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當代世界民族理論中,湯姆·奈恩、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等英國新左派學者認為,民族是被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具體的歷史情勢“發(fā)明”出來的,情勢不同,“發(fā)明”的機制也有所不同。這一民族觀念是西方的,也是世界的。以此視角理解習近平總書記所提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可以得出: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偉大歷史成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得以提出并能夠超越傳統蘇聯民族理論的世界歷史根基;深入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當代建構是全體中國人民必須完成的歷史使命;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解決現代化產生的不平衡發(fā)展問題,夯實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的經濟基礎;高度重視共同體成員身份認同,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當前階段的重中之重工作;必須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完成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系統性的偉大國家工程。
關鍵詞: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英國新左派;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國式現代化
“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中國共產黨人對當下中國民族關系本質特征的最新概括,“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則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之民族學說的核心,并成為全黨、全國人民的共同意志和基本遵循。那么,究竟應當怎么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黨的十九大以來,國內學界已有不少闡釋,基本思路都是在中國之中、就中國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種思路的好處是聚焦,不利之處則在于易被限制,窄化人們的思維,難以發(fā)現“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中國維度之外的世界歷史維度及其深刻內涵。此時,引入新視野、新觀念就變得很有必要。在本文中,我們之所以希望引入英國新左派民族觀念,不僅因為這一觀念在當代西方占據主導地位,深刻塑造了當代西方民族主義理論的基本構型和基本走向,而且因為這一觀念是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一。所謂特殊性,是指這一觀念主要源于對特定歷史階段(18世紀中期至20世紀80年代末)、特定區(qū)域(歐洲及其主導建構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的民族和民族主義歷史與現實的理論總結;所謂普遍性,是指作為人類社會歷史上最早開展并實現現代化的地區(qū),這種特殊的西方經驗中包含著關于現代化進程中民族和民族主義問題的普遍性規(guī)律。也就是說,這一觀念是西方的,也是世界的。今天,隨著中國從中國之中國轉變?yōu)閬喼拗袊⑹澜缰袊?,我們已經全面融入世界現代化進程,并開創(chuàng)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這一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1],借鑒英國新左派民族觀念,顯然有助于我們更完整深入準確地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更好地把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主線。
一
就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1936—2015)晚年總結的那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關于民族和民族主義的重要“理論”著作幾乎都是在英國寫作或出版的,且所有這些作者都住在倫敦或其周邊,或多或少相互認識,多數是猶太人[2]。這一學術熱潮的發(fā)展受到兩次學術爭論的有力推動。
