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父親在世時(shí),每逢過年我就會(huì)得到一盞燈。那不是尋常的燈。從門外的雪地上撿回一個(gè)罐頭瓶,然后將一瓢開水倒進(jìn)瓶里,啪的一聲,瓶底均勻地落下來,燈罩便誕生了,再用廢棉花將它擦得亮亮的。燈的底座是木制的,有花紋,從底座中心釘透一顆釘子,把半截紅燭固定在上面,待到夜幕降臨時(shí),點(diǎn)燃蠟燭,再小心翼翼地落下燈罩。我提著這盞燈,覺得自己風(fēng)光無限。
父親給我做這盞燈總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說做燈罩,總要撿回五六個(gè)瓶子才能做成一個(gè)。盡管如此,除夕夜父親總能讓我提上一盞稱心如意的燈。沒有月亮的除夕夜,這盞燈就是月亮了。我提著燈,懷揣一盒火柴東家走西家串,每到一家都將燈吹滅,聽人家夸幾句這燈有多好,然后再心滿意足地點(diǎn)燃蠟燭去另一家。每每轉(zhuǎn)回到家里時(shí),蠟燭燒得只剩下一汪油了。那時(shí)父親會(huì)笑吟吟地問:“把那些光全折騰沒了吧?”
“全給丟在路上了。”我說,“剩下最亮的光趕緊提回家來了?!薄霸叟畠哼€真顧家啊?!备赣H笑著說,便去看那汪蠟燭油上斜著的一束蓬勃芬芳的光。
父親說過年要里里外外都是光明的,所以不僅我手中有燈,院子里也是有燈的。高高掛起的是紅燈,燈籠穗長長的,風(fēng)一吹,唰唰響。低處的是冰燈,放在大門口的木墩上。無論是高出屋脊的紅燈,還是安閑地坐在低處的冰燈,都讓人覺得溫暖。但不管它們多么動(dòng)人,也不如父親送給我的燈美麗。因?yàn)橛辛四?,就覺得日子是有盼頭的;因?yàn)橛辛烁赣H,年也就顯得有聲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親送我的燈,年則妖嬈迷人了。
我一年年地長大了,父親不再送燈給我,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gè)提著燈串來串去的小孩子了。我開始在燈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里照例要在高處掛起紅燈,在低處擺上冰燈。
然而,父親沒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親去世的當(dāng)年我們沒有點(diǎn)燈,別人家的院子里燈火輝煌,我們家卻黑漆漆的。我坐在暗處想:點(diǎn)燈的時(shí)候父親還不回來,看來他是迷路了。我多想提著父親送我的燈到路上接他回來啊。爸爸,回家的路這么難找嗎?從此之后,雖然照例要過年,但是我再也沒有提著燈的福氣了。
(選自《人民周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