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宇 欒梅健
延續(xù)著八年前在長篇小說《南方》中欲望、罪惡和懺悔的主題,小說家艾偉最近推出了又一部長篇小說《鏡中》。他自述,2017年時就開始構(gòu)筑這個故事,2020年下半年進行創(chuàng)作,其間三易其稿,最后終于2022年3月正式出版。
反復的醞釀與斟酌,正表明了作者對這部作品的用心與重視。而在仔細研讀這部近28萬字的長篇新作以后,我們覺得,它不僅是作家自身的一次跨越與突破,小說中對人性、欲望與救贖的思考,其實還觸碰到了中國當代文學中一些復雜的文學潮流與創(chuàng)作難題,應該引起高度的關注,并予以深入的解析。
一
2008年,筆者在《艾偉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文中,曾經(jīng)指出其長篇小說《愛人有罪》堪稱是中國版的《罪與罰》:“魯迅先生在評論俄國這位大作家時認為,這位天才的靈魂拷問師的寫作特點是:‘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它們,不但剝?nèi)チ吮砻娴臐嵃祝疫€要拷問出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的(地)處死,竭力要放它們活得長久。對照艾偉的《愛人有罪》,作者不僅拷問了罪惡,而且是在罪惡之下拷問出了‘潔白,這確實是作者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勝人一籌的地方?!雹偈畮啄赀^去,《鏡中》繼續(xù)在靈魂拷問師的路徑上前行。只不過,題材更為復雜,著墨也更為集中,通篇幾乎都是在沉淪與救贖之中進行。
《鏡中》描繪了一幅在情欲驅(qū)使下的人物眾生相。
著名建筑設計師莊潤生不滿足于平庸的婚姻生活,與小十五歲的電視臺記者子珊婚內(nèi)出軌;妻子易蓉也并非善類,未婚前就與名伶養(yǎng)母共享情夫;好兄弟甘世平與莊潤生親如手足,然而卻經(jīng)受不住易蓉的誘惑,勾搭成奸,并生下兩個小孩;“小三”子珊在上大學時就拋棄了傳統(tǒng)的處女情結(jié),視貞潔為恥辱……
如果將時間拉長一點,這幾位人物的長輩都似乎有“作風問題”:莊潤生的父親,那位安徽某大學的副校長在潤生小時就和一個女人發(fā)生了婚外情;易蓉的養(yǎng)母、著名的昆劇演員,不斷地變換著男人,卻從未告訴易蓉的生父是誰;而甘世平則好像是道貌岸然的莊校長的私生子……
這是一個被情欲纏繞的世界。幾乎每個人都不安分守己,沒有一個人像現(xiàn)實倫理道德所要求的那樣只有一個固定的異性伴侶。他們?nèi)顼w蛾投火般,前赴后繼、奮不顧身,一個個都扎進了情欲的泥沼中難以自拔。不過,《鏡中》并不是一部濫愛的情色小說。它只是將陷入情欲泥沼中男女的尷尬、痛苦、死亡、崩潰,觸目驚心地展示了出來,以期達到救贖的目的。情欲是痛苦之源,而清醒后的失悔、懲戒、領悟才是作品所要表達的主要內(nèi)容。
這是一串救贖的心路歷程——
莊潤生,當他與情人子珊在賓館繾綣纏綿時,他的妻子易蓉載著兩個小孩醉駕撞上大橋,二死一傷。他誤以為是易蓉發(fā)現(xiàn)了奸情才以如此劇烈的手段毀家報復。他去飛來寺禪修、捐助修建希望小學、到緬北戰(zhàn)地當志愿者……他冀望能由此獲得心靈的寧靜,并贖回自己所造成的罪惡。
甘世平,這位莊副校長的秘書,本來是安排他來輔助莊潤生的建筑設計院行政工作的;為了照顧他在杭州的單身生活,才讓他住進了潤生家中。在易蓉自盡以后,他不敢直視曾經(jīng)情同手足的潤生的目光,無盡的后悔折磨著他的良心。最后,在日本的那場地震加火災中,他從火海中把潤生救了出來,而自己卻在廢墟中受傷而死。他用自己的性命償付了曾經(jīng)的背叛與放縱。
易蓉,這位不清楚自己身世的美麗女子,是她主動引誘了丈夫的好友,又是她,因為酗酒、沖動葬送了兩個小孩。車禍毀容是她無臉見人的外因,而行為的骯臟才是她決定離開人世的根本內(nèi)因。她在寫給子珊的絕筆信中說道:“……我不知道自己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我自知罪孽深重,親手害死了一銘和一貝。我將心甘情愿領受上天的懲罰?!雹?/p>
子珊,在義無反顧地愛上有婦之夫潤生之前,她并沒有存在多少的心理障礙,然而,當失魂落魄的潤生站在她面前說出“我們不能繼續(xù)了”時,她后退了。她似乎在這時終于明白,是她奪走了一位妻子的丈夫,是她毀壞了這個家庭。后來,她到了紐約,找到了新的情人舍爾曼。當她與潤生一起到緬甸仰光的大金塔朝拜時,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預訂了兩個房間,似乎在向過去的泛愛主義告別。