第一次爭論主要發(fā)生在保守主義者與自由主義者之間。1960年,保守主義歷史學家埃里·凱杜里(1926—1992)出版《民族主義》一書,基于康德的自決學說闡釋了19世紀歐洲民族主義思潮的形成,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其形成與傳播都具有偶然性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產物,“在現代世界,由于傳播思想和向民眾進行灌輸的便利性,與其說民族主義學說是民族特性的表現,不如說民族特性是民族主義學說的創(chuàng)造”[3]。凱杜里哲學上的唯心主義傾向和政治上的帝國主義傾向引發(fā)自由主義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厄內斯特·蓋爾納(1925—1995)的不滿,后者在1964年的《思想與轉變》之“民族主義”章中力證,民族主義是現代工業(yè)社會資本主義不平衡發(fā)展的必然衍生產物[4],它的根源是現代工業(yè)社會本身而非人的意識,無論人們喜歡與否,現代社會已經進入了民族主義時代。不過,在民族和民族主義的關系上,蓋爾納基本認同凱杜里的觀點,肯定“是民族主義造就了民族,而不是相反。人們公認,民族主義利用了事先業(yè)已存在的、歷史上繼承下來的多種文化或者文化遺產,盡管這種利用是秘密的,并且往往把這些文化大加改頭換面”[5]。凱杜里與蓋爾納的爭論吸引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1917—2012)、族群-象征主義的民族主義理論家安東尼·史密斯(1939—)等人的關注與介入,強化了現代主義范式在英國民族和民族主義研究中的主導地位。
第二次爭論主要發(fā)生在英國新左派陣營。從文獻上看,1968年以后,英國的民族和民族主義研究就開始漸入佳境[6],不過,成為廣受關注的熱門話題卻是1977年以后的事情了。1977年,蘇格蘭裔英國新左派學者湯姆·奈恩(1932—)的《不列顛的分裂:危機和新民族主義》出版,并通過向《思想與轉變》一書致敬[7],表明自己是蓋爾納現代主義范式的熱情支持者,但卻產生了后者從來都沒有產生過的巨大社會影響和學術爭論。何也?歸根結底是因為奈恩旗幟鮮明地站在蘇格蘭民族主義立場上,開篇就大膽斷言,現在已經到了“英國國家的黃昏”,曾經“不可想象的”“不列顛的分裂”已經不再不可想象了[8],而1977年正逢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登基25周年!幾個月后,霍布斯鮑姆在《新左派評論》上發(fā)表長篇評論《關于〈不列顛的分裂〉的若干思考》,批評奈恩的觀點是涂上紅色(馬克思主義)的民族主義的而非馬克思主義[9]。以霍布斯鮑姆的批評為起點,英國新左派陣營掀起了一場持續(xù)了20年左右的熱烈討論,盡管批評奈恩的聲音似乎占據了多數,但奈恩并不缺乏支持者且是重量級的支持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佩里·安德森的哥哥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他從關于東南亞具體民族國家的人類學田野研究轉向更理論化的研究,創(chuàng)作《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這一當代經典,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對奈恩的敬意與支持[10]。更為重要的是,許多英國新左派或親新左派學者由此轉向民族和民族主義問題,從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學、民族學、人類學等不同學科出發(fā),闡述各自的民族和民族主義學說,留下《傳統的發(fā)明》(1983)、《民族-國家與暴力》(1987)、《民族和民族主義》(1989)、《民族主義的諸面孔:再訪雅努斯》(1997)等力作,和非新左派傳統的其他同時代力作一起“大體上淘汰了討論這個主題的傳統文獻”[11],將這一研究推上一個新高度。
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興起開始,英國新左派關注的都是與社會主義及其在英國的未來有關的歷史、現實與理論問題。就其本質而言,社會主義是要超越民族的界限、走向大同世界的,既然如此,民族和民族主義問題何以能夠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吸引眾多英國新左派的集體關注呢?
首先,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后,原本長期存在、發(fā)生于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邊緣”的民族和民族主義運動日益向“中心”逼近,成為西方“中心”再也無法漠視的新問題、大問題。20世紀60年代以后,第三世界民族解放運動向縱深發(fā)展,不僅出現了國際聯合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的新局面,而且開始要求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1973年和1978年,由第三世界產油國組成的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兩次提高石油價格,引發(fā)石油危機,對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經濟造成嚴重沖擊。曾經長期處于“中心”視野之外的遙遠“邊緣”一下子讓“中心”深切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及其巨大力量。與此同時,在英國、西班牙、比利時以及加拿大等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分離主義運動再次活躍起來,這種發(fā)生在“中心”內部的民族主義運動更讓“中心”無法回避。此外,20世紀70年代以后,歐洲進入移民社會時代,源自前殖民地國家的移民社群成為各國越來越重要的社會力量以及政黨政治爭奪的目標,這就使得種族、民族問題,日益成為“中心”的日常話題。
