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詞
入夜了,星斗將出就被滿天烏云遮蓋,天雖黑但地有光,道旁新栽的二十多根路燈貢獻出清輝,將村子籠罩。始于白晝的喧鬧依然囂張得很。
今兒是除夕,這個點酒足飯飽之后,正是釋放各種聒噪的時刻,嘈雜之中又添了煙花鞭炮和孩童們的歡呼聲,村子到處都是響動。尹登高陪著家人吃完團年飯,妻子給他拿了兩個紅包。他將紅包捏了捏,擲向妻子,說,千把塊錢,你也好意思。
妻子冷冷一笑,說,喲,手感越來越準了。轉(zhuǎn)而又說道,昨天送了東西,可以了。
尹登高說,一個包里再裝一千。
妻子咬了咬牙,說,貍貓拜老虎,就算把自己連毛帶皮送出去,也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尹登高說,你懂個屁!
妻子雖然心里不樂意,但還是乖乖把錢拿出來了。尹登高從兒子文具盒里拿了支筆,在紅包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這村里的舊俗,團年飯都吃得晚,要吃到天黑開燈才好,年夜飯年夜飯嘛。村人吃過年夜飯,大多會在路上走動,消消食,打牌的約牌腳,串門的串門,雖然是天天約的牌,日日串的門,但今天又有了新的意義,是一年里最后一次的約,最后一次的串,主家的招待也比日??蜌庑艿叫?。忽地聽見汽車引擎響,他們尋聲打探,是尹登高的車子發(fā)動了,就三三兩兩站在路燈下,像漁船上的鷺鷥,散漫而機警地盯著他的車,看著他開上村路,開上坡,村人臉上都露出會心的笑意。尹登高知道他們在嚼什么蛆,左不過是狗腿子又去巴結(jié)周局長啦。
周志軍是這個縣級市里的公安局局長。他每年都在老家過年,一般臘月二十九到家。尹登高昨晚就扛了一整只羊去覲見了。年三十,才是正經(jīng)拜年,更要去的,何況周志軍有吩咐,說晚上有事情商量,老邱也來。
周志軍家是別墅,五年前趕在市里下發(fā)禁批農(nóng)村宅基地的紅頭文件之前建的,占地四畝多,工程頗為壯觀,動了五六臺挖機,硬是把一個陡峭的山腰給蕩平了。選這個地兒,是專門從江蘇請風水先生看過的。風水先生說,這地兒算是帽山的來龍,背后有靠,左右兩條余脈鋪就,遠看是一把交椅,一個人往那交椅上一坐,頭上戴頂烏紗帽,不就是個官嗎,官位雖不大,但說話能算數(shù)。
別墅前前后后建了一年,落地窗,拱形門,雕欄玉砌,偌大的院子,種的都是別處移來的苗木,說是園林局局長的賀禮,什么元寶楓、木棉花、水瓶樹,落地栽好后,用木方打了撐子,每棵樹都輸著營養(yǎng)液,隔三岔五有技術人員來修剪、維護,如今這些樹開枝散葉,枝枝條條都能在半天空拉幫結(jié)派了。匍匐在地的牡丹、芍藥、繡球、杜鵑和噴雪花也枝繁葉茂搞起了團團伙伙。
在坡下就能看見周家別墅,上下三層燈火通明,連院里柵欄上的燈和花壇的夜燈都一齊亮著,電用得很潑辣。
車一溜兒都停到了路肩上。尹登高干脆把車停在坡下。一路走了上來,沿途三根路燈光線曖昧,在光明與昏暗中過渡出一片灰色。今天的周家比昨天更熱鬧,還沒上坡就聽見人聲似滾開的水從院墻里蕩了出來,空氣中也彌漫著濃濃的硫黃味,周家過年放煙花就跟雞子啄白米,不計數(shù)的。
他第一次覺得這兒特別像對面山腰上的靈官廟。這里鄉(xiāng)民過年都敬奉靈官廟的老爺。靈官廟的老爺靈不靈尹登高不知道,但這里的老爺靈驗尹登高是親眼目睹的,四方來客,有求必應,叩拜就能免災消禍,度一切苦厄。
在院門口的茶花樹下他看見了一輛熟悉的奧迪Q7,是村支書邱必成的。這車加上他這身份跑在田間地頭很是招搖,邱必成說是他開飯店的姐姐淘汰給他的,如此一來,他這車開得就光明正大了,甚至還帶有勤儉節(jié)約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尹登高又回頭看了看,能把車停在院門口,看來邱必成來得很早。
門是半開的,里面熱氣如猛獸一樣往外撲騰。尹登高一進去就如跌進蒸籠里,在寒冷中緊縮的骨頭和肌肉瞬間舒展。
客廳里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向每一個陌生的面孔點頭微笑,總算在樓梯拐角處看見了邱必成,黑高瘦,一張臉像被刀刮過似的,沒一絲贅肉,又老又精神。穿一件藍色豎條紋襯衫,端著一個紙杯,眼睛鼓鼓的,盯著那些談笑風生的體面客人,一副想融但融不進去的落寞樣。
邱支書。他走到他面前叫他。
邱必成見了他,連忙伸手來握,大有自己的隊伍終于來到面前的歡喜。邱必成低聲說,這里眾神聚會,咱倆成了土地公。
尹登高笑了笑,說,土地公也是入了神仙譜的,我一個小組長,啥也不是。
邱必成笑了笑。
客廳里擺了三張圓桌,都鋪上了塑料薄膜,中間擺放著酒、飲料和香煙。廚房里幾個女將都在忙活,爐上、灶上、鍋里、碗里、盆里,熱氣騰騰。這是要準備開席的。自周志軍做交通大隊大隊長開始,周家每年的除夕夜都是高朋滿座,后來升了公安局副局長,再局長,更是勝友如云。
看見廚房里周嫂子正指揮著燒菜切菜的女將們,便進去打了聲招呼。臨出廚房門,尹登高又特地跟靠在門邊的一個胖女人搭了個訕,芝嫂,今天辛苦了。芝嫂笑笑說,咱倆都一樣。芝嫂是村里滿了三年孝期的寡婦,五十出頭,周家的保姆。尹登高知道這女人在周家大小也算個角色。在村組里,也就芝嫂沒有把尹登高當成組長,她覺得她跟他都是周局長的下人。尹登高雖然心里鄙視芝嫂是個不清白的粗人,但面上跟她也能做出一團和氣。
然后他又與邱必成暫別,趁個空兒,去把紅包交了,怕等會喝了酒給誤了。
周母三年前中了風,半邊身子癱了,大部分時間是臥床,芝嫂在周家的主要任務是伺候周母。周母在樓上,像往常一樣半臥著,房間里有超大液晶電視,正播放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周父在旁邊捏著手機刷抖音。尹登高心里一陣踏實,很好,這樣給紅包有個明白人做見證。尹登高熱情地叫叔叔阿姨,說吉祥話,掏紅包,流程式推讓一番,然后塵埃落定。這一套程式尹登高和周父周母都很嫻熟了,雙方都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了卻一樁大事,尹登高一身輕松。他對周父說,樓下馬上要開飯了。
周父說,你先去,我馬上下來。
入座是有規(guī)矩的。尹登高和邱必成提早給自己定了位,知道頭桌挨不上,倆人坐在第二桌上。這一桌的都是科長和廠礦老板的隨從或司機,第三桌是女人和周家親戚。
剛坐定,周局長忽然站起來,所有人都朝著他看,不知道出了啥事。周局長掃了一圈,眼光對上了尹登高和邱必成,招手讓他們過去。那桌的客人隨即牽一發(fā)動全身,騰挪出空,塞了兩張木凳。邱必成與尹登高端著杯,抱著碗,急急小碎步坐了過去。
尹登高坐下又站起,用眼色征詢周局長,周局長抬了抬下巴,尹登高就心領神會地開了兩瓶茅臺。周局長說,按三峽大壩的高度倒。尹登高就將酒保持在分酒器185的刻度線上。每人一個分酒杯。有人說,局長的高度就是不一樣,我感覺人生已經(jīng)到達了巔峰。一個賓客忙接過來,說,好嗨喲。眾人呵呵笑,有了喝大酒前鬧場的感覺。酒一喝,桌子一轉(zhuǎn)動,不知不覺尹登高的活兒就多了起來,倒酒,添湯,奉菜,按桌,忙得順臉淌汗,又不亦樂乎??腿藗円部闯鏊m然座中卑微,但絕對是周局長的心腹,不敢對他怠慢,每一個享受過他服務的客人都順水推舟,拿美言在周局長面前粉飾他。尹登高便愈加地小意和殷勤起來。
跟自己一樣周旋的,還有芝嫂。芝嫂脫了圍裙,穿著一件花裙子,站在一旁觀場照應。她雖說徐娘半老,但此時熱氣熏得她臉開紅暈,粗看也有一番韻味。尹登高發(fā)現(xiàn)芝嫂對周父很是關心,建議周父喝紅酒,給周父盛甲魚湯,還把殼子連裙邊都撿在他碗里,跑樓上為他拿水杯,沖釅釅的茶??粗葜?,也只有自己和她像個馬猴,上躥下跳。
頭桌客人有市委市政府的,有農(nóng)業(yè)局、統(tǒng)戰(zhàn)部、發(fā)改委、黨校的,他們都在議論開過年之后馬上要推進的一項重點工作,鄉(xiāng)村振興,建設美麗屋場,說上面要撥多少多少錢,說是一個屋場四五百萬吧。邱必成聽得眼珠子一愣一愣的。
周局長說,邱支書心動了?
邱必成說,這是好事啊。
周局長說,嗯,看出是好事了,就得行動啊。
邱必成將自己的酒杯倒?jié)M了酒,很誠摯地向周志軍舉杯,說,咱們村還得仰仗周局長多多關心啊。
周志軍用紙巾擦了擦嘴巴,說,我能力有限,關心得了什么,這全要依靠這一桌子的貴人啊,要靠市委徐主任、市政府馬市長、農(nóng)業(yè)局田局長、發(fā)改委諸主任、黨校夏校長,要靠這些人啊。“這些人”都紛紛推讓。但邱必成和尹登高都點頭稱是。邱必成離席,右手提壺,左手端杯,謙卑地按座序挨個敬酒,將他們的功勞和政績,一詠再詠。尹登高跟在邱必成的后面重復贊歌。氣氛完全到達了高潮。連周父都跌跌撞撞舉著杯到這桌來敬酒,說小邱和小尹的話那是說到老百姓的心坎里了,這些年村子的發(fā)展村民們都是看在眼里的,沒人不說政府好,不說黨的政策好,黨的好政策還是要靠你們這些人來落地執(zhí)行的嘛。周父趁著鬧哄勁兒也推了一圈。周父踉蹌了一下,芝嫂趕緊來扶住。周父紅光滿面,呵呵一笑,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喝開心酒、快樂酒,不醉人。
芝嫂輕聲一笑,說,不醉人啊,我看這好像是差不多了。
周嫂子朝這邊看了看,說,芝嫂,你把老爺子攙扶到樓上去休息,血壓高,不能多喝。
芝嫂說,我也是這么說。芝嫂攙著周父,周父的臂膀搭在芝嫂的肩上,兩人一跌一撞,三步一踉蹌,跳探戈般上了樓。周父吊在芝嫂脖子上的手一直在芝嫂肥碩的胸前晃動,看得尹登高體內(nèi)一股一股熱浪涌動。
倒完最后一組“三峽大壩”,尹登高總算可以坐下來吃點東西了。邱必成很貼心地從山胡椒油火鍋里夾了一箸生燙牛肚,說,趁熱吃,這個味道不錯。
尹登高落座的時候,眾人都一個勁地說他辛苦了,說一看這人就忠厚又活泛,講規(guī)矩又懂變通。尹登高知道夸他就是在夸周局長,夸他的調(diào)教之術,尹登高雖謙讓但也不十分謙讓。他心里倒是掛念芝嫂攙著周父上樓老半天了,怎么還不下來。
年過到正月十五,村里人就少了一些,留守的壯漢也就只個把兩個。尹登高無事經(jīng)常在村道上轉(zhuǎn)轉(zhuǎn),看山看水,逗狗逗娃,有時一副悵然若失的熊樣,有時又一副志得意滿的牛樣。
當了一屆的村組長,他心里也有一些感慨。鎮(zhèn)上這些年因為國家政策好,地方上又出人才,各行各業(yè)重要的崗位上都有了本地的人,各人手里的星火權力弄出了燎原勢態(tài)。資本與權力相擁,如金風玉露相逢,先是搬了一座山,在村口修了一條能接壤高速公路的大馬路,再是修復老鎮(zhèn)子朝代不可考的王城遺址,又請威名能驚神鬼的導演海陸空編排了一出王城千古情。一時間旅游大巴在馬路上跑成一條線。鎮(zhèn)子餐館林立,店鋪密集,熱錢跟七月半燒紙一樣涌動,土木工程大肆興了起來。好景不長,三四年過去,慢慢涼了下來,加上2020年的新冠疫情爆發(fā),好多游樂項目就門可羅雀了,繼之關閉歇業(yè),趁熱度建造的亭臺樓閣漸漸朱漆斑駁,磚瓦脫落,當初一同參與建設的名花奇葩也披頭散發(fā),長成了一蓬衰草。
但村子這幾年依靠著鎮(zhèn)子的發(fā)展是鳥槍換炮了,所有民房統(tǒng)一了顏色,外墻、門窗都由公家出資做了翻新改造;路好了,水泥路,通到各家各戶,家家都有了車,大多數(shù)家庭還不止一輛,四輪、三輪和兩輪并存;栽了路燈,夜里走哪腳下都有光;網(wǎng)絡也差不多覆蓋到戶了,塘邊溝邊田埂邊都可以蹭到Wi-Fi。
尹登高當了村組長后看了不少村子,回來后對自己的村子越發(fā)滿意。挨著景區(qū)的村子光景著實不一樣,村組長的油水也比別的村組長要豐厚。這實惠的甜頭一嚼,就讓他茅塞頓開,對周局長生出欽佩感恩的心理。他一個高中畢業(yè)生,書讀得夾生,又沒學門手藝,出去打工又吃不起苦,留在村里,整日游手好閑,不逗村民喜歡,村民背地里說他是一坨牛屎不肥田,討死萬人嫌。只因跟周志軍走得近,替他跑腿出力,隨著周志軍一步步高升,他這塊烏云沾了太陽的光,鑲了個金邊。先是當司機,后來安排他在縣里干門衛(wèi),又當輔警,因為一次喝酒喝多了,穿著輔警的衣服坐大巴回村,不知怎的一只手伸進了一個女學生的衣服里,被人告猥褻,就此丟了工作。這事令周志軍很惱火,手指撣在他臉上罵,說果然是狗行千里該吃屎還是吃屎。他低頭不敢絞半句嘴。
周志軍恨鐵不成鋼,特意冷了他一年多,算是敲打。四年前,周志軍當了公安局局長后,他跑到縣里去幫他搬家。他跟他老婆趴地上擦地板,地板擦得連灰都站不穩(wěn)。周局長坐在一角抽煙,突然問他想不想當村組長。尹登高一笑,試探地問,不能還干輔警嗎?周志軍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懂個毛線。然后很果斷地說,你啥也別想了,就安心當個村組長。
哎,哎。尹登高只得應了下來。
不會讓你吃虧的。周局長朝他懷里甩了一條煙,是黃鶴樓1916。
村組長當了一年半,尹登高就買了車,福特翼博,頂配,落地13萬元,屁股后面一個備胎,村人打趣說這是尹組長的小書包,天天背著書包上學求上進。煙從黃鶴樓藍腰帶換成了滿天星、漫天游,現(xiàn)在居然也能頻頻抽上1916了,一千塊一條呢,酒也是喝不完,連茅臺時不時也能喝到微醺,像做夢似的。村民們也從叫他高雞母改成小尹改成尹組長。幾個承包田地、山林、魚塘、果園的農(nóng)戶看到他隔老遠就滿臉堆笑,一路小跑地來他面前打煙遞火。這日子,尹登高從前哪里想過。
正月還沒過完,邱必成給尹登高打電話叫他到村委辦公室,說是關于建設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的文件下來了。尹登高很是吃驚,說,年三十喝酒的時候,這事還是影影糊糊,一個月不到連文件都下來了。
到了辦公室后,尹登高掏出煙盒,敬了一根給邱必成。他再一次驚嘆了此事的神速。邱必成吸了一口,說,神速的后面是周局長的神通。又頓了一下,說,文件上說是要在我們這個自然村里選一個組做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叫美麗屋場,我們村有十二個組,怎樣讓你們秋月屋場當選,又不落任何口實,這需要做點工作。
尹登高看了看,皺起眉頭,說,怎么今年不直接在文件上標注具體村組?以前修帽山半山腰的那條路,都是??顚S?,錢用在那里,沙子水泥拖到那里,路從哪個頭修到哪個尾,都清清楚楚。
邱必成說,這跟修路不一樣,修路是市里的項目,這是省里的,能落實到村,就不簡單了,還把組都指名道姓?我們也總還要做點事情嘛。
尹登高想了想說,那就不要搞那么多彎彎繞。你看文件上面的要求是當選的村組要有一定規(guī)模,要有一定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結(jié)構,我們只須把這些籠統(tǒng)的要求根據(jù)我們村組的情況來個具體量化就行了。比方村組要有一定規(guī)模,那我們就要求當選村組必須要達到六十戶人家以上,就這一個條件就可以甩四五個組下來,再一個村組里必須有一定規(guī)模的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結(jié)構,那我們就要求村組必須要有七到八個立體種植養(yǎng)殖業(yè),這又干掉了幾個組,剩下一兩個來跟我們組競選,說是競選,不過就是個障眼法了。
邱必成調(diào)眼朝尹登高看了看,眼里滿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意味。邱必成抹了抹嘴說,你這個法兒還挺講究,就照你說的辦。
美麗屋場一個鎮(zhèn)上三個指標。邱必成這個村因為基礎建設好,是定下了的,只需村組之間競爭。其余的村與村之間自文件下發(fā)起就開始吵鬧。每個村組都想站在這波風口上,把村里私貨吹一下,各村有各村的特色,各組也有各組的亮點?,F(xiàn)在村民們也都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知道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網(wǎng)有七十二般變化,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便都利用網(wǎng)絡曬村里的風景和資源,一時各村各組爭奇斗艷,在網(wǎng)上大打嘴巴仗,唾沫撕扯著流量。
趁著這波熱度,邱必成村里的美麗屋場就這么敲鑼打鼓預熱起來了。村里先用鄉(xiāng)村喇叭和流動宣傳車將美麗屋場建設的事對村民廣而告之,接著用微信公眾號投票選舉美麗鄉(xiāng)村建成示范組,三個組參與投票,時間是五天。從一開始尹登高的小組就位居榜首,村民也齊心,發(fā)圈發(fā)群,還發(fā)動親友們點贊投票。私下里邱必成跟競爭的兩個組組長做了工作,要他們當好配角,防止村組一些不聽招呼的鬼人出風頭。五天時間過去了,尹登高的組在一片倒的喝彩點贊中,拔得頭籌。
村民們像打了場勝仗似的,路上碰到了尹登高,也會給他打根煙,咸的淡的,祝賀他一下。鄉(xiāng)里人的人情世故,當人面話總是揀好聽的說,不好聽的都是背地里說。尹登高清楚這鄉(xiāng)風的鬼精鬼詐,以前他還能從話縫里辨出些真心或假意,如今恭維話聽多了,只要順耳的就都是真話。他也能辦點事,村組里的山、林、塘、河他知道怎么跟村民合法交易,然后變現(xiàn)進自己兜里。村里娃當兵,老人殯葬,低保、五保等,他能想轍想轍,想不了的,可以找他做橋梁,搭上周志軍。
尹登高越來越出息了。村民們說,高雞母當了組長對村組里也并非全是壞處,畢竟是土生土長的,他要真心實意為地方謀點福利,肯定是要抬他的樁,不是的,那就要拆他的臺。有村民嗤之以鼻,說,拆他的臺?他上臺也不是你推舉上去的,自然他下臺也輪不到你來拆。咱們在他眼里算得了老幾?這一問,問得閑談的村民如嗆到了辣椒水,一時竟找不到言語反駁。默了一會兒,倒爆出一陣訕笑。
很快鎮(zhèn)上就收到了省里的紅頭文件,建成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的村組,秋月屋場排在全省示范點的第一個。
邱必成跟尹登高細細研讀文件,兩人眉頭越皺越緊。這個項目跟以往的不太一樣,以往村里的工程都是金錢與進程并驅(qū),事一邊做,錢就一邊給。這次款項雖大,四百萬,但有條件,上面先撥一百萬的開工款,建設中期,地級市驗收達標后,再撥下一百萬,最后省里驗收通過后,再給剩下的兩百萬,而且用一分錢就得交代一分錢的去向。
尹登高撣著幾頁文件紙說,事還沒做呢,就給你雙手雙腳上了銬子。
邱必成面無表情地抽著煙。尹登高抓起手機給周志軍打了個電話,說,周局長,省里的紅頭文件下來了,秋月屋場正式定為美麗屋場示范點。工程總共撥款四百萬,但跟以往不一樣,不是一次性到賬,得分幾撥給,頭款才一百萬。尹登高看邱必成瞪著他,他趕忙將手機從耳朵邊摘下來,按了免提。周志軍的聲音就從手機里淌了出來。
周志軍說,你們當村支書、村組長是昨天才上任的嗎?這也要跟我打電話?你們是覺得我有修改省里紅頭文件的本事?規(guī)定又不是專門針對秋月屋場,省里所有的美麗屋場都是一樣的。別人做得了的事你們不能做?
