiàn)實寫照。清唱劇《冰凌花》成功塑造了趙一曼的角色形象，通過第一人稱視角——主人公的自我視角、非劇情直接人物視角——陳述人與合唱團視角、劇情參與人的第三人稱視角——親人視角、戰(zhàn)友視角、敵人視角等多個側(cè)面共同塑造了一個英勇頑強、不屈不撓的民族英雄形象。

2019年，黑龍江省委發(fā)布了《中共黑龍江省委關(guān)于新時代深入學習和弘揚“四大精神”的決定》。該決定指出：“作為一個時代的記憶，偉大的東北抗聯(lián)精神、北大荒精神、大慶精神、鐵人精神(以下簡稱‘四大精神’)，激發(fā)了全省人民的愛國熱情，增強了全省人民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成為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痹跂|北黑土地上，中華民族頑強不屈的抗爭意志、堅定有力的抗日行動和燃燒血脈的民族覺醒，扎根在每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深處，可歌可泣。

注釋：

[1]費守疆：《冰凌花——永遠的趙一曼》，《劇作家》，2019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