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煒千
一
當艦體遭遇重擊、被氣流震蕩卷進小行星帶時,慕星垂心里半帶著絕望。宇宙股掌間,所謂“高強度合金”外殼,不跟太空里的大塊頭們碰一碰,都不知道自己軟得像豆腐。
儀表盤紅燈刺眼,一跳一跳地閃爍著,整間駕駛艙被染成駭人的血紅;警報夾雜著短路電流滋啦轟鳴起來,火花噼啪爆炸出難聞的味道。桌子上柜子上的一切都在乒乓掉落,砸向四面八方。隨著飛船連續(xù)不斷地劇烈顛簸,所有東西都以一種惱人的方式彰顯著自己的存在,侵襲著慕星垂可憐的五感。
頭被什么東西擊中了——是那臺用來翻譯《太虛手記》的光腦。血從額角流下來,而后傷口迅速腫大起來。慕星垂奮力爬上駕駛座,按下“緊急避險”,隨后向外發(fā)出呼叫:
“這里是盤古Ⅲ號護衛(wèi)艦,我已遭受幽靈風暴沖擊,如有人收到此訊息,請立即回應——請立即回應——”
沒有回音。
失血過多使他腦子發(fā)昏。終于,他抵擋不住襲來的疲倦,頭輕輕歪向左肩。陷入黑暗前最后一刻,他的目光穿過舷窗,看見盤古總艦破敗缺漏的艦體——就像古代那艘震驚世界的“泰坦”巨輪一樣,以中間斷裂、兩頭栽倒的滑稽姿態(tài)緩緩墜落,最終湮滅在詭秘天外。其他兩艘護衛(wèi)艦在這慘烈的對比下反倒顯得微不足道,就像兩只被大浪掀翻的小船:波濤平息后,杳無蹤跡。
……
五年前的2月4日,地球的北溫帶正瑞雪紛飛。雖然已是公元25世紀,東方古老民族“過年”的習俗卻完整保留了下來。街道兩旁張燈結彩,歡聲笑語放鞭炮的小孩隨處可見,而銀河聯(lián)大的好消息也為這個春節(jié)平添了幾分喜氣。就在不久前,由全人類共同搭建的地月感知同構宇宙信號探測器接收到了一些有規(guī)律的電磁波訊號。經銀河聯(lián)大天文學、物理學博士江見月判斷,這些訊號很可能是被“非自然”傳播過來的。也就是說,它們并非宇宙閑來無事自娛自樂的小創(chuàng)作,而且有很大概率傳自天外來客。
雖然地球科技已經能夠支持人類去往火星生存,但人地矛盾并沒有像科學家們預期那樣緩解:火星體積小,沒辦法分散地球大部分過量人口;大氣稀薄而寒冷,撞擊坑、沙石、峽谷遍布。最致命的弱點是——火星上沒有穩(wěn)定的液態(tài)水和氧氣。
繼“天問”出征,人類花四百多年想將火星打扮得更像地球,最終卻只能把一部分人送到火星的生物圈擬態(tài)系統(tǒng)城市繁衍、生活。這些人大多是貧民,理由很簡單:他們毫無社會地位可言,在地球上繼續(xù)生活只能浪費資源;另一部分人,則是自愿篳路藍縷的科文學者。后來,火星、地球上的人類共同創(chuàng)辦了星際高校“銀河聯(lián)合大學”,將各自優(yōu)秀的學生送到銀河聯(lián)大深造,為未來更深遠的殖民計劃做人才與知識儲備。因此,這幾段電波對苦苦掙扎的人類來講無疑是天大的好事。如果能夠破譯這段電波,就表明人類有機會找到電波的發(fā)出地,而且這個地方極有可能成為他們賴以生存的新家園。
“但令人遺憾的是,銀河聯(lián)大用盡人類文明所擁有的各種語法,也未能將神秘電波成功解碼,呈現(xiàn)在眼前的只有一些奇怪的符號,不能用任何一種語言體系來詮釋它,假如我們中有誰真的將它翻譯出來,從而展開實踐、甚至移居外星,不說銀河聯(lián)大,”教授頓了頓,“全人類都將記住你。”
當時還是個學生的慕星垂,對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在宿舍,他把課堂上老師所公開的部分符號放映在光腦中,坐在桌前翻開一本厚厚的古文字書,打算仔細研究研究。腳邊一癢,他低頭看去,自己養(yǎng)的小白貓正蹭著小腿討抱抱,于是把貓撈上來抱在懷里??尚∝埐话卜值貟昝摿怂膽驯?,輕盈地蹦到桌上,伸出白白的爪子去撥弄光腦旁邊的鏡子,一邊扒拉一邊喵喵叫,像是要惡作劇來引起主人的注意。鏡子立在桌沿,稍有不慎就會在小貓的捉弄下跌落到地、粉身碎骨,于是慕星垂又去把鏡子往里推。光腦上的內容被映在鏡子里,慕星垂乍一看有些熟悉。他先隨意截了一頁屏,然后把圖片鏡像、倒置,里邊有幾個字母和一些希臘字母極其相似。