其次,許多英國新左派學者都有非西方“中心”的生活經歷,具有開闊的國際視野和強烈的反帝國主義情懷,新局面的出現自然引發(fā)了他們對民族和民族主義問題的關注、思考和研究。第一代英國新左派通常具有更強烈的英國本土性,第二代英國新左派具有更開闊的國際視野和更強烈的國際主義情懷,只要稍稍瀏覽那一時期的《新左派評論》,就能發(fā)現,他們通常都是第三世界革命的堅定支持者。作為1968年法國學生運動的熱情擁護者,奈恩不僅認為資本主義的“終結”已經開始,而且認為“年輕人”構成了一個新的“階級”,他們所發(fā)動的“‘新的法國革命”及其所追求的“未來社會”,“必定會成功”[12]。由此,奈恩一方面更加堅信自己和佩里·安德森的判斷,即英國工人階級不是真正革命的力量,另一方面則激活了他內心的蘇格蘭民族意識,進而改變了對民族主義的看法,認為它是具有兩面性的“現代雅努斯”,是通向國際主義、社會主義的必由之路[13]。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長期在東南亞國家進行人類學田野研究,是印尼、越南、菲律賓等東南亞第三世界國家民族主義運動的同情者與敏銳觀察者。1979年的越南、柬埔寨和中國的局部戰(zhàn)爭激勵他從微觀實證研究走向宏觀理論建構,“嘗試對民族主義這個‘異常現象提出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詮釋”[14]。
最后,面對民族主義運動的當代散布,英國新左派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民族學說無法有效解釋新現實,亟待理論創(chuàng)新。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以及考茨基、奧托·鮑威爾、羅莎·盧森堡等第二國際理論家,都曾對民族問題有過論述,并產生了廣泛影響。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前的無產階級民族斗爭現實,是這些傳統馬克思主義民族學說得以形成發(fā)展的社會基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尤其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后,民族主義變得更加強大,同時也呈現出一系列傳統馬克思主義民族學說無法給出直接解答的新現象新特征新趨勢。這種因時空條件變換而產生的理論解釋力下降現象,讓英國新左派感到失望,霍布斯鮑姆含蓄地批評,這些學說政治性有余而學術性不足。
二
英國新左派的民族和民族主義研究,關注的重點是現代民族主義浪潮興起的原因及其功能、趨勢與結局,而其基礎與前提則是民族觀念,即什么是民族。在原因、功能、趨勢與結局等問題上,英國新左派由于政治立場、理論立場、學術背景等的不同,往往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也因此產生了熱烈的相互對話與辯論,推動了相關研究的深入展開及學術影響的廣泛擴散。不過,在民族觀念上,他們卻享有更多的共同基礎,按照史密斯的總結,正是這個共同基礎構成了占據主導地位的“真正的現代主義”范式,該范式認為“民族主義是現代化的產物,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民族、民族的國家、民族的認同和整個‘民族國際共同體都是現代的現象”,“所有這一切不僅在事件順序上是新近的,它們在本質上也是新的”[15]。
民族主義是18世紀以后才出現的新的社會歷史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西方學界和社會大眾對此是有共識的。那民族本身呢?當時的歷史學家們認為民族“始終存在于歷史的每一個時期,并且許多民族甚至在遠古時代就已經存在的”,此即所謂“永存主義”[16]。同時代的社會科學家那里流行的則是盧梭的自然主義觀點,認為民族是“原生的”,“存在于時間的第一序列,并且是以后一切發(fā)展過程的根源”,此即所謂“原生主義”[17]。盡管社會大眾難以區(qū)分“永存主義”和“原生主義”的微妙學理差異,但并不妨礙他們將民族與種族混同起來,他們樸素地認為民族是一種“自然”存在,或是永恒不變的,或是會隨著歷史發(fā)生進化改變但永遠存在的。在凱杜里與蓋爾納爭論發(fā)生之后,霍布斯鮑姆從歷史學的角度作出了積極回應。在1968年出版的《工業(yè)與帝國:英國的現代化歷程》這一暢銷書中,霍布斯鮑姆努力讓讀者明白,在英國,雖然威爾士、蘇格蘭、愛爾蘭在與英格蘭聯合之前就是獨立的國家存在,但只是在1750年以后的工業(yè)革命進程中,統一的英帝國才逐步形成,威爾士、蘇格蘭、愛爾蘭的民族主義和民族才隨之被建構出來[18]。隨著英國歷史學界相關研究的推進與共識的積累,1983年,霍布斯鮑姆在《傳統的發(fā)明》這一影響巨大的論文集中,提出民族是一種“被發(fā)明的傳統”、一個“相當晚近的歷史創(chuàng)新”觀念[19]。在1989年的《民族與民族主義》中,霍布斯鮑姆系統闡釋了自己的歷史認識,明確提出民族“不是天生一成不變的社會實體”,“民族不但是特定時空下的產物,而且是一項相當晚近的人類發(fā)明?!褡宓慕⒏敶谔囟I土而創(chuàng)生的主權國家是息息相關的。……不是民族創(chuàng)造了國家和民族主義,而是國家和民族主義創(chuàng)造了民族”[20]。對于霍布斯鮑姆的這一觀念,社會科學出身的那些英國新左派學者都是認同的。奈恩肯定,民族和民族主義是霍布斯鮑姆所說之1789年以后的“雙元革命”時代的現代化產物[2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民族的歷史不超過200年,“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是有限的,同時也是享有主權的共同體”[22]。安東尼·吉登斯的表述則更明確,“‘民族指居于擁有明確邊界的領土上的集體,此集體隸屬于統一的行政機構……民族和民族主義均是現代國家的特有屬性”[23]。英國新左派強調民族是現代化的晚近“發(fā)明”,絕不是要否定民族的存在有其客觀的自然基礎,而是為了否定、打破那種把民族視為抽象的永恒自然存在的形而上學神話?!昂谌司褪呛谌恕V挥性谝欢ǖ年P系下,他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盵24]民族的確有其自然基礎,但這種自然基礎只是到了資本主義現代化條件下,才被當作民族被社會歷史地建構出來。