尹登高說,一百萬的開工款能干什么?機器人工一開動,搞到一半沒錢了,咋弄?他這幾年經(jīng)歷過幾次工程,腔調(diào)里透著經(jīng)驗。
周志軍說,什么人工?村民們建設自己美麗的家園,還要工錢?開工款一百萬,依我看來不少了,只要用心,一百萬給我,我能把這個活兒包干,莫哄我。周志軍頓了頓,說,別屁大點事就給我打電話,我正頭疼呢,榮榮在深圳參加工作,年前居然開口要我們給她買套房,真是張得了嘴,深圳一套房大幾百萬,我和你嫂子那里去弄?現(xiàn)在這些孩子真是混賬。
尹登高呵呵笑了幾聲,說,榮榮已經(jīng)很好啦!他基本清楚了周局長的態(tài)度,看邱必成向他擺手,就趕忙打了個哈哈,說,領導放心,我和邱支書商量一下,弄出個方案來,等頭款一到,我們就開工。
周局長說,那就祝你們開工大吉。
掛了電話,待尹登高把手機按息屏,邱必成才緩緩開腔,他說,你應該早點掛電話,非要領導把家里的難處說出來。
尹登高呵呵一笑,說,你以為跑得掉?哪一次村里有工程的時候,局長家里沒難事?修路的時候,局長家里要裝修,村子整體翻新的時候,老伯母中風,要送到省里去治療,水庫修護坡架圍網(wǎng)的時候,榮榮考大學,現(xiàn)在要建美麗屋場了,榮榮又要買房了。
邱必成微微一笑,說,看你老實巴交的樣兒,你還記著周局長的賬呢。
尹登高說,這有什么說頭,誰人心中沒本賬。
突然隔壁辦公室的會計進來,說,公對公賬戶里有一百萬了。
尹登高說,這么快?
這么雷厲風行的速度令邱必成與尹登高都很詫異。
尹登高叫上村主任和會計、出納,坐邱必成的奧迪Q7,四人一同去了王城門口的星星點燈客棧。這個客棧地理位置和周邊環(huán)境是最好的,每個窗戶都對著一處風景,或田園耕作,或遠山如聚,或公路車流,邊上還有一條終年不斷流的小河,小河里面亂石嶙峋,淺流迂回,兩邊垂柳依依,頗有江南之姿。巨幅招牌也很霸氣,出場又開闊,能停不少車。到了晚上,城頭上的一串燈火傾斜在小河里,流光溢彩,跟這個客棧名相得益彰。這個客棧據(jù)說是邱必成姐姐開的,但實際上就是邱必成自己的。小地方?jīng)]啥秘密,地界里誰是誰的門戶,都門清。
為村干部能不能搞經(jīng)營,周志軍在888包房里發(fā)表過一番見解,他說,干部也是人,是人就得吃喝拉撒,是男人就得養(yǎng)老婆孩子,真就指望那點死工資,怎么養(yǎng)家糊口?時代變了,養(yǎng)個孩子不光是有飯吃有衣穿就行了。我敢說中國這些當官的,講“清廉”二字的,要么是臺上裝裝樣子敷衍敷衍會議精神,要么就是還沒吃到葡萄,一旦吃到了葡萄,“清廉”二字就跟擦屁股的草紙一樣。說得座中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邱必成提壺斟酒。周志軍說,像你,你們,又不是公務員,也不是事業(yè)編,別說開一個飯店,就是把這鎮(zhèn)上所有的飯店旅館都納入到囊中,只要合法,不偷稅漏稅,誰也不能把你怎么樣,誰說當官就不能發(fā)財了?當了官受氣受累就算了,還受窮,誰他媽干?再說又不是老百姓窮得舔鹽罐子,咱們在吃肉,現(xiàn)在我們鎮(zhèn)上老百姓日子過得去,豪車進來豪宅的少嗎,我們出了這地界,不也是國家的老百姓嗎?眾人都點頭附和。
星星點燈做的算有些口碑,菜價雖貴,但也是真材實料,正宗的本土風味。照例是888包房。這個包房有講究,超大,中間有個活動屏風,客人多的時候才會打開,打開后可以布置三個席面,通體軟包,隔音,窗戶裝的都是反向玻璃,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是看不見里面的,私密性很好。尹登高說,邱支書裝這個屋子是動了腦筋的,不僅要舒適,更要安全,往這里一坐,可以放寬心地吃點啥,說點啥,干點啥。邱支書呵呵笑,說,尹組長的總結(jié)發(fā)言越來越有水平了。
村里每有工程、項目或是接待宴請時,一般就在星星點燈掛單。尹登高悶頭給邱必成算過賬,邱必成一年的收入絕對在百萬以上。雖然邱必成個人吃穿用度簡樸,但他老婆孩子全都是一身名牌。
遇到公家出資,尹登高點菜就很放肆。之前剛上任的會計有點不高興,邱必成當面多次批評過尹登高,也攔阻過,但每次還是習慣性把菜單遞給他。會計漸漸看出了道道,再不多嘴,點啥就埋頭吃啥。
尹登高翻了翻菜單,對一旁的服務員說,雞鴨魚肉都吃厭了,天冷,換個口味,搞個黃狗肉火鍋怎樣?
邱必成說,狗肉就狗肉,為何還非得是黃狗肉?
尹登高說,黃狗肉才有陽性,才補。
邱必成說,你過一個年身體到底掏空了多少,要這么補?
一桌人都嘻嘻笑了起來,連一旁的服務員也笑了。
尹登高不理睬,繼續(xù)點了大王蛇、水庫野生甲魚和一些時令菜蔬。點完后,尹登高說,前期為競選美麗屋場,不出亂子不出輿情,我熬了幾個通宵,以后,還不知多少個通宵等著我呢。
邱必成說,等會狗肉你一個人吃,讓你多補補。
酒足飯飽后,村主任和會計、出納走了。尹登高和邱支書待在包廂里醒酒。兩人癱在沙發(fā)上,各自捏著手機,抽鴉片煙似的刷著短視頻。
尹登高說,支書,深圳一套房要多少錢?。?/p>
邱必成說,最低四五百萬吧。
尹登高嘆了一口氣,說,哎,壓力大啊。
邱必成默了一會兒,想要贊同他的話時,發(fā)現(xiàn)尹登高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
一個服務員端了兩碗茶水走進來,邱必成趕緊揮手,讓服務員退了出去,又把手機給他調(diào)成了靜音。
他也出來了順便帶上門,跟大廳里的服務員囑咐了一聲,888包房晚上不接客,讓小尹好好睡一覺。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尹登高跟邱必成就像是青蛇和白蛇一樣,日里夜里都交纏在一起,出行則福特與奧迪并駕,落座是屁股挨屁股。用村里人的話說,上個廁所,兩人都要尿坑連尿坑。商討、推倒、迂回、構想,有幾條達成了共識,但還有一些各自都還擰著。
吃飯照樣是在星星點燈的888包房,有時一大桌人,有時四五人,大多數(shù)時候就他們倆,倆人吃飯也是五六個菜,個個都很硬。
尹登高給邱必成倒了一杯酒,說,老邱,看了這么多處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你心里有譜沒有?
邱必成說,我看的時候,你難道把眼睛閉上了?
尹登高說,你是支書,是領導,我怎么動,不得聽你的。前天去蓮塘屋場的時候,周局長又給我打了電話,我跟他說,邱支書正在拿方案,馬上就動工了。
邱必成說,他就光給你打電話了,沒給我打電話?
尹登高覺出邱必成話里帶情緒了,便認真地朝他看了看,看他臉色倒也還好。
邱必成慢條斯理地說,這事只要沒私心,把政府的錢踏踏實實用在村里,就好辦。一個粑粑攏共就這么大,新媳婦端出來,要討公婆的好,要換小姑子的心,還要承丈夫的情,這不是難做嗎?
尹登高聽得有點一頭霧水。
邱必成邊扒飯邊說,周局長不是說了嗎,上要對得起黨和政府,下要對得起秋月屋場的村民,中間還要對得起自己個兒。
尹登高舉杯邀了一下邱必成,看邱必成的眼睛下面掛著兩個重重的眼袋,瘀青的,眼白也是黃的,眼里布滿血絲,唇色發(fā)烏,菜和酒一染,烏得油亮亮的,發(fā)色堆雪,面相呈現(xiàn)一種陡然的衰老,好在瘦,有些筋骨,就還有個硬朗的輪廓。尹登高對他生出些憐心。尹登高嘖嘖嘴,說,我的支書,大哥,你說的這個,我倒有一點我自己的看法。
邱必成鼓著一對腫眼看了看他。
尹登高說,別管它粑粑有幾大,怎么分,憑著他,好歹還有這么個粑粑,你說是不是?邱必成在鍋子里撥了幾下,夾了一塊魚尾巴,細細吮吸湯汁,并沒回答。
尹登高繼續(xù)說,我們這個村組,以前是啥樣,現(xiàn)在是啥樣,我們都清楚,這里面國家政策好那是不用說,但天陰不等于處處雨,那也要看云腳在哪,雨才下在那。是,每次逢到有項目有工程的時候,他家里就有事,一盆子菜好容易端來了,肉他吃了,可不還有殘渣和湯水嗎?關鍵,沒他,就憑我倆,那菜怎么也端不上桌啊。再說得更敞亮些,就打這次四百萬,他一個人吞那兩百萬,那不村組里也還得了兩百萬嘛。
邱必成將一塊魚尾巴吮吸得很是干凈,將一嘴殘渣唾在盤子里。他也向尹登高舉了舉杯,說,說白了,我們不過是周局長選的兩個嘍啰,有時充當爪牙,有時充當卒子。
尹登高頭一次見邱必成說話說得這么直接,這么誠懇,這么沒有城府,自己心里也動了一下。他說,我們就朝我們自己的好處看吧,能糊一家子的口,吃了,喝了,洗個腳,按個摩,呼啦往床上一倒,總比像劉向前那種死種田死種地的村民,佝僂個腰,臉面貼著黃土,流一身臭汗要舒服多了。
邱必成沒有搭尹登高的腔,他將量壺的酒全倒在了杯里,跟尹登高一起把酒清了。他說,既然是要讓村民滿意,那就盡快定個日子,把秋月屋場的村民都召集起來,外出的能返鄉(xiāng)的盡量返鄉(xiāng),讓大家都發(fā)表一下意見,為如何建設美麗秋月屋場建言獻策。民主也是美麗屋場建設的一項指標,怎么體現(xiàn)民主,多聽聽群眾的意見吧。
次日村“兩委”開過會后,就正式動工了。參照倆人的見識,首先是將路面黑化。尹登高早早就組織村民將村組的水泥路進行了大清掃,瀝青運輸車和攤布車中午就開進了村道,很快就轟隆隆地忙活起來,整個村子都散發(fā)著一股瀝青特有的煤焦味和油煙氣。
村民集會的日子也定了下來,就在這個周末,只有四天時間了。尹登高在村組的群里發(fā)了三遍通知,@所有人。在路上監(jiān)工時,逢到過路的村民他也將信息再次傳播一遍,囑咐其給在外工作的家人、親戚、朋友打電話,讓他們這個周末能回則回,共商村組發(fā)展大計。
村組群里自秋月屋場參與美麗鄉(xiāng)村競選之時,就變得很活躍,平時那些深潛者都冒泡了。中選那天,群里熱鬧了大半天,現(xiàn)在又邀集會,更是群情激揚,特別是幾個在外面掙了些錢的,或是當兵提了干的,或是考了公務員有了一官半職的,表現(xiàn)得尤為活躍,每人胸中都似揣有家鄉(xiāng)發(fā)展的宏偉藍圖,等著集會時獻寶。有一個倒是實在,承諾集會當天整個村組的生活,大有“今晚全場由趙公子買單”的霸氣,一下就炸群了。此人叫行超,群里都稱呼他超哥,一個個歡呼,超哥萬歲,超哥萬歲。
尹登高捏著手機抽著煙,看得也是笑嘻嘻的。去年因為新冠疫情,在外工作的年輕人沒幾個回來,村里冷冷清清的,即便往年都回來,也沒有集會,大家自顧自各玩各,現(xiàn)在隨著這些人的回來,村里要熱鬧起來了。但看到群里山呼超哥萬歲,心里又有點醋意,風頭全被他給占了。
尹登高黑著臉對師傅喊,你下這么厚的料干什么?你當是不要錢的啊。
鋪料師傅朝他白了一眼,說,這已經(jīng)跟紙糊的差不多了,還要怎么薄?
