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鐋
一? ? 石碾
石碾毫無疑問是鄉(xiāng)村里最為龐大、最為笨重的石制磨粉工具。
不知是由于碾子的粗壯顯示出的陽剛之氣,還是因為碾子滾動時像龍盤蛇行,從古時起,碾子就被稱作“青龍”,安放位置也選擇在住戶院子里的左前方——人們常說的青龍貴人位,享受尊崇。通常情況下,石碾呈青褐色,材質(zhì)是堅硬的玄武巖。
一個完整的石碾由青色石碾盤、石轱轆以及木質(zhì)的桲枷、中心蒂四部分構(gòu)成。碾盤呈圓形,正中心鏨鑿有方形貫通開口的厚厚石板,直徑兩米多,厚度三四十公分。表面有石匠師傅用鋼鏨鏨刻的細小石痕,是整個石碾在碾壓谷物等東西時的碾壓面。碾盤邊緣一圈的石頭稍稍凸起,形成一圈弧形石圍遮擋,這主要是防止平攤在碾盤上的谷物在受到推碾時撲撒到外邊。一根大小合適的長木柱穿過碾盤上的方孔固定在碾盤中央,稱“中心蒂”,也是保證整個碾子轉(zhuǎn)動的中心軸。桲枷是用圓木做成的梯子狀的木架,其中一個圓木的正中還鑿有一個開口向上的貫通圓孔。轱轆直徑在六七十公分以上,如一個巨型碌碡。轱轆兩邊的側(cè)面雕刻有龍和花瓣等圖案,與碾盤接觸的球面上還鏨刻有一條條平行的小石槽,以增加碾盤碾壓時的摩擦力。
安裝碾子時,笨重的碾盤先被許多人手抬木撬地平放在一個齊膝高的磚石臺上,放上轱轆,把桲枷圓木上的圓孔套在中心蒂上,再把整個碾子夾在桲枷上的特殊鉗夾中,讓它繞中心蒂滾動旋轉(zhuǎn)。碾壓東西時,人們可以在碾子桲枷前后各綁一根木杠,即碾杠,是推動碾子時給人提供的抓手。當然,有經(jīng)驗的師傅做桲枷時會在這兩個位置的圓木上鑿孔,這樣就少了每次用繩索捆綁碾杠的麻煩,使用時只需將碾杠穿進圓孔,用著更加方便快捷。推碾子時,由于石碾笨重,一般使用畜力,人的工作通常是圍著碾子翻翻掃掃,填料羅面。
“碾子碾子咯吱響,碾出白面做面湯(湯面);碾子碾子轱嚕嚕,碾好大麥做甜酒……”碾子作為農(nóng)村磨粉的一種大型石質(zhì)器具,千百年來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印象中故鄉(xiāng)是有一個碾子的,它就位于村子中心的大路邊。因為石碾的存在,大家都把那塊地叫“碾道”。小時候回鄉(xiāng),偶爾還能看見村里一些年齡大的婆婆用碾子碾玉米。后來有村民想占用那個地方,硬說碾子影響了他家風水,別人用碾子碾東西對他家不好,經(jīng)常胡攪蠻纏,于是,碾子逐漸沒有人用了。從那以后,碾盤總是臟臟地,桲枷也因缺少維修而逐漸朽掉。再后來,村里通了公交車,在碾道設了一個站。雖然碾子破舊了,但碾道公交車站的存在讓我每次回鄉(xiāng)時都有機會仔細觀察碾子。后來我漸漸長大,忙于求學,關(guān)于碾子的使用及碾道昔日的熱鬧,只能從父親和祖父母口中得知。在他們年輕時,碾道承載了全村的歡樂。由于那里地勢開闊,過去村里放電影看大戲都放在那兒,小孩也愛去碾子旁嬉戲??墒?,隨著越來越多的農(nóng)業(yè)機械進入鄉(xiāng)村,人們從碾碾子羅面等枯燥的勞動中徹底解脫出來,碾道最終破落,不再熱鬧,那地方也被村民覬覦。十多年前,村里整修水泥路,由于要拓寬路面,碾子最終被推倒,碾盤和轱轆被埋在地下,碾道沒了碾子,成為一個冰冷的地名。
在中國幾千年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時期,碾子作為一種重要的磨粉的工具,支在室外露天稱青龍,探究其中的原因,我想主要是碾子笨重,無論從制作、搬運、安裝還是使用維護,都會花費更多更大的人力和物力,就某種意義而言,它也代表一種實力,所以,安放在明處無疑也是顯示自己實力雄厚。中國以左為尊,住戶大門外左前方為尊位,也稱上陽位或貴人位,充滿陽性的碾子安在這個位置也代表了人們對它的尊崇。聽說過去的農(nóng)村,有人會把石碾給自己的小孩認為保命干爹,有些住戶在家里出殯時,常常將故去之人最為喜愛的未成年子孫用繩子拴在碾子上以求得庇護。
凝視著紙上的“碾”字,左邊是一個“石”,象形;右邊是一個“展”,會意,合起來就是“用石頭使之展”。多么奇妙的一個字,多么霸氣的一個字:碾壓一切,傲視群雄;所向披靡,誰能抗衡!不得不說,一個“碾”字,包含了雄壯、自信、陽剛,還有點暴力!但這是讓人無法抗拒的暴力,因為它碾壓一切……
二? ? ?石臼
石臼在家鄉(xiāng)也叫做石碓窩,是一種用來去除谷物外皮的石制杵磨器物,它由最初的研磨盤逐漸演變而來。普通的石臼呈規(guī)則或不規(guī)則的柱形,器型簡單,制作方便。一般情況下,做一個石臼,石匠師傅會在找好的石頭兩側(cè)開出兩個石面,然后在其中一個石面上鏨鑿出石窩,再找一個木錘或柱狀石錘對這個石窩反復捶打,當石窩內(nèi)壁變得光滑,一個石臼就誕生了。捶打石窩的木錘或石錘稱作“杵”,有些地方又叫“碓錘”,是研磨石臼里的糧食時杵搗用的。
