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wèi)榮
編前語:不久前,教育部等八部門印發(fā)了《全國青少年學生讀書行動實施方案》,這表明從國家層面要營造出愛讀書、讀好書、善讀書的良好氛圍。在第28個“世界讀書日”到來之際,今年的“讀書·致敬人物”讓我們走近馮其庸先生,講述先生的書香故事,一起感受人與書、人與“夢”的相知與相擁。
馮其庸,著名紅學家、文史專家,1924年2月3日出生,2017年1月22日逝世,享年93歲。馮其庸以研究《紅樓夢》著名于世,曾主持校注出版了迄今閱讀量最大的《紅樓夢》普及本,并對推動當代紅學發(fā)展做出巨大貢獻。馮其庸年少時因戰(zhàn)亂與家貧數度失學,幾乎全憑讀書自學成為紅學研究、古代文學史、戲曲史、藝術史等方面的大家。為考察玄奘取經返回路線,他不顧高齡,曾十赴新疆。讀書、寫書成就了馮其庸寬厚博雅的一生。他的教誨是后人永遠的勉勵:“讀書能使人聰明,啟人智慧,讀書是自我造就自我成才的唯一道路。”
大概是2008年初,當我終于在北京有個家可以安頓下來的時候,馮其庸先生及時讓朋友送來了已經裝裱好了的他的兩幅字畫,為我暖宅。我欣喜萬分,即刻把它們掛在寒舍客廳的墻上,頓時蓬蓽生輝。轉瞬之間已快十年過去了,馮先生當年惠贈的這兩幅字畫依然是我家中最出彩和最貴重的東西,而先生對我這個小老鄉(xiāng)的關愛和情誼更是依然時時刻刻溫暖著我。
馮先生這幅書法作品題寫的是一首小詩,曰:“一枝一葉自千秋,風雨縱橫入小樓。會與高人期物外,五千年事上心頭?!边@幅字就掛在我家客廳的正中央,早早晚晚,見則心喜。不知有多少次,我眼睛注視著這幅字,心中默念著這首詩,每每若有所思,亦若有所悟,卻從來沒有認真地去追究過這首詩的來歷和它的確切意義。
終于,在馮先生不幸離開我們之后不久,當我捧讀他的《風雨平生——馮其庸口述自傳》時,我才知道了這首小詩的來歷,明白了它所要表達的確切意義。原來這是馮先生在“文化大革命”即將來臨之際,有感于當時整個思想界的極左氣勢而寫的一首《感事詩》。對這首詩馮先生是這樣解釋的:
“一枝一葉自千秋”我的意思就是我并不想做大官,發(fā)大財,做什么大人物,我就一枝一葉過一輩子就行了,沒有想到這樣一點微小的要求也不行,“風雨縱橫入小樓”,風雨沒頭沒腦地縱橫地打過來,打到我的小樓里,“會與高人期物外”可是我自己呢,盡管他們那么沒頭沒腦地打棍子,我自己也要跟境界更高的人看齊,我不追求個人物質生活,為什么呢?“五千年事上心頭”,五千年的國家發(fā)展的光榮歷史,時時刻刻記在心上,要做對國家對人民有貢獻的人,不是要當什么官發(fā)什么財做什么大人物。
先生寫這首詩時才四十出頭,有滿腔的報國之心,但身處逆境,難以有所作為,故有此感慨;五十年后,平生風雨都已經成了過眼煙云,他又想起了這篇詩作,并專門對它作了上述解釋,遂成為他總結自己一生的“夫子自況”。
馮先生出身寒微,一生素樸,但絕非一枝一葉的平庸之輩。他年少時,家境貧寒,竟至食不果腹,以瓜代飯,更因交不起學費而時常輟學在家,然性好簡文,天生是個讀書人,耕作之余,搜盡江南民間可得之書而盡讀之。馮先生平生最高學歷不過是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的??飘厴I(yè)生,但他畢生醉心詩書,百折不撓,以其過人的天賦和不懈的努力,終于獲得了巨大的成就;他一生始終虛懷若谷,師事百家,見賢思齊,“會與高人期物外”,成為中國當代杰出的一代文化、藝術大家。馮先生是中國新時代《紅樓夢》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和領軍人物,是“大國學”理念最早的倡導者和踐行人,他曾經擔任過中國紅樓夢研究會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副院長、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創(chuàng)院院長、中國文字博物館首任館長、中央文史館館員等職務,這些榮譽于他自然是實至名歸,但它們在他心頭的位置則顯然遠不如他自己多達五十余卷的著作和他畢生關注的那“五千年事”,他為學問和藝術的一生,追求的始終是高尚、完美和卓越。