他心下一動。如果、假設說,這些符號其實完全可以用人類的語言文字來解釋——將它們倒置、鏡像,然后將一些多或少了奇怪筆畫的文字用與之最為相近的希臘或英文字母解釋,再尋找這些字母之間的拼讀、語法聯(lián)系——
從假設起步,慕星垂開始埋頭處理起一個個字符。凌晨一點多鐘,他將目光從屏幕上移開,按揉太陽穴以緩解雙眼充血的酸脹,
果然,假設終究只是空想罷了。
慕星垂甩甩腦袋,關閉光腦,拖著僵硬的身軀打算早點睡覺?;蛟S是熬夜的緣故,一向睡眠質量很好的他做了噩夢,夢見自己身處四面燃火,耳畔傳來陣陣警笛嗡鳴,“他”操作著一臺巨大的儀器,向里邊瘋狂輸入著什么東西,在最后的炮火襲來之前,按下了操作臺最中間的“發(fā)送”鍵,緊隨而來的就是烈火灼燒的疼痛——
濃煙灼傷視網膜,眼前景象逐漸模糊,但慕星垂還是看到了操作臺屏幕顯示著“已發(fā)送”的滿頁字符——它們酷似自己研究了大半個晚上的《太虛手記》。
昨天,我們在銀河系邊境小行星帶遭遇了恐怖的恒星風暴。這場災難中,盤古總艦毀滅,90萬一代移民最終只活下來不到15萬人。死于行星帶撞擊一瞬的人反倒不痛苦,真正痛苦的人是:眼看著自己被竹筒倒豆子一樣、在飛船裂口直接卷出艙外那些。在真空環(huán)境下,他們活下去的概率幾乎為0,甚至可能就是活生生被憋死的。
起初對“盤古”的信心是否太過自負?我們并沒有本事走那么遠。大家都很恐慌憂慮,但幸存者還需要安撫。
人類要活下去。
——選自《太虛手記·第二萬四千光年》
二
盤古艦是由銀河聯(lián)大及地球、火星合力制造出來的探外飛行艦,用了最為堅硬的鋁合金外殼,內設層重重保險關卡。整艘艦體狀似鯨魚,里邊有人為打造的生物圈系統(tǒng),有定時的雨水、光照,植株覆蓋也十分完善,最重要的是它無比龐大,足足可以容納七十萬人生活。一旦運行,即使燃料耗盡,它也不會停下,而是像發(fā)條木偶那般繼續(xù)運作,對于解決宇宙中可能經歷燃料補給暫缺的問題非常有幫助。
幾年前,來自宇宙深處的一段神秘電波被銀河聯(lián)大古文字系、密碼系聯(lián)合破解,為此立下大功的二年級學生慕星垂被特派到人類最高指揮部,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少校。當被媒體問及他是如何想到用這樣的方式翻譯出來部分文稿時,慕星垂開玩笑說:“感謝我家的貓擺弄了那面鏡子?!?/p>
《太虛手記》,被人們稱作“上帝最后的憐憫”。它記載了幾十萬到幾億光年以外多處人類宜居的星系,內容還包括諸多從太陽系出發(fā)到銀河系外會遇見的險境,描述翔實具體,且與現(xiàn)有研究數據幾乎完全一致;它還記錄著許多現(xiàn)有技術無法探索突破的經驗文獻,包括多個銀河系內外的天體、星云。從已有且被證實的那些數據來看,這些記載的可信度相當高。就好像是,上帝憐憫子民四面楚歌,于是派天使送來了《太虛手記》,讓人類于茫茫宇宙間絕處逢生。手記所說,銀河系外有一顆星球,就像地球的翻版一樣,有恒星帶來的光照,有水源,有大氣包裹下新鮮充足的氧氣,目前還未發(fā)現(xiàn)智慧生命的痕跡。
雖然根據現(xiàn)有發(fā)掘成果,被破譯的內容不到整篇《太虛手記》的五分之一,但這也意味著它還有更大的開拓空間。既然這份電波能被完整地發(fā)送過來,那么必定是有“人”已經操作成功、甚至已經殖民了遠方的宇宙深處。
可就在全人類欣喜若狂時,最高指揮部接到來自地球、火星不同地域的報告:部分地區(qū)臭氧層變薄,太陽光帶來的過量紫外線已誘發(fā)多例皮膚癌變;海平面上升,已經淹沒了大部分平原;河道干涸,瘟疫爆發(fā),人為了爭奪生存空間無視法紀、自相殘殺。