…………
在小說《鏡中》的扉頁上,作者一反常態(tài)地寫下了三段話:
我把它們都看作古舊契約的
永恒的根本的執(zhí)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為,
無法睡眠,帶來劫數(shù)。
——博爾赫斯《鏡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jīng)》第三十二品
對稱有著無與倫比的美感。
——作者
這三段話可以視為理解這部長篇小說的鑰匙。
《鏡子》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一首著名詩歌。你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而自己的臉也在鏡中看著你,互相印證,無法逃脫,就如人類的生殖繁衍,一代一代,周而復始。繁殖因情欲而生,“帶來劫數(shù)”,然而卻似“古舊契約”,成為永恒。這仿佛應該是艾偉《鏡中》所有人物放縱情欲、鋌而走險的宿命。不過,作者并不認為情欲的放縱與生殖的本能應該成為人類的“有為”法則,如夢如幻,如影如露,恰似過眼云煙,應在摒棄的掛礙之列。于是,艾偉的主張是,既然情欲的泥沼無法跳脫,那么,懺悔與救贖便是唯一的路徑?!皩ΨQ有著無與倫比的美感”,是建筑學上的定義,也是人性在沉淪后經(jīng)超度、提振、凈化而散發(fā)出來的光芒,蕩氣回腸,沁人心脾。
細究《鏡中》這種思想的來源,作品給人們顯示的是以下兩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建筑的啟示。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艾偉大學畢業(yè)于建筑學院,他深知人與建筑是雙向的教導,任何藝術家都可以從建筑中獲取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發(fā)現(xiàn)光線的色彩、光線投射的角度以及光線所形成的圖案,都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效果。比如,黑暗的迷宮,常用被斑駁暴戾的光線切割;而象征解脫的佛殿,則是光線從上方投射。而優(yōu)秀的建筑正是不同光線與色彩的有機組合。他在小說中引用建筑大師安藤先生的話說:“肉身是不自由的,思想則可以遨游八極。后來我認識到思想也是不自由的,所謂的遨游八極是虛幻意義上的。同樣,建筑也是不自由的,不自由或某種意義上的秩序感是建筑的精髓。重要的是建筑要有雄心探索世界和人心的模式。”③建筑可以表達生死,可以抵達人類精神的謎面。他從許多不朽的著名建筑物那里獲得感悟,墮落與救贖,恰巧構(gòu)成了一組難得的對稱關系與秩序感。它有著無與倫比的美感,同時還是一種可以借鏡的美學手法。
其次,是對于佛教的信仰。當莊潤生突遭人生的變故之后,有一陣,他來到飛來寺禪修。釋慧澤方丈對他的開示、解勸、斷喝,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小說中的人物話語,但另一方面也似乎可看作是作者本人的思想活動?!叭绻銏孕派衼硖幒蜌w處,特別是歸處,那么你會看開一切,因為有朝一日,我們都會走向那個盡頭,我們會在那個盡頭相遇。生或死只是這個秩序的一部分。永生或輪回,再次的相逢,無常和緣分,都非偶然。我們?yōu)槭裁匆獰滥??……”④釋方丈的這段話令莊潤生若有所悟,他感受到古人的智慧以及想象的深邃。他承認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唯物論者,但在無法逃脫的災難與孽障面前,佛教的智慧還是在某種程度上動搖了他的“科學”觀念。
在《鏡中·后記》中,作者說這部小說的緣起,最先是聽到了一位生活在國外的朋友遭遇了無妄之災的慘劇,但動筆以后就“變成了另一個故事,變成了一個關于慈悲、愛以及寬恕的故事,一個關于如何在破碎的生活中安頓我們心靈的故事”⑤。小說從把控不住的情欲入手,最后在“慈悲、愛以及寬恕”中結(jié)束,自洽地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
我們想說,這個閉環(huán)有著現(xiàn)實、歷史與文化的堅實支撐,從而使它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具有了一定的重要地位。但同時,在一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面前,“破環(huán)”似乎也應該是作家面對時代大潮挑戰(zhàn)時的選擇。
《鏡中》走到了哪一步?它“破環(huán)”了嗎?
