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志遠
關(guān)鍵詞:《拈花微笑圖》 任伯年 吳溢 詩歌 《申報》
光緒六年(1880)二月的一個春日,任伯年(1840~1895)應(yīng)一位比他小11歲的男子之請,為其畫下了一幅肖像。畫中的年輕男子,面帶笑容,手拈菊花,坐于石上,左側(cè)置一花籃,石后隱現(xiàn)竹枝,似有所悟,若有所得。就畫面呈現(xiàn)的隱逸氣質(zhì)、佛教寓意而言,像主應(yīng)是位頗有名氣的文人雅士。九個月后(庚辰葭月,即1880年農(nóng)歷十一月),像主“益三”請比他大25歲的徐三庚(1826~1890)為畫題引首,徐氏用嫻熟的、金石味十足的、別具自身標志的隸書為“逸珊老棣”寫下“拈花微笑”四個大字,并清楚地交待了像主此時才30歲。徐三庚不僅點明畫中主旨,更著重指出益三(逸珊)的年齡,多少有提攜、賞識之意。此刻,觀者不由會想:益三是何人?竟能得到比他年長且同樣“以技鳴滬上”的畫家任伯年、書法篆刻家徐三庚分別為其寫像、題端。他在上海的主要的活動有哪些呢?他又是如何讓“非知己者不輕易揮毫”1寫照的任伯年為其畫像的呢?此外,他與《拈花微笑圖》上的其他題詞者是什么關(guān)系呢?
一、《拈花微笑圖》及其題跋
在19世紀70年代的上海,2葛其龍(1839~1885)首開“以詩乞任伯年畫”3之例;1878年,楊伯潤同樣以詩乞畫,任伯年為其畫《語石圖小像》,楊氏寫下《伯年為余寫〈語石圖〉小象酬以長句》并畫《山陰訪古圖》以報之;41879年,陳鴻誥(1824~1884)又仿葛其龍之先例,以詩請任伯年為其父女畫像,最終獲得一幅精品佳制《授詩圖》(圖1),該畫作也成為陳氏在《申報》自我推銷的中介,最終給他們父女帶來了令人滿意的社會效益(甚至經(jīng)濟效益)。51880年,任伯年為益三繪《拈花微笑圖》(圖2),是不是益三以詩乞畫而作呢?雖然,并未見到益三為任伯年所寫的詩歌,乃至提到任氏的句子也未尋獲,卻并不能排除此種可能,甚至可能性是極大的。
細讀、分析畫上題跋就知道益三是位頗具才情的詩人,與葛其龍、陳曼壽、蒲華(1832~1911)、管秋初(藜床臥讀生)、金繼(免癡)等唱和往來,詩作常在《申報》發(fā)表,在上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他通過葛、陳、蒲三人,有很多機會接觸任伯年,并與之交往。然而,任伯年雖并不長于詩歌創(chuàng)作,但也經(jīng)常參加詩會,更樂于結(jié)交詩友。6最后,益三與好友葛其龍齊名,過從甚密,既然葛氏開以詩乞畫之先例,好友跟風效仿實屬正常,更何況這幅畫的葛氏題詞還是在葛其龍家中(寄庵)由金繼代題。
《拈花微笑圖》卷,紙本設(shè)色,畫芯縱28.5厘米,橫39.6厘米,中國美術(shù)館藏。畫上不包括任伯年在內(nèi),共計有7位題跋者(含益三本人),茲錄于下:
拈花微笑。逸珊老棣三十歲小景。庚辰葭月徐三庚題(圖3)。(鈐“袖海”白文?。?/p>
有色有香參妙諦,無聲無臭見天真。畫圖寫出拈花笑,絕代丹青筆絕塵。庚辰冬日句,應(yīng)益三仁棣《拈花微笑圖》,遂生張兆熊,時同客海上(圖4)。(鈐白朱文連珠“熊印”)
色即是空空即色,禪機三昧誰參得。飄飄天女散花來,花落繽紛眾香國。香國何人有夙因,風流玉局認前身。拈花一笑非無意,不使飛花墮溷茵。花在枝上花空繞,花入手中花更妙。為花拂拭為花憐,花若有知花應(yīng)笑。色相還從畫里傳,一花一我靜中緣。若教綺習多消盡,合住華鬘第一天。逸珊仁兄大人持龍湫舊隱題句屬書,錄以歸之以正。庚辰初冬,東吳酒丐金繼記于海上寄庵(圖5)。(鈐“金生”白文?。?/p>