舊太陽系就像吸了過量水分的海綿,等再稍微一動,就不由自主地擠出大量水。人類就像是死死吸附在太陽系這塊海綿里的水,誰都不想被擠出去,但誰都無法左右自己被拋棄的命運。舊日的廣袤植被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寸草不生的焦土。連糧食和充足的淡水都變成了稀缺品,更遑論藥物和娛樂品。
人類繁衍了三四百萬年,進化出智慧的大腦,發(fā)明無數,卻難敵地球無可逆轉的返祖。有錢有權的人早就登上山區(qū)和高原,唯有平民在低山丘陵茍延殘喘。
正當他們絕望之際,最高指揮部向全世界宣布了一個好消息:探外飛行艦“盤古”已成功搭載于太空,即日起,凡有意愿者可免費入艦,成為第一代星際移民。
起初,并沒有人敢參與其中。畢竟,盤古艦遠上天穹,萬一發(fā)生點什么事那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為此,指揮部宣傳司還大費一番周折,在傳單、電視廣告、報紙雜志處處宣揚盤古上生活多么滋潤:充足的新鮮氧氣、適宜的光照和豐富的食物,和吃飯都成問題的地球相比,這里簡直就是天堂。
地球與火星正驅逐著它們的子民。為了生存,第一批十萬余人的平民“小白鼠”認命般坐上了飛上空艦的客船。他們在空艦里待了足足一年,用親身體驗向地面上的人證明——生活在那里比垂死掙扎好了太多:每天都有充足的食物,生病了能去就醫(yī),甚至還有籃球場、游戲房這樣的娛樂設施。就這樣,人們爭先恐后地報名,生怕去得晚了自己就要“爛在地里”。
隨著最后一批移民被運送上去,三艘護衛(wèi)艦“日”“月”“星”也正式發(fā)射起飛,至此,人類第一代移民部隊正式形成,他們將帶著整個地球文明的希望前往太虛手記所描繪的新太陽系,尋找新家園,繁衍生息。
作為指揮部少校,慕星垂被送上Ⅲ號護衛(wèi)艦“星”,成為數十萬移民中的一員。與他同去的還有負責盤古計劃起草的執(zhí)行官江見月,以及其他許多領域的學者。慕星垂雖然并不想就這么放棄學業(yè)、去往未知的方向,但指揮部承諾,只要盤古航行方向與地面專家所設定完全一致,按照原先預測,在離開地球兩千光年之前,盤古艦就可以完全自給自足,儼然漂流在宇宙中的機械星球。屆時,就算他飛得再遠,也能及時收到來自銀河聯(lián)大的課程影像。
“只是換了個地方活著而已嘛。與其留在地球火星,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不如出去看一看,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p>
大指揮官說著,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江見月博士和我進行了長談。她問我為什么對盤古計劃如此消極。
我只是覺得,依靠一段段從不知道哪里發(fā)來的電波內容造一艘飛船、然后去探險,還搭載了幾十萬人的性命,說什么都是責任意義非常大的事情,我只是個學生,我不認為自己能承擔得了這么大壓力。當然我不敢嘴里說出來,艦內到處是監(jiān)控和錄音器,在沒能完全脫離指揮部的監(jiān)視前,我還是小心為好。
江見月博士講了她小時候的經歷。她生在火星的貧民窟,因為身體弱、環(huán)境差,從小就總是生病。她親眼看見過貧民窟百姓活得多么艱難,由己及人,便想為全人類開辟一塊全新的天地,所以她把這次移民計劃稱作“盤古”——那個上古神話里開天辟地的神靈。她否決了呼聲很高的“諾亞”,因為她覺得,這并非人類的逃亡,這應當是人類的新生。
“我要讓家鄉(xiāng)的人有干凈的水喝,有舒適的床鋪和充足的食物?!?/p>
“如果這樣,就算被地球遺棄,成為千夫所指,我也沒有怨言?!?/p>
——選自《慕星垂日記·第一百二十光年》
三
“日護衛(wèi)艦,側偏0°,航行正常?!?/p>
“月護衛(wèi)艦,側偏0°,航行正常?!?/p>
“星艦收到,側偏0°,航行正常?!?/p>
“慕,你在看什么?”