尹登高沒理睬,只說,快點,搞快點。
尹登高想象那些返鄉(xiāng)的車輛在新鋪的瀝青道上跑起來的情景,黑化的道路多高級體面,村子的顏值比之前又上了一個臺階。作為村莊建設的親歷者、規(guī)劃者和參與者,他還是有些小小驕傲的,這樣一想,尹登高的心里就像扯了一張帆,脹鼓鼓的。
集會的場地定在村組中心一塊超大的水泥坪上,這塊坪是當年搞村集體時,用來曬糧食的。多年不用,或者一用就容易惹出糾紛,也不便使用,漸被豬毛艾、鐵掃帚和兔兒苗侵占,只剩中間一條窄窄的走道。為這次集會,尹登高讓幾個村民下狠力,把這里全清理了出來。
這塊坪一面是房舍,三面是稻田,兼有兩個魚塘,挨著房舍的那一邊,還有一面標語墻,這些年被齊人高的野草遮擋得嚴嚴實實,如今清出來,上面的朱紅色印刷字還未完全剝落,依稀能辨,“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珴蓶|”。
時值三月,稻田里種的全是油菜,花期正旺,太陽一照,連半天空都閃著金燦燦的薄霧,蜜蜂飛來飛去,如轟炸機似的不停發(fā)出嗡嗡聲。
遠處山巒起伏,色老凝重成墨,不時生出縷縷輕煙,看起來一副萬壽無疆,皇圖永固的樣子。山腳下的寬闊馬路,車如流水,馬路順著切開的山口有一條岔路,這條岔路從頭到尾便是秋月屋場的地盤。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在土地流轉(zhuǎn)后被村民承包了,去除以前緊密無序的壟界,重新切割,田地像是砸碎了千年鐵鎖鏈,得了解放,有了良田千頃的格局。農(nóng)田和旱地視土壤和收益狀況,被農(nóng)戶承包,建成家庭小農(nóng)場,有的種植葡萄,有的種植黃桃,有的種植獼猴桃,有的種植臍橙。小農(nóng)場一般都是種植養(yǎng)殖結(jié)合,果園里雞、鴨、鵝成群,新近又流行起養(yǎng)獺兔,各個園子里處處是地洞,獺兔們?nèi)齼蓛衫`綣在一起,慵懶成一攤爛泥。按林業(yè)局要求,園里一般都建有大三間開的活動板房,用于農(nóng)場主們?nèi)粘r(nóng)場的管理和照看。春天的田野,桃花開,梨花放,粉的、綠的、白的、紅的、黃的,路邊野草如爆,牛筋草、狗尾草、苦菜,青色一片戇直勃發(fā),酸葉子草、牽?;?、蔦蘿攀著農(nóng)場邊緣的鐵絲網(wǎng),在微風中竊竊私語。
在群里許諾說要承包伙食的超哥,沒有食言,集會前兩天就回到了家里,聯(lián)系好了鄉(xiāng)廚,籌備了二十桌物料。頭一晚,廚子與七八個幫廚將兩輛卡車開到了水泥坪,扎好了涼棚,蒸汽柜和三個鐵皮箍的泥巴灶抬了下來,立在坪的邊緣處,被油菜花掩護著。二十張折疊圓桌擺開,宏大的場面和氣勢一下子就出來了。村民們拖家攜口,都擠在這塊坪里,連貓、狗和從水塘里上岸的鴨們也在人的腿空里鉆來鉆去。年長的村民們熱衷懷古,感慨村子過去的貧窮,憶往昔人窮山也窮,天欺地,草苗一根不發(fā),住在山里還年年愁生火的劈柴,現(xiàn)在人的日子好過了,山的日子也好過了,竹子、木材、野菌、筍子、厥子、山梔子多得都值不了幾個錢了。他們還回憶起在這塊坪上看過的文斗武斗,審判與槍殺,就是七年前選舉邱必成當村支書,這塊坪也干了一次仗。這塊坪邪氣得很,每有集會,必要生出一些波渣。
會議時間定的是上午九點,但一大早,曬坪里就有人坐在那里等候著了,漸漸人越來越多。廚子帶著幫廚的,提著鍋碗瓢盆,像一支隊伍般走了過來。村里幾位老嫗攜童扶幼往圓桌邊的凳子上一坐,不像是等開會的,倒像是等開席的。
尹登高特地穿了套西裝,頭發(fā)也抹了定型水,整得比較隆重。幾個小女孩朝他一看低頭嘰嘰笑,尹登高問她們笑什么,有一個說,尹叔叔你今天穿得像個金牌銷售。尹登高笑了笑,舉著一沓文件做敲打之狀,小女孩笑嘻嘻往同伴身邊躲。
坪的一頭布置了一張條桌,兩邊放了音響,桌上有話筒,算是簡易的主席臺,用以區(qū)別干群身份。待邱必成落座后,尹登高就開始主持了。他把秋月屋場怎樣成為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的過程說了一下,也說了建成美麗鄉(xiāng)村的一些政策,又念了一份文件,是建成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驗收通過后村組會有哪些實惠。這份文件,村民們都是知曉的。
兩架無人機在空中盤旋,記錄著鄉(xiāng)村集會的盛況。
正當大家竊竊私語,醞釀推舉代表發(fā)言時,村道上突然來了一輛車??吹竭@輛車,尹登高和邱必成立刻走下了臺,穿過坪,來到路口迎接。
是周志軍。村民們說,瞥見人群中端坐的周父,雙目如蛙,又立刻添補一句,是周局長來了。
果然是周志軍。他下車后,滿面笑容,也像土生子村民一樣,從兜里掏出煙來散,村組里每一個男人都收到了周志軍的饋贈,不抽煙的就把得到的煙轉(zhuǎn)贈給身邊的煙民。坪里一時間煙霧繚繞。周志軍像尊神一樣,在尹登高和邱必成的擁護下,坐上了“寶壇”。
雖然周志軍也是他們村組的一員,但這一員是特殊的一員。多年沒有回家鄉(xiāng)的村民看到這一幕都有點木愣愣的,而長住在村里的村民們其實一年里也很少見到周志軍,多數(shù)都是遠遠一瞧,只知道他是個官,有權有勢,鄉(xiāng)民對他和他的一家子有種攀不上的不屑,但不屑中又夾雜著一種對權勢的崇拜??此@出場的陣勢,都像看電視劇,坪里一下有種蒙圈的鴉雀無聲。
婦女主任趕緊給周志軍倒了一杯茶,畢恭畢敬奉給他。尹登高拍了拍話筒,說,這位雖然大家都很熟悉,但我還是隆重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市公安局局長周志軍,也是我們村組的一員。這次全省的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能落在我們村,我們秋月屋場,秋月屋場又能在眾多屋場中脫穎而出,成為美麗鄉(xiāng)村的一個示范點,這都是周局長的功勞,我想我們秋月屋場的鄉(xiāng)民們心里多少都有點數(shù)。
尹登高在說的時候,周志軍就謙虛地朝他擺手,邱支書則對于尹登高說的每一點頻頻點頭。
尹登高說,我們秋月屋場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走在全鎮(zhèn)全市全地級市乃至是全省鄉(xiāng)村發(fā)展的前列,無論是人均收入、鄉(xiāng)村環(huán)境還是養(yǎng)殖種植一體化、農(nóng)副產(chǎn)品銷售等,我們的成績都是非常突出的。我們村組六十四戶人家,有二十四棟別墅、三十戶樓房,五十六戶有小車,三十戶人家是轎車、三輪車、摩托車、面包車兼有,頓頓有肉吃。餐餐喝小酒,以前我們農(nóng)戶養(yǎng)雞養(yǎng)鴨,盼著雞鴨下蛋,攢著去賣了換點油鹽,現(xiàn)在我們農(nóng)戶養(yǎng)雞養(yǎng)鴨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吃它的肉,吃它的蛋。
坪里開始有了笑聲。臺上的也有點繃不住,帶出了笑意。
尹登高說,這些看得見的變化,我不敢說百分百全部是周局長的功勞,但至少他是出了不少力的,落在我們村組里的那么多項目,包括為我們的種植養(yǎng)殖戶們找農(nóng)業(yè)局、林業(yè)局要扶持,要政策,大家種的瓜果梨桃成熟上市了,周局長也幫忙找渠道,讓村組的農(nóng)產(chǎn)品及時銷售出去,讓大家盡快地回流資金,落袋為安。周局長是操了不少的心,勞了不少的力,所以,我建議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也表示感謝。
巴掌聲起先單薄地響起來,逐漸變得很熱烈,久久不能停息。周志軍從這片掌聲中立了起來,眼眶竟紅了。他從尹登高手里接過話筒,說,感謝鄉(xiāng)親們的抬舉,我是喝秋月塘的水、吃秋月塘的糧長大的,這片鄉(xiāng)土養(yǎng)育我?guī)资辏椰F(xiàn)在有了一點點能力,為她的發(fā)展和前途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這是我應該做的,我能為秋月塘做事,也是鄉(xiāng)親父老對我的信任?,F(xiàn)在黨和國家對農(nóng)村的政策好,我們就應該抓住這個機遇,發(fā)奮圖強,振興我們的鄉(xiāng)村。我們腰包鼓起來了,我們走出去昂首挺胸的,看見城里人吃肉,我們再也不饞嘴,看見城里人有車,我們也不眼紅嫉妒。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跟城里沒有太大區(qū)別,這就是黨和政府希望看到的,我們只有努力達到這個標準,才對得起國家這么好的政策,對得起政府為我們鄉(xiāng)村農(nóng)民操碎的心。我并不喜歡你們稱呼我周局長,我喜歡你們像以前那樣叫我軍兒,我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村里的軍兒,現(xiàn)在還是這個村里的軍兒,以后還是,一輩子都是這個村里的軍兒。
邱必成有些激動,帶頭鼓了掌,很快臺上臺下掌聲連成一片。尹登高講的那番話,村民們大體還是承認,周志軍說的也是一番真情,村民鼓掌便也鼓得有幾分實意。坐在周父近旁的幾個村民邊鼓掌還邊點頭,巴掌拍得尤為下力。周父自然也是看在眼里,對村民表現(xiàn)出一種領情的謝意。芝嫂在一旁也是眼角眉梢均含笑。
尹登高引導村民們發(fā)表高見,有什么好法子、金點子都說出來,不要藏著掖著,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有幾個村民被近旁坐著的人慫恿著起來發(fā)言。有說這個公家曬坪修繕美化一下,可以直接用作鄉(xiāng)村廣場。有說美麗鄉(xiāng)村建設就跟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一樣,不光是環(huán)境的美化,每個村民的素質(zhì)也應該要得到提升,要注意儀表、行為舉止,不能隨地吐痰,隨手亂扔垃圾,種植戶養(yǎng)殖戶們打了藥的包裝袋,不能圖方便就隨手丟在河里、渠道里,還有日里夜里不要把電視機、音響聲音開很大,打電話不要扯起嗓子喊,嗓子這么有用,還發(fā)明電話干什么呢,打擾鄰里清凈。公德意識要提高。國家投的錢,硬件設施搞好了,軟實力也要提上去。尹登高、邱必成都打開筆記本一一做了記錄。
人群又一陣騷動,他們在底下推搡肖行超,還一遍遍叫著,超哥超哥。超哥站了起來。四十出頭的超哥,面色紅潤,有點肚子,但并不算太突出,皮帶能勒住。尹登高知道他在深圳做五金生意,最近幾年才發(fā)跡,前年在老家起了一棟別墅。他直率,掙了錢并不瞞得深緊,有錢了就搞出有錢的樣兒來。
超哥說,各位領導,父老鄉(xiāng)親,我們這些在外地務工的人,在新冠疫情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時,千里迢迢從四面八方趕回來,聚在這塊曬坪上,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把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家鄉(xiāng)秋月屋場建設好,建設成為美麗屋場,成為國家新農(nóng)村形象的一個展示窗口。剛剛尹組長也說了,我們秋月屋場之所以能有資格獲得這次珍貴的機會,與從這個屋場走出去的能人志士們有很大的關系,比方周志軍周局長。其實這些年周局長為秋月屋場的建設所做的,我們村民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缺少機會表達這種感激。秋月屋場能有像周局長,還有邱支書、尹組長這樣一心一意為家鄉(xiāng)謀發(fā)展、謀利益的領導,是我們秋月屋場每一個村民的幸事。我在深圳也結(jié)識了不少老鄉(xiāng),有兩個就是我們隔壁村南畝屋場的,說起我們秋月屋場,他們眼睛放綠光,說我們秋月屋場的路比別的村要寬,田也比別的村要肥,連路燈都比別的村要更亮些,婆娘也比別的村漂亮溫柔些。我說這是的,秋月屋場的人只怕放個屁都香些。他們說是的是的。底下有村民嘻嘻笑起來。離超哥近的一些村民,還往超哥身上輕輕揍了幾拳。
超哥說,因為秋月屋場經(jīng)濟好,農(nóng)產(chǎn)品樣樣都銷售得好,錢一多,生活水平自然就高,吃得好穿得好,看起來就肯定要好看些。我們自己在這里可能還不覺得,但一比,才知道別人羨慕嫉妒得要命,我也是從人家的嘴里,才知道原來我們秋月屋場已經(jīng)成為其他村的榜樣了。但這次也奇怪,那個南畝屋場也說是美麗鄉(xiāng)村的示范點。不過我那兩個朋友說,南畝肯定搞不贏秋月,基礎建設就沒有秋月屋場一半過硬。我說你們挺有自知之明的。
超哥的話說得挺湊趣,底下村民聽得喜滋滋的,臉上也散發(fā)出一種身為秋月屋場村民的小小得意來。主席臺上的一眾人也樂呵呵的,他們互敬香煙,聽著村民代表真心誠意夸贊自己,也還是由衷感到一種慰藉。
這一方水土養(yǎng)出來的人重鄉(xiāng)情,在外撲騰出錢來了,就想著衣錦還鄉(xiāng),推倒舊房蓋新房,電子產(chǎn)品的更新?lián)Q代也是緊跟潮流,個個生怕輸志。正是這樣的攀比較勁,小村莊在這十多年里硬是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想象著趁這次建設美麗鄉(xiāng)村的東風,再提檔升級一下,這個屋場就更加漂亮精致了。
超哥的話筒拽得緊緊的,他說,雖然秋月屋場是周邊鄉(xiāng)村的楷模,但這一次建設對屋場未來的發(fā)展很重要。這次跟以往都不一樣,以往的弄完了就等于結(jié)束了,而這一次弄完了才迎來開端。驗收通過后,我們秋月屋場每年會有政府的資金扶持,屋場會建免費食堂,六十周歲的留守老人不用自己一日三餐生火做飯,可以吃免費的食堂,小孩子上幼兒園,免費校車接送,幼兒園還不要錢,村民大病小病都有保險,生病看病不用花錢。這是政府對鄉(xiāng)村,對我們老百姓真心實意的態(tài)度,我們沖的是這個。所以我們必須要同心協(xié)力,把屋場建設好,建設過程中,我們要眼亮心明,要全程參與到每個項目建設中,要盯緊,要監(jiān)督,不能再用米湯煮粥,稀里糊涂的了,一定要使全力讓屋場通過驗收。
建成美麗鄉(xiāng)村有啥好處,秋月屋場一直就有宣傳,但這次超哥這么說出來,大家似乎才真正入了心。不是光把鄉(xiāng)村建設漂亮美麗,而是驗收通過之后,這屋場的人就得道升天了,待遇翻番,跟城里人沒啥區(qū)別了。超哥的話比之前宣傳的更有感染力,就跟一爪撕破出苗時的地膜一樣,村民頭腦更加清晰了。
村民自發(fā)鼓起掌來,如一語驚醒夢中人,都為超哥叫好。
尹登高知道村民心里咋想的,這些年村子得周局長庇護,日子過得算不錯,但如果美麗屋場通過了驗收,以后有沒有周局長、馬局長,大家的日子都是好日子。這是村組發(fā)展的長遠之計,能人志士的胳肢窩再寬,不能周全一世,他再好,也有退或是倒的那一天,他退了倒了,那秋月屋場怎么辦?全村幾百號人的未來前程,怎么能系在他一個人的褲腰帶上?他說他是秋月屋場的孩子,但他哪是真正做一個孩子,他完全是想做秋月屋場的祖宗、老爺、神明。他把這一方土地掐在自己的掌中,他想讓秋月屋場人人都尊他、拜他、敬他。村里大部分人事都是他安排的,村支書邱必成的當選也是他周志軍的想法。
當時村民們想的是推舉吳向前。吳向前是退伍軍人,多年的黨員,承包土地搞家庭小農(nóng)場最先就是他發(fā)起的,他摸索出道道后,才鼓勵村里其他人跟他一起干,漸漸才搞出點規(guī)模來。吳向前不打麻將,不賭博,不喝酒,就鉆研農(nóng)技,買了不少書看,隔三岔五去鎮(zhèn)上、縣里的農(nóng)技站討教技術問題,與農(nóng)技師交朋友,學了不少種植桃、李、橘、橙的技術。他還嘗試用小視頻在抖音和淘寶網(wǎng)上做農(nóng)產(chǎn)品推廣,又肯樂于助人,誰有技術難題,只要找他,他就去。他也不以他的技術做任何利益上的交換,就是純幫忙。鄉(xiāng)親們都知道吳向前是個好人,眼界寬,心胸大,是一心一意唯愿村組好的人。七年前村干部換屆時,大家伙就想齊心選舉他當村支書。名單都已經(jīng)列在候選人里了。吳向前,邱必成,明顯吳向前的人氣要比邱必成高。當時選舉大會就是在這塊坪里舉行的,那天水泥坪四周還拉起了警戒線,還有安保人員把守,氣氛弄得挺壓抑的。
等到選票發(fā)下來的時候,村民發(fā)現(xiàn)候選人名單中根本就沒有吳向前,種植戶們一下就炸了,破口大罵,說選舉不公平,有貓膩,沒有吳向前,秋月屋場的村民拒絕選舉,要舉報,要告狀。四周的安保人員一個個攏上前,踹的踹,踢的踢,扭打成一團。最終安保人員還是將村民胳膊反剪在后,以擾亂基層選舉秩序之罪名,扭送到前面示眾。
這時鎮(zhèn)上一名領導解釋了,說是前天晚上,吳向前跟朋友去鄰鎮(zhèn)一歌廳玩,被掃黃的警察給抓了,現(xiàn)在人還在派出所。村黨支部也是一級組織,不能讓這種在派出所留有案底的人成為候選人,所以村組臨時取消他的被選舉資格。
現(xiàn)場一片嘩然。事雖然是真的,但大伙都心知肚明是做的籠子。那時周志軍就已經(jīng)由交警大隊大隊長做到了公安局副局長,這種事,他稍微使上點手段就能輕而易舉做到。無非是吳向前不得他的心罷了。吳向前骨頭生得重,不肯向他“俯首稱臣”,任由他捏在掌中把控,所以才被他拿掉。使這樣的損招,讓別人的履歷留下污點,以后當村干部這事想都別想了,真絕。選票上幾個候選人相比較,邱必成還算像個樣,加上也有暗示,選了他,可以去鎮(zhèn)上超市領一罐花生油,價值一百多塊錢,村民也就選了他。到后來他尹登高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猥褻之事,依然能當上村組長,村民也就越發(fā)清楚了,周志軍的巴掌已經(jīng)長大了,能遮住市里大半邊天。
臺上幾個人似乎聽出了超哥話里的弦外之音,臉上笑意驟收,之前戴他們頭上的高帽皆是麻痹,后來講的這些才是真心,帶有某種啟發(fā)、喚醒和發(fā)動之力。臺下那一百多雙眼睛幾十年了都渾渾噩噩的,但在這一瞬間都亮了,目光炯炯。周志軍的臉上一片烏云,邱必成倒是鎮(zhèn)定自若,尹登高立在臺側(cè)的主持話筒架前,暗暗觀察著周和邱的臉色,又機警關注臺下的動靜。
周父站了起來,滿面笑意,說,肖行超,你這幾年在外面果然出息了,說話說得像二重唱,一支曲唱出幾個調(diào)調(diào)來。我一個粗老漢,我有點聽不懂,就是想請教你,什么叫這一次不同以往,以往什么事秋月屋場的父老鄉(xiāng)親不是齊心協(xié)力?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你今天在這里整一桌席,又是敲鑼又是打鼓,在外面發(fā)了橫財,回來就大放厥詞,指教起秋月屋場的父老鄉(xiāng)親?美麗屋場建設的重要性,村民一早就宣傳了,哪個村民不知道,要你在這里發(fā)內(nèi)功?秋月屋場它評上了美麗屋場它也是秋月屋場,評不上它也是秋月屋場。
超哥一下臉帶脖子全紅了,他“唰”地站起來,又被身邊的人給按了下去,他又站起來,說,周伯父好,您有點多心,我也是土生土長的秋月人,在外面是賺了點錢,但賺錢不賺錢,一個人的出身改不了。今天村組里把我們這些在外打工人召回來,不就是讓我們建言獻策?秋月屋場是我們六十四戶人家的屋場,不是哪一個人的屋場,建設它,怎么建,建成個什么樣,難道不該聽聽我們這些村民的意見嗎?試問,我哪一句講得離了譜,跑了題,哪一句講得違了法違了紀,需要您犯冷熱病在人前來指教我?
