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潯予
內容摘要:大江健三郎的《個人的體驗》是大江早期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之一,《個人的體驗》結尾處主人公鳥選擇同嬰兒一起生活下去這一行為的突然轉變一直是本書研究的一個焦點。在情動理論的視域下,人之存在本身即是一個情感的流變過程,情感的流變影響人的行動之力。當鳥選擇自我欺騙,試圖逃避自己照顧嬰兒的責任時,悲苦的情動機制在運作,他的行動之力甚至生命之力本身都減弱了。而當鳥選擇面對自己的責任時,隨著愉悅情動的發(fā)生,行動之力與存在之力則得以生成、增強。情動的運作也意味著鳥行為的轉變。在情動的運作下,鳥決定面對自己的責任,實現(xiàn)了自身的轉變與成長。
關鍵詞:情動 德勒茲 大江健三郎 《個人的體驗》
生于四國森林峽谷之中的大江健三郎是日本現(xiàn)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秱€人的體驗》是大江健三郎早期作品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大江在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時,頒獎詞中也提到了《個人的體驗》這一大江文學早期的代表作。但對于《個人的體驗》一書結尾處大江的書寫,歷來存在著爭議。小說發(fā)表之時就有評論說“這個結局使讀者充滿期待的地平線陷落了”[1]256,有的評論家認為鳥決定為孩子做手術的轉變太突兀,缺乏內在的邏輯性,作者給灰暗的作品強加了一個“光明的結尾”。[2]在《個人的體驗》英譯版出版時,出版社甚至試圖要求大江刪除文章最后的這一部分。[1]257
但大江卻認為,《個人的體驗》一書就是想“通過鳥的體驗來表現(xiàn)他的轉變與成長”。他并不認為《個人的體驗》結尾處鳥行為的轉變是突兀的,在小說再版時,大江仍然堅持“今天我仍認為當時的自己是正確的”。[1]257
鳥行為的轉變是突兀的嗎?《個人的體驗》結尾處鳥的勇氣從何而來?《個人的體驗》一書的結尾是否是大江強加的一個“光明的結尾”呢?
斯賓諾沙在他的《倫理學》中首次提出了“情動”這一概念,指出情感的流變使得人身體的活動力量隨之改變,德勒茲則指出人之存在本身即是一個情感的流變過程,并進一步使得“情動”成為西方文藝理論轉向的一個方向。在情動理論的視域中,鳥的轉變并不突兀。鳥身上發(fā)生的:鳥的行動、鳥的成長,并非大江強加的“光明的結尾”而正是情動機制運作的結果。
一.何為“情動”
情動理論確證了情感這一因素的本體性地位以及其所具有的“生成”之力,指出我們每個人都是“情緒自動機”。從斯賓諾莎到德勒茲構成了情動理論的譜系。也是情感這一曾被忽視的元素在哲學與認知過程中復現(xiàn)的過程?!秱€人的體驗》中“鳥”的成長正是情動機制運作的結果,也是情動力量的體現(xiàn)。
在斯賓諾莎的視域中,情動是一種心靈、身體相互協(xié)作,同時與情感、情緒或主動或被動地發(fā)生關聯(lián)的過程。同時,斯賓諾莎“把情感理解為身體的感觸,這些感觸使身體活動的力量增進或減退,順暢或阻礙,而這些情感或感觸的觀念同時亦隨之增進或減退,順暢或阻礙”。[3]斯賓諾莎反對如笛卡爾那樣機械的將人的身體與心靈切割開。在斯賓諾莎那里,身體和心靈是相關的,人的本質、人之存在本身可以由一個概念來界定,那就是——情動。德勒茲進一步闡釋了斯賓諾莎的“情動”,他指出“情動預設了觀念”而“根據(jù)某人所擁有的觀念,他的存在之力與行動能力體現(xiàn)出一種增強一減弱一增強—減弱形式的連續(xù)流變?!盵4]7在德勒茲看來,“每個事物……都是由某種承受情感的力量所界定”[4]8德勒茲關于情動的核心論述可以闡述為“情動”即“生成”。“生成”就是向他者的轉變過程,是一種“去成為……”的行動;情動,作為一種存在力量之流變過程,就是一種積極的生成性實踐。[5]