時間是地球零時區(qū)晚上九點。結束了一整天工作的慕星垂試圖把全身癱在躺椅中,不給任何肌肉留下一點要使勁的地方。
這是每一天最閑適的時候了——沒有翻譯任務,不用精神緊繃地時刻監(jiān)測著星艦是否正常運行。下班的同事們多數選擇去泡澡、打斯諾克,慕星垂則更傾向于看看書。
一個滿頭金色卷發(fā)的毛頭小孩扎在他旁邊,冰藍色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慕星垂手捧的紙質書頁,“這個書是講什么的?”
“這是伊斯蘭教的圣書,叫《古蘭經》,和你們天主教的《圣經》差不多?!?/p>
“哇……你好厲害,”撒拉弗驚嘆著,小手隨意指向滿篇阿拉伯文的一行,“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你只是一個警告者?!?/p>
“什么?”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你只是一個警告者,我覺得大概是向試圖改變什么的人發(fā)出的警告吧?!?/p>
小孩聽后,撇撇嘴,覺得沒什么意思,借口說上廁所溜走了。慕星垂早就料到小孩受不了枯燥深奧的東西,沒太在意,繼續(xù)低頭看書。
“你只是一個警告者?!?/p>
他拿出鋼筆,把這句阿拉伯文和中文翻譯謄寫在紙條上,夾進扉頁。
向警告者發(fā)出警告,有什么深刻含義嗎?
他想起自己以前讀過的希臘歌劇,《俄狄浦斯王》。拉伊奧斯從神諭中得知其子將弒父娶母,于是讓仆從殺死剛出生的嬰孩。但就是這種“棄養(yǎng)”的舉動,使預言順理成章地應驗了——一無所知的俄狄浦斯無意間殺死了生父,還娶自己的母親為妻。
命運哂笑一切徒勞的反抗,并令終局殊途同歸。
他盯著那頁文字,目光沉沉,整個人都浸在了里邊似的。一種五味雜陳的煩躁猛地席卷了大腦,慕星垂沒法再繼續(xù)靜心讀下去,便合上書本轉而打開電子翻譯設備。他通常把這種心煩意亂解釋為自己太閑了,必須找點正經工作來做。
太虛手記的翻譯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他好像就是為了解釋它而生的。當同事們看著一堆亂碼焦頭爛額時,他能精準地判斷出如何串聯(lián)并發(fā)音??删退氵@樣,他們目前所明晰的內容仍不到四分之一。按照一天翻譯20篇的極限,要是想讀到最后,可能得等到出走六萬多光年后。說起來,這部手記的內容,除去一些勘探數據外,還有一些新奇有趣的知識,收錄了舊太陽系未曾記載的宇宙現(xiàn)象:
榕纏現(xiàn)象:一種尚未有明確定義的外襲現(xiàn)象。常見于飛行器發(fā)動機部位,如同寄生于其他樹種的榕樹一般,于發(fā)動機部位生根纏繞,最終逼停發(fā)動機。
幽靈風暴,顧名思義,無聲無形,當天體完全進入其中后才會迅速開始絞殺。
慕星垂抬頭看向舷窗外,宇宙一如既往的浩瀚神秘,看似漫天繁星,實則整個宇宙的天體加起來,也只占了整個宇宙空間不到百分之一的體量。
艦體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剮蹭了一下,悠悠搖了搖,很快又恢復到了平穩(wěn)的飛行狀態(tài)。
不得不說,在悠閑的時候工作,無疑是個助眠的好方法。慕星垂手里捏著鋼筆,對照光腦上的字符寫寫畫畫出幾行現(xiàn)行文字,卻覺得眼皮逐漸沉重起來。
他放下筆,伸手過去擰滅了臺燈。