二
梳理一下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關于愛情、婚姻與家庭的描寫,我們發(fā)現(xiàn),《鏡中》是該鏈條中一個值得認真關注與探討的節(jié)點。
在這長達四十余年的文學演進中,“經(jīng)濟”因素扮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分水嶺角色。物質(zhì)貧困時期的愛情與脫離了物質(zhì)利益考量時期的愛情,呈現(xiàn)出不同的婚姻擇偶觀念和情欲表現(xiàn)特征。這是40余年來的社會狀況使然,也再一次證明了馬克思關于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論斷的正確。
盡管存在不同地區(qū)、階層在經(jīng)濟狀況上的差異性與復雜性,但總體而言,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整體呈現(xiàn)出物質(zhì)貧困時期愛情的特點。愛情的純粹性與主體性,常常被金錢、物質(zhì)與利益所擠壓。張弦發(fā)表于1980年第1期《上海文學》的短篇小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似乎是一個文學源頭的最好證明。小說開頭寫道:“盡管已經(jīng)跨入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人心目中,愛情,還是個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所以,在公社禮堂召開的‘反對買賣婚姻大會上,當報告人——新來的團委書記大聲地說出這個名詞的時候,聽眾都不約而同地一愣?!雹藁橐鍪强梢再I賣的,愛情常被用作交換的,其本質(zhì)在于,當時的物質(zhì)是貧乏的,人是被經(jīng)濟所控制的。
最讓人神傷的是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底層青年高加林,一心想逃離那片令人絕望的黃土地。他決絕地拋棄了善良的農(nóng)村姑娘巧珍,試圖借著黃亞萍的愛情紐帶走向外面的世界,最后,仍舊跳不出的“人生”宿命,既受人譴責,又讓人憐憫。在《平凡的世界》中,同為底層青年的孫少平,膽怯地愛上了市委書記的女兒田曉霞。田的主動、執(zhí)著、鼓勵,某種程度上打消了孫少平的自卑,但她在抗洪搶險中的不幸犧牲,又仿佛是個象征,是個喻示。愛情,在有階級的社會,在私有化尚未消除的世界,它注定烙上了經(jīng)濟的印痕。這曾令無數(shù)的“落難才子”黯然嗟嘆。
張潔的短篇名作《愛,是不能忘記的》,表面是對純粹愛情的追求與向往,具有永恒的價值與意義,但顯然帶有了柏拉圖式的抽象與幻想。鐘雨那種對老干部有情人難成眷屬的遺憾,抽離了柴米油鹽與生理欲求,把愛情看成了靜止狀態(tài)的符號,自然也限制了作品對婚姻與人性的開掘。張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線上》和張抗抗的《北極光》倒是具有過渡意義,值得關注。前者中的妻子“她”,從內(nèi)心底里不愿意依附于男人。她試圖努力成為丈夫理想中溫順、體貼的賢妻,但仍奮力報考電影學院,最后兩人不歡而散。后者中的女主人公岑岑,有一個在世俗的眼光中條件優(yōu)越的男友,但在臨近婚期時卻害怕、動搖起來。她說不清楚愛情中還需要什么,但在結(jié)婚后還會有虛無縹緲卻美麗無比的北極光嗎?在這里,女性意識的萌動與對婚姻形式的懷疑,最早顯示出文學創(chuàng)作中關于愛情、家庭和婚姻觀念裂變與轉(zhuǎn)型的先聲。
真正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90年代以后。
這是一個商品經(jīng)濟大潮高漲的時期,也是一個窮困了幾千年的中華民族實現(xiàn)了絕大多數(shù)人溫飽的時期。溫飽思淫欲。物質(zhì)的豐富助推了情欲的亢奮,傳統(tǒng)的金錢關系的買賣婚姻一下子失去了不小的市場。情為何物?欲望又該如何安放?急劇變化的時代,為我們的作家提供了新的土壤與新的思考空間。