我與馮先生的交集不過是最近十年,也即先生創(chuàng)辦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并出任首任院長之后的十年,國學院這十年的歷史即使在中國人民大學,乃至在中國國學的發(fā)展史上都有其特殊和重要的意義,值得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然而它在《風雨平生——馮其庸口述自傳》中卻被輕描淡寫,只有短短二頁的記載,即使加上馮先生自己對“大國學”理念的闡述和他對創(chuàng)辦“西域歷史語言研究所”之經過的記述,也一共只有短短八頁,可見,先生仁者高壽,他一生的經歷是多么的豐富,書中所記述的他的所作所為和切身感受雖然都是他個人的經歷和感悟,但它們都有著非常鮮明的時代特色,我們完全可以把《風雨平生——馮其庸口述自傳》當作反映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之艱難旅程和曲折心靈的一部歷史書來讀。
我和馮先生有同鄉(xiāng)之誼,他是我父輩最有名望的鄉(xiāng)賢、長者。先生的長相有鮮明的江南人特征,說話也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每次見到他,鄉(xiāng)親之情就如春風般撲面而來??墒聦嵣?,像馮先生這樣如此溫潤、儒雅、樸實、堅毅的江南讀書人模樣,在今天的江南早已是難得一見了,馮先生給我們留下的是對一個逝去了的時代的美好回憶。人說江南好風光,無錫更是馳名中外的“魚米之鄉(xiāng)”,可是馮先生年幼時生活的那個無錫,卻曾經是一個十分貧窮和充滿苦難的地方。馮先生幼年最早的記憶是慈母半夜因為憂愁“明天又要沒飯吃了,一家人怎么活下去”而發(fā)出的哭泣聲,而這哭聲造成了先生終身的“心理痛苦反應”,以致他甚至不記得自己這輩子何時曾經放聲大笑過。先生幼時,常常忍饑挨餓,一年間有很長一段時間要靠吃南瓜維生,又生逢抗戰(zhàn)和內戰(zhàn)長達十余年之禍亂,常常輟學在家,幫助父母操持農活,小小年紀便已練就了全套干農活的技藝,他完全可能一輩子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可是,馮先生天生就是一個讀書種子,天生就是一位江南文人。雖然于兵荒馬亂之際,斷斷續(xù)續(xù),他甚至沒有接受過從小學到高中的完整的基礎教育,但他自小嗜書如命,有空就讀書,還讀了不少書,把鄉(xiāng)間通過各種方式能夠搜羅到的所有書籍都一一讀過。除了讀書以外,馮先生自小還喜歡書畫,沒有老師指導時,他找到一本《芥子園畫譜》就自己學著畫;他自小還癡迷戲劇,村里“猛將廟”中草臺班演唱的京戲,便成了他自小所受教育的一個重要部分。
與同為無錫老鄉(xiāng)的大學者錢鐘書、楊絳先生完全不同,馮先生從來沒有喝過洋墨水,甚至也沒有在中國的任何名牌大學中上過一天學,他是地道的江南草根學者,他豐厚的學養(yǎng)無疑是從江南農村濃郁的古典文化傳統(tǒng)中孕育出來的,他是已經逝去了的一代江南文人的杰出代表。馮先生一生的最高學歷是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的??飘厴I(yè)生,即使在他上專科學校期間,也因為經濟或者政治的原因而時斷時續(xù),并沒有完整地得到過全面的教育??墒?,當年的無錫國專聚集了一批中國最杰出的古典文史和書畫、戲曲藝術研究大家,例如王蘧常、唐文治、錢穆、錢仲聯、周谷城、童書業(yè)、顧起潛、龍榆生、朱東潤、吳白陶、陳小翠、趙景深、葛綏成等等,都是當時的一代學術和藝術名師。馮先生畢生追隨這些大師,廣集眾長,接受了他那個時代最好的中國古典文化、藝術和學術的熏陶,這為他日后在學術和文藝兩個方面取得的輝煌成就打下了十分堅實的基礎。
余生亦晚,我與馮先生年齡相差近四十年,我成長的年代與馮先生當年所經歷的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但馮先生當年所經歷的貧窮我也經歷過,很多年間我也和馮先生當年一樣,一年間有很長一段時間要以南瓜代飯,而鄰居的小朋友們甚至還有吃糠咽菜,因饑餓而不得不輟學者。當時的學校教育自小學以后就基本停頓,初、高中期間以“開門辦學”,學工、學農、學軍為主,學業(yè)完全荒廢,大部分時間下田耕作,同樣早早練就了一套農家活的手藝。但是,甚至遠不如馮先生幸運的是,在我渴望讀書的年代,在任何一本書到手都可以讀個滾瓜爛熟的時候,江南之大,我們卻已經完全找不到任何當年馮先生還能找到的那些古書。可以說,早先即使耕讀人家也喜以詩書傳家的江南讀書傳統(tǒng),到了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已經完全失傳了。及至今天,馮先生的家鄉(xiāng)無錫前洲再也不是“窮巷”了,它早已作為中國最早的“億元鄉(xiāng)”而遠近聞名,是名副其實的魚米之鄉(xiāng)了??墒?,馮先生當年所傳承的文人傳統(tǒng)卻再難在江南重新恢復了,這實在是一件十分令人氣餒和扼腕的事情。今日之江南,再難出現像馮先生這樣有典型江南特征的詩書大家,這種傳統(tǒng)的失去當是其中的一個根本原因。盡管馮先生從無錫走入京華,最終成了聞名海內外的一代名師,但從他的學術和文藝作品中,我們還分明能看出幾分沈復著述《浮生六記》時的那種江南文人情懷和瞎子阿炳演奏《二泉映月》時的那種悲涼氣質。