好了好了。近旁的村民息事寧人地想將他按下。
超哥瞪了這些好心的和稀泥者一眼,大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鄙視。
周父被懟了一下,頓時出氣不勻,一張臉直往下垮。他一捶桌子,罵了一句,你個小王八羔子,你不得了。別以為你話里的意思老子聽不出來,以前村里的工程,村民們都沒參與,就好像有啥貓膩,你話里話外打云手,提醒村民們參與進來,要監(jiān)督,要過問,不能再心里沒得數(shù),你不就這意思嗎?肖行超,你這話里摻這種心思還有半點良心嗎?你在這要煽動誰呢?
超哥說,周伯父不愧是在村里當過會計的人,算是喝了點墨水,不錯,我話里就這意思,就是讓村民們行使監(jiān)督過問的權利,村里的工程就應該在大路上搞,而不是在一小撮人的袖籠子里面搞。我要煽動誰?哈哈,我當然是煽動秋月屋場所有的村民啊,要讓他們把眼睛睜大些。
你!周父一把掀翻桌子,砸到了三個人的腳,那三人頓時搬起自己的腳疼得齜牙咧嘴。所幸是張空桌,沒造成什么傷害。周父一走,芝嫂也跟著離開了。她攆上周父后,周父不知道對她說了什么,她又折回來了。這幾年芝嫂好像變年輕了,整天穿得花花綠綠的,一摳就掉皮的珍珠項鏈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尹登高搞不懂,自己怎么總愛關注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人群中,他的一雙眼睛總時不時就對芝嫂上一眼。他隱隱覺得自己有點變態(tài)。經(jīng)常有人跟他說周父和芝嫂的事,說倆人白天是半個,夜里是一整個。他自然是說沒這回事。但真的是半個還是一整個,他知道個屁。
周父拂袖而去,會場氣氛多少有點尷尬。坐在臺上的周志軍臉色也愈發(fā)難看。但會還在繼續(xù)。
最里面一桌有個人站了起來。眾人扭頭一看,是吳向前,會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都知道吳向前自那次掃黃被抓之后,人就沉默了許多,大半時間就待在農(nóng)場,侍弄他那幾千株黃桃樹和樹下的雞鴨鵝兔。有村民遇到種植難題向他請教,他還是如往常一樣,隨叫隨到,只是話不多了。屋場大多數(shù)村民都在心里為他鳴不平。種植戶們都視他為主心骨,人前人后都很尊敬他,現(xiàn)在看他拿著話筒講話,都覺得詫異,但也覺得不同尋常,都住了聲。
吳向前說,這次美麗鄉(xiāng)村的建設,我作為秋月屋場的一名村民,想給村委提個建議,利用這次機會,把我們村里這條河渠好好治理一下。行超老弟的眼光也很長遠,希望評上,評上了千好萬好,但這個誰也不能打包票。剛剛周伯父有句話講得蠻好。他說秋月屋場它評上美麗屋場了它是秋月屋場,評不上它也是秋月屋場。是的,評上評不上,我們農(nóng)村人總是靠土地、靠莊稼、靠農(nóng)產(chǎn)品吃飯,既是靠這個吃飯,那水利就是我們種田人的命脈。我們村有山有水,自然條件不錯,但先天的資源也要靠后天的治理。農(nóng)村就是農(nóng)村,想要建設好它,首先就是要尊重它,山、林、水、塘,這就是我們村組的地理形勢,也是我們的資源,我們得從這些資源上著手。過去說,要致富先修路,這個是沒錯,我們村的水泥路依我看已經(jīng)很不錯了,錢有余道路黑化無可厚非,現(xiàn)在美化多于實際。打個比方,你想讓一個病人長久地好看,不是給她臉上化個妝,而是要康復她的腸胃,那才是治本。我們這條河渠還是五十年代搞集體的時候修建的,幾十年了,我們農(nóng)業(yè)灌溉,用的是這條河渠,但卻從來沒有治理、修繕過,兩邊山上沖下來的石頭、雜木堵在河道里,水流不暢,一晴就旱,一雨就澇,一年總有一兩次漫灌,嚴重的時候,整個村的田地全淹,前年不就淹過一次嗎?旱啊澇啊,那就是農(nóng)業(yè)災難,我們這屋場的人每次遇到暴雨,就提心吊膽,怕河道的水大漲,漲到田地里來。其實這種災難,說天災是夸大了,這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打從水庫渠道起,給它來一次清淤、清雜,把那些石頭挪開,雜草鋤了,倒下的樹清走,跟人的腸道一樣,疙疙瘩瘩的地方、梗阻盤結(jié)的地方給它扒順疏通,就會好很多。
嗯,對,對。底下的村民一致附和,一個個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
吳向前說,之前我沒說,是因為我知道這個問題其實大家都知道,說都會說,但做起來難,是一項大工程。但這次說,是因為建設美麗鄉(xiāng)村,上面有四百萬的款項,有了這筆錢,再說這個話,就不是憑白說了,這事能做到,而且這筆錢不光能徹底治理這條河渠,還能把沿河渠兩岸做成一條風光帶,這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是別的村組沒有的,做好了,絕對是能成為最美麗而且有獨特亮點的鄉(xiāng)村,即使省里驗收組眼瞎,沒選上美麗鄉(xiāng)村,但這個事也是實實在在算得上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yè)。
是的,是的。
對,對,對。
村民熱烈鼓掌,對吳向前的看法表示百分百贊同。村民們說,肖行超跟吳向前兩人都看得很長遠,但具體來看,肖行超向前看了五十步,吳向前向前看了一百步。
肖行超也是心悅誠服,站起來遠遠地給吳向前豎起兩個大拇指。
臺上的邱必成也鼓了掌。周志軍側(cè)頭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叼著煙的嘴角帶出一抹笑來,也舉起手拍了兩下。這倒讓邱必成的這雙不斷開合的手有了些猶豫,便草草收住了自己的掌聲。
曬坪上早就飄散出了飯菜的香味。尹登高看了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他感覺這次集會跟當初想的差別太大了,有點不和諧。他躬身來到周志軍身邊,討他的示下是否可以散會。周志軍點了點頭。
尹登高宣布散會后,周志軍坐在椅子上沒動,他沒動,底下村民也遲疑。邱必成兩只胳膊在臺上像彈鋼琴,不住往下壓。村民抬起屁股的又把屁股給摁住了。周志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后他還是撿起桌上的話筒站起來了。他說,秋月屋場的鄉(xiāng)親們,請你們放心,這次我周某一定會拼盡全力讓秋月屋場驗收通過,我會竭盡所能讓屋場的老人們吃免費食堂,娃娃們有免費校車接送,上免費幼兒園。村民們再次熱烈鼓掌、歡呼。周志軍在這雷動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坐車走了,然后邱必成和其他村干部一道也開車離開了,留下吃席的只有尹登高。幾位村民喊了幾聲尹組長,尹登高頓時就有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當大王的大價快活。
鄉(xiāng)村大廚手藝不賴,整出了地道的十碗,梅菜蒸扣肉、魚糕、魚丸汆銀耳、土雞燉紅菌、蒸牛肉、香煎米豆腐、紅燒鳊魚、蹄髈燉小筍、水煮豌豆米、清炒白菜蕻子。幫廚的訓練有素,每個春盤盛十碗菜,端起來健步如飛,很快就把菜上齊了。四周濃郁的油菜花香都被這油煎烹炸的飯食香給擠對下去了。
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打情的,罵俏的,交頭的,接耳的,嘻嘻哈哈,推推搡搡,曬坪上一片歡聲笑語,千萬只采蜜的小蜜蜂嚇得不敢飛進花叢中。
尹登高這個桌兜兜那個桌轉(zhuǎn)轉(zhuǎn),顯得四方交善,人緣極好。他轉(zhuǎn)到芝嫂那一桌,看到芝嫂故作驚訝,自責工作的失誤,說這么重要的場合,應該聽聽芝嫂對建設美麗屋場的高見。芝嫂說,你這只黑猴,別打趣老娘。我沒啥高見,我只想為你搞個眾籌,同屋場的鄉(xiāng)親們一道把你這臘貨的嘴撕得吊起。
哈哈。一桌子噴飯的噴飯,噴酒的噴酒,都說芝嫂這張嘴凌厲,比容嬤嬤手里扎紫薇的針還尖。
尹登高也不知道怎么接茬,跟著眾人一道傻笑。他雖然心里不爽,但這時裝也要裝出一種身為男人不同女人計較的胸懷,干部不與群眾饒口舌的肚量,年輕者不與年長者爭輸贏的鄉(xiāng)風教養(yǎng)。
吃著吃著芝嫂忽然把嘴巴捂了起來,像是肚腸作翻要嘔的樣子。眾人都關切地看著她。她咽了咽口水,說,這段時有點著涼了。
尹登高嘻嘻一笑,說,該不是有喜了?
芝嫂不以為然地說,是的,是的,五十多歲的人了有喜,還有悲呢。
一位上了年紀的村民說,五十多歲的人就不能有喜?你真是,過去的女人沒結(jié)扎,不就一直生到五十多?
芝嫂臉上不覺起了一團疑云,但還有一種極力排除的坦然和否定感。
尹登高細細覺察到了,他先不過是拿她開心,但現(xiàn)在觀其面色,感覺自己話多了一點,便說,芝嫂你還是去查查核酸。要是確診了,我們秋月屋場全都要去隔離,美麗屋場不用建了。
眾人又笑又寬慰,說,那不會,不會,又不發(fā)燒。
尹登高感覺這桌有根隱隱的高壓線,就嘻嘻哈哈地撤了,到其他桌去逗哏抖包袱去了??吹酱迕駛兌紘鴧窍蚯昂托ば谐淳疲睦锇蛋瞪龃滓?。吳向前跟肖行超惺惺相惜,在那里你夸贊我,我抬舉你,還在眾人的起哄中,兩人大男人胳膊挽胳膊喝起了交杯酒。尹登高站在圈外都看笑了。他知道他是融不進去的。村民對他不過是表面上的尊重,不得罪他而已。他明白,這些看上去稀里糊涂的老實種田人,其實心里都有一本賬。
周末結(jié)束,那些從四面八方趕回來的游子們又要趕到四面八方去。道路黑化也沒有囊括整個村組,往山上去,還有稀稀拉拉四五戶人家,大約一兩里路,瀝青就戛然而止了,為節(jié)約成本。從那四五戶人家里駛出來的車主,看到尹登高就開玩笑地說,尹組長,你這是要搞一組兩制嗎?
尹登高就從兜里掏出煙來遞,笑著說,哈哈,不敢不敢,一路順風,一路順風。村民也并不過分糾纏,鄉(xiāng)里一些雞毛蒜皮上的不滿,往往只是點到為止,面上你遞我煙,我遞你火,嘻嘻哈哈。
尹登高隔三岔五會拍些照片發(fā)在村組的群里,給村民看一下工程進度。通過一張張施工前和施工后的照片對比,村民們一點一點見證了村組的改變,村子確實變漂亮了。
公共曬坪嵌了防滑磚,四周貼了一圈細細的鵝卵石,中間用黑色的石子精心鑲嵌出了“秋月”兩個字。之前那道標語墻重新粉白了,跟鎮(zhèn)上古城風格統(tǒng)一,頂上蓋了一層琉璃瓦,仿秦漢樣式,飛檐翹角,墻上新刷的標語,金山銀山就是綠水青山,紅燦燦的。
坪的四周修了幾個長條形的花壇,里面植滿了風雨蘭。風雨蘭易活,栽下去沒幾天,就開花了,大朵大朵粉色的花,在風中多情地搖曳。風雨蘭中間栽了幾棵龍爪槐,樹身筆挺,盤根錯節(jié),像年畫里老壽星的拐杖。枝干不久就綻出枝葉,翡翠般的綠葉日益繁茂??炕▔粋?cè)是一排健身器材,劃船機、扭腰盤、秋千架、太極揉推器,另一側(cè)花壇邊則弄了四張石桌,每張桌六張石凳。這么一拾掇,昔日窮困潦倒的曬坪就有了威武大氣的廣場氣派。
一早一晚,很多村民都喜歡來廣場坐坐,閑談聊天。小孩子們對健身器材進行深度開發(fā),不斷玩出新花樣來。女人們做完活兒吃過晚飯,就會拖個移動音響來,放首節(jié)奏感十足的曲子,女人摟著女人,跳一種叫新潮舞點帕斯的舞,交誼舞的一種,像倫巴又像探戈,一會兒舉手,一會兒投足,左踹一腳,右踢一腿,時不時還轉(zhuǎn)個圈圈,各種雞零狗碎的小動作,看著毫無章法,但每一對又都能跳得整整齊齊。婆娘們天天跳,村民們天天看,看不厭。舞隊一來,廣場的村民就由滿天星聚成一團火,一個個看得滿臉笑嘻嘻的。
圍坐在石桌邊的村人則少不了家長里短。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程,尹登高也喜歡往人堆里湊。他現(xiàn)在是塊香餑餑,給村組農(nóng)戶的菜園、水塘、魚塘壘筑柵欄,工程進行到哪家門口,遇到村民有些小要求的,比方地坪需要添些水泥,豬圈有洞,門窗壞了,但凡這些能弄的,尹登高就會安排工人一起給弄了。村民一般也會多做幾個菜,治一桌便席,請尹登高吃頓飯。從工程開工到現(xiàn)在,尹登高天天是吃不完的飯,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煙,一聲聲尹組長耳朵都叫麻了。
他給坐在石桌旁的幾個老者遞煙。老人們都笑著領受了。一個村民說,高兒這段時間辛苦,天天大日頭底下曬著,午覺都舍不得睡,盯著做工的工人們。
尹登高說,這是應該的,不盯著,他給你亂搞,搞亂了,又得返工,勞累他又勞累我,不劃算,關鍵時間耗不起,再過幾天縣里就要初次驗收。
一個村民聽見聊工程,從舞場挪到這邊來參與話題。他給尹登高遞了根煙,又遞上火。尹登高說,我這嘴巴像煙囪,就沒歇過氣。
那村民說,你不止嘴巴像煙囪,你全身上下都像煙囪,黑。
哈哈。一伙人笑了起來。
那村民說,我看邱支書每天都還來看一下,沒哪一天落空。
桌旁的幾個老者紛紛附和,說,嗯,是的,他確實每天都來,還是蠻負責的。
尹登高說,嗯,他不光每天來我們屋場轉(zhuǎn),隔三岔五還去鄰村的南畝屋場和樟樹屋場轉(zhuǎn)轉(zhuǎn),那兩個屋場也參與美麗屋場建設的,知己知彼。
那個村民問道,上次開會,吳向前說的那條河渠疏通還弄不弄?他那個提議好呢,真的要那樣做才行,不然,年年少收成。
尹登高說,怎么弄領導會有安排,我只管把領導安排下來的工程監(jiān)督到位。
村民說,邱必成三個屋場都看過,他看出點門道來沒有?這三個屋場哪個勝算大一些?