既然是一項晚近的“發(fā)明”,那么,民族是被什么“發(fā)明”出來的?簡單地講,英國新左派認為,民族是被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具體的歷史情勢“發(fā)明”出來的,情勢不同,“發(fā)明”的機制也有所不同。20世紀50年代末以后,霍布斯鮑姆致力于創(chuàng)作19世紀“年代三部曲”,形成了一種同時代歷史學家所罕有的完整的世界近現代歷史圖景,這使得他能夠從一種宏大的全球視野中來觀察、描述民族的“發(fā)明”。“民族創(chuàng)建”是19世紀歐洲自由資本主義時代的核心關鍵,以德國為代表的這一批民族國家之所以能夠被“發(fā)明”出來,說到底是這些較之于英法相對落后地區(qū)的新興資產階級大力推動的結果,而他們推動民族創(chuàng)建的目的是為了更有效地抵御先發(fā)資本主義經濟體的擴張,推動民族“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順利發(fā)展[25]。
這一時期能夠被創(chuàng)建出來的都是一些較大的民族,除了能夠達到“廣土眾民之國”這個規(guī)?!伴T檻”,還都具備三個要素:“它的歷史必須與當前的某個國家息息相關,或擁有足夠長久的建國史”;“擁有悠久的精英文化傳統,并有其獨特的民族文學與官方語言”;“武力征服”[26]。在霍布斯鮑姆所說的“帝國的年代”(1875—1914),歐洲出現了第二波民族創(chuàng)建高潮,一些無法達到前述規(guī)?!伴T檻”的較小民族也基于語言和族裔被創(chuàng)建出來了。而讓這些民族能夠被“發(fā)明”出來的歷史情勢則在于:“第一,在現代化的威脅下,傳統勢力開始起而反撲;第二,在已發(fā)國家的大都會中,新型社會階級正不斷壯大;第三,前所未有的大規(guī)模移民潮,將各色民族播遷到全球每一個角落,大量外國人和原住民以及其他移民混居一處,彼此直接有的只是各異的民情風俗,完全缺乏長久共居所凝造出來的傳統與習慣。” [27]霍布斯鮑姆肯定,1918年以后,“民族運動在世界各地廣泛傳播開來,并且陸續(xù)衍生出歐洲民族主義的新變形”[28]。其中,在推進反帝國主義殖民統治的過程中,大量第三世界國家的政治精英巧妙引入19世紀歐洲的民族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自上而下地推動新民族的建構。但霍布斯鮑姆認為,這些“因解除殖民狀態(tài)而告成立的國家”都“不足以稱之為民族”,或者說19世紀歐洲意義上的民族[29]。在同一時代的歐洲,基于族群及語言的民族主義則如燎原般地擴散開來,它們看起來是19世紀歐洲情形的再現,但缺乏經濟基礎或經濟功能,主要與政治權力的平衡有關,因此,“族群及語言民族主義有可能走上分離道路,而且也都可以擺脫對國家權力的依賴”,但并不能創(chuàng)建出19世紀那樣的民族國家及其未來[30]。如果說霍布斯鮑姆主要是基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原理來追尋民族被“發(fā)明”的具體歷史機制,那奈恩則力圖基于列寧“經濟和政治發(fā)展的不平衡是資本主義的絕對規(guī)律”學說[31],總結19世紀以來民族被“發(fā)明”的一般機制:在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不同階段,發(fā)展的不平衡都會導致不同形態(tài)的中心與邊緣的矛盾與沖突,這就激勵、推動邊緣的新興資產階級政治精英基于領土、種族、語言、文化等歷史繼承下來的因素進行自上而下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而這種意識形態(tài)建構也因此能夠得到民眾自下而上的呼應與接受,民族由此得以被“發(fā)明”、創(chuàng)建出來[32]。在吉登斯看來,奈恩的學說是深刻的,但失之于對19世紀歐洲民族國家的關注過少,從而未能對民族-國家的主權在創(chuàng)建民族過程中的主導作用給予充分肯定,因為19世紀歐洲的民族和民族主義“是對主權的文化感受,是擁有邊界的民族-國家行政力量協作的伴隨物”,有了民族-國家,語言、歷史文化傳統等才被有效運用于民族-國家“觀念共同體”的建構[33]。