1954年8月,正當而立之年的馮先生僅僅憑借其無錫國專專科畢業(yè)生的身份,就被中國人民大學聘為大學語文老師。請一個??飘厴I(yè)生來當知名本科大學的老師,這事放在今天大概是不可能發(fā)生的,甚至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令很多人吃驚的是,這個來自無錫的鄉(xiāng)下青年,竟然很快就在專家、名師云集的北京城內嶄露頭角,并以詩書、文章名世。馮先生一生克勤克儉,孜孜不倦,以抄書、藏書、讀書和寫書為人生之至樂,雖各種磨難不期而至,“風雨縱橫入小樓”,但他始終不改其樂,無怨無悔。馮先生今生在學術和文藝兩個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都令世人由衷地欽佩和敬仰。2012年,青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瓜飯樓叢稿》,洋洋大觀,竟有三十五卷之巨;201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他的《瓜飯樓外集》,又有十五卷之巨。當代文人、學者,有如此宏富之學術著作和藝術作品者,馮先生之外恐再難以找出第二人了。
馮先生是一位文史大家,他畢生的學術著作亦文亦史,既文學又學術,集文化、藝術和人文科學研究于一域,明顯繼承和發(fā)揚了無錫國專所集聚的一代學術大師們的學術風格和傳統(tǒng),這與當代人文學科各自嚴守其學術畛域、分野的風格完全不同。馮先生進入京華以后最早產生了較大影響的學術作品是他組織編寫的一部教材——《歷代文選》(中國青年出版社,1962年),其中有他寫的一篇長篇導論,專講中國散文發(fā)展的脈絡。這部《歷代文選》不但被長期用作大學語文教材,而且居然得到了毛主席的贊賞,成為馮先生學術生涯之“初出茅廬第一功”。馮先生來北京后最初十年間所寫的文章,大多數是戲曲評論類作品,揭載于《光明日報》《北京日報》《文匯報》和《戲劇報》等多家主流報刊上,十分引人注目。馮先生從小酷愛戲曲,對各種曲目均有涉獵,來到北京后則更是如魚得水,可以觀賞到從全國各地來到北京會演的各種戲劇和戲曲表演。觀賞之余,他還用心體會,寫下了很多別有新意的戲曲評論文章,引起了戲曲界和文藝界的廣泛重視。馮先生撰寫的這類評論文章別具一格,通常都是憑借他對這類曲目原著之文本、內容的精熟,以及他自己對這些故事情節(jié)的深刻理解,他可以對這些曲目編劇對原著的改編,和演員表達某個具體情節(jié)時的得與失,作出十分精當和深刻的批評,令人心服口服。馮先生這些戲曲評論文章,后來結集為《春草集》出版。正是因為這些評論文章的發(fā)表,馮先生與演藝界和文學評論界的廣大朋友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贏得了他們的尊敬和愛戴。
馮其庸先生是舉世公認的紅學大家,1979年他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組織成立了紅樓夢研究所,創(chuàng)辦了《紅樓夢學刊》,1980年又發(fā)起成立了中國紅樓夢研究學會,并長期擔任這些組織、學刊和學會的所長、主編和會長,是新中國紅學研究名副其實的領軍人物。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馮先生的《紅樓夢》研究竟然是從他在“文化大革命”最高潮時(1967年12月3日至1968年6月12日)用十分講究的紙、墨、筆,一字一句用工整的小楷抄寫庚辰本(乾隆二十五年)《石頭記》時開始的。每當夜深人靜之時,馮先生正襟危坐,開始抄寫這部巨著,每天晚上從十點抄到十二點、一點,半年多時間堅持不懈,從無間斷。當抄完這部巨著時,馮先生寫下了這樣一首詩:“《紅樓》抄罷雨絲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辭。”