菊正黃兮,君子拈兮。悟三昧兮,色相兼兮。相對笑兮,兩清廉兮?;ㄐθ速?,孜矻塵兮。人笑花兮,隱何因兮。我愛人兮,參微妙兮。我愛花兮,不艷耀兮。歌一曲兮,三微笑兮。庚辰暮冬,謹題四言古一則,為益三吟兄大人屬,即乞正之。古潤朱印然拜手(圖6)。(鈐“印然”白文?。?/p>
花枝當眼卻新鮮,信手拈來亦有緣。
經(jīng)語色空空即色,算他紅粉解參禪。
書鈔釋典嫌多事,詩獻空王已憚煩。
偏是對花猶喜起,生機一片在乾坤。
少年綺語未全刪,微覺花來引笑顏。
何不擲花常靜坐,但憑草木馥春山。
小詩奉題益三仁兄吟長《拈花微笑圖》,藉博教正,作英弟蒲華稿(圖7)。(鈐“作英”白文印)
佛云出世,惟我獨尊。亦無明鏡,不轉(zhuǎn)法輪。乃入涅槃,眾妙之門。于時弟子,摩訶迦葉,破顏微笑,得大解脫。身清靜故,是空是色??找喾强?,色亦非色。一葉一花,中有世界?;ɑㄈ~葉,不離不即。嗤彼五濁,若何去住。坐破蒲團,無一是處。明月在戶,清風與歸。真想非想,微乎其微。祖師西來,不立宗旨。佛告阿難,我聞如是。辛巳春仲,雨窗無聊,醉墨生以《拈花微笑圖》屬題,并請指正。弟王蜺和南,時客海上之畫禪琴隱軒(圖8)。(鈐“人淡如菊”朱文?。?/p>
青蓮花放一枝鮮,誰識人天色相禪。自笑自拈還自悟,維摩妙得我心先。庚辰冬十月立冬后五日,益三自題于碧梧吟館南窗下(圖9)。(鈐“益三”白文印)
畫作上另鈐有“靳氏敏求齋所藏書畫”“靳”朱文收藏印兩枚,可知此作為收藏家靳鞏(1886~1969)舊藏。從題跋時間看,主要完成于1880年冬至1881年春。即使蒲華未署年月,從他書寫的位置推測應(yīng)在1881年春。
徐三庚常與滬上書畫家、文士來往,曾為張熊(1803~1886)、任熊(1823~1857)、張鳴珂(1829~1908)、胡公壽(1823~1886)、任伯年、胡?(1840~1910)、吳滔(1840~1895)、王韜(1828~1897)、蔡鴻鑒(1854~1880)等名家刻過私印,晚年主要活動于上海。1880年,徐三庚55歲,是他篆刻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真力彌滿,蒼古雄渾,此后則作印漸少。7雖然徐氏與益三來往的其他資料暫未得見,不過為《拈花微笑圖》題字又是對徐氏滬上交游的一點補充。張兆熊是益三同鄉(xiāng),生于道光六年(1826),字遂生,號海上忘機客、隨園先生私淑弟子,室名讀畫樓。善詩能書,主要活動于上海,常于《申報》發(fā)表詩作。曾為《長洲沙山春先生畫譜》題詩。81879年4月15日第3版的《申報》就同時刊登了益三和張兆熊的詩作《送胡二梅之日本》(表二)。
金繼(?~1900后),一名慎繼,字勉之,號免癡,吳縣(今蘇州吳中)人。擅長書法,工寫蘭。滬上書畫助賑自其始也(《申報》1878年7月2日刊登了一則“捐賣畫蘭助賑”的廣告),卒于吳門。9免癡與益三的交往比較緊密,如益三于1876年12月26日《申報》發(fā)表《花月吟廬主人以〈無題〉屬和,敬步元韻并乞免癡道人諸吟壇哂政》,1877年3月8日發(fā)表《免癡道人索贈歌者喜壽詩,率以報命》《贈潁川詞史四絕,即集〈畫舫錄〉句并請吟壇郢政》,1881年8月15日發(fā)表《七夕后十夕遇曾相識者于道,歸而賦此,題〈徐蕙蘭小影記〉,后即請金竺山人、免癡道人同正》,1881年10月17日發(fā)表《免癡道人索贈歌者想九霄詩,即和原韻三絕,錄請哂正》;免癡于《申報》1877年1月24日發(fā)表《集唐和鳳英女史懷醉墨生原韻》,1881年10月29日發(fā)表《想九霄又名燕兒,雨窗無事,再作燕兒詩以贈之,錄乞夢鹿、益三、金竺山人諸吟壇玉和》,1881年11月12日發(fā)表《夜觀想九霄演戲歸,集隨園句成四絕,錄乞金竺山人、夢鹿子、益三、酒舲諸吟壇政和》。這些唱和之作如此之多,足見兩人交情匪淺。