英國新左派之所以傾向于使用創(chuàng)建、“發(fā)明”這類更突出主體性的術語,絕不是要否定領土、族裔、語言、歷史文化等客觀要素的存在及其作用,而是因為他們深刻認識到,在現代社會,具體主體的民族出生與民族身份之間并不是先驗決定的,他們的文化-政治認同是民族得以形成與鞏固的關鍵。僅僅在這個意義上,他們認為,民族是一種民族身份認同。由此出發(fā),第一,他們對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這一具有兩面性的“現代雅努斯”,持更加辯證、寬容有時甚至積極支持的態(tài)度,因為民族主義的出現本身標志著相對落后民族的主體性的彰顯,“民族主義是一個又一個‘落后文化和人民運用現代性的力量與利益為其所有的努力。即使被重新定義為落后,他們仍渴望前進”[34]。第二,他們都關注到,傳統文化資源在民族認同和民族主義建構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民族認同絕不是一經形成就穩(wěn)固不變的,“民族認同及其所代表的涵義是一種與時俱進的現象,會隨著歷史進展而嬗變,甚至也可能在極短的時間里發(fā)生劇變”[35]。第三,他們都重視以印刷術為代表的現代傳播技術在民族認同和民族主義建構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關鍵性作用,認為“資本主義、印刷科技與人類語言宿命的多樣性這三者的重合,使得一個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體成為可能,而自其基本形態(tài)觀之,這種新的共同體實已為現代民族的登場預先搭好了舞臺”[36]。第四,他們都關注到,民族身份認同的形成起于政治精英的自覺推動,但成于社會大眾之間的主動參與,只有前者自上而下的運動與后者自下而上的運動形成有效的共振,這種創(chuàng)建、“發(fā)明”才能取得實際的成功。
三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立足中國基本國情,不斷深入思考新時代中國民族關系的戰(zhàn)略發(fā)展問題①,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全面貫徹黨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37],標志著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之民族學說走向成熟。真正重要的思想都是豐富深邃的,往往會“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以英國新左派民族觀念為視角,重新理解習近平總書記所提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就能在當代世界民族理論的寬廣背景上發(fā)現其歷史站位高遠、理論意蘊深厚的側面。
第一,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偉大歷史成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得以提出并能夠超越傳統蘇聯民族理論的世界歷史根基。新中國成立后,我國政府、學界都接受了蘇聯民族理論,長期認同“民族是一個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的民族文化特點上的共同心理素質這四個基本特征的穩(wěn)定的共同體”[38],并據此開展了長達30多年的民族識別工作,迄今識別確認了55個少數民族。改革開放以后,當年民族識別工作的重要參與者費孝通先生對此進行了深刻反思。他在20世紀80年代末提出,我國實際上存在兩個層次上的民族,一個是56個民族這種前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另外一個就是中華民族這種現代意義上的民族。中華民族是“一體”,50多個民族則是“一體”之中的“多元”?!爸腥A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39]費孝通先生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說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世界性學術影響,但并未從根本上顛覆傳統蘇聯民族理論在我國的思想與政治主導地位?!袄碚撛谝粋€國家實現的程度,總是取決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傳統蘇聯民族理論的這種堅韌性不過表明這一理論依舊能夠滿足、哪怕是部分滿足當時我國社會的理論需要,依舊具有一定的現實解釋力。很清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觀念的學術基礎就是費孝通先生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說,但為什么這一觀念一經提出就能從根本上超越傳統蘇聯民族理論,得到學界、政界、社會的普遍接受呢?原因并不僅僅在于它是由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而在于新時代以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取得偉大的歷史性成就,“拓展了發(fā)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fā)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40],同時也讓生活其中的全體中國人民越來越強烈、自覺地感受到,“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不僅是真實的存在,而且日益證明自己是唯一具有光明未來的真實的存在。換言之,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偉大歷史成就決定性地改變、重構了人民群眾對民族的理解方式,從而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觀念突破傳統蘇聯民族理論的思想桎梏,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歷史以及思想前提。