他不顧“昨夜大風撼戶”,堅持抄寫完這部文學巨著的初衷是為了保留這部作品的一個最珍貴的版本,而抄完之后卻“對《紅樓夢》增加了不少新認識”,從此他的文學和藝術修為顯然走上了一個新的臺階,而《紅樓夢》研究從此便成為馮先生之學術人生的一個最主要和最精彩的篇章。經馮先生組織校訂的《紅樓夢》是迄今為止流傳最廣,也是最權威、最受歡迎的一個《紅樓夢》校注本;馮先生撰寫的一系列有關《紅樓夢》研究的學術論文,早已經成為紅學研究的經典作品;馮先生考訂的《紅樓夢》諸版本及其流傳史,和他對《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家世和墓葬地的考證,也都已經成為紅學研究中的不刊之論。馮先生的《紅樓夢》研究為新中國的紅學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以文獻學家的功夫和歷史學家的方法來研究《紅樓夢》所取得的成就,為中國的紅學研究打開了新視野、新局面,馮先生此生對紅學研究所作出的巨大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由于馮先生是當代很少有的一位對中國文人歷來所推崇的傳統(tǒng)六藝都非常精通且有非凡成就的大家,所以人們往往更加強調馮先生的文學才華和藝術造詣。實際上,只要有幸拜讀過幾篇馮先生的學術論文的人,則無不會對馮先生文史兼通的學術能力和將文本研究與實地調查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學術風格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毫無疑問,馮先生是當代一位十分難得的學術大師,他畢生倡導和踐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學術理念,秉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學術信念,始終堅持將文獻研究與實地考察相結合的學術方法,平生真的是讀了萬卷書,行了萬里路。他倡導的這種學術方法不但見之于他的紅學研究中,并因此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而且他也把這種方法出神入化地運用到了其他一些學術研究課題之中。例如,馮先生早年和他的老師錢仲聯先生一起對吳梅村墓地的踏勘和考證,他在《項羽不死于烏江考》一文中結合古代文獻記載對項羽敗亡地點的實地考察,他十下西域對玄奘法師西行取經之古道交通的尋覓和考證,都是他的這種學術方法的集中體現和典范之作。盡管,馮先生這些文章中所得出的結論和一些具體細節(jié)的描述或還會有值得做進一步商榷和討論的余地,但他所秉持的這個學術理念和方法,則無疑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文化之精華,值得我們繼承和發(fā)揚。
馮先生畢生都是一個讀書人,“瓜飯樓”的藏書可與一家中國古代文化的特藏圖書館媲美,他晚年坐擁書城,讀書,寫書,編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是,馮先生絕對不是一位只知死讀書、讀死書的人,相反,他的讀書生涯總是與他對天下河山的熱愛相關聯,與他濃厚的家國情懷相伴隨。2005年,馮先生以八十余歲的高齡,在光榮離休十年之后,再度出山,出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首任院長。隨即,他又以其非凡的個人影響力,多方呼吁,以獲得社會各界的廣泛理解和支持,創(chuàng)建并培育了一個嶄新的學術機構——“西域歷史語言研究所”。馮先生晚年的這兩項作為,集中反映了先生極其開闊和富有前瞻性的學術視野,以及他畢生對民族國家之“五千年事”的深切關心。
作為一位典型的江南文人,馮先生此生最醉心、最熱切關注的是中國廣大的西域地區(qū)。他先后曾經十次親歷西域,沿著玄奘法師當年走過的道路,踏遍了西域的大部分地區(qū)。2005年9月,馮先生第十次,也是他最后一次去西域考察,這時他已經是八十三歲的高齡,但他卻和年輕人一樣,精神飽滿地穿越了羅布泊、樓蘭,一路查證了玄奘法師回歸長安時所經過的最后路段,他題字樹立的“玄奘取經東歸古道”碑也可以說是為自己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學術道路上樹立的一塊非常完美的里程碑。
(選摘自《中華讀書報》2017年5月31日,本文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