王朔的《過把癮就死》(《小說界》1992年第4期),以決絕的姿態(tài)嘲諷著婚姻的荒謬。“我”向往婚后外面的世界,但妻子杜梅卻處心積慮讓他圍在身邊,矛盾隨之而起?;橐龀闪思湘i,家庭變成了戰(zhàn)場,所有關于愛情的美好神話都已蕩然無存。這與《在同一地平線上》《北極光》中的猶豫、彷徨大相徑庭。王朔對家庭、婚姻的幻滅,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頑主》等作品中就有表露。主人公張明說:“拼命吃拼命玩拼命樂,活著總得什么都嘗嘗是不是?每道菜都夾一筷子?!雹咧皇钱敃r被稱為“痞子”的他,全方位進行著對主流文化和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背叛,“性”僅僅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2000年,青年女作家衛(wèi)慧的長篇小說《上海寶貝》所引起的強烈旋風,將物質(zhì)豐富時期情欲的描寫推向了高峰。小說以無所顧忌的內(nèi)容展示出現(xiàn)代都市女性在性方面的隨意、濫交與放縱。作品主人公到處宣稱著所謂前衛(wèi)的思想:“在很多思想解放了的女人眼里,找一個傾心相愛的人和一個能給她性高潮的男人是私人生活最完美的格局。”“她們比50年前的女性多了自由,比30年前的女性多了美貌,比10年前的女性多了不同類型的性高潮。”⑧將多種性高潮的體驗,作為她們與“10年前”即20世紀80年代女性的區(qū)別,也正好符合我們對物質(zhì)豐富時期愛情的判斷。作者在該書的“后記”中說:“這是一本可以說是半自傳體的書,在字里行間我總想把自己隱藏得好一點,更好一點,可我發(fā)覺那很困難,我無法背叛我簡單真實的生活哲學,無法掩飾那種從腳底心升起的戰(zhàn)栗、疼痛和激情……我是那么宿命那么矛盾那么不可理喻的一個年輕女人。”⑨衛(wèi)慧接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發(fā)表這部驚世駭俗的小說時年紀二十六七歲?!渡虾氊悺返某霈F(xiàn),不僅是對男權(quán)主義的閃擊,而且似乎是第一次以如此飽滿的激情與酣暢的筆墨將女性的情欲呈現(xiàn)在當代文學史上。
2004年木子美的作品再一次引起人們的廣泛注意。作者聲稱是用身體寫作,內(nèi)容有著比《上海寶貝》更加肆無忌憚的暴露。至于愛情觀,真的是逢場作戲。這是一個時代女性解放的聲音,但這聲音又是如此刺耳、如此令人膽寒。
王朔、衛(wèi)慧和木子美等一批作家的作品,里面的主人公都是經(jīng)濟上獨立的人,都不用為生計犯愁,然而,傳統(tǒng)的愛情、婚姻和家庭觀念卻在這里裂開了一個大的缺口。從愛情的本質(zhì)屬性判斷,當依附于金錢的婚姻關系被個體的本能欲望所取代時,無疑是一次巨大的進步。在物質(zhì)財富的保護之下,人性獲得了解放,情欲,尤其是女性的生理欲求,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正面的書寫與肯定。這自然是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有益創(chuàng)新和嘗試。但是,人性的發(fā)展并不可能超越特定的現(xiàn)實條件。當社會依然需要群體性的合作與團結(jié)時,人的社會屬性就不可能完全讓渡給人的自然屬性。本能必須在社會限定的范圍中才有施展的空間。在這個階段,家庭、婚姻的存在仍具有充分的合理性,而情欲,也只有在特定的關系人那里才能得以實施。從這角度看來,當《上海寶貝》《過把癮就死》等作品呼嘯著刮過文壇后不久,便遭到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口誅筆伐。情欲需要得到滿足,但隨便的遺情卻是社會混亂的孽障。
梳理至此,我們便能清楚地發(fā)現(xiàn)艾偉在《鏡中》這部長篇小說中的用心與對當代文學的貢獻。
《鏡中》的莊潤生、甘世平、易蓉和子珊等人,均有著生活無虞的物質(zhì)財富,他們也都曾為情欲所折磨、所迷戀過。然而,作者的處理并沒有讓他們的情欲繼續(xù)泛濫成災,一發(fā)而不可收。而是就此“打住”,就此懺悔,就此回頭是岸。艾偉在此無疑是現(xiàn)實的,也是深刻的。他精準地反映出了物質(zhì)豐富時期男女主人公情欲的騷動,又非常及時地將情欲拉回到現(xiàn)實社會倫理道德的軌道?!剁R中》是個有力的注解。它對《上海寶貝》等作品是一次遲來的矯正。
《鏡中》的成功,是現(xiàn)實主義的。
三
對于木子美的作品,艾偉是熟悉的。他在小說中通過子珊的口寫道:“她想起早些年木子美以親身經(jīng)歷寫的《遺情書》,笑了。關于木子美,子珊是相當佩服的,如此赤裸,如此坦白,倒是這些男作家,哪一個敢寫這種文字呢?!雹庾鳛槟凶骷业陌瑐ィ鋵?,不是他“不敢”寫,而是他不愿寫,不認同這樣寫。
然而問題的吊詭是:如此赤裸、坦白的情欲是否真實?如果承認,那么《鏡中》人物情欲的收斂、折返是否符合人物的性格?這不僅是《鏡中》這部小說,而且是當代文學中一個急需解決的普遍問題。