第二,歷史不可遺忘,現實更需把握,深入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當代建構是全體中國人民必須完成的歷史使命。無論是費孝通先生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說,還是習近平總書記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理念,兩者的歷史前提都是肯定56個民族在“一體”基礎上的“多元”發(fā)展。在2014年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指出:“多民族是我國的一大特色,也是我國發(fā)展的一大有利因素。各民族共同開發(fā)了祖國的錦繡河山、廣袤疆域,共同創(chuàng)造了悠久的中國歷史、燦爛的中華文化。我國歷史演進的這個特點,造就了我國各民族在分布上的交錯雜居、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經濟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親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多元一體格局。中華民族和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的關系,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里不同成員的關系?!盵41]不過,這兩者的現實關切都在于強調中華民族這個“一體”處于持續(xù)的生成發(fā)展之中,較之于過去對“多元”的更多關注,今天的我們更需要立足偉大復興現實,順應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推動的時代洪流,牢牢抓住“一體”這個根本,持續(xù)深入推進中華民族的當代建構,“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推動中華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強、凝聚力更大的命運共同體”[42]。正因為如此,習近平總書記反復強調:“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就要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把民族團結進步事業(yè)作為基礎性事業(yè)抓緊抓好?!盵43]我們必須看到,一方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要求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當代建構,另一方面,如果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當代建構不能取得徹底完整的成功,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也不可能取得徹底完整的勝利。
第三,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解決現代化產生的不平衡發(fā)展問題,把各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奮斗目標,夯實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的經濟基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當代建構是一個復雜的綜合過程,其物質基礎毫無疑問是中國式現代化偉大進程。世界歷史反復證明,自發(fā)的現代化進程必然會產生并不斷強化發(fā)展的不平衡性,從而在民族、種族等領域得到曲折的表達;現代化的不平衡趨勢得不到有效糾正,由此生發(fā)的民族問題就不可能得到基本解決。以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成功實踐為基礎,習近平總書記深刻地意識到,如果中國式現代化的建設成果不能惠及每一個中華民族共同體成員,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的經濟基礎就不會是鞏固的。他反復強調,要“把各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奮斗目標,確保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qū)同全國一道實現全面小康和現代化”,并且作出前瞻性部署。“要加快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發(fā)展,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提高把‘綠水青山轉變?yōu)椤鹕姐y山的能力,讓改革發(fā)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各族人民,不斷增強各族人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要完善差別化的區(qū)域政策,優(yōu)化轉移支付和對口支援機制,實施好促進民族地區(qū)和人口較少民族發(fā)展、興邊富民行動等規(guī)劃,謀劃好‘十四五時期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發(fā)展,讓各族人民共創(chuàng)美好未來、共享中華民族新的光榮和夢想。”[44]因此,在2021年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他強調指出:“要推動各民族共同走向社會主義現代化?!С置褡宓貐^(qū)實現鞏固脫貧攻堅成果同鄉(xiāng)村振興有效銜接,促進農牧業(yè)高質高效、鄉(xiāng)村宜居宜業(yè)、農牧民富裕富足。要完善沿邊開發(fā)開放政策體系,深入推進固邊興邊富民行動。”[45]
