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去民俗館參觀,我的零零后小兄弟站在風箱跟前發(fā)愁,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又是做什么用的。他一提問,我忽然覺得一個時代怎么就這么“唿啦”一下子就過去了,就像一陣風,永遠地過去了。起碼是七十年代之前,家家戶戶必有的用具里邊都離不開一個風箱,沒有風箱可怎么做飯?那時候煤氣還沒普及,在我們那個小城可以說還沒有,家家戶戶一到鐘點就要開始生火做飯,我們那地方倒是不缺煤,沒煤燒了,又不想花錢去買,就可以到路上去掃,我們那里環(huán)城的一條從西到東的路上整天跑的都是煤車,煤裝得滿滿的,車在路上稍微一顛簸,煤塊煤粉就會灑一路。沒煤燒的人家又想省幾個錢的就去路上掃煤,掃一掃就是一口袋,夠燒幾天的,過幾天沒了煤就再來掃。那條從西到東的路經過有名的云岡石窟,因為路上整天不停地跑煤車,外地的人們去云岡看大佛,咦,怎么回事!游客們有意見了,說這大佛的臉上怎么都是黑的呢?原來大佛的眼窩和鼻子凹上都積滿了煤塵。在這個小城,人們生火做飯當然都用煤,生火除了用煤還要用引火的東西,小城的南邊有個“麻黃素廠”。這個廠子有多大?不說別的,只說這個廠子的下腳料,也就是那種提取過有用成份的東西,當?shù)厝硕冀兴奥辄S”,這種下腳料是引火的好東西,當年這個廠子的下腳料麻黃夠一個城的人家使用,你說這個廠子大不大?那時候經常有人趕著小毛驢車進城里來賣麻黃,“賣麻黃嘞——賣麻黃嘞——”一車麻黃也賣不上幾個錢,但家家戶戶都必須得買,生火做飯離不開它,買一車麻黃夠用半年多。麻黃買回來要先攤開在上地上曬一曬,等完全曬干了就收起來,生火的時候先抓一把干麻黃,把它先引著,然后再把小煤塊兒一塊一塊放上去。我們那地方生火的煤數(shù)晉華宮的最好,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油性大”,黑亮黑亮的,當?shù)厝硕歼@么說,“油性大,好煤,晉華宮的煤,好煤”。煤怎么個油性大?還真不好說。但晉華宮的煤是出了名的,老百姓買煤就喜歡買晉華宮的。晉華宮煤礦緊挨著另一個煤礦是“青瓷窯”,“青瓷窯”現(xiàn)在也是個煤礦,但過去這地方是出了名的出青瓷的地方,說是青瓷也像是不對,這地方出的所謂青瓷是陶胎,很粗很厚實,也相當結實,它那個釉可真夠黑,有多黑?不好說,是要多黑有多黑!“青瓷窯”一帶現(xiàn)在所出土的青瓷據(jù)說大多都是遼代那時候的東西,現(xiàn)在的青瓷可趕不上那會兒的黑。這地方以前還出夜壺,那夜壺可真好看,圓的,黑釉,有個口,沒口能叫夜壺嗎?還有一個提把,沒提把怎么提?那夜壺真是又黑又亮,夜壺是男人們的專屬品,一人一把,夜里就放在自己睡覺的炕頭下邊,憋醒了,伸手一提就把夜壺提上來了,解決完了,再把它輕輕放到地下,然后再接著睡,外邊的風刮的很大,也許還下著雪,人們都縮在自己的被窩里,白天穿的棉衣棉褲都壓在自己的被子上,這樣會更暖和一些。夜壺的好處就是比較衛(wèi)生,一滴尿都不會灑在外邊去,但洗夜壺可真是個麻煩事。家里如果有三個男人,那夜壺就一定是三個,如果是五個男人,那一定是五個,夜壺這東西不會伙著用,你用一下我用一下或者他再用一下,沒這事,夜壺這東西誰的就是誰的,跟老婆似的,別人不能用。夜壺用著方便,洗夜壺可真是個大麻煩事,做學徒,頭一件事就是負責給師父洗夜壺,夜壺天天洗還沒事,尿堿不會積起來,如果時間長了不洗,騷得熏眼睛,做學徒的,就得那么天天給師傅洗夜壺,師父在吃早飯,兩個菜一碗飯,講究的早上還要喝幾口黃酒。徒弟卻在那里給師父洗夜壺,用一個豬毛刷子,從夜壺口一捅捅進去,一邊洗一邊皺著眉頭,心里想什么,沒人知道。
過去的生活離不開風箱,現(xiàn)在用風箱的人家?guī)缀鯖]有了,做飯的時候,一個人在灶上忙,另外必須還得有個人在那里拉風箱?!翱炖瓗紫?,快拉幾下?!薄皠e拉那么快,別拉那么快?!蹦赣H在忙著炒菜,一邊指揮著我,一會兒要快,一會兒要慢。為什么要快拉,為什么有時候又要慢拉,我完全不知道,我在看我的一本小說,一邊拉風箱,一邊看小說,拉風箱不耽誤看小說,小說就放在兩腿上,拉風箱一般只用一只手,右手,左手騰出來翻書,看完一頁翻一下,看完一頁翻一下。說到風箱,我還會把風箱拆開給風箱的擋風板上換雞毛。風箱的構造是一個長方體的箱,加上一個雙桿的拉桿,一前一后還各有一個小風門,風門上各有一個木板做的小檔板,跟門簾似的,住外拉,后邊的擋板會朝里打開,往前推,前邊的檔板會打開,也朝里。拉風箱的動作永遠是一推一拉一推一拉,沒什么花樣。家里用的風箱用上一年半載就要把里邊大檔板上的雞毛換一換,要不就會走風漏氣,過去家里殺雞雞毛都會留下,放在一個袋子里,干什么用?起碼風箱離不開它。把風箱拆開,風箱上邊有個可以打開來的長形木板,一頭寬一頭窄,從窄的這頭一推它就下來了,把手伸進去,摸摸摸,再摸摸摸,摸到了里邊檔板上的契子,把契子下了,把風檔板從拉桿上取下來,風檔板是一個長方形的木板,略比風箱小一點,風檔板的四周邊上都用細繩縛滿了雞毛。風箱用久了,雞毛被磨禿了,就走風漏氣了,就得換一回雞毛了,換了新雞毛的風箱風很大,拉起來也費勁,一拉,“呼”的一聲,一推,又“呼”的一聲,火可真旺。
現(xiàn)在已經沒人使風箱了,連農村也很少有人家用風箱。那些走街串巷的小手藝人也不見了,以前賣餛飩的,吹糖人的,釘盤釘碗的,賣茶葉蛋帶著賣糖糕的,他們的挑子上差不多都會有個小風箱,很小巧的那種小風箱,火不旺了,“嘩噠嘩噠”拉兩下就行。
我很懷念一邊給母親拉風箱一邊看著小說的年月,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我呢,對未來還充滿著各種的想象和向往。一眨眼工夫,風箱沒了,母親也沒了,時光就是這樣的無情。
選自《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