昨天,我們在銀河系邊境小行星帶遭遇了恐怖的幽靈風暴。這場災難中,盤古總艦毀滅,90萬一代移民最終只活下來不到15萬人。死于行星帶撞擊一瞬的人反倒不痛苦,真正痛苦的人是:眼看著自己被竹筒倒豆子一樣、在飛船裂口直接卷出艙外那些。在真空環(huán)境下,他們活下去的概率幾乎為0,甚至可能就是活生生被憋死的。
起初對“盤古”的信心是否太過自負?我們并沒有本事走那么遠。大家都很恐慌憂慮,但幸存者還需要安撫。
人類要活下去。
——選自《太虛手記·第二萬四千光年》
四
“日護衛(wèi)艦,側偏16°,目前已調至0°,航行正常?!?/p>
“月護衛(wèi)艦,側偏14°,目前正調整艦體中,航行正常?!?/p>
“總艦收到,側偏12°,目前正調整艦體中,航行速度暫緩至每小時10光年?!?/p>
“星艦收到,另‘盤古尾部略有剮蹭,請修理人員及時核查?!?/p>
“收到——”
按照“盤古”中人造太陽東升西落的規(guī)律,此時,人們應當從睡夢中醒來、準備開啟新的一天了。慕星垂照舊接收著來自不同艦體的消息,并向外發(fā)出維修指令,以確保接下來的航行能夠一如既往地平穩(wěn)。
撒拉弗手里拿著幾只羊奶球包,看著慕星垂嫻熟地操作機器,眼里流出羨慕的神色。他一口咬下去,可食用的羊奶球表皮被刺出一個豁口,里面的液體將孩子嘴邊洇出一圈白胡子。
“今天是比利先生值班?”甫一聽見那句音色熟悉的“收到”,慕星垂腦子里便浮現(xiàn)出一個總洋溢著愉快微笑的男人。比利是撒拉弗的父親,一名優(yōu)秀的航空艦科學家。他為人親切幽默,向慕星垂自我介紹時只說自己是個維修工;等慕星垂看見他飄在時速100光年的盤古艦周圍修補破損艦體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確實是個維修工,只不過是在進行更精密而危險的宇宙飛船維修工作罷了。
盤古潔白的艦體表層突然現(xiàn)出個黑點,一個人影從里面飄出來,沖慕星垂所在的星艦揮了揮手。撒拉弗興奮地抬手向父親打招呼——即便他知道比利并不一定能看得見。
慕星垂揉揉孩子的腦袋,坐回座位進行下一階段的翻譯工作。他正盯著有關“幽靈風暴”的紙頁思索,艦體突然又微微震動,好像是遭受了小型不明物體的撞擊。
“嘩啦”一聲,是液體潑灑在地上的聲音。
他聞聲望去,撒拉弗正捏著一個快灑光的奶球包,面對剛剛灑了一地的羊奶,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慕,我不是故意的,”孩子無辜地抬起頭,“剛剛飛船晃了一下。”
“沒有灑到鍵盤上吧?”
“沒有,只是地上臟了?!?/p>
前兆【榕纏】:無法用肉眼觀測,使飛行器速度減慢并最終保持靜止狀態(tài)。潛伏期未知。
前兆【幽靈】: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劃痕與掉漆,以及微弱的撞擊。
匆匆提筆寫下這兩行字,慕星垂放下光腦,走過去看撒拉弗那邊的狀況。好在除了地板和身上沾了羊奶,其他都一切如常。
舷窗外,比利依舊在攀爬,試圖向尾部那處刺眼的剮蹭凹坑進發(fā)。宇宙四周一片寂靜,遠處依舊漫天星海,幾艘航空艦在真空中穩(wěn)步航行。
電光火石間,慕星垂皺了皺眉。
真空狀態(tài)下,星艦怎么會遭遇撞擊呢?
他一時沒想通,但比利攀爬的危險姿勢令年輕人心中隱隱浮現(xiàn)出不安。他打開語音系統(tǒng),將通訊連接到比利那邊。
“比利,你那邊情況正常嗎?”
“一切正常,預計五分鐘后核查完畢。”
即便得到了令人安心的回答,慕星垂卻依舊有些忐忑不安。他盯著窗外那個已經移至艦尾的人影,不安的感覺越來越近——
變故突生!
“嘭——??!”