家鄉(xiāng)的石臼根據(jù)大小和用途可分為姜蒜臼(家鄉(xiāng)稱為姜窩)、舂谷舂米的大石臼等。姜蒜臼通常比較小,高度只有二三十公分,直徑也就二十公分左右,平常主要用來搗辣子、調(diào)料、芝麻、姜和蒜泥等。相比于現(xiàn)在的搗蒜器,石制姜蒜臼能杵搗出更多的姜蒜汁液,讓姜蒜味更濃,搗辣子時更能保留原味辣香,因而在農(nóng)村很受青睞。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由于沒有去除谷物外皮的機械,人們給稻子或其他谷物去殼時主要就靠石臼舂杵,把稻子或谷子、高粱等倒在大石臼里,用木杵或石杵反復舂打,一段時間后,谷粒米粒等與外殼分離,再把舂好的谷?;蛘呙琢_B同谷殼一起放進簸箕,簸出谷殼,得到糙米。當然,還可以用石臼做糍粑,把做好的糯米飯或蒸熟的土豆趁熱倒在石臼里,然后用特制的木錘把糯米飯或熟土豆反復搗打成發(fā)亮的、粘性很強的飯泥或土豆泥,再把它們切塊或切段,最后給糯米泥裹上芝麻粉,給土豆泥澆上特制的澆頭,一份糍粑就做好了。老家附近的一個景區(qū)就有人做土豆糍粑和糯米糍粑,許多游客都曾經(jīng)慕名去品嘗,評價不錯。
大型石臼也有用水力作為杵搗動力的,它們也像水磨被安放在河邊,通過水車提供動力,人們通常叫它們“水碓”。
和碾子比較,石臼是目前依然在使用的一種石制工具。不過,隨著磨米機械的使用,用石臼舂米早就看不見了,現(xiàn)在的人們僅僅用它來搗辣子、姜蒜和其他調(diào)料,偶爾也在一些景區(qū)或偏遠地區(qū)用于地方小吃的制作。
我曾在城市的一些收藏愛好者的店鋪外見過石臼,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各樣石臼被隨意擺放在店鋪外邊,臼窩空張,像極了一張張掉了牙齒的空洞嘴巴。凝視著這些石臼,讓眼神穿越流年,恍惚有隔世之感。閉目,讓心神變得虛無,一個個石臼仿佛一只只看穿一切的時空之眼,一眼千年;又像一只只盛接了人類血淚和歡聲笑語的杯碗盆盞,蕭索穆然??僧敋q月流逝、時代更替,終成敝帚,化作云煙……
家鄉(xiāng)有這樣一句歇后語:背脖(方言,駝背)睡碓窩——合適坦了(方言,舒適得不行)!我除了在這個說法中聽出一點對駝背者的揶揄外,想象不出駝背睡在里面究竟舒適在哪里,但我想,與石臼相匹配的應當是石杵木杵,應當是稻子谷物。從人們不再用它舂米的那一天開始,它就走向了沒落,它已經(jīng)和我們的時代不相適應,總有一天,它將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像石碾一樣……
石碾、石臼……一件件漸行漸遠的鄉(xiāng)間物什,一個個逐漸走向歷史長河的字眼。時光逝去,流年不再!在村巷里撫摸著散落的石質(zhì)器物,不由地感嘆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人類使用石器何止千年萬年,可石器物什的快速消失就是最近二十來年的事情,英雄窮途、美人遲暮誠讓人嘆息。在那個缺少機械的時代,我不知道祖先們是如何用肉做的肩膀和木質(zhì)轱轆車承載起如此沉重的石質(zhì)碾盤翻越高山、淌過河流,但我知道這是事實。相比于現(xiàn)代新式切割工具和新式打磨機械支撐的速成藝術(shù)品,被古人千鏨萬鍛、千錘萬雕、看似粗糙笨拙的石碾石臼更有資格成為我們的民族藝術(shù)品。不說別的,每一個石碾石臼,都浸洇了勞動者手上的血和身上的汗。我們的祖先、我們的民族總是會在不懈奮斗中創(chuàng)造奇跡和歷史,在每一次絕境中奮勇重生、延續(xù)血脈!
閑居鄉(xiāng)間,游走在嶄新的紅瓦白墻之間,干凈美麗的氣息撲面而來,但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祖父說,沒有了石碾和石臼的村莊少了許多快樂,這個我信。時間和時代的口袋就那么大,人類走走停停、挑挑揀揀,風一程雨一程,總會一路揀些東西裝進口袋又丟些東西出去。有些東西丟掉了,我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有可能還會撿回來,可有些東西丟了,那就是永遠!不經(jīng)意間,兒時的雞鳴犬吠、牧牛放羊、呼朋引伴已成為絕唱。人性的一個基本特征是享受。打漿機、破壁機和新式糧食加工設備的使用讓石碾和石臼再無用武之地。我的鄉(xiāng)親們通過努力讓我的鄉(xiāng)村脫胎換骨,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舌l(xiāng)村生活節(jié)奏的城市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多元化卻越來越多地擠壓農(nóng)村的物質(zhì)或非物質(zhì)的一些東西,讓我的農(nóng)村和鄉(xiāng)親陷入一種二次元生活模式的境地,日新月異得令人應接不暇,心生惶恐!不過我想,我的農(nóng)村終將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找回靈魂,然后再一次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