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遠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使用無處不在的隱喻意象元素,來建構(gòu)他的夢幻文本“七寶樓臺”帝國。書中出現(xiàn)的藥方,就是生動的活化石,形成了形式與內(nèi)容、符號與意義之間的文本張力,預(yù)敘著十二釵人物群像的命運。《紅樓夢》中有三幅完整的藥方,僅出現(xiàn)在薛寶釵、秦可卿、林黛玉三位女主角身上,可知是曹雪芹以花、藥喻人,擬諸十二釵人物命運的三次聚焦特寫。而三次特寫,都跟藥引有關(guān)。
一、冷香丸與異香“藥引”
第七回的冷香丸,是薛寶釵出場的處女秀:“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冷香丸,藥理屬性是醫(yī)治寶釵從胎里帶的熱毒,文學(xué)意象則象征寶釵的冷美人氣質(zhì)與品性。太平閑人此處評冷香曰:“括寶釵于二字中矣。”(三家注評本)然而,隱喻既如此明顯,為何學(xué)界仍呶呶不休?說明它尚有獨特的美學(xué)意涵,須別作默會。
先是,冷香丸系誰配制?第七回明文說是癩頭和尚“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且知此藥之所以香,是有這味藥引,關(guān)于其出處,甲戌本脂硯齋夾批曰:“卿不知從那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笨梢娙诤狭怂幰裏捴贫傻睦湎阃?,本非人間之物,它來自太虛幻境。警幻仙子邀寶玉一游太虛幻境的見面禮就是“自采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shù)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第五回),奇香、香茗、美酒以及十二舞女、仙曲。書中明寫群芳髓由“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千紅一窟茶以“仙花靈葉上所帶宿露而烹”,萬艷同杯酒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這些都是警幻仙子拿來給寶玉享用的,她此次接引寶玉的目的就是受榮、寧二公之靈所托,“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得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此即唐傳奇《枕中記》“一枕黃粱”的敘事模式,讓寶玉在夢中一一經(jīng)歷榮華富貴、美色功名,最后大夢初醒,回歸正道。
那么,所有這些奇物、奇香、仙曲、仙女,都可視作醫(yī)治寶玉癡頑的仙藥。同理,冷香丸亦然,只不過醫(yī)的是寶釵。冷香丸本也是集合了四時最純潔的白花花蕊,再輔以四時當(dāng)天的“天水”配置而成,與天宮仙藥的煉制方法如出一轍。冷香丸作為文學(xué)意象,理應(yīng)和群芳髓、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一樣象征著十二釵全部女子的命運,不止為寶釵專有。即連藥方中各花花蕊分量也都是十二,脂批曰:“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yīng)十二釵?!泵鞔_昭示出冷香丸的中心主題,仍是要呈現(xiàn)十二釵全部女子的苦命人生:碎、哭、悲。因此,冷美人也就不再是薛寶釵獨有的專屬象征,十二釵各各皆冷,不同凡俗,這是曹雪芹用“冷”美學(xué)意象推揚一眾女子高貴品格的創(chuàng)作初衷與文本基調(diào),映照著他色空、虛無的出世理念“入世冷挑紅雪去”。在賈府下人們眼中,薛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反而林黛玉才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暗赖履灸艘痢毖氣O專有的則是熱毒,毒發(fā)的時候要靠天底下最純潔的事物集合在一起才能壓制得了。這個冷熱敘事設(shè)計本身就是最大的寓言。
二、暖香丸與三百六十兩“銀子”抑或“引子”
再觀能醫(yī)治林黛玉病癥的暖香丸,見第二十八回林黛玉葬花之后與寶玉和解,一起到前頭吃飯,王夫人見了因問:“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yī)的藥可好些?”引出寶玉藥方,脂硯齋命名為暖香丸:
寶玉笑道:“這些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蓖醴蛉说溃骸胺牌?!什么藥就這么貴?”寶玉笑道:“當(dāng)真的呢……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還不夠,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
紫河車、人參、何首烏、茯苓脂全是大補藥,可見暖香丸的藥理屬性是溫補養(yǎng)身,文學(xué)意象則象征著賈寶玉滋養(yǎng)著戀人知己林黛玉。從前八十回看之,有“不足之癥”的林黛玉只是咳嗽,氣虛,睡眠少,主要仍是心病、心結(jié)所致。