金免癡和益三常與葛其龍一起活動,《拈花微笑圖》上的金氏題詩即是葛氏所作?!昂I霞拟帧眲t是葛其龍的寓所,葛氏有《寄庵詩鈔》梓行。這首題詩其實早在3年前已完成,1877年12月25日《申報》發(fā)表。更令人不解的是,益三題詩發(fā)表于1875年5月6日的《申報》,名為《題〈拈花微笑圖〉小照》。那么,此畫在1875年就完成了?這個猜測很快被推翻,因為此時的益三僅25歲,而徐三庚明確告知觀者這是益三30歲的小影,并且任伯年1875年為益三畫像后,1880年才落款,更不符合常理,所以兩張并不是同一幅畫。另外,益三發(fā)表的詩作與題詩略有不同,如畫中的“自笑自拈還自悟”發(fā)表時是“自解自參還自悟”,可見畫上的為定稿。
那張佚失的同名畫像在當時的《申報》文學版頻頻出現(xiàn),除葛其龍發(fā)表后益三回應(yīng)作《濛龍湫舊隱贈〈拈花微笑圖〉大著詩以志謝并希郢政》(1878年1月4日)外,還有他人的題詩被刊出。如苕溪果泉氏1876年4月19日的最早回應(yīng)(表三),以及后來1878年1月2日花南館主的題詩(表三),直到1878年2月16日,益三以《承諸同人惠題〈拈花微笑圖〉,詩以志謝》的發(fā)表結(jié)束了此畫的題詠活動。
任伯年畫的《拈花微笑圖》上還有三位題詞者。朱印然,號古潤,浙江鄞縣(今浙江寧波)人。10嘗師事陳允升(1820~1883)、胡公壽,書畫酷肖公壽,長于山水。19世紀80年代嘗游日本浪華等地,留下大量畫作。王詠霓(1839~1916),原名仙驥,又名蜺,字子裳,號旌甫(一作旌夫)等,學者稱其為“六潭先生”,浙江黃巖兆橋(今浙江臺州市椒江區(qū))人。工詩屬文,善書法,兼善篆刻,書具金石氣。王氏為《拈花微笑圖》題詞時,正值他中進士后一年。1884年,他隨侍郎許景澄(1845~1900)出使法國、德國、意大利、荷蘭、奧地利、比利時等國,達3年?!赌榛ㄎ⑿D》上的題詞者多為書畫家,也有官員、詩友,可知益三的交友范圍比較廣泛。
畫上的最后一位題詞者蒲華,是“海上畫派”代表人物,在任伯年所作的畫作上經(jīng)常有其題字。益三至遲于1878年前就認識了蒲華。于1878年12月21日的《申報》,益三發(fā)表了《懷作英吟長,即請味梅館主、龍湫舊隱、蘼無主人同政和》,詩中有“憐君畫筆兼書筆,笑我詩狂并酒狂”一句,“憐”字頗能說明此時蒲華浪跡漂泊的鬻書畫為生的潦倒生活。詩雖贈蒲華,卻特地提到陳曼壽、葛其龍、蘼無主人,而這三人與益三的唱和最為頻繁。
二、“益三”是誰?
《拈花微笑圖》的名字據(jù)徐三庚的題端而來,僅憑圖名并不會想到是一幅肖像畫,或以為是單純的人物畫(更接近佛教題材的畫作)。確然,任伯年為其他人所畫的肖像畫,任氏自己和觀者11都習慣以像主的名號命名,如《范湖居士四十八歲小像》(1867,周閑像)(圖10)、《橫云山民行乞圖》(1868,胡公壽像)、《榴生仁兄四十歲小像》(1868)、《淞云先生遺像》(1869,任鶴聲像)、《蕉林逭暑(子祥先生七十歲小像)》(1872,張熊像)、《邕之先生二十八歲小像》(1877,高邕之像)等。既然《拈花微笑圖》的像主是益三,那么此圖名《益三小像》肯定不錯,但這拈花微笑者“益三”姓什么呢?