第四,高度重視共同體成員身份認同,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當前階段的重中之重工作。世界現代化進程不斷向人們昭示,凡是在現代化取得實質性進展的地方,都出現了普通個人的覺醒。隨著主體性的確立和不斷增強,現代的普通人不再像過去那樣僅僅是意識形態(tài)的被動接受者,而具有了較強的主體創(chuàng)造性和選擇性,能夠根據個人的自由意志決定自己的身份認同與建構。在這一方面,最突出的例證就是,現代西方普通勞動者的階級經歷與階級意識不再是剛性的一一對應關系,而具有了較大的滑動空間。在這種滑動空間中,原本是被物質生產生活方式決定的意識、意識形態(tài)就具有了不對等的重要性,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的特定事態(tài)中甚至能夠發(fā)揮決定性的作用:誰能影響普通人的階級意識的生成過程,誰就能影響甚至決定普通人的階級身份認同。盡管和階級身份存在很大的不同,但現代化進程中民族身份認同的極端重要性卻是毋庸置疑的。正因為如此,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民族身份認同,指出“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魂魄,文化認同是民族團結的根脈”,強調“在各族群眾中加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牢固樹立正確的祖國觀、民族觀、文化觀、歷史觀,對構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至關重要”[46]。2019年10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的《關于全面深入持久開展民族團結進步創(chuàng)建工作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意見》更是強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國家統一之基、民族團結之本、精神力量之魂”。針對前一歷史階段的經驗與教訓,習近平總書記尤其強調要重視新興傳播技術的重要性,“要牢牢把握輿論主動權和主導權,讓互聯網成為構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最大增量”[47]。
第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項系統性的國家工程,必須立足中國國情,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建強建優(yōu)這一偉大國家工程。在2014年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民族工作能不能做好,最根本的一條是黨的領導是不是堅強有力。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民族工作成功的根本保證,也是各民族大團結的根本保證。沒有堅強有力的政治領導,一個多民族國家要實現團結統一是不可想象的。只要我們牢牢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就沒有任何人任何政治勢力可以挑撥我們的民族關系,我們的民族團結統一在政治上就有充分保障。這一點,各民族的同志都要牢記在心?!?[48]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然要求,是鞏固和發(fā)展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必然要求,是黨的民族工作開創(chuàng)新局面的必然要求,總之,是新時代中國具有極端重要性的一項偉大國家工程。加強和完善黨的全面領導,則是我們建強建優(yōu)這一國家工程的根本政治保證。要在黨的領導下,形成黨委統一領導、政府依法管理、統戰(zhàn)部門牽頭協調、民族工作部門履職盡責、各部門通力合作、全社會共同參與的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格局,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偉大國家工程建強建優(yōu)[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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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爾東
收稿日期:2023-01-05
作者簡介:張亮,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歷史唯物主義、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西方‘馬克思學形成和發(fā)展、意識形態(tài)本質及其當代走向研究”(13&ZD07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