尹登高說,他又不是神仙,連周局長也只能表態(tài)說是竭盡全力,不能說百分百包過。
村民說,周志軍雖然不能表態(tài)百分百,但他那個竭盡全力比百分百更扎實,孫猴子摘桃,那不是手到擒來。這三個屋場,依我看,那兩個就是個陪襯。
周圍村民都附和起來,說廟里有菩薩跟沒菩薩,有大菩薩和小菩薩肯定是不一樣的。就著周局長這引子,村民又說到了他父親,說起周父,又順藤扯到芝嫂。中間有個村民壓低了聲音說,喂,你們聽說了嗎?聽說芝嫂有喜了。
這話一出,人群中便顯出各色表情,有不信的,有將信將疑的,有恍然大悟的,有諱莫如深嘰嘰笑的,有大感興趣想深挖的,也有怕惹是非趕緊走開的。
那人說,說是隔壁村有個媳婦去鎮(zhèn)上醫(yī)院檢查,剛好跟芝嫂是前后號,就診的時候,她在邊上候診,親耳聽見醫(yī)生說的,說是懷孕了,三個月了。醫(yī)生都吃了一驚,這么大年紀了還能有喜,稀罕。
有個村民調(diào)侃著說,那這是誰的呢?芝嫂的男人死了兩三年了。
尹登高聽得耳朵一炸,自工程開動后,他就很少到周家別墅走動了。那次村民聚會,芝嫂作嘔,席間他還跟芝嫂開過玩笑。他本能地覺得芝嫂肚子里的孩子跟周家有關系。心里一咯噔,頓覺茲事體大。
尹登高黑臉一正,說,別瞎說,我前兩天還去看了周伯媽,芝嫂給周伯媽洗頭喂飯,正常得很,她兒子小滿也在,陪著周伯修剪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絕對是謠言。尹登高覺得不管怎樣,得先把這事遮掩下來。他自然是管不住別人的嘴,但他自己要在眾人面前表態(tài),村子人多嘴雜,誰知道哪個是周家的千里眼順風耳。
眾人也很快悟出這話題里埋著的雷,都住了聲,打個哈哈,趕緊翻篇。東拉葫蘆西扯葉,說些年代不可考、人物不可證的古,說秋月屋場從前有個得了失心瘋的女人,第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就瘋了,活雞子抓在手里就往嘴巴里送,瘋得一點預兆都沒有。
市里驗收來的大都是年三十那晚在周局長家吃飯的那撥人。工程還在進行中,看也只能看個大概。反正建設美麗屋場是有一套既定的標準,要建成廣場,建成農(nóng)家書屋,建成議事廳,建成棋牌室,文化娛樂多功能廳等,菜地、水塘要建成片區(qū)進行標注,溝渠要建有蓄水池,路面、交通、供電引水、垃圾處理、農(nóng)田果園、家禽家畜、房前屋后都有詳細規(guī)定。
市的驗收隊在村組里轉(zhuǎn)了后,就到村委辦公室聽邱必成做匯報,了解工程的進度和建設構想。帶隊的領導是市里副市長,他很鄭重地傳達了國家和省市對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精神,惠民惠農(nóng)惠村惠基層,要讓農(nóng)民實實在在、真真切切感受到黨、國家和政府的溫暖和振興鄉(xiāng)村的承諾。邱必成表示一定會按照中央精神,按照省里的標準,把各項工作扎實推進,一定將秋月屋場打造成全市、全省甚至是全國新農(nóng)村的杰出代表。會議在掌聲中結(jié)束,然后一行人驅(qū)車去了星星點燈。
之前周志軍就吩咐過邱必成,叫他姐姐好酒好煙好茶好菜多多地存一些在店里,另外還要預備一些禮品,雖是表情達意的東西,但要巧要妙。他們商議后決定與市里絲綢廠、玻璃廠和一家小型的銀器廠合作,一條印有“春到秋月”風景的重磅真絲大方巾,一個400毫升的水晶凍燒斗方杯,一塊標注925的銀餅,掂起來很沉手,可做擺件可做鎮(zhèn)紙,上面鐫刻了“秋月”字樣。三樣禮物各有各的包裝,又統(tǒng)一裝在一個特制的木盒子里。這禮一看就有一種出身大家的感覺,涵養(yǎng)與氣度并存,既沒貴重到讓你受之有愧,又沒普通到讓你毫不在意,標準拿捏得恰到好處。
吃飯本來周局長說要參加的,因為前一天市里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脫不開身,但席間周志軍給邱必成打了電話,跟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寒暄了一兩句,為不能親自到現(xiàn)場喝兩杯致歉。帶隊的副市長說,你工作忙,出了這事,上面要求迅速破案,壓力大,任務重,能抽出寶貴時間跟我們大家伙聊這么兩句,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又說秋月屋場工作做得都很細致,各項建設也都是盡心盡力。我們今天就先喝個攢勁酒,等省里驗收通過了,我們再大擺宴席,痛痛快快喝個慶功酒。
周志軍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說,好好好,能不能喝到慶功酒,還須市長和在座的同志們關照。
副市長說,周局長放心,我們可是真心想喝慶功酒的。
飯吃得很是盡興,鎮(zhèn)上的書記鎮(zhèn)長、邱必成、尹登高和村委一班子個個極盡阿諛之能、奉承之力。吃完飯,小木盒子按人頭悄無聲地送到考斯特上,然后握手,送別。
屋場的建設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短短幾個月,已是春季交到了夏季。農(nóng)場里的桃、梨、瓜、果都熟了。每年這個時候吳向前就要給種植戶們打氣,天天領著種植戶們開拓銷售渠道,稍有一點閑暇還要拍攝小視頻,傳到網(wǎng)上去。吳向前說,銷售就要跟我們小時候捉魚一樣,只要是水口都給它下網(wǎng)子。男人們出去“打仗”,婆娘們“守城”,日焦夜愁,先怕賣不動,愁;逢有訂單一來,到園里一看,又愁,愁貨跟不上。響應吳向前大錢要掙,小錢也不放過的號召,應酬了大客戶,還要籠絡小客戶。街上、路口、景區(qū)到處擺攤設點,一天到晚過路游客不斷,偶爾還有幾輛旅游大巴開到村里,游客們直接進果園、瓜園去采摘。農(nóng)場的種植戶們經(jīng)常缺人手,就以一天兩百元的報酬招工,村里的閑散勞動力都去農(nóng)場掙快錢了。尹登高這里的工程,有時候需要用幾個工,不得不花錢從外村招人進來。一天到晚,機器轟鳴,人群吵嚷,雞叫鴨叫,鬧哄哄的。
人畜鬧,植物也鬧。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稻田像火拼似的,那架在籬笆上的落葵和絲瓜定是結(jié)了深仇大恨,藤蔓攀得你死我活,你開紫花,我開黃花,你色艷,我朵大,誰都不肯輸半分。路邊溝邊的芭蕉,村民們年年用挖鋤挖,越挖躥得越多,經(jīng)冬死,遇春又活,到了夏天一片片葉子伸展得理直氣壯,要造反了。河渠兩邊的野芋心寬體胖,張著蒲扇大的葉子,風一吹,一搖三擺。當初搞旅游路線,為了美化荒山坡地,雞冠花、孔雀草和百日菊的種子是發(fā)到村組了。這些花草,繁殖能力強,磚縫里都能長,到處竄訪,到如今各村各組都是這些花。未經(jīng)改良和矮化的雞冠花開出碩大的紅色花朵,膘肥脂寬,條條褶皺溝壑飽滿,金燦燦的孔雀草陪伴著百日菊一同盛放,紫的、紅的、橙的、黃的,百日菊生性孟浪,各種蝴蝶都愛圍著它大獻殷勤,不知疲倦地上演著一幕幕大型舞劇“蝶戀花”。美人蕉長得欲與天公試比高。水塘里的鳳眼蓮也是爭風吃醋,一花引得朵朵開,滿塘一夜變紫。各家菜園牽藤的爬滿站架,匍匐的就霸占土地,辣椒、茄子內(nèi)卷嚴重,村民吃不贏,只得將它們碎尸萬段,做成干菜收起來。
天空湛藍,云朵潔白,偶爾停歇在電線上的小鳥們張開翅膀盤旋飛翔幾陣,更增添了一種別樣的生機之趣。尹登高常常也情不自禁地舉起手機拍些照片,往群里傳。群里就會有人點評,說姹紫嫣紅一片,說土地總是有一種蓬勃的力量,引人向上,說農(nóng)村孩子的城市病非得靠鄉(xiāng)村風景來治??吹竭h在外地的村民這么說,尹登高就嘴角彎出笑來。
邱必成照例是每天都來秋月屋場點卯,查看一天天的施工進度。到現(xiàn)在,農(nóng)家書屋、文化娛樂多功能廳和議事廳還沒著落。尹登高有次跟邱必成去南畝屋場看了一遭,南畝屋場是現(xiàn)蓋的一棟三層樓,書屋、閱覽室、多功能廳、議事廳、棋牌室什么的都能“排兵布陣”。邱必成也想蓋棟樓,把想法跟周志軍說了,周志軍覺得蓋樓搞復雜了,首先沒空余的地,蓋哪兒?再一個蓋一棟樓,鄉(xiāng)里的造價光裸房就是五六十萬,再簡單粉刷裝修一下,水啊電啊走一走,空調(diào)什么的一裝,就是百把萬,太花錢。再說村組里哪個人喜歡看書?哪個村民有文化生活需要,有精神方面的享受需求?沒有嘛!為這種理想主義的虛無花百把萬,不是造孽嗎?
那你說怎么辦?這是驗收的硬性條件。邱必成有些為難。
嗯。周志軍頓了一下,說,靈官廟腳下不是有個現(xiàn)成的空房子嗎,以前五保戶邱爹爹住的?現(xiàn)在他走了,五保戶的房子本來也是村里出錢蓋的,不屬于私有財產(chǎn),干脆就利用起來,做書屋、議事廳和多功能廳。
尹登高在一旁聽到了,覺得這也是個主意。
邱必成沉吟了一下,說,邱爹爹那個屋太偏了,瀝青路都沒往那邊走,一個惠民的項目,是門面,你給它弄進深巷子里去,不對政府的心思。
周志軍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這樣,住村中心的張爹爹也是五保戶,給他換到邱爹爹那房子里去,用他的房子來做。
邱必成眉頭一皺,想哭哭不出,尷尬一笑,說,我的局長,這工作只怕難得做呢。
周志軍說,你還沒去做,怎知難還是不難?又難在哪里?黨員干部就是要迎難而上。困難也是在具體行動中才能得到解決。又不是攆他,就是挪騰個地兒,又沒要他做很大的犧牲。真難做,就多做工作。
邱必成還是笑呵呵點頭同意了,掛了電話朝尹登高打量了一下。邱必成問,你聽到啦,工作還是得分步驟、有節(jié)奏地來做。你今天就去跟張爹爹通通氣,探探他的口風。
尹登高掏出煙來,給邱必成敬了一支,自己一支,說,現(xiàn)在時間又緊,還有半個月地級市就來檢查,哪里容得了慢慢做工作。我反正你是知道的,只要有人給我擦屁股,什么屎我都能拉出來。
邱必成不覺笑了笑,突然臉一收,說,你現(xiàn)在好歹也是村組的組長,周局長教化你這么多年,地痞流氓的皮也該脫干凈了。對一個黃土都埋到頸子的孤老,你想拉什么樣的屎?不要覺得人家孤老沒有后,就可隨意任你欺負。
尹登高受了邱必成幾句責備,心里微微有些慍怒,但并沒十分表現(xiàn)在面上。他說,人家住在這里幾十年了,好好的,你一腳踏進門了,就要人為你騰房挪屋,還張口要閉口到。將心比心,要是人這樣對我,我肯定一揚叉給叉出去。這種缺德事最好是用缺德手段辦,還非要用君子策略。這跟嘴里叫哥哥,腰里摸家伙有啥兩樣?
邱必成聽他這么嚼舌根,倒是別過身子,很認真地朝他看了看,忽地笑了笑,說,你心里還蠻亮堂的。
夜里尹登高提了兩瓶酒和一罐子松樹菌油。菌子是老婆一早去山上撿的,本來是打算曬干了存起來的。傍晚尹登高回家看到了,就臨時起意,讓老婆熬菌油。洗凈的菌子被菜籽油激得香氣透頂,整個屋場都聞到尹登高家在炸菌油。這么費心思下功夫,村民都猜測這狗腿子肯定是要送到帽山別墅去的。到了夜里,眼尖的村人們發(fā)現(xiàn)他走進的是張爹爹家。
尹登高進了張爹爹的門,把酒和菌油放在他的方桌上,遞了煙,打了火之后,嘴巴就焊住了,講不出什么話來。張爹爹索性關了電視,陪著他,也不作聲。尹登高不時朝墻上看,一堵泛黃的白墻,中間設著神龕,供著天地國親師牌位,牌位旁掛著一幅毛主席畫像,畫像褪了色,還蒙了一層灰,一看就是有年頭了。尹登高眼睛看那里,張爹爹就陪著他看那里。尹登高被張爹爹弄得又慌又羞臊,便沖他笑了笑,張爹爹也笑了笑。
尹登高說,張爹爹,這是兩瓶酒,這是一罐子菌油,我老婆熬的,您嘗嘗。
張爹爹說,知道,今晚上村里人都知道你家熬菌油,香!
尹登高憋了憋,說,不早了,您休息吧。我沒啥事,就是來坐一坐的。
張爹爹說,那你走吧??匆歉哒孀吡耍终f,站?。o事不登三寶殿,給我一個孤老頭子又是送酒又是送菌油的,還啥事沒有。今兒給我講清楚,不說清楚,我把你這東西丟出去。
尹登高躲躲閃閃的,說,我不敢講,我怕講了,您一拐杖給我把腿打斷了。
張爹爹說,講!
尹登高看張爹爹一臉怒氣,只得壯著膽子,邊說邊準備奪門而逃,村委村組想讓您騰挪個地方,搬到邱爹爹屋里去。然后又退后一步,說,您這屋在村中心,村里想用來做農(nóng)家書屋和議事廳,現(xiàn)蓋來不及了。說完就蹲下身子抱著頭,準備迎接張爹爹手里的拐杖。
等了半天,腦袋上和身上也沒個動靜,便把臉從胳膊肘里掙出來,撕縫看了看,張爹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壓根就沒有任何動作。
尹登高試探地問,我講完了,您打不打?不打,我走的,我還有事。說著快速地挪到了門邊。
張爹爹翻了他一眼,問,現(xiàn)在搬來得及不?
尹登高一愣,然后跑了出去,站在檐下的曬坪上,說,算我啥也沒說,明天老邱來跟你說。
張爹爹說,高兒,你給我回來,站我屋里說。
尹登高從話音里聽出了一些并不排斥的意思,便遲遲疑疑地進來,說,爹爹,您……?
張爹爹說,這事,我答應了。
尹登高有些不可思議。待尹登高落座后,張爹爹給他泡了一杯茶,說,這里頭有幾層意思,強龍不爭地頭蛇,爭不過,雖說是這個理,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也知道你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我開口。再一個,你們搞的這個美麗鄉(xiāng)村建設是個好事,集會那天,你、肖行超、吳向前都說得很清楚,這么個好事,不能為我一個人擋了村里這么多人的道。我一個孤老,八十多了,離天遠隔地近,啥事都看透了也看淡了。我也不忌諱什么,騰挪個地兒,就能成全一個屋場的前程,這何樂而不為呢,又不要犧牲又不要流血。你們這一招,是對的。我什么時候搬?