檢視《拈花微笑圖》上的題跋后發(fā)現(xiàn),并沒有關(guān)于益三的姓的信息。不過,從徐三庚、金繼、王詠霓和益三本人的題跋中得知,益三亦名逸珊,號醉墨生,生于咸豐元年(1851)。又通過蒲華和朱印然題跋中的上款“吟長”“吟兄”兩詞,確認益三擅長寫詩,應(yīng)是一位頗有名氣的詩人。此外,亦可從這些題詞中看到,益三不僅與海上畫家、書法家、詩人經(jīng)常來往,更得到了他們的認可。但是,益三姓什么,終究未能從畫面上知曉。
有趣的是,一些現(xiàn)代觀眾(研究者或出版者,亦或收藏者)卻將此畫命名為《張益三像》(或《張益三肖像》),且傳播甚廣,未有疑者。筆者所見圖錄、學術(shù)研究著作以“張”姓冠以益三者,略舉于下表一:
上表僅舉12例,實際上不止如此,尤其是在已發(fā)表的大量論文中更是如此。為何把益三的姓定成“張”,卻未見舉出確鑿證據(jù)。這種情況下把此畫定名為《益三肖像》(或《益三像》)當然更為妥當,或依徐三庚引首名《拈花微笑圖》也很合適。既然益三不姓張,那他真實的姓是什么呢?
其實,前文王詠霓的題詞已被收入其著作,名為《題吳益三〈拈花微笑圖〉》,明確告知了益三的姓氏。其中有小序云:“醉墨生寓居滬瀆,本文字之禪住華嚴之界,為《拈花微笑圖》以見意,意有盡邪,抑無盡邪,六潭居士為說偈云?!?2
吳溢三(1851~1881),原名溢,字益三,一作逸珊,號醉墨生、司香使者、惜花逸史、碧吟梧館主人等。浙江湖州人,遂常署“苕溪(苕上)醉墨生”。卒于光緒七年,年僅31歲。《拈花微笑圖》畫于吳溢逝世前一年,可作吳氏遺影看。
吳溢擅長詩詞,尤其長于竹枝詞,如他1878年2月8日發(fā)表于《申報》的《青樓竹枝詞》,就是其代表作之一?!渡陥蟆肺膶W版上,常有吳溢的身影。他的署款多為“醉墨生”,因此他以這個筆名聞名上海藝苑,或許這也是其師友更愿意用別號來稱呼他的原因吧!當然,作家皆喜用筆名發(fā)表作品,這是一種時尚風潮,如他的好友葛其龍的原名就遠不如別號龍湫舊隱有名。
三、醉墨生與《申報》文學專版
《申報》文學版主要是第3、4、5版,刊登的作品多是傳統(tǒng)詩、詞、古文等,記錄了19世紀70年代初至20世紀初上海大量作家(以詩人、書畫家為主)的作品。醉墨生吳溢的詩作多被《申報》編輯安排在第3、4版的位置,在筆者輯錄的吳氏近80次發(fā)表的作品看,分別發(fā)表在第3版和第4版的次數(shù)大體相當。
從體裁看,吳溢發(fā)表的作品大部分為詩詞,也有少量文章。內(nèi)容上,詩詞以贈作為多,而受贈者則多是女史,女史又以青樓女子居多。如吳氏于1873年首次發(fā)表的作品,就是為陳月娥女史所作,一次寫下《惆悵詞》8首,惜紅生在序言中稱“不泛蟻談,深探驪句”。吳氏每一發(fā)表,就會有諸多好友唱和,甚至會有不曾謀面的作者為之和作并發(fā)表,真正是以文會友。吳溢也會有文章刊登,不過多為虛構(gòu)小說。如1874年發(fā)表的《吳生奇遇記》,僅百字,有如《聊齋志異》之趣,正如編輯所按:“是記辭意俱極迷離縹緲,豈醉墨生果有斯遇耶?抑將莊子之所謂寓言耶?姑錄之,還以質(zhì)世之知醉墨生者。”
筆者將吳溢發(fā)表于《申報》的作品檢錄于表二,而其友人與之唱酬的作品則列于表三,以資對比參考:
這位“耽花嗜酒愛吟詩”的情癡、詩人吳溢已被世人遺忘百年之久,甚至他的肖像還被冠以他人之名,豈不哀哉!即使如此,他的才華卻不會被磨滅。幸而我們今天還能從《申報》里讀到他的文學作品,他的放誕不羈和才子風流都展露無余。梳理吳氏在《申報》的唱酬活動,能為世人拼湊出19世紀下半葉上海的文壇、藝界風氣和社會風情,還原當時文人和名妓的好尚與審美。同時,對任伯年所畫《拈花微笑圖》真實像主的考訂,也補充了任氏的交游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