情感對于人的本體性地位以及所帶來的生成之力是情動理論的重要內涵,在情動理論的視域下,評論家對《個人的體驗》的批評,出版社要求刪除結尾的建議,都是忽視流動的情動之力的體現(xiàn)。情動可以促進行動力的增加,使人開始“變得有能力”[8],通過情動,身體能與世界產生親和性的共鳴,以及對更多生命或生命本身的敞開[9]。這正是在“鳥”身上發(fā)生的。通過情動機制的運作,“鳥”穿越了生成的隧道,生成了一個新的“鳥”。他的行動力與承載情感的力量都發(fā)生了轉變,這也是為什么教授說“鳥”這一外號不再與他相配的原因。
二.鳥的逃避與悲苦情動的運作
斯賓諾莎認為最基本的情動有兩種,即悲苦與欣悅?!氨?,就是包含著行動能力之減弱的情動”[4]8在《個人的體驗》里,悲苦情動的運作發(fā)生在鳥試圖自我欺騙時。
在《個人的體驗》一書的開頭,鳥注視著書店里的非洲地圖,希求從“必須養(yǎng)活自己和妻子,還有那個即將降生于世的東西。他是一家之主。”[6]3這樣的境遇中逃走。在同年輕的男妓擦肩而過之后,鳥甚至希望同那位性別倒轉的年輕的男妓一同離開。因為“這位忠實自己扭曲的內心,以至于女裝打扮上街尋找性倒錯同伴的青年”“對深深植根于無意識底層的不安與恐懼,應該有著敏銳善感的眼睛、耳朵和心靈。”[6]9
鳥這一存在本身也發(fā)生了動搖,情動與身體的聯(lián)系甚至同一性,在鳥這里顯現(xiàn)出來?!叭绻赡?,鳥希望能逃離自己的肉體。”[6]42火見子也發(fā)覺了鳥存在力的減弱,她說“像你這樣開始感覺自己在現(xiàn)實世界里毫無權利的人會自殺的。鳥,你可不要自殺啊?!盵6]209悲苦的情動使得鳥這一存在本身都有了消失的可能。如果鳥真的同火見子一起逃往非洲,等待著鳥的恐怕是同火見子的前夫一樣的結局,那就是行動之力與存在之力的完全消失,也就是生命本身的消失,就像火見子所害怕的——鳥會自殺。
那么,引起鳥的悲愁的是什么呢?其實并不是鳥將要出生的嬰兒,也非將要作為父親的責任,而是鳥的自我欺騙與這種自我欺騙下作出的種種逃避行為。如評論家拓植光彥所總結的:“《個人的體驗》是大江發(fā)覺了自我欺騙的實質之后,意欲超越這一現(xiàn)實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7]就像火見子的那位制片人女友所一針見血指出的:鳥是被自我欺騙所毒害的,使得鳥痛苦的,陷入悲苦情動中的,正是鳥不斷的自我欺騙式的逃避行為。
在與鶴見俊輔的談話中,大江曾經(jīng)表示,他作品中所提到的非洲大陸,并非實指的非洲,所謂非洲,其實是大江的故鄉(xiāng)山村。大江作品中的主人公希求非洲,但是實際上,在內心中,他們絕不想去往真正的非洲”。鳥亦是如此,他并非真的希求一場非洲的旅行。他的非洲之旅不過是一場自我欺騙式的逃避。而這種自我欺騙引起的是悲苦的情動,使得鳥自身的行動力與存在力變得衰弱。就像女制片人所說:“鳥,自我欺騙,不可靠,不安寧!你不就是因為這些而變得憔悴的么?”[6]211
三.愉悅情動的運作與生成之力
如德勒茲所指出的:“情動”即“生成”。鳥因自我欺騙而陷入悲苦之中,但最終“勇敢的搏斗”了過來。這是情動的生成之力的體現(xiàn)。當鳥選擇面對嬰兒、承擔起自己責任的時候,愉悅的情動開始運作,勇氣和信念、行動之力與存在之力在的鳥的心中開始生成,鳥也完成了自身的蛻變。
在大江生下殘疾兒的那一年的夏天,大江前往廣島考察。在廣島,大江遇到一位在災后生出畸形兒的母親。她所生出的嬰兒在出生后不久就死去并被處理掉了。她對大江說:“我要是能看到自己生的畸形兒,我必會生出勇氣”。廣島之行對大江影響重大。那位母親口中勇氣的生成,在情動理論的視域中,正是愉悅情動運作的結果與體現(xiàn)。面對嬰兒,情動的機制開始運作,勇氣得以生成,最終個體的存在本身發(fā)生了蛻變,這是那位母親的期望,這也是小說的結局。愉悅情動、信念與勇氣、身體迸發(fā)的力量,為斯賓諾沙和德勒茲所確證過得情動與心靈還有身體的關聯(lián),在鳥的身上得到體現(xiàn)與確證。