尹登高給張爹爹又敬了一根煙,索性將整包煙都留在了他桌上。尹登高說,不急,邱爹爹那邊的房子,我們明天還要收拾一下,重新粉刷,弄得干干凈凈了,再請您搬過去。
張爹爹說,不是說還有半個月地級市就要來驗收了嗎?能快就快,我這里早點把房子騰出來,你們就能早點開工。
尹登高說,那就大后天吧,我這兩天快點把邱爹爹那邊的房子收拾出來。
從張爹爹的屋里出來后,尹登高給邱必成打電話滿含愧疚地說了張爹爹的態(tài)度,邱必成也是半天沉默不響,然后感慨說,你們秋月屋場這次若不能通過驗收,只怕老天爺也不服氣。
尹登高說,你是黨員干部呢,還老天爺老天爺?shù)摹?/p>
次日一大早,邱必成就開車來到了秋月屋場。邱必成把車停在廣場邊上,手里提著一個厚實的木盒子。他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給尹登高打了個電話,兩人在廣場會合后一同去張爹爹家,發(fā)現(xiàn)張爹爹的門大朝八開,叫了兩聲,沒人應。尹登高一面焦急一面惶恐,說,張爹爹不會想不開吧?
邱必成陰著臉瞪了尹登高一眼,又把后門打開,后門是廁所,沒人。邱必成折回來推開臥室的門,也沒人,但床鋪空了。邱必成跟尹登高似乎想到了什么,兩人一齊往外走,朝靈官廟那邊。坐在屋檐下的村民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就匆匆點一下頭。村民似乎就懂了,哦,原來村支書與組長起這么個大早,是想背著人去拜靈官老爺?shù)?。有村民背地里嘀咕,喲,真稀奇,今兒里活菩薩不拜,跑來拜泥菩薩。他們聽到了也懶得理會。
遠遠地,尹登高就看見山坡上的靈官廟前的老松樹下立著個人,穿著紅裙子,披頭散發(fā)。再看,那女子又不見了。尹登高以為是眼花,把眼睛擦了擦,再看,那女子依然立在那里。尹登高心里一跳,趕緊按鄉(xiāng)俗伸手把額頭往上抹了三下,再看,那女子果然消失了,可眨眼間,那女子又閃現(xiàn)出來,正雙手合十躬著身子回向呢。尹登高這才搞清楚,這起起伏伏,原來是人家在行三跪三拜之禮。兀自在心里又覺得好笑,但也納悶,這年不年節(jié)不節(jié)的,拜什么靈官老爺,還行如此大禮,害得自己以為遇見了鬼。
走到山腳下尹登高才看清楚,那紅裙子婦女是芝嫂。芝嫂!尹登高又起了新的疑惑,她會有什么事特地跑來這邊山腰上拜靈官老爺?她的主家不比泥菩薩更靈驗。真是奇怪。
從坡下拐個彎就到了邱爹爹屋門前,門前毛林草深,辣蓼和野艾快追到檐下,門也是大朝八開,倆人一進去,張爹爹果然在里屋,正匍在床上用抹布抹鋪板。
張爹爹,尹登高叫了一聲,說,邱支書來了。
張爹爹應了,緩緩從床上退下來,穿上鞋,步履沉沉走出來,說,來了,這坐也沒個坐的,水也沒燒。
邱必成說,不坐,也不渴,爹爹您咋搬這么早,不急的。又四處打量了一番。這里風俗,人死后,生前用過的物品要全部焚燒,整個屋子家具也就只留了一張床,基本沒什么雜物。屋子雖然空了近四年,但品相還好,當時邱爹爹在時,正值鎮(zhèn)上旅游大熱,房子里外都做了粉刷。屋子地勢低,坡上三棵大樟樹像黃羅傘似的罩著,三伏天里,待這兒,心里倒覺得陰沁。他看神龕下有張供桌,就把木盒子放在了桌上。
張爹爹說,早晚都是一搬,晚搬不如早搬,早點搬了,你們也早點做規(guī)劃,早開工。
邱必成又進廚房和廁所去看了看,房前屋后走了兩圈。所有的電路開關都摁了一遍,燈都還能亮。幾年沒住人,蛛網(wǎng)重重,灰積垢累,特別是廚房,臺面油污浸染,烏漆麻黑又漬膩深厚。尹登高看邱必成想推窗戶,就趕緊上前去把窗戶打開,剛使勁,木制的窗扇就倒了,玻璃也碎了一地。
邱必成說,不行,不行,登高你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叫幾個人來把這屋子的清潔衛(wèi)生全部打掃一遍。說著,邱必成嗓子忽然破了,帶出一絲哽咽來,頓了頓,說,這種木制的窗戶我看都不中用了,全換成鋁合金的。趕緊弄,弄好了,再請張爹爹搬來。還有這門前的草要除干凈,再撒一點石灰和雄黃,多年沒住人,怕蛇,再就是四周的陽溝陰溝,讓人好好出一遍。
邱必成交代什么,尹登高就答應什么。
張爹爹倒一個勁地說,不用了,邱支書,不要在這里瞎耽誤精力。這個房子我知道,是石頭壘的地基,結(jié)實著呢,不出溝,也不會倒。窗戶呢我不推辭,把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換掉就可以了,臥房的都不用換。衛(wèi)生和除草我自己都可以,我還能動。
邱必成說,張爹爹您深明大義,救了我們的急也救了我們的事,我們不能不管您。如果我們啥事都不做,一個自己的良心上過不去,二個村民們怎么看我們?村委也是一級組織,我不能讓人戳我戳村委的脊梁骨。
張爹爹說,美麗鄉(xiāng)村建設是秋月屋場的大事、好事,又顧老又顧小的事,真要能搞成,就是把我殺了去祭壇,我也愿意啊。
邱必成抹了抹眼角,又笑了笑,說,言重了。好事就更要辦好。您看您在村中心住了幾十年了,我們一句話您就搬到這里,這里瀝青路都沒鋪過來,門前還是泥巴路,當時想著邱爹爹過世了,這屋子不會住人了,路燈也沒栽,黑咕隆咚的。您這是做了很大的犧牲,實心實意地成全了一屋場的人啊。
正說著,前面土路上一下來了十來個人,男男女女都有,有的扛挖鋤、鏟鍬,有的提桶、大半是屋場的,有兩個是外聘來屋場工地干活的。他們浩浩蕩蕩全都涌到堂屋里,嘰嘰喳喳,四處觀看。
尹登高說,我在群里發(fā)的消息,喊他們來這里干活的。尹登高給男人們遞上煙后就開始分工。待人員都安排妥當了,尹登高又對邱必成說,大工按三百一天,小工按兩百一天。邱必成看了看這些干活的人,都是五六十歲的,有兩個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邱必成說,你在村里確實是年輕小伙,哪怕黑,哪怕壯,長得像鐵塔,那也是村里最年輕的鐵塔。
尹登高說,暑假,村里年輕人倒是有,都在屋里吹空調(diào)、吃西瓜呢,這種小錢,他們也看不上。邱必成笑著嘆了下氣,搖了搖頭。
臨走時,邱必成又問張爹爹還有什么要求?
張爹爹說,沒啥要求,我一個孤老,托政府的恩,有吃有喝,一個月還有一千多塊的待遇,還要提什么要求。尹登高聽他嘴上這樣說,但看他兩只眼睛熱灼灼地看著邱必成,猜他應是還有啥話藏在心里的,便說,張爹爹,您有啥要求盡管提,我們能解決的就盡量解決。
邱必成說,是呢,有啥就放心提出來,說出來了,心里也寬展些。
張爹爹受到了鼓勵,就說,倒也不是我個人有什么要求,只是上次村里聚會,會我參加了,席也吃了,我就覺得吳向前講的那番話是真心誠意的。這條河渠是我們這一輩人修的,當年我二十歲不到,修完這條河渠,我都二十五六了。這是我們那一代人日里夜里,不辭勞苦,用兩膀最有勁的時候挖出來的。幾十年了,真的該好好修一修了,畢竟沿河渠幾千畝田地靠的就是這條河渠,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門啊。我們那一代人吃糟糠咽苦菜,響應國家的號召,勒緊褲腰帶,開荒山,墾林地,修渠道,挖水庫,想的就是我們前人栽樹,你們后人好乘涼。我們這一代人沒給你們留下金留下銀,但這些大型的基建,是我們給你們攢下的家當,你們一定要保管好、愛護好啊。
尹登高心里震蕩了一下,他以為張爹爹是開口向邱支書要空調(diào)或是洗衣機什么的,這種物資上的大件,就慫恿他向村支書大膽開口,想為他謀點實惠,沒想到張爹爹是要為吳向前說話。尹登高有一瞬間的沮喪,他這四十年,除了二十多歲隨大流去廣州深圳打過兩年工,基本上就沒離開過這村子,他跟這些村民一年到頭在一起,他自以為對他們是相當了解,吃透了他們,看準了他們,但他錯了,很多時候,他們給他露出的心思,竟是這么陌生。就像張爹爹,這么個默默無聞的孤寡老人內(nèi)心深處擔憂的是村里的這條渠道,他想托付的交代的還是他年輕時候流血流汗挖出的這條河渠。
邱必成一雙眼睛看著張爹爹,滿是驚詫,又充滿敬意。他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張爹爹,很認真地想了想,說,爹爹您放心,這條河渠我們一定會看護好它。我們會把老一輩攢下的家業(yè)當成傳家寶,一代一代往下傳。
張爹爹很是欣慰,老眼里流出兩行淚,說,那就好那就好。
算是交到了天緣,半個月里全是晴天,偶有兩天雨,也是上午灑一陣,下午就收了,既解了暑,又不耽誤工。很快張爹爹那個房子就按照規(guī)劃改造好了。一間書屋、一間議事廳,一間多功能廳,后面的廚房、飯廳、火塘屋和衛(wèi)生間全部打通后,隔成了兩大間,一間做屋場榮譽陳列室,一間做茶水間。地面上地板磚通鋪,全屋吊頂,又用三夾板包了墻裙,刷了油漆。周局長家里淘汰的書柜、板凳和市里不知什么單位不要了的會議桌、文件柜,再把新購買的音響、廣播、電腦、投影儀等,往里面一填充,頓時有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豐富與飽滿了。
前面的水泥坪比階檐坎矮一截,這是當?shù)氐湫偷拿窬訕邮健榱巳趸穹匡L,村里的想法是把坪的地勢抬高到與階檐坎一般平,去掉階檐坎,這樣看著大氣,不會讓人起疑說是利用居民房屋改造的。墊坪的土,是在靈官廟腳下張爹爹屋旁取的,那里嫻靜避人,挖幾方土,不擔心影響村容村貌。
看著工人在自家屋旁挖土,一斗車一斗車運走,張爹爹臉上很是憂心,每一天都問工人,還要挖多少?挖夠沒有?挖了四五天,總算有工人回復他,說,夠了,最后一車了,還打趣說,您老總擔心這幾方土干嗎?怕死了沒埋的?張爹爹嘴巴動了動,似想說點啥,但啥也沒說,只是看著坡上凹陷了一大塊的黃土地發(fā)呆。
水泥坪也趕在市驗收團驗收前兩天,特地用麻石通鋪,在中間砌了個方正小臺,四周用漢白玉做了圍欄。直到把一根不銹鋼的長桿子栽到上面,村民們才明白過來,這是仿造鎮(zhèn)政府的廣場做的旗臺。周一的清晨,邱支書還專門來村里組織村民進行了一次升旗儀式,雄壯的國歌從多功能廳里傳出來,把趴在地上睡覺的黃狗嚇了一跳,在那惱火地吠叫,塘里劃水的一群鴨子驚得飛了起來,大白鵝伸長脖子撲騰翅膀曲項向天歌,雞也踱著方步在坪里罵罵咧咧。
一個村民調(diào)侃說,都起來了,畜生們也不想做奴隸。
又一村民接過話說,今晚把它們的血肉筑成我們肚里的長城。
你們這兩個半大墳塋(當?shù)刂淞R小孩子的話)。幾個老人對他們舉起手里的拐杖。
村民們笑得更起勁了。尹登高站在旗臺上,手里拉著旗繩,也摻和進來,大聲地說,快六十歲了,還半大墳塋,您老只管放心大膽地罵他們一整個墳塋。
真是的,還是我們的尹組長說得對。那村民指著尹登高說,這個才是咱們村里正宗的半大墳塋呢。
哈哈,人群中爆發(fā)出更響亮的笑聲,弄得邱必成朝尹登高看了一眼,沒繃住,也咧嘴笑了起來。在村民的笑聲中,一面嶄新的五星紅旗緩緩升到了桿頂。
地級市里的驗收團來得很有陣仗。三天前周志軍就跟邱必成通了氣,到時會有五六十人。地級市的主要領導來,市里在家的四大家領導就全都要來,弄得邱必成、尹登高和鎮(zhèn)上的領導為弄接待方案熬了幾個通宵。前天傍晚,周志軍還特地抽空回了趟老家,與尹登高一起坐邱必成的車,車窗緊閉,把村組大小角落都轉(zhuǎn)了一遍,對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地方又指點了一番。
驗收那天一大早,邱必成就將村里的腰鼓隊、軍樂隊、龍獅隊都組織起來,站在進秋月屋場的道路兩旁。在廣場上跳點帕斯的婦女們,遵照周志軍的旨意,被村組進行了收編管理,起名盛世歡歌舞蹈隊,每人做了兩套舞蹈服,舞蹈鞋、音響設備也給她們換了,還讓她們編排了新的舞蹈。這會兒她們?nèi)即┥霞t艷艷鑲水鉆的緊身衣和超短裙在廣場上邊排練邊待命。每個路口都有充氣的拱門,上面拉了橫幅,“歡迎市領導蒞臨秋月屋場指導工作”。
尹登高拍了一段又一段小視頻放在村組的群里,惹得那些在外地的村民心里像貓爪抓似的,恨不得背上長翅膀飛回來親眼目睹這盛世熱鬧??戳艘曨l后,群里不少后生都覺得自家那八九十年代時興的兩層樓已經(jīng)嚴重拖了村組顏值的后腿,表示今年或明年一定要發(fā)狠,向肖行超同志學習,把父輩們建的老樓房推掉,蓋新式樓房,別墅,落地窗、大石柱那種。
正鬧著,邱必成的電話響了,是周志軍打來的,告知他,車隊即將下高速,警車開道,還有十五分鐘就能進村口。鎮(zhèn)上領導們都精神抖擻起來,說市里驗收團馬上就到,迎接隊伍現(xiàn)在就要開始醞釀情緒,把最熱情的笑容端出來擺臉上。打腰鼓的要打出氣勢,吹號奏樂的要喜氣洋洋,舞龍舞獅的要舞出龍騰獅吼的精氣神來。
一個騎電動車的探風村民順大馬路飆過來,說,快到了,快到了,已經(jīng)下高速了,五分鐘之內(nèi)就到。
邱必成趕緊站在村道口,對著兩邊的隊伍,大手一揮,隨即幾十只腰鼓、管啊、號啊和龍啊、獅啊都一齊活動起來。很快河渠那邊的廣場上也開始手舞足蹈。村民們聽到鼓樂聲,都走出家門,一個個站在自家曬坪上張望。
來了十多輛小車、兩輛考斯特、一輛中巴,最前面的是一輛警車,車隊在夾道歡迎中緩緩駛進村中心的大路上,靠邊將車停好。穿著白襯衣的領導們從車里鉆了出來,考斯特和中巴上的領導也有序而出,一路小跑到坐車領導的旁邊。周志軍也來了,他穿著一身警服,雖然五十多歲了,但腰板直挺,職業(yè)使然,兩眼如蒼鷹,深邃敏銳,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他一下車,倒成了中心,大部分人都圍著他。市里領導說,我們這是到了周局長的搖籃啊。眾人哈哈大笑。周志軍與眾人一一握手后,謙恭地領著眾位領導專家去了廣場。這個點,廣場上大片陰涼,四周都有風,隔著幾口塘吹過來,涼快得很。舞蹈隊還在跳,一個個臉上的笑容如綻開的喇叭花。領導們也都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觀看。
這支舞蹈隊,一個個黑不溜秋,四肢健壯,臉脖子滿是風吹日曬的痕跡,今天她們都拾掇了一下,畫了眉,涂了粉,擦了口紅,跳的舞,一舉手一投足,有股鐵匠掄錘砸熱鐵的趣味,不柔軟,但兩膀有力。
一位領導說,這支舞蹈隊一看就是村組里土生土長的。我們之前去別的鄉(xiāng)里檢查,他們村里也有一支舞蹈隊,看是好看,但那一看就是花錢從城里請的,一個個細皮嫩肉,渾身都透著一種領高額退休金,衣食無憂的舒適感。
同行的一位從旁附和,說,那是的,再好看,弄虛作假就不好看了。我看我們剛進來,歡迎我們的那些打腰鼓的、吹號吹管的、舞龍舞獅的都是這里的農(nóng)民。
邱必成說,向領導們匯報,我們這個自然村一共是十二個組,一個組一個特色,腰鼓隊、軍樂隊、龍獅隊都是別的組的,秋月屋場就是這支盛世歡歌舞蹈隊,隊員個個都是村里的村民。
領導聽了點了點頭,說,美麗鄉(xiāng)村就是要看美麗鄉(xiāng)村里村民們的精神風貌。你像那些個鄉(xiāng)鎮(zhèn),從城里面請來一套班子,算怎么回事?