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曾經(jīng)這樣論述愛情、婚姻與家庭問題:“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最自然的關系。因此,這種關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為在何種程度上成了人的行為,或者人的本質(zhì)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了自然的本質(zhì),他的人的本性在何種程度上對他說來成了自然界?!弊匀坏年P系,也就是脫離了金錢、地位和等級的純生物意義上的關系。馬克思認為這是真正的男女愛情產(chǎn)生的基礎。但他又認為在私有財產(chǎn)長期存在的社會階段,無法實現(xiàn)。他寄希望于自我異化、積極揚棄后的共產(chǎn)主義?!斑@種共產(chǎn)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zhì)、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1簡言之,馬克思認為愛情、婚姻和家庭,它們發(fā)生與存在的所有理由應該是自然的、合乎天性的。這也相同于恩格斯對于婚姻道德問題的主張。沒有愛情的婚姻,當然是不道德的。
基于對“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的理想,馬克思對于宗教在人性方面的束縛展開了批判。他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明確指出:“物的異化就是人的自我異化的實踐。一個受著宗教束縛的人,只有把他的本質(zhì)轉(zhuǎn)化為外來的幻想的本質(zhì),才能把這種本質(zhì)客體化?!?2宗教,作為一個“外來的幻想”的本質(zhì),如果將它作為情欲的逃路,作為抵御孽緣的手段,顯然,遠離了應該是得到肯定的人道主義和自然主義。
情欲,自然也是佛教或者某種建筑的啟示所難以阻擋的。
在《鏡中》,易蓉在遺書中這樣感嘆著情欲的難以控制:“親愛的子珊,我知道你愛潤生,這人間,關于愛真的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把控的?!?3人永遠都是情欲的奴隸。當年僅十幾歲的易蓉與母親的情人、男導演上床后,“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罪惡感,對這個男人的厭惡日增,曾動過念頭殺掉他。念頭總歸只是念頭,她不但沒有殺了他,還變本加厲,頻繁和他在一起?!?4理性總是被情欲一而再地突破,無可救藥。又如子珊,在紐約孤獨的日子里,她與猶太男人舍爾曼同居在一起,她喜歡和他一起,但又常常懷疑這可能不是愛情?!霸谒媲八踔粮械侥撤N程度上的新奇和放松,一種全新的體驗。但她同時意識到她對舍爾曼的情感類似一個孩子得到新玩具時的那種感覺,既新奇又開心?!憋@然,情欲在此占了上風。而當有一天因為是猶太教安息日,舍爾曼保持了傳統(tǒng)的性禁忌習俗,子珊陡然感到此教義的滑稽。她覺得:“在兩性關系上,所謂的‘文明是多么虛偽?!?5
宗教、文明、戒律、規(guī)矩等,其實都是自然主義、人道主義的絆腳石。但是,如果順其本性、野蠻生長,則又會滑入縱欲主義、虛無主義的泥潭。其間的適用性原則,根本在于不同特點的社會階段。由此看來,適應著我國現(xiàn)階段法律、道德、文化傳統(tǒng)的《鏡中》,它將如脫韁野馬般的情欲拉回到現(xiàn)今正常的生活軌道中來,它的現(xiàn)實警示意義與它對現(xiàn)今價值評估標準的準確把握,都使它成為一部飽滿的現(xiàn)實力作。而反過來,由于《過把癮就死》《上海寶貝》《遺情書》等一批作品尖銳地挑戰(zhàn)了現(xiàn)今正常的價值秩序和文化傳統(tǒng),而被許多人視為不顧廉恥的傷風敗俗之作。如此的評價,自然是合理和公正的。
但是,在馬克思主義看來,意識到的歷史內(nèi)容與現(xiàn)行公共秩序之間卻也有著復雜的表現(xiàn)形式。