艙體急劇搖晃,幾只羊奶球從孩子手中滾落,“啪”地砸上地面,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放射狀,像朵黏稠的煙花。
“撒拉弗,系好安全帶——”
孩童恐懼的啜泣聲伴隨著青年焦急地怒吼,和小小的星艦一同穿梭在漫天的斷裂帶碎石間。緊接著又是幾聲撞擊的悶響,艙內有如地動山搖。慕星垂被甩到地上,他拼命爬到撒拉弗旁邊,確認孩子的安全帶已經把他緊緊保護在座椅中后,才一點點攀上旁邊的椅子,給自己上好安全措施。等一切妥當,他再看向舷窗外時,原本正攀附在外壁的比利已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幾根斷裂的鐵索在太空中微微拂動。
“我爸爸呢?”撒拉弗帶著哭腔的問句從旁邊傳來。
無人回應孩子的哭聲。
五
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越來越多,但相對于他們,我和許多仍然記得自己母語的人卻更像異類。他們將各自家鄉(xiāng)的語言融合,用希俄、日耳曼以及漢藏的文字體系創(chuàng)建出來了全新的語言。比起之前的語言各異,統(tǒng)一的交流方式卻更能讓他們團結一心,不知道是福是禍。
——《太虛手記·第一萬五十光年》
這里是地獄!每顆星球都在爆炸坍縮,我們要盡快沖出去!
——《太虛手記·第兩萬光年》
人們開始自相殘殺了。
——《太虛手記·第二萬零三十光年》
我突然有了個很大膽的設想。
自從兩萬四千光年的撞擊后,我們現(xiàn)在再怎么垂死掙扎,也是茍延殘喘。與其為未來慌張,不如向過去的人類發(fā)出警告,不要嘗試著探索未知的東西。
我們打算盡可能地提高星艦速度,在即將達到光速的臨界點時再用月艦猛推,讓星艦達到我們未曾設想的“超級速度”,星艦所發(fā)出的一切訊號都會穿越時空的束縛,沖向不同歲月?;蛟S位于過去節(jié)點的我們,真的可以阻止這一切。
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看明白電波訊號轉出的亂碼——撒拉弗之前把我的日記翻亂,前后順序已經錯了,我不知道你們會先看到我們的警告,還是對星際移民美好藍圖的幻想;輸入語言,也完全變成了后來演化出的語言體系。但不論何時,只要你看到了這行字,不要繼續(xù)前進??!不要繼續(xù)前進??!
——《太虛手記·第二萬四千五十五年》
距地球第二萬五千光年,零時區(qū)00∶00,總艦因多處故障,已無力繼續(xù)維持航行。
日月星艦發(fā)動機損毀,無法航行,原因不明。
盤古計劃,失敗。
——《太虛手記·第二萬五千光年》
……
幽靈風暴,顧名思義,無聲無形,當天體完全進入其中后才會迅速開始絞殺。
前兆【榕纏】:無法用肉眼觀測,使飛行器速度減慢并最終保持靜止狀態(tài)。潛伏期未知。
前兆【幽靈】: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劃痕與掉漆,以及微弱的撞擊。
慕星垂連忙找到這頁手記原稿,只見這條工整的筆記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他試著翻譯,結果令他毛骨悚然。
不要修理!不要修理!
冷汗從鬢邊滑下。他瘋了一般去找還沒有被閱覽的稿子,一頁頁翻過去,在末尾處看到了一張令他大驚失色的圖紙。
那上邊的圖案,經過鏡像、倒置處理后,赫然就是——
盤古總艦。
停下!不要繼續(xù)!立即返航!
——《太虛手記·第二萬五千光年》
儀表盤上的里程數直指兩萬四千光年。
“咣——”
遭受意外襲擊的星艦開始報警,嗚哇嗚哇的鈴聲和警報紅燈同頻吶喊,地面向右傾斜,慕星垂想抓住座椅不被甩出去,可一個重物砸中了他的額角。鮮血從額角歪歪扭扭淌下來,染紅了他的視線。
那是他用來翻譯《太虛手記》的光腦。
又一陣地動山搖,桌子上那本紙質《古蘭經》在重力作用下唰唰翻篇,扉頁一張字條“啪”地飛出來,貼在光腦上,字條上的內容被紅色警報燈渲染得格外恐怖。
“你只是一個警告者。”
因為遭遇失敗,未來的人們向過去發(fā)出警告,于是,《太虛手記》出現(xiàn)了;也正因為《太虛手記》,江見月和一眾科學家滿懷激情地起草了盤古計劃,以謀求去往一個天更藍、樹更多、水更清的新家。一切兜兜轉轉,最終回到了原點——隕石雨如期而至,盤古即將面臨終焉浩劫。
命運哂笑一切徒勞的反抗,并令終局殊途同歸。六
慕星垂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再醒來。
他吃力地抬起眼皮,額頭的腫塊壓迫了視覺神經,讓他看不清楚東西。只能看見,窗外,那頭狀似鯨魚的大船已經呈中間斷裂、兩頭傾斜的姿態(tài)游離在諸多小行星間。
他不敢想象有多少人已經罹難,不敢猜測那艘航空艦中是否還有幸存者。孤寂感令慕星垂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惴惴不安,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通信系統(tǒng)旁邊,打開傳音器后迫不及待地發(fā)送消息。
“有人嗎?”