愉悅與悲苦——是斯賓諾莎所區(qū)分的兩種最基本的情動。而帶來生成之力,帶來力量的增強、使鳥發(fā)生蛻變的是后者。愉悅的情動是何時在鳥的身上開始運作的呢?盡管為許多評論家所忽視,但在小說的開篇,就有愉悅情動運作的痕跡。當“自己的孩子將要出生這一念頭,第一次切切實實地躍上了鳥的意識的最前線?!盵6]23鳥正在陰暗小巷的盡頭獨自面對不良少年們的包圍?!霸诖酥?,鳥除了驚愕、困惑以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逃跑”但當鳥想起自己將要成為父親,自己的孩子真的將要降生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念頭一經(jīng)出現(xiàn),一種情動便生成了。“但現(xiàn)在,鳥不再想逃跑了。如果現(xiàn)在不投入戰(zhàn)斗,那么,不僅我去非洲旅行的機會將永遠喪失,我的孩子也將只是為了度過苦難的生涯而出生?!薄傍B確信自己獲得了某種靈感?!盵6]23在這里,剛剛才跌入路邊的草叢,呻吟著吐出血和唾液的鳥的行動之力突然增強了。“鳥低頭下蹲,對著年輕人的腹部,猛然如牛似的沖撞過去。年輕人大叫一聲,哇地吐出胃液,隨即失聲倒下,窒息了過去。鳥立即昂起頭,與其他那些年輕人對峙?!盵6]23這里發(fā)出了情動機制運作的嗡嗡聲,是愉悅的情動的機制增強了鳥的行動之力。在當鳥想起未出世的嬰兒,想到自己將要成為父親,他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悲苦,而是使自身的行動與存在之力都得以增強的愉悅的情動。想到新生的嬰孩,鳥的心靈中生成的是勇氣與信念,在鳥的身體中,有一種力量生成了。
但習慣了逃避與欺騙,一直“像青蛙一樣跳來跳去”的鳥還是想要逃避,這時情動之力還未能推動鳥的轉變,鳥還需要一系列的搏斗,才能完成對自己的超越。在這里,可以引入德勒茲的“樹”與“塊莖”的理論。在小說的開篇,盡管鳥意識到了情動的運作“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與那些少年惡棍搏斗,能夠顯示出相當?shù)牡挚沽?,那真是現(xiàn)在回頭想想還有些后怕并且不敢相信的奇跡。”[6]216但鳥還在同自己心中的“樹”狀的已深深扎根的自我欺騙斗爭,自我欺騙的意識已經(jīng)像“樹”一樣占據(jù)了鳥的身體與心靈的中心,自我欺騙的意識還沒有發(fā)生脫裂,塊莖還沒有生成,或者說,情動的強度還不夠。直到在小說的結尾,鳥才最終意識到了這種逃避的虛無以及所帶來的悲苦的情動與哀愁的體驗。
在小說的臨近結尾處,鳥決定拋棄嬰兒,再一次欺騙自己。但在做出這一決定后不久,一系列的情動事件發(fā)生了。去大學附屬醫(yī)院辦理出院手續(xù)時,鳥倉促的以妻子提到的“菊比古”為嬰兒命名,又突如其然的重新見到自己在少年時拋棄的已經(jīng)成為同性戀酒吧老板的菊比古;驅車前往醫(yī)院時,火見子的車的輪胎被偷去、前燈被打壞,駕駛的途中又在路上碰到已死的麻雀并且被警察攔下;還有前往醫(yī)院途中嬰兒止不住地啼哭,火見子為了安撫嬰兒離開鳥為嬰兒挑選奶嘴;還有醫(yī)生嘲諷式的話語與舉動。這一切事件與鳥的身體相互作用,巨大的情動強度被施加在鳥的身體上。身體與身體,身體與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使得情動的機制開始運作?!扒榫w自動機”,這是德勒茲對人這一存在的判定。在投入了如此劇烈情動事件之后,鳥終于意識到“我逃離那個怪物嬰兒,堆積下無數(shù)恬不知恥,究竟是為了守護什么?我如此堅定不移地想要守護的究竟是怎樣的自己?鳥這樣一想,突然愕然不知所以。答案是零?!盵6]298劇烈的情動終于使得鳥離開原有的界域。在這里,按德勒茲的話語,逃逸線開始運作,鳥根深蒂固的自我欺騙的觀念開始脫裂。如德勒茲所說:“情狀就是生成”,鳥身體的生成性被重新喚醒了。
