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我童年的很長一段光陰是在奶奶家度過的。奶奶家是一間有著一面土坯墻的“五架梁”,我們那地方說誰家房屋如何,都是以“五架梁”或“七架梁”作為定語或直接指代。我干建筑后,才明白幾架梁指的是房屋進深。奶奶家的五架梁又矮又小,一面土坯墻是爺爺親手砌起來的,里外再用泥巴糊上,墻上還能看到清晰的手指印。土坯墻容易起灰,衣服不小心蹭上去,留下一大片泥印,那就不好看了,顯得寒酸了。
某年年底,爺爺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沓舊書報,把這面墻糊上了。爺爺不識字,紙上的字被糊得亂七八糟。糊了紙的墻高級了許多,有人來了,但凡識幾個字,都喜歡站在這面墻前瞧幾眼。我成績不好,也不愛讀書,對字多的紙會條件反射地抵觸,所以我對那面糊滿紙的墻是反感的。
后來,奶奶在靠墻的位置給我新擱置一張床,翻身時,常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個冬天的晚上,下雪,外面濕漉漉的,雪還沒能堆積。電遲遲未來,奶奶點起火油燈,燈光努力地亮著。我早早爬到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側過身,對著那面墻發(fā)呆。
風從門的罅隙里鉆進來,火苗便輕輕搖曳,光的影子在墻上恍恍惚惚,我的目光便追著光影在動,后來實在無聊了,便落在那一排排小字上——我第一次發(fā)覺那么多字堆在一起,也可以這么有趣——文章講了一個小女孩去鄉(xiāng)下外婆家度假的經(jīng)歷。后來,女孩和小伙伴們吵架了,她只能一個人玩。女孩坐在田埂上,委屈,孤獨,又百無聊賴。突然,她隱約聽見有嗩吶聲,女孩循聲四處尋找,在豆莢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群老鼠。老鼠們排著兩條長隊,抬著轎子,打頭的兩只老鼠正吹著嗩吶呢,原來是老鼠娶親。后來,小女孩與迎親隊伍里一只小老鼠成了朋友,新娘正是小老鼠的姑姑,小老鼠要帶小女孩去老鼠洞看新郎新娘……
讀到這兒,這頁結束了,我不得不從被窩里爬起來找下面的內(nèi)容。前面說了,紙被爺爺貼得亂七八糟,我不得不像只壁虎一樣貼著墻面,脖子左右扭動。那晚,我很久都沒入睡,外面的雪已經(jīng)堆積起來了,我多么想認識那個女孩和小老鼠啊。文章的結尾沒找到,不知道結局如何,我第一次關心起與我生活無關的人和事來,好像那個被小老鼠邀請到老鼠洞的小女孩正是自己。
再一次對閱讀產(chǎn)生極大興趣是在中學時,是向同學借來的《飄》,盜版,不少錯別字,還有排版錯誤,書極厚,像塊青磚,為了節(jié)約紙張,字小得如同螞蟻。讀了兩個晚上,感覺十分吃力,快要放棄閱讀時,被母親從窗外發(fā)現(xiàn)了。母親悄無聲息地將書沒收了。
我們沉默了幾晚,誰都不提課外書的事。一天晚飯后,趁父母出門散步,我潛入他們的臥室,在他們的床褥下找到了書。然而我不敢拿走,我想母親每天躺下來,無需掀開褥子檢查,只要用身體感受一下磚一樣的厚度,便知書的存在。
書是線裝的,我靈機一動,拆走薄薄十來頁,等這部分看完了,再去換下一部分,就這樣,等我把整本書讀完,都沒有被母親發(fā)現(xiàn)。那時候也接近寒假了,地里落了一層厚厚的雪,正是《飄》的結尾處“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的季節(jié)。那段經(jīng)歷倒是很奇特,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閱讀方式使我對一本書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樂趣和迷戀。我也被書中的人物吸引了,那句“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讓少年的我躲在被子里泣不成聲。
終于放寒假了,母親把書還給我,我要把書再還給鄰村的同學,記得那天也下著大雪,我抱著這本曾被我“肢解破碎”的書往同學家奔去。路上沒有人,風搜刮著體溫,心口卻是暖洋洋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同學,想要和她聊一聊這本《飄》。
同學老遠看見我,迎了出來。我們忘記找個躲雪的地方,站在田埂上急不可耐地聊起來。有時我們因記不清書中某個情節(jié)或某句對話,便把書掏出來,翻看幾眼,又擔心雪花落在書頁上,瞅兩眼再迅速把書藏回懷里,就這樣,那本書在我們的懷里交替放著,雪無聲地落著,手凍得通紅,心口的書卻讓我們感到溫暖。
閱讀是我日常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那些留給自己印象深刻的書籍,總是能準確說出閱讀它們的時間和地點,或者是某個慵懶的姿勢。讀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讀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讀閻連科的《日光流年》,讀高爾泰的《尋找家園》……都曾在雪夜。2007年,南方大雪,小區(qū)里的樹木被大雪壓斷的聲音時而傳來,我正在讀喬伊斯的《死者》,這是我最喜愛的喬伊斯的短篇——
它紛紛飄落,厚厚積壓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他的靈魂緩緩地昏睡了,當他聽著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在飄落,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源自《作家文摘》)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