“如果收到通訊,請回復。有人嗎?”
“滋滋——”是電流的響動聲。
沒有回音。
整個宇宙仿佛死去了一樣,只剩下他和身邊懵懂無知的孩童苦海掙扎。
“日護衛(wèi)艦,側偏259°,目前正調整艦體,航行速度暫緩至時速10光年?!?/p>
“總艦損毀嚴重,請求支援?!?/p>
“月護衛(wèi)艦收到。月護衛(wèi)艦側偏279°,目前已調整至172°,航行速度暫緩至時速90光年。即將彈射救生艙。”
“總艦收到。”
熟悉的、帶著電流響動的聲音響起,在浩渺太空中響起,猶如馬太福音。慕星垂眼眶一緊,他突然感到有些熱血沸騰。
他突然明白了。當初,明明理性情感勸他向大指揮官請求拒絕入艦,但一種莫名的悸動催促他看向宣傳單上宏大壯麗的盤古巨船。那是一股濃烈的眷戀與歸屬感,呼喚他快去——在什么都還沒發(fā)生之前,阻止這一切。兩個時空的靈魂自那時便開始交疊,把拯救盤古的使命悄悄種植在他心里。
就算大家會一起死又怎么樣?既然現(xiàn)在他們還活著,就有轉機;既然知道以后會走錯哪一步,那就在還沒走到那一步之前糾正錯誤的軌道!
“星艦收到,目前狀況良好?!蹦叫谴购韲颠煅剩拔覀冋媾R有史以來最為艱難的考驗,但我深信,我們可以共同渡過難關?!?/p>
“各救生艙,務必保障傷員安全;啟用艙門閉合,分割鯨頭與鯨尾,鯨頭保持原速前進,鯨尾啟用倒向駕駛艙,跟隨鯨頭艙全速前進,”江見月極力冷靜地下達命令,“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越早沖出風暴眼越好!”
就這樣,幾塊機械碎片以奇怪的姿勢拼接、連綴、飛行著。它們分明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卻仍堅強地連在一起,共同抵御著風暴侵襲。有時候會有救生艙掉隊,它前前后后的那些飛行物都會趕快幫忙保護著它,直至跟上大隊。漸漸地,風暴越來越小,眾人緊繃的神經逐步放松。
當他們以為即將渡過難關時,變故突生!
一股難以抗拒的強大吸力,將所有飛行艦都硬生生吸了進去!
就像是大海中的漩渦吞噬船只一般,暴風驟雨過后,一切都復歸平靜,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七
回憶起兩年前那次驚心動魄的脫險,他至今還心有余悸。當時他們被意外卷進斷裂帶的罅隙,在里邊經歷了一場“奇遇”。
在那里,慕星垂看見了一艘無比熟悉的航空艦。它破碎不堪,外殼脫落,色澤斑駁,飄在半空自轉。一只小飛船繞著它公轉,像極了遺世獨立的恒星與行星。
那是……另一個時空,處于未來節(jié)點的,盤古艦。
宇宙的奧妙,早已模糊掉時空的界限。在這里,千奇百怪的東西無處不在,另一個盤古和它忠心的衛(wèi)士也被囚禁在這里,日復一日地行走在時間邊緣。諸多復雜原因讓它們形成了一處天然磁場,甚至切割出了一個新的空間,靜靜地等候著有一天被發(fā)現(xiàn)。
船艙中,眾人也看到了這個龐大的怪物。人們都驚慌地想,是不是真的世界末日了,怎么自己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艘盤古總艦?