根據(jù)《紅樓夢》文本的互文對稱性,冷香丸有藥引子—上界異香,暖香丸也有藥引子,就是“三百六十兩銀子”?!都t樓夢》字里行間隱喻遍布,作者重復(fù)了兩次的“三百六十兩銀子”亦有其深意。此前,剛發(fā)生了全書一個高潮事件黛玉葬花,詩讖“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以風(fēng)雨摧花喻惡劣現(xiàn)實環(huán)境,典出明戚繼光《馬上作》“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刀光劍影,這個特殊數(shù)字,隱喻著林黛玉的死亡敘事真相。曾揚華曾指出賈母不能盡早直接提出寶黛婚姻的苦衷:一是父母作主,祖輩很難越俎代庖,二是金玉良緣勢力的存在(《賈母的煩惱》)。圍繞著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金玉之爭”是全書的中心線索,林黛玉的未來亦只能任由“一雙富貴眼”的賈政、王夫人夫婦拿捏?!敖疴A之投井,晴雯之屈死,司琪之殞命,及芳官之出嫁,皆王夫人所作之孽。”(三家注評本,王希廉七十七回評)林黛玉的幾個影身基本都遭到了王夫人的清理,作者對于林黛玉命運的設(shè)計類似于畫家的“多重皴染法”,由又副冊到副冊再到正冊,同樣的命運結(jié)局最終也要在林黛玉身上上演。按全書行文的金玉交替、正反相接的對稱敘事,下文即將轉(zhuǎn)入金玉良緣一派的筆墨,這里,王夫人一句“大姑娘”刺耳已極,緊接著《葬花吟》詩后作者讓賈寶玉再次說出“三百六十兩銀子”,暗示只有讓林黛玉遠離王夫人施加給她的三百六十日的重壓,才能救得了她這病。周禮建官三百六十,數(shù)字上應(yīng)著天道。王夫人始終沒有放松對木石前盟的圍剿,寶玉的藥也不可能配齊—沒有銀子,相反薛大哥卻配齊了丸藥,這才是最大的反諷。
三、秦可卿的藥方與“去心的建蓮和紅棗”引子
藥方的引子,才是被人遺忘的吞舟之大魚。就像《紅樓夢》十二支曲以引子開端:“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預(yù)示全書整體意蘊。再看第十回秦可卿的藥方,亦帶引子:
益氣養(yǎng)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 白術(shù) 云苓 熟地 歸身 白芍 川芎 黃芪 香附米 醋柴胡 懷山藥 真阿膠 延胡索 炙甘草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 紅棗二枚
曹雪芹對于“秦可卿之死”這一重要情節(jié)是經(jīng)過刪改再創(chuàng)作的。甲戌本第十三回末脂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北净爻霈F(xiàn)的問診、開藥方等情節(jié)自然都是后改的,所以希望從藥方來觀測秦可卿人物命運結(jié)局的,尤須三思。若想對文本作出合理闡釋,關(guān)鍵仍在藥引上:去心的建蓮子和紅棗。
建蓮和紅棗在全書中出現(xiàn)兩次,一次是這里,一次是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時,“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張新之評道:“藥之映,本回所重?!睂R馓嵝堰@是藥品,之所以再次出現(xiàn),是作者有意通過文本的重復(fù)提醒讀者莫錯過人名、物名等暗示線索。蓮一名荷,詩詞中稱菡萏、芙蓉、芙蕖,果為蓮蓬,籽稱蓮子,莖為蓮藕,葉為荷葉。蓮性高潔,“出淤泥而不染”,曹雪芹故以之喻他鐘愛的十二釵女子,正文出現(xiàn)的第一位情榜女子甄英蓮就帶蓮字,后改名香菱,其判詞說“根并荷花一莖香”,即取菱、荷共生之意,于是跟這一敘事元始有關(guān)的女子有:
以林黛玉為首,抽得的是芙蓉花簽;晴雯,有《芙蓉女兒誄》;迎春,號菱洲;惜春,號藕榭;藕官(藕,荷莖)、菂官(菂,蓮子)、茄官(茄,荷莖)、蕊官(蓮蕊)、芳官(姓花,花香為芳,蓮香)、荷花(小丫頭)等等,正冊的首位女子林黛玉、副冊的首位女子香菱、又副冊首位晴雯,赫然都在此列。此外還有男子賈蓉、蔣玉菡、柳湘蓮、賈璉、香憐,影射的卻是他們的妻子、戀人。第五回寶玉看到香菱的畫和判詞,上面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可見作者明確用“蓮枯藕敗”來暗示香菱的命運。而香菱又是一面鏡子,作者不以“清潔好筆”寫甄英蓮而“必寫其歷遭苦難,終歸薛氏”,正是緣于“一薄命無不薄命也。若但用潔筆而不用污筆,豈不是只照了書中一半人物,不成其為鏡矣”(三家注評本,張評)。這就和“悲(懷)金悼玉”的金玉敘事主題一樣,蓮荷敘事要表達的也是對十二釵女子命運的集體寫真。正如名金、玉者皆早夭,“蓮枯藕敗”即是與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平行的第三大復(fù)調(diào)敘事。
藥引建蓮子心是發(fā)苦的,惟去心才能脫卻苦運,所以它是治病的藥引。可秦可卿能逃出寧府“苦”劫嗎?不能,正因藥引缺失。由是,全書陷入悲、悼、枯、敗等話語影射的女子都難逃悲慘命運,這即是第五回判詞作為預(yù)敘文本的整體策略。法國文學(xué)批評家熱奈特說:“提前,或時間上的預(yù)敘……三大史詩《伊利亞特》《奧德修紀》《埃涅阿斯紀》每一部都以一個提前的概要開始,這概要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了托多羅夫用于荷馬敘事的術(shù)語‘宿命情節(jié)的正確?!保ā稊⑹略捳Z》)不過,曹雪芹始終還留有慈悲,類如《金瓶梅》在末尾留了一個韓愛姐—全書為數(shù)不多的有善終之人一樣,作者在批判黑暗、毀滅美給世人看從而建構(gòu)其批判現(xiàn)實主義杰作的同時,還有對希望的理想主義想象。如果說“去心的建蓮子七?!敝械臄?shù)字七約指大多數(shù)紅樓女子,那么紅棗二枚的二就代表個別僥幸者,這大概就是大觀園女子“去七留二”的生死敘事。蓮荷預(yù)示衰敗終局,紅棗代表微弱的火紅希望。這就是藥引所蘊含的深層奧秘。
由于藥引與全文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和極大隱藏性,作為一種具有強調(diào)召喚力的預(yù)敘文本,尤需有一定素養(yǎng)的讀者發(fā)掘。這也是曹雪芹對于參悟到是書“其中味”的隱藏讀者的文本期待。正如藕香榭對聯(lián)曰:“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辈苎┣蹏@藥方、藥引的隱喻書寫與預(yù)敘策略,終極目的仍是渲染金陵十二釵女子共同悲劇命運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