例如列夫·托爾斯泰的不朽巨著《安娜·卡列尼娜》。19世紀后半期的沙皇俄國,正是處于由古老的封建宗法社會向新興的資本主義社會急劇轉(zhuǎn)型的變革時期,矛盾的人物與心理層出不窮。作為上流社會的貴婦,卡列尼娜有著世俗市民眼中體面的一切。然而,古板無趣的丈夫卡列寧,猶如一架官僚機器,根本滿足不了她在心理與生理方面的需求。她出軌于花花公子渥倫斯基,并希望能與卡列寧離婚。這是人物性格的合理發(fā)展。但是,托爾斯泰的偉大在于,他沒有如此簡單地敘述下去,而是極其詳細地描寫了安娜·卡列尼娜與渥倫斯基的痛苦、動搖、矛盾和懺悔。她在與渥倫斯基生下孩子、患上產(chǎn)褥熱后,在病床上真誠地乞求卡列寧的饒恕,希望能夠重回原來的生活,努力做一個好妻子。而渥倫斯基也深感卡列寧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掏出手槍試圖自殺。不過,當她病好以后再次見到渥倫斯基時,仍然抑制不住本能的生理反應又走到了一起。她掙扎于宗教壓抑與情欲滿足之間,難以自拔。她有時如一束沖動的野火,勇敢頑強,有時又自感罪孽深重,矛盾重重。她義無反顧地與上流社會的虛偽抗爭,同時又難以掙脫法律、宗教、輿論等方面對她的束縛。這是一個時代的典型,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個成功形象。難怪列寧會說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是具有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的天才藝術家。
以托爾斯泰的標準要求《鏡中》顯然是苛求。但是,對于我國當代文學中物質(zhì)豐富時期愛情、婚姻與家庭的描寫,時代激蕩投射其上的復雜性、矛盾性與豐富性,也理當引起作家們的高度關注和重視。這是時代的要求,也是檢視一個作家是否犀利、深刻的關鍵所在。
賈平凹在一次采訪中,曾經(jīng)這樣談過男人隱秘的、不足與外人道的內(nèi)心:“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來講吧,生命力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強的人,他一生都在追求女性。當然有些人出于道德價值觀念啊或者各種條件的約束,不說出口,但他內(nèi)心肯定都是這種……每個男人都處于這種焦躁之中,我覺得愛情絕對不是一次完成的,他可以有無數(shù)次愛情?!?6男人如此,女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在物質(zhì)貧乏的時代,飲食男女為生計所累,可能無暇他顧,甚至可能會為了溫飽而出賣著愛情。而在物質(zhì)豐富的時代,愛情終于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掙脫掉金錢的枷鎖而迎來它本身的自然屬性。盡管我們離馬克思所希望的“完成了的自然主義”和“完成了的人道主義”尚有不少的距離,但是,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使這距離大幅度地拉近了。這次“拉近”如此迅猛,如此猛烈,更主要的是,我們作家在場,我們的當代文學在場。
艾偉是個思考型作家。他深知自己的使命和職責。他曾不止一次表述過對當今社會的看法:“作為今天的中國作家,面對豐潤而蕪雜的經(jīng)驗世界,他有責任去找尋屬于中國人的內(nèi)心語言,有責任去探尋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即身為今天的中國人,我們生命的支柱究竟是什么,中國人的心靈世界究竟有著怎樣的密碼……”17他對現(xiàn)今的中國社會有著清醒的認識,并在努力地把它記錄下來。
人們可以期待,他的創(chuàng)作應該有著更為美好的前景。
【注釋】
①欒梅?。骸栋瑐サ男≌f創(chuàng)作》,《文藝爭鳴》2008年第2期。
②③④⑤⑩13141517艾偉:《鏡中》,浙江文藝出版社,2022,第356、364、119、414、194、356、52、204-206、414-415頁。
⑥張弦:《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上海文學》1980年第1期。
⑦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啄木鳥》1986年第2期。
⑧⑨衛(wèi)慧:《上海寶貝》,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第75、217-218頁。
1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第117-120頁。
1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第451頁。
16賈平凹、走走:《賈平凹談人生》,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第318頁。
(朱靜宇,同濟大學中文系;欒梅健,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