眾人都附和。
村民們?nèi)齼蓛烧驹诟甙渡希┮曔@邊廣場的動靜,猜“大小王”。他們用自己觀察的細節(jié)判定哪個官大哪個官小,臉上還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而幽深的笑容。
驗收團被帶領著來到新建成的書屋、議事廳看了看,在那落了會座,喝了杯茶。在參觀屋場榮譽陳列室時,市長忽然問道,為何這個屋場叫秋月屋場?這一問如點了眾人啞穴,一時鴉雀無聲。邱必成想了想,說,一輩一輩就是這么叫的。這里有口塘叫秋月塘,有年頭了,自然形成的,屋場名就是這么來的。
周志軍在外面跟村民寒暄,耳朵里聽到了市長和邱必成的對話,就趕緊進來,說,我來向市長匯報。邱支書說的沒錯。秋月?lián)甲C之前并不叫秋月,而是叫邱涴子,說是元代的時候,有一對邱姓夫婦落腳在這里,自稱是丘處機的后代,夫婦在這荒山里耕種避世,那婦人生了九個兒子,俗稱一鳳養(yǎng)九龍。這九個兒子長大成人后,各自成家立業(yè),開花結(jié)果。此山是邱姓開,此樹是邱姓栽,就叫邱涴子。我們市歷來人口普查,都是邱姓居多,這方圓幾十里的“邱”,基本是從這個屋場發(fā)出去的。看邱必成,邱支書的老根肯定也在這個屋場。后來邱涴子邱涴子叫訛了,就成了秋月子,解放前都是叫秋月子,解放后,就去掉了子,叫秋月,現(xiàn)在就是秋月屋場。各位領導若能多多關照,秋月屋場就能成為美麗屋場。
周志軍話音剛落,眾人就拍手叫好。市長說,感謝周局長為我們講古。又提了個建議,說,不管真的假的,應該把秋月屋場這種民間傳說的來歷用文字記錄,或者干脆刻座石碑,立在村組口或是廣場那兒,讓村民、游客都知道這個屋場的歷史。歷史是文化的一個重要基因嘛。
眾人又為市長熱烈鼓掌。驗收團的氣氛一時活躍輕松起來。周志軍、鎮(zhèn)上幾位干部還有邱必成和尹登高一個個點頭,夸贊、感謝市長的好建議,妙計安秋月,這樣一弄,秋月屋場的文化品位又提升了兩個檔次。
驗收團又去了村組的幾個家庭農(nóng)場。農(nóng)場主們都好客,種葡萄的摘葡萄,種柑橘的摘柑橘,種獼猴桃的摘獼猴桃,到了吳向前的農(nóng)場,吳向前也讓工人摘了一籃子黃桃。驗收團的人都擺手,表示肚子裝不下了。
吳向前和妻子還有幾個工人都不理,依然把桃子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用刨刀刨了皮,切成塊,插上牙簽,遞給眾人。吳向前說,這是晚熟的炎陵品種,全世界最好吃的黃桃,吃了這茬再沒有了。
眾人看他講得湊趣,就嘗一嘗,一嘗,都覺得這桃子確實不錯,味道清甜,軟硬適中,跟城里買的真的不一樣。
市里的領導看他農(nóng)場的大三間前面豎了一面紅艷艷的黨旗,問道,你是黨員?吳向前回道,是的,在部隊就入了黨,我這個農(nóng)場是鎮(zhèn)上評的黨員先鋒崗。
看你年齡不大?有四十歲嗎?
四十二。
你從部隊復員回來就直接落鄉(xiāng)里,不想去大城市闖蕩闖蕩?市里的領導對吳向前似乎饒有興致。一行人也只得在這里駐足。周志軍把吳向前的農(nóng)場安排在最后,本打算是驗收團看過幾個農(nóng)場后就了了,沒想到領導作風扎實,硬要每個都看到。
吳向前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我個人鄉(xiāng)土情結(jié)重,沒當兵之前就喜歡這塊地方,山清水秀的,也喜歡種花種果。到了部隊,指導員根據(jù)我的愛好,把連隊的后勤菜地和果園都交給我管理,也算是學了一點種植技術,這技術在大城市不好闖蕩,只能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趕上國家的好政策,土地可以流轉(zhuǎn)、承包,我這才有了用武之地。
市里領導頻頻點頭,說,你不錯啊,確實發(fā)揮了黨員先鋒模范作用,我們?nèi)ミ^的幾家農(nóng)場,種植戶們?nèi)湓捓锞鸵獛С瞿愕拿?,說你是最先搞家庭農(nóng)場的,摸索出道道后,就帶領村里其他人干起來了,如今他們都嘗到了甜頭,都說你好話呢。你這算是村里的年輕人了,雖說現(xiàn)在依靠旅游,這一塊的村莊發(fā)展勢頭好,面貌改換大,但年輕人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還是不多,畢竟種地苦、累。
吳向前說,累是累,苦也是苦,這三千多株桃樹就跟兒女一樣,一年四季都要管理,沒有空閑的時節(jié),風吹日曬,但喜歡,就不談這些了。也有人說,一年也就賣個十二三萬,一家人都泡在這桃園里,收入也不高嘛。但我跟我愛人是這樣想的,人活一輩子,要賺多少錢是個頭呢?我們一年賣桃的收入是十二三萬,養(yǎng)的這些雞、鴨、鵝、兔一年大概能收入兩三萬,這就夠了。你看我們村里人,兒女在城里混體面了,當了大老板,接父母去城里住,專門請保姆照顧老人,老人啥事都不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不出幾個月,就會得病,嚷嚷要回來,回來了,往地里去,把自己的菜園子摸一摸,莊稼弄一弄,病就好了。兒女就怨,說真是有福不會享。但老人說,你們都有工作,把我接到了城里,但你們一天到晚人影子都見不到,這些莊稼和菜蔬比你們更孝順,它們無言無語,但它們默默無聞陪伴著我們,什么時候撒什么種,什么時候開什么花,有規(guī)矩有禮貌,雖然身子辛苦,但心舒坦。我也是個圖心里自在的人。種田不受約束,除了要看天的臉色,不用看人的臉色。今兒想早起就早起,想晚起就晚起。今天想干一天就干一天,明兒想荒一天就荒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由著我自己做主,多好。
說著,吳向前咧開大嘴笑,牙齒比臉白。
驗收團有個很年輕,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姑娘,說,聽你這一說,我都想回去種田了,真是上班不如種田。
市里領導說,你回去種田,我怕你把稗子當谷子揀在籃里。
那姑娘說,稗子?稗子是什么,能吃嗎?
眾人都呵呵大笑起來。吳向前也笑。
市里領導又問他,你對你們屋場這次建設美麗屋場有什么看法,有什么好的建議?
尹登高朝人群中的周志軍看了看,看不出周志軍臉上表情有啥變化,他的嘴角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帶著笑意。尹登高猜測周志軍的心里還是怕吳向前又提出修河渠的事兒來。針對這事,邱必成事后跟周志軍提過兩次,一次是在村民集會結(jié)束后不久,另一次是在張爹爹挪屋之后。兩次都被周志軍拒絕了,一次比一次強硬。周志軍說,修河渠,想都別想,第一不是一兩個錢的事,第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周志軍說,張爹爹那個時代修河渠,是舉全縣財力、物力、人力,多少人工啊,國家不計成本不計代價搞基礎建設,改天換地?,F(xiàn)在重修這一條河渠,那是一個村組的力量做得了的事嗎?我拍胸脯保證的是爭取評上美麗屋場,不是要修河渠。他吳向前信口開河,收民心,但修一條河渠不是靠嘴巴,靠想當然就能做的。周志軍的一番話把邱必成跟尹登高的興頭說蔫了,也覺得周志軍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便也點頭附和。
現(xiàn)在市里領導當著驗收團的面問他,如果吳向前重提修河渠,那就完全打亂了秋月屋場建設的節(jié)奏,他第一次提的時候是建設剛開始,現(xiàn)在已是大頭朝下,修河渠,肯定做不到,達不了標。
尹登高發(fā)現(xiàn)同樣含著笑意死盯著吳向前的還有邱必成。
吳向前說,不能算是建議,我這只能算是對未來的構想,還不能納入秋月屋場的這次建設的考核目標內(nèi)。
市里領導似乎很有興趣,說,不妨說說看。
吳向前抬起頭,不經(jīng)意地用眼光掃了人群中的周志軍和邱必成,想了想,說,我的構想是,以后想成立一個農(nóng)產(chǎn)品深加工廠,你看我們這些搞種植的,瓜啊果啊成熟了,品相好的,能過檢驗關的果品、瓜品才能上市銷售,但很多次果、次瓜,很多不是輸在品質(zhì)上,只是磕了碰了,顏值稍差了一點,就淘汰了,喂了雞喂了魚。其實這是很大的一種浪費,丟這種瓜、果,種植戶們的心里像滴血。如果有了深加工,這些果品、瓜品就能得到利用,種植戶們就再無后顧之憂了。
市里領導對此構思也表示欣賞,說,嗯,這個想法好啊。我看秋月屋場也算得上人杰地靈啊。周局長怎么看???
周志軍之前心肺高懸,此刻五臟悄然歸府,再無隱憂與牽制,心里也知道是吳向前顧了屋場建設的大局,也顧了他個人的體面,便笑著說,您是要我看屋場的人杰地靈還是看向前同志的未來藍圖啊?
市里領導哈哈一笑,說,兩者都要你看一看。
周志軍說,人杰地靈嘛,我覺得領導說得對,我們秋月屋場地雖不大,但也是出了不少人才,從這里走出去的青年才俊分布國家的大江南北,各行各業(yè)。留守在這里的村民也是藏龍臥虎,像吳向前同志就是。向前同志的深加工藍圖我很神往,我們以后要朝這一構想加把勁,爭取明年后年各位領導再來時,能吃到我們屋場生產(chǎn)的水果罐頭和各種果干、果脯,喝上我們出品的果汁、果泥、果醬。
市里領導說,若能這樣,我們不來這里,就是坐在北京、武漢、廣州、長沙也能喝上咯。
哈哈。
看了農(nóng)場,驗收團一行又走訪了幾戶村民。村組里那些別墅人家,家家戶戶都敞開著大門,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這些都是尹登高按村里“兩委”的意思提前跟這些村民打了招呼的,這些房子闊氣,條件較好的人家是村組的門面,他們是村組鄉(xiāng)村振興的成果,有其使命與擔當。驗收中,這些人家要打開大門。看過幾處別墅后,大家都深感,現(xiàn)在城市與農(nóng)村的差距在縮小,幾乎沒有差距了,超大屏幕的電視、整體廚房、紗麻兩層的落地窗簾,有幾家還是中央空調(diào),廚房也是嵌入式烤蒸一體機。又去了幾棟樓房,樓房人家的生活質(zhì)量也不差,院子里花花草草,蜂環(huán)蝶繞。
路過芝嫂門前,門也是敞開的。她家是樓房,外墻在上一次翻新時村里額外照顧,通身給貼了白瓷磚。本來也是村組門面家庭之一,但上個月周志軍給尹登高打電話,把她拿下了。這次市里驗收,他也就沒跟她打招呼。
市領導似乎對這一家很感興趣,步子在朝人家院子的方向邁。看周志軍還在隊伍的后面,陪著一位來賓說話,尹登高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又不能攔住領導,只得給領導帶路。至于為什么忽然把她拿下了,尹登高也不明就里,欲問一問,周志軍就把電話掛了,似乎是有意回避他的疑惑。他聽妻子說過一嘴,說是村民私底下議論,說她有孕是千真萬確的,好像說還想生下來,不知怎的,還是去引產(chǎn)了。引產(chǎn)引得不怎么好,身子吃了大虧,下面一直淋漓不斷。后來又有人好心告誡村里的女孩子們,不要坐芝嫂的熱板凳,說她的下體之病有傳染性。而且好像說她還被周家給辭退了,她的門庭也就日漸冷落,短短幾天便只有鳥雀光顧了。
驗收團一行一部分人踏入芝嫂的家,還有一眾人留在院里看花花草草。尹登高叫嚷,芝嫂,芝嫂。
不一會兒一個男的從后院里走了出來,穿著部隊的大褲頭和背心,瘦,但身板筆挺有型,五官端正??匆娺@么多人進來,他靦腆一笑,文質(zhì)彬彬,只是眼珠子不大活絡,像是焊住了,看人看物,都是定定的。尹登高向眾人介紹,說,這是芝嫂的兒子,小滿,二十多歲。說著又沉沉嘆了一口氣,說,哎,本也是一個好小伙子,就是腦子出了問題,郁了。他又解釋道,郁了就是瘋了。
眾人也都為之惋惜。
小滿又對著眾人笑了笑,說,你們是來送紅包的嗎?
小滿,你媽媽呢?尹登高趕緊打斷他的話。幸得小滿說話口齒不清,頭一次跟他打交道,尹登高估計驗收團沒一個人能聽懂。
邱必成謙卑地建議道,領導,要不我們?nèi)ハ乱患??當家的老板好像不在,這孩子又是個精神病患者,這么大的陣仗,怕他受刺激。
眾人覺得言之有理。邱必成邊走邊跟領導說,小滿這孩子以前是個好孩子,還當過兵呢,當兵之前在鄰村談了個女朋友,女朋友好漂亮,兩人訂了婚的。他當兵之后表現(xiàn)還挺好,據(jù)說立了個功,有提干的希望呢,也是看了世面,看花了眼又看花了心,想著自己藍衫將脫要換紫衣,就瞧不起農(nóng)村的女朋友,就打電話把婚給退了,女方不愿退,還專門去部隊找過他,他高低不見,后來村上出面協(xié)調(diào),婚還是退了。這孩子在部隊待了四五年,又沒有提成干,復員回了老家?;亓死霞乙部梢裕腥岁P照著在鎮(zhèn)上找了個保安工作,也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總嫌人家丑,都不滿意。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他又跑去糾纏之前的未婚妻。人家姑娘早嫁人了,嫁得還不錯,現(xiàn)在倆孩子了。老公是個包工頭,也是當?shù)匾还蓜萘?。他去纏人家,人家警告了他幾次,后來人家忍不過就帶一伙人給他打了一頓,腦子就打成這樣了。
正說著,一個胖女人一手提著一只剛被殺,脖子還順毛淌血的公雞,一手提著一個塑料袋,袋里裝著香蠟紙燭,一看就是祭祀用的。這人正是芝嫂。她一看這么多人站在她的院里,吃了一驚,倒退了一步,露出惶恐之色,但一向狗仗人勢的架子如安全氣囊一樣炸開支撐著她,讓她瞬間又恢復了鎮(zhèn)定。她一半狐疑一半激憤,說,你們這么多人到我家里做什么?我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要這么興師動眾的?老娘不就懷個孕嗎?國家二胎、三胎都放開了,我懷孕再也不犯律法王條了。
尹登高和邱必成趕緊繞開眾人,上前一把扯住她。尹登高說,這是市里的領導,今天市里領導來村組驗收,一大早敲鑼打鼓、舞龍舞獅,你不知道?。?/p>
芝嫂將他們二人的手一把撣開,說,莫哄老娘,什么驗收團,二十年前老娘懷孕,抓我去引產(chǎn)的就是這幫人,我認識。當年掀我屋頂?shù)耐?、舀我米缸的米,還把我往尿桶里摁,逼我呢。我怎么會忘記呢?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興奮,她的臉被一種激昂的情緒焚燒著,漲得通紅,連眼睛都紅了。尹登高一個勁地呵斥她,她全然不理,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意識里。她又呵呵一笑,露出一嘴泛黃的牙,她說,最后還是他們贏了,我偷偷摸摸懷到六個月,還是被他們捉到了。說著她又嚶嚶哭了起來。
市里幾位領導臉色鐵青,沉重得像塊墓碑。本市里有一些跟周志軍常來常往,經(jīng)常春節(jié)在周家坐交椅的領導認出了這是周家的保姆芝嫂,在那拿眼睛偷偷觀察著周志軍。周志軍在外圍看著,也是一臉錯愕。
小滿從屋里出來,手里拖著把椅子,安置在屋檐下,自顧自坐上去,看著院子里的一眾人,嘴角露出謙謙君子般的淡然笑容,好像這個哭泣的、叫囂的女人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一個陌生人一樣。那只還沒死斷氣的毛公雞被扔在地上,一彈一彈的,脖子里又迸出不少黑血。
這女人瘋了,這女人瘋了。尹登高跟邱必成說。
芝嫂忽然看到了周志軍。周志軍皺了皺眉頭,虛了虛眼睛,嘴角的兩條紋線吊了下來,顯得極度厭惡,又極其冷酷。尹登高從周志軍的這種微表情里感到一種刀刃般的寒氣。
芝嫂朝周志軍走了過去,眾人給她讓開一條路。芝嫂“撲通”一下跪在周志軍腳前。周志軍躲閃著,但躲不掉,便只能由她。芝嫂說,周局長,求求你,讓我繼續(xù)照顧大媽。我孩子已經(jīng)打掉了,不是周大伯的,不是的。我之前是瞎說的,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周局長,你還是讓我回去照顧大媽大伯,我給大媽端屎端尿,天天按摩,我保證伺候得他們長命百歲。
尹登高如電打過一般,呆住了。他喃喃道,她瘋了,她瘋了,她真的瘋了,這女人。
尹登高已經(jīng)看到周志軍臉上流露出慍怒了。
邱必成在招呼驗收團去下一個站點。
尹登高趕緊過去拉扯芝嫂,但她卻不起來,還將周志軍的腳給抱住了,一口一個周局長,又一口一個志軍哥。纏磨了半天,周志軍看眾人都離去了,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距離,便抬起一腳朝她心窩子一踹,這才把自己掙脫出來。
被踹倒在地的芝嫂怔怔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是不敢相信的驚疑,繼而又感到一種恐怖,連連往后倒退。周志軍嘆了口氣,把她從地上半拉半提了起來,讓她站住了。周志軍朝她溫和地笑了笑,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芝嫂,你病了,好好在家養(yǎng)病。病養(yǎng)好了,才能做事。對不對?
