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
李宗盛曾在歌詞里慨嘆過愛情之難。
那當然是個難題。在長達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中,愛情故事若要發(fā)生,須克服許多現(xiàn)實的困難。因為有“授受不親”的“禮防”限制。既然連男女間的自由相見都不允許——被視為恥辱與大逆不道,——更何況相愛?
想一想《西廂記》就知道了,兩個未婚男女的見面只能在危難關頭才能超越“禮防”。彼此間若有好感,也要由紅娘傳書,月下相會,以躲避老夫人的監(jiān)視。《玉簪記》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相見是在道觀。而《牡丹亭》感天動地的愛情發(fā)生,則是在杜麗娘的春夢之中。因愛而死,復又因愛而生的杜柳愛情是非人間性的。
如此說來,寶玉是幸運的。他可以與林黛玉共讀《西廂》,也可以呆看寶姐姐的玉臂而并不會讓人指責超越禮防。可是,這日日相見是有條件的。如果沒有為皇妃元春省親而建造的大觀園,如果沒有寶二爺?shù)奶厥馍矸?,一切都不能想象。――大觀園只是作家曹雪芹為讀者建立的男女自由相處的烏托邦。而為了能使寶二爺合理的混跡其中,曹雪芹頗費心思地為賈寶玉行為的合理與合法化提供了諸多理由:皇妃元春唯一的弟弟,老祖宗最為疼愛的孫兒,以及元春以圣諭準其與姐妹同住等。與通常男子不同身份的強化,暗示的是彼時男女正常交往的不可能。
除了以上這些特殊的境遇,中國古代愛情小說規(guī)定的情境通常是青樓妓院,勾欄瓦肆。想一想《賣油郎獨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桃花扇》《品花寶鑒》《海上花列傳》吧,愛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通常是娼妓——青樓是中國小說中男女之情發(fā)生最為頻繁的場所,因為良家婦女并沒有拋頭露面的合法性。
說起來,難以窮盡的古代愛情作品中,梁祝故事殊為獨特。梁祝之間的交往,既不同于陌上桑間的一見鐘情,也不同于青樓妓院的魚水相戀,其基礎是三載同窗?!餐那髮W經(jīng)歷、共同的知識背景以及共讀生涯中的彼此了解,使祝英臺愛上了梁山伯。把男女相會的地點由后花園而移至學校,——男女主人公之間的長期生活和相互交往的基礎,為相愛不得便化蝶相隨的悲劇效果做了堅實、充分的鋪墊。
除去“學堂”這一“公共空間”形成交往的背景,祝英臺女扮男裝的身份也頗耐人尋味。彼時的社會,女性只有扮作男性去求學才能使得這一愛情成為可能。若非如此,祝英臺何以與梁山伯共同誦讀詩書討論學問,而梁山伯又何以有緣得見養(yǎng)在深閨的祝英臺?即便是偶能相見,也不過驚鴻一暼。
因此,說愛情它是個難題,首先指的是現(xiàn)實發(fā)生的難題:沒有男女間自由交際的合法化,你情我愿、志同道合的愛情發(fā)生起來不可能光明正大。表現(xiàn)在以男女之情為主要內(nèi)容的愛情小說中,作家的想象與書寫就頗多障礙。事實上,這是一百多年前,許多人慨嘆中國言情小說遠不及西方小說的重要原因。百年過去,今非昔比。對于今天的愛情短篇而言,最大的難題則是,在男女交往已是日常的今天,如何在短的篇幅里,寫出一個氣質(zhì)超群的愛情故事。
當下,與愛情有關的短篇小說占了重要比例,關于男女情感,關于婚姻破碎,關于出軌,關于情感中的信任與不信任,以及越來越多的交友方式……但是,數(shù)目繁多的短篇小說行列里,能夠廣為流傳的作品卻廖廖無幾。——短篇小說的難度在于它是一種橫截面寫作,要在“切片”里寫出愛的來龍去脈:愛因何發(fā)生,因何消失;為什么愛,為什么不愛,以及后來的命運如何。這是技術的難度。畢竟,愛情在長篇小說里常常是鴻篇巨制,蕩氣回腸,有如大型交響曲;而在短篇小說里,則只能是小夜曲,短樂章。
“最理想的短篇總會讓人想到那些短而美的唐詩名句,要有‘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容量,——它可能蕪雜,可能簡潔,可能喧嘩,可能沉靜,但共同的特點無疑是氣質(zhì)超拔,一騎絕塵?!蔽以?jīng)在一篇關于短篇小說的文章里這樣寫過?!玫膼矍樾≌f既可以是輕的又可以是重的,既可以是復雜的又可以是純粹的,無論怎樣,故事里暗含的是作家對人性和愛情的理解力和認識力。
(摘自《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