慕星垂心里充斥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的追問感。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所有的秘密,而一種預感告訴他,進入另一處星艦,一切都會得到解答。
他駕駛著星艦飛過去,以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追上老舊的那一艘,瞅準時機打開艙門攀爬上去。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星艦構造,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打開大門走了進去。
里邊一片漆黑,想必是能源早就耗盡的緣故。
走到駕駛艙,透過舷窗,慕星垂久久凝望著那艘早已長眠的破舊機械。它曾經承載了無數人的希望,卻變成了埋葬他們的墳場。
他轉頭,看見駕駛座上,有一個穿著厚重宇航服的人形。懷揣著些許緊張,他緩緩走近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略微好奇想看一看——這個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可他剛一碰到頭盔滑蓋,那具人形瞬間風化成齏粉,只剩下一塊破舊的光腦“嘭”地摔在地上。他拾起那塊光腦,微弱的顯示光亮讓他霎時失神。
——炸毀磁場,然后離開。
帶著我們的希望,一起,活下去。
落款:慕星垂。
最后的最后,盤古的所有飛行器撤離到安全地帶時,裝在那座古老巨艦的定時炸藥也剛好倒計時完畢。隨著一道亮眼白光閃過,震耳巨響把封閉磁場轟出一個窟窿。趕在炮火襲來之前,四座飛船有序地依次從洞口鉆去。當最大的一聲爆炸響起時,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再見了,另一個時空的慕星垂。
兩年時光過得飛快。人人都不想再提那場浩劫,可人人都忍不住懷念當時的自己經歷了多么難忘的回憶。
比起一開始對幽靈風暴提心吊膽,一眾科學家研究出了如何辨別、躲避它,免去了不少麻煩。截至第二萬五千光年的舊手記發(fā)揮了不小的作用——除去記載了另一個時空的悲劇,它還用另一代人的血與淚實踐出了一套宇宙航行百科全書,在過去兩年的星際穿梭中為移民們免去了不少麻煩。
慕星垂回歸了本職工作。他開始撰寫起新一輪的《太虛手記》,包括一切的起源、包括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逃生,還包括對那些死去先驅和英靈的由衷感懷。
他望向前方那艘名曰盤古的移民艦,適逢舊太陽系人類新年,它全身也被刷上了喜慶的涂鴉,紅的圖騰如同熊熊烈焰,如同旺盛燃燒的生命,一路高歌猛進著人類生命的不屈。
即便曾歷經磨難,人類依舊頑強地生存著,為過去的精彩而歡樂,為將至的驚喜而懷揣憧憬,在一地雞毛中浴火重生,用鮮血淋漓的雙手扼住命運的喉嚨,自力更生地闖出一片藍天。
不久前,總艦的科學家們傳來了好消息。距此地五千光年的地方,有一個神奇的恒星系,那里的一顆行星與《太虛手記》所描繪的新地球極為相似。過不了多久,第一代移民就可以結束這種煎熬的旅途,踏上一塊塊沃土,重新建立家園。
想必等到成功抵達新太陽系,人們或許也能像原先在地球上那樣——三五個人喝喝酒,聊聊天,簡簡單單地生活,快快樂樂地變老,不必為惡化的環(huán)境發(fā)愁,不必為明天如何生存勞心勞力、殫精竭慮。
他要帶著另一個時空中自己已經遙不可及的夢想,好好地活下去。
八
“日護衛(wèi)艦,側偏0°,航行正常?!?/p>
“月護衛(wèi)艦,側偏0°,航行速度異常,正在減速,原因未知?!?/p>
“盤古總艦,側偏-30°,航行速度異常,目前速度減至每小時30光年,原因未知。”
“星艦收到。另星艦航行速度異常,目前速度減至每小時20光年,請修理人員及時核查。”
“收到——”
人造太陽東升西落,人們從睡夢中醒來,準備開啟新一天的生活。
慕星垂照舊接收著來自不同艦體的消息,并向外發(fā)出維修指令,以確保接下來的航行能夠一如既往地平安。關閉通信系統(tǒng)后,他又執(zhí)筆打開光腦,將剛剛發(fā)生的航行故障記錄在名為“太虛手記”的文檔中,正思忖時,一道猝不及防的慣性力將他險些從座椅上甩出去。
好在他扎了安全帶,這一下只將他手中的筆桿飛到地上,細小柱體骨碌碌滾進機器的間隙,紅色的故障燈一閃一閃,看著叫人心慌。
慕星垂皺著眉毛,抬起了頭。
面前的舷窗里中,盤古依舊扎進浩瀚無垠的宇宙,日月兩艘護衛(wèi)艦如同忠誠的騎士,守在它機翼兩側。一切都看起來都好像沿著正軌穩(wěn)穩(wěn)前行,唯一令慕星垂不解的是,三艘護衛(wèi)艦和它們所環(huán)抱的那艘巨型移民艦,此時不知怎的,沒有按照既定軌道航行,反倒就這樣靜靜地停在了宇宙中。
“呼叫總艦。發(fā)生什么事了?”
“滋滋——”
只有電流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