情動理論確認了人的生成性,在情動理論的視域下,身體與心靈并非二元的,情動甚至用來可以界定人之存在本身?!扒閯芋w現(xiàn)的是身體的主動行動的能力,其中蘊含著重塑主體性的力量,這種力量一旦被重新激活,情動與行動之間的關聯(lián)便得以喚醒。”[8]鳥的蛻變正是情動作用的結果“而當心靈更充分地表象了身體的情動,它也就療愈了自身,不斷趨向于健康”[9]。一系列的情動事件與劇烈的情動強度使得鳥發(fā)生了蛻變,在愉悅情動的運作下,鳥的行動之力得到了增強。在菊比古的同性戀酒吧里,鳥最終下定決心,不再自我欺騙,不再逃避,決定拋棄那個遙遠的、他并不想真正前往的非洲大陸,而是面對眼前的、他內心深處所期望自己能夠擔起的對嬰兒的責任。當鳥終于面對他初生的嬰兒時,終于直面他所應承擔的責任時,鳥“感覺到自己終于沖出了自我欺瞞的最后羈絆,恢復了對自我的信任”[6]300大江也借教授對鳥的話語說出了鳥的蛻變:“你真的大變樣了?!薄澳阋呀?jīng)和那個孩子氣的外號‘鳥不相稱了?!薄斑@幾個星期你變了個人?!盵6]306鳥的存在之力也得到了了放大,也就是說——成長與蛻變在鳥的身上發(fā)生了。
“身體能做什么”這是斯賓諾莎在《倫理學》一書中所發(fā)出的提問。在斯賓諾莎眼中身體是承載“情動”的場域。而到了德勒茲這里,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他認為:“身體就是能影響與被影響的行動力與存在力”。情動意味著人本身就是是一個情感的流變過程。情動意味著行動之力、身體、心靈甚至——人本身都是流變的,生成的。情動是一種肯定與生成,它確證的是人的可能性與生成性?!秱€人的體驗》里鳥的成長與蛻變是情動機制運作的結果。而鳥所轉向的方向,也正是斯賓諾莎與德勒茲所告知我們的方向。去面對現(xiàn)實,去驅趕悲愁,去感知愉悅,去生成——大笑,去生成——孩童,從悲苦的自我欺騙中逃離,探求自己真正的愿望,帶著真誠與力量繼續(xù)生活下去。
參考文獻
[1]大江健三郎《かつてあじわったことない深甚な恐怖感が鳥をとらえた》見《個人的體驗》日本新潮社平成七年五月版,第256、257頁.
[2]參見1964年9月14日號《周刊讀書人》中龜井勝一郎和三島由紀夫對獲得第十一屆新潮文學獎的《個人的體驗》的評論.
[3][荷]斯賓諾莎著,賀麟譯:《倫理學知性改進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頁.
[4][法]吉爾·德勒茲:《德勒茲在萬塞訥的斯賓諾莎課程(1978-1981)》,見汪民安、郭曉彥主編:《生產》第11輯《德勒茲與情動》,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8、13頁.
[5]楊凱麟.分裂分析德勒茲[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3頁.
[6][日]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王中忱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8頁.
[7]拓植光彥:《大江健三郎》,載《解釋與鑒賞》,1969年9月號.
[8]張娜.情動理論下的“動情”科學教育及其科普展示化[J].科普研究,2021,16(05):59-65+84+102.
[9]姜宇輝.情動虛無主義及其“治療”[J].文化研究,2019(3):215-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