芝嫂直勾勾看著周志軍,渾身瑟瑟發(fā)抖,她遲疑地點了點頭。
一個上午,驗收的項目就全部結(jié)束了。中午車隊浩浩蕩蕩開去了星星點燈。
888包房里的屏風隔斷全部挪走了,尹登高敞敞亮亮地見識了這包房的廬山真面目。他瞬間想起了之前不知在哪聽的一個順口溜,說這鎮(zhèn)上有四大,南畝的苕、秋月的官、城頭的客棧、水庫的灣。城頭的客棧自然就是星星點燈了,不說這酒店連停車場圈了多大一塊地,光這888包房,就夠街面兩個店面了。尹登高的心里又一次受到?jīng)_擊。這一點上他確實佩服邱必成當初的魄力,在旅游城還是江湖上精美的傳說時,他就把這片荒地給承包下來,近十年了,一直都是在手上閑置。尹登高前幾年都在勸他把這地棄了,雞屁股似的,說是肉又不值錢。沒想到五年前,鎮(zhèn)上建旅游城就有鼻子和眼了。他老邱守的這“株”真的逮到了“兔子”。后來村支書的黃袍加身,這客棧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之機,每天車滿客滿。
三個席面已經(jīng)布置好了,一桌可坐二十人的大圓桌,三桌容下了驗收團所有人,隨從、司機還有鎮(zhèn)上、村上的部分陪同人員在隔壁包廂開了一桌。邱必成和尹登高因為是秋月屋場的,就被安排到了888包房。尹登高依然還是做開酒、倒酒、按桌、轉(zhuǎn)桌、布菜、端茶和倒水的工作。在邊上的幾個服務員嘰嘰笑,說尹組長這活兒做得比她們還專業(yè)。尹登高笑笑說,明兒上崗做你們的領班。
在對秋月屋場的褒獎和夸贊中,酒已過三巡。包房內(nèi)喝酒的都面開桃花,喝奶的都嘰嘰喳喳,集體場合中,有一半熱衷表演,一半充當看客。尹登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阿慶嫂似的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只管提壺續(xù)酒。但他觀察到,驗收團里本市的領導都跟周志軍套近乎,對從外地來赴任沒幾天的市委書記倒只有場面上的尊重??磥硗鈦淼暮蜕心畈粍颖镜赝辽灵L的經(jīng)。
座中一位領導忽然問周志軍,上午去的那家神經(jīng)病兒子的女人是怎么回事?聽說是你家保姆。
這一問,如一顆子彈發(fā)射,群鳥驚動之后,林中一片寂靜。眾人停止嬉笑言談,眼睛齊刷刷看向周志軍,這敏感的一問似乎撓住了眾人的癢癢。尹登高也暫停續(xù)酒。
周志軍未語先長嘆,從桌上撿起煙,又給眾人散了一遍。他自己也點燃一根,說,這事怎么說呢,小孩無娘,說來話長。這女人叫邱萬芝,村里人習慣叫她芝嫂。我媽六年前中風后,家里就開始請人照顧,前前后后請了三四個,都不合意,就這個本村本組的芝嫂試著干了幾個月,還不錯,這幾年就沒再換人。這女人做事確實是把好手,家里家外,樓上樓下,我媽我爸,她都照料得妥妥當當。當然我也給她解決了很多實際問題。她兒子小滿當兵入伍,退婚,復員后,又給他在鎮(zhèn)上找事做。這兒子不成器,磨纏人家老婆,被人打了,打了之后的賠償問題,也是我出面協(xié)調(diào)的,但哪知道打成了腦震蕩,人瘋了。沒法,芝嫂又要照料我家,又要照料自己家。這當中還說漏了一件事,三年前,芝嫂的男人死了,成了個寡婦。哪知道,寡了三年的芝嫂今年懷孕了。
賣了關子后,周志軍停頓了下來,他深深抽了口煙,又起身與本市的市委書記敬了杯酒,一副欲待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樣子,把驗收團一眾人的胃口吊得高高的。急性子的都已經(jīng)在催促了,說,大神,快更新吧。
周志軍又說,你說五十歲的女人還能懷孕是很稀奇吧,五十歲的寡婦懷孕不是更稀奇嗎?是人都得問,孩子爹是誰是吧?
眾人當然點頭,說,對對對。
周志軍說,我們也問啊,這女人一口咬定說是我老頭子的。在各位領導面前,我也不想隱瞞什么,坦誠地講,我爸跟她之間有沒有肌膚之親,你要說蠻過硬,也說不好。郎有情,妹有意,這些我們眼睛也都沒瞎,但你要說肚子里的孩子是老頭子的,那就過分了,還非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們說生下來就生下來,現(xiàn)在二胎、三胎都放開了,生育權還給老百姓了,你的肚子你自己做主咯。但我?guī)野秩メt(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我爸沒有生育能力了,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我們把檢查結(jié)果給她看了。后來她才軟下來,也是她自己說漏了嘴,說這孩子是……
周志軍又停頓了下來,擺擺手,說,算了,不說了,這種事說出來也是屋場的丑聞,不美。哎。他幽幽抽了一口煙,又抬起屁股給市長敬了一杯酒。
那心里欠欠的,還在不斷追問,到底是誰的嘛?
周志軍說,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邱必成的,也不是尹登高的,更不是在座的任何一個人的。哈哈,喝酒喝酒。但最后還是把小孩給打掉了,聽說打掉了之后,身體作下病來。每天精神恍恍惚惚的,有次跟我媽洗澡,插了電的吹風機直接丟在澡盆里,幸虧我爸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我媽就被電死了。我們就讓她在家里養(yǎng)病,暫時不要來我家做事。哪知道今天上午她來這一出,把我嚇一跳。如此看來,芝嫂的病情更嚴重了。哎,真是作孽。
尹登高倒是記起修張爹爹那屋時,有兩個村民歇工時咬耳朵,說太慣肆孩子,小滿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跟媽睡一床,大不該。他當時并沒往心里去,只當是村人嘴碎,喜歡說人的閑話。但照剛周志軍說的丑聞一詞來推斷,他忽然覺得這閑談里不同尋常,大有深意,是說他們母子……天啦。尹登高在心里驚道。
他又朝周志軍看了一眼,心里緩緩生出懼意。這個相處這么多年,自己忠心耿耿,彎著腰撅著腚給他當墊背的,現(xiàn)在他再細細看他,發(fā)現(xiàn)他雖然面帶笑意,但眼里分明藏著一股陰寒之氣,還有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專橫和殘暴。
尹組長,你想什么呢?周志軍朝尹登高揚了揚酒杯。
尹登高心里一顫,回過神來,哦哦了兩聲,趕緊跑過來,給周志軍的量杯里斟滿酒。
周志軍一手提壺,一手端杯,離座下位,按照官級大小,挨個給每個人敬酒,每一杯都碰在別人杯子的下端。他敬到哪,尹登高就跟到哪。這是周志軍少有的謙卑。尹登高遙遙與邱必成對望了一下,邱必成也覺得稀罕。
幾扇窗戶如畫框,盛著山川田野初秋的風景。梧桐籽熟,銀杏漸黃。大片大片的蔬菜大棚撕開了覆蓋的白色薄膜,圓白菜如士兵整齊匍匐在地,吸收著收割前的天地之氣。那一片莊稼地里,有倆人操控著兩架大型的無人機,在來回噴灑農(nóng)藥。城墻一角,彩旗招展,兩三個游客佇立在上頭,拍照、眺望。遠處的山,厚重的綠意里已經(jīng)醞釀出絢爛的黃、熾熱的紅、稀疏的棕色,零星的白夾雜在其中,有聽從秋意誓染層林的雄心。蓬勃的夏季就要結(jié)束了。
周志軍已經(jīng)開始搖搖晃晃了,一張臉紅得發(fā)黑,講話也不太利索了。被敬的人都勸他別喝了,或者整桌一齊喝一個,心意盡到了就行了。尹登高和邱必成也在一旁附和,說是的是的。但周志軍還是要一個一個地敬。邱必成跟著他也喝得兩腳似踩棉花,只是將未死,卒不能先亡,苦苦撐著身架子罷了。周志軍這舉動太不同尋常,眾人腹中各有疑惑,都拿著眼睛默默觀看著這邊的勢頭。
周志軍忽而傷感了起來,敬完最后一個,他眼眶一紅,繼而兩行淚水滾落下來。他用手指抹去老淚,但新淚又出。座中有女士細心地給他塞了一張紙巾。周志軍擦了把臉,情動腸熱,言語哽咽,說,謝謝各位領導賞臉,都沒拒我的酒。哎,我今年五十有六了,職業(yè)生涯也快到頭了。春天過了就是夏天,夏天過了就是秋天,歲月不饒時節(jié),也不饒人壽。今天市里四大家領導為著驗收工作,來到秋月屋場,領導們貴步踏賤地,這是秋月屋場的高光時刻,一定要載入秋月屋場的史冊。我作為這個屋場土生土長的人,確實很激動。這次秋月屋場能成為競標村組之一,也是仰仗各位領導的關照,剛才我也是出于真心的感謝,有些失態(tài),請各位領導包涵。說著,他又往自己的杯里倒了一杯,高高舉起,說,各位領導,秋月屋場還有哪些需要改進的、不足的,都給我們一一指出來。這杯酒我代表秋月屋場所有村民敬各位領導,感謝各位領導長期以來對秋月屋場的關懷、關心和支持。
宴席吃了將近兩個小時。離席時,周志軍被尹登高攙扶著。周志軍在大廳緊緊地呢喃,老邱,那個木盒子安排好了沒有?那個木盒子,別忘了。
邱必成踉蹌著步子,卷著酒麻的舌頭,說,領導放心,早就安排妥當了。
領導看他醉成這樣,不便再坐大巴,便把自己的車讓出來。周志軍差點跪下,說,使不得,使不得??搭I導不放心,他自己給自己出主意,說,我干脆坐前面的開道車,給領導們開道。
領導說,人說醉酒后心里最清白,看了周局長,我覺得這話頗有道理啊,喝成這樣了,還能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旁人也都識趣地笑了笑。
還有一個多月省里的驗收團就要來了。村里“兩委”人人都派上了活兒,都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上次驗收,市里說的秋月的傳說要銘記以傳世的,也在落實中。他們從遙遠的山東特地買了一塊大石頭,一面刻秋月屋場,涂上紅漆,另一面刻了一篇《秋月記》,這篇記是專門花重金請市里一位退休老干部寫的。寫了之后,又請鎮(zhèn)里中學的語文老師把錯別字改了,語句弄通順了。
周志軍又不知在哪得了靈感,給邱必成提意見,覺得靠路邊和廣場的幾間民房粉墻太素了,要弄點什么東西,既增加色彩又提升文化氛圍。
邱必成跟尹登高還在苦思冥想之際,周志軍說,請幾位畫家來畫幾幅畫,巨幅的,一面墻就一幅。我看有的旅游村,一面墻就畫一幅毛驢拉磨的圖,挺有視覺沖擊力的。
邱必成說,好是好,可咱村里、鎮(zhèn)上好像沒有這方面的人才。
周志軍說,這個我來請,我從市文聯(lián)里面找人。
邱必成說,好的好的。
掛了電話后,邱必成看了看尹登高,尹登高也看了看邱必成。
邱必成忽而一笑,說,這真是叫四水歸堂。
尹登高一頭霧水。
邱必成說,過去人家造房子中間有個天井,一下雨,四面屋檐的水統(tǒng)統(tǒng)流在這個天井里,不拋灑一滴出去。這就叫四水歸堂。呵呵。
尹登高略有所悟,也笑了笑,說,還是拋灑了一兩滴,那天幫張爹爹出陽溝搞衛(wèi)生那幫人是我做主喊的,他沒插手。
邱必成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說下雨就真的下雨。天上突然烏云密布,雨無兆而來,由點成線,由線成面,把在廣場上聊天的倆人淋成了落湯雞。
原以為就是一場秋雨一場寒,每一次短暫的降落,為的是一層一層掃除夏季殘存的暑熱,沒想到這雨來者不善,氣勢兇猛,不依不饒下了兩天之后還這么咄咄逼人??粗锏乩锏乃疂u漸蓄滿,農(nóng)人的臉上開始布滿愁緒。白露時節(jié)了,怎還有這樣兇惡的雨。第四天,秋雨終于釀成秋洪。從上游下來的水,因堵塞不暢,一路奔流一路漫灌,沿河渠兩邊的田地盡數(shù)淹沒,莊稼、瓜農(nóng)最后一批西瓜、撕了棚膜的卷心菜、還未采摘完的辣椒和即將上市的無花果,全泡在了水里。雨下了足足六天才停。農(nóng)戶們焦急地跑去田地里一看,瓜果、蔬菜和莊稼全成了一攤爛泥。男人們立在田里傷心欲絕,女人們坐在地頭號啕大哭,全完了,全完了。有的還試著收一點回去。村里的宣傳車又來了,一遍一遍宣傳,遭受洪災的田地,瓜果菜蔬一律不準收割,人畜皆不可食。農(nóng)戶捏在手里的糧食也只得忍痛舍棄,瓜農(nóng)們用鋤頭把瓜砸破、搗爛,鮮紅的汁液流在田里,像一攤一攤鮮血,刺目又驚心。
村里又忙著收集災情,向上報災,雖有一點補助,但也解不了農(nóng)戶們的困難。種植戶們臉上全都風霜苦雨,如居熱喪之中。這里災情還未理順,住靈官廟那一塊的芝嫂和一條狗慌慌地奔了下來。芝嫂一路呼告,不得了啦,張爹爹的屋塌了,張爹爹的屋塌了。狗一路狂吠。
尹登高跟幾位村民都站在河渠邊上看水情,聽這一聲張,頭皮一炸。一伙人拔腿就往靈官廟方向跑,一路跑一路喊,張爹爹的屋塌了,張爹爹的屋塌了。沿路居住的村人們拿鍬拿鋤趕了出來,遇到兩手空空的,就勻一把給人。呼喊聲、狗叫聲形成一種陣勢,驚動了一村組的人,大家如牽了線似的,一個個飛奔著往張爹爹家里去。
眾人奔到張爹爹的屋門口陡地停住腳步。屋頂陷了個洞,是坡上的一棵樟樹倒了,剛好壓到房頂,檁條椽子被打斷,瓦片也隨之跌落。門是開著的,沒鎖。
尹登高緊皺著眉頭,心里像小和尚敲木魚,腿也有點軟,但還是硬著頭皮進了屋。剛踏入門檻,尹登高就退了出來,叫了聲“哎呀”。眾人進去一看,也是亂作一團,膽小的索性打倒退,膽大的也是畏畏縮縮,都不敢攏向前。
張爹爹就在瓦礫堆里,房頂?shù)囊桓鶛_條剛好垂直砸到他的胸口,檁條的另一端又抵在樓板的凹槽處,卡住了,動彈不得,加上幾條瓦片砸了下來,任誰都難以活命。幾位村民將那根檁條抬了抬,又推了推,檁條紋絲不動。芝嫂像個受驚的石磙一樣,滾了進來,說,我是看這屋倒的,我下去喊的時候張爹爹還有氣呢。
村組里慣常給尸體洗澡裝殮的一個村民用指頭在張爹爹鼻子下探了探,又在脖子那里探了探,然后很肯定地說,過去了。
尹登高一邊給邱必成打電話,一邊指揮村民想辦法將抵在張爹爹胸口的檁條挪開。吳向前說,這只有用電鋸把檁條鋸斷,張爹爹的遺體才能挪得動。人群中一位做裝修的村民趕緊就拿電鋸去了。眾人開始刨瓦礫。他們一面勞動,一面感嘆禍福將來時的無處躲避。
電鋸來了,鋸的時候,張爹爹的臉跟脖子已經(jīng)瘀成了深紫色,甚是駭人??偹闶前褭_條從他身上拿開了。裝殮師扒開他的衣服一看,胸口一處凹陷,肋骨斷了兩根,整個身體跟臉一樣青紫。張爹爹去得太慘了。人們開始念叨他生前的一些瑣碎事情,都想從日常的縫隙里找出這場禍事的天定之因。
邱必成來時,張爹爹已經(jīng)洗了人生最后一個澡,穿好了衣服,被靠墻攤放在了一張門板上?,F(xiàn)成的磚夾住他的雙腳,頭頂已亮起了一盞油燈。一旁的火盆里也燃起了黃表紙。
邱必成一進來,就給張爹爹跪下了,磕了三個頭。張爹爹是五保戶,無兒無女,這種喪儀,沒人回禮,村人也就沒有布置草把。但看邱必成雙膝直跪在水泥地上,磕頭作揖,熱淚漣漣,村民也很是動容,原本想講幾句含沙射影的話,說如果張爹爹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就不會有這場橫禍。自己的房子是長住的,跟這房子不一樣,這房子幾年沒住人,不得氣,又偏又荒,鬼知道里面住了些什么。之前村民們房前屋后看了一遭,也發(fā)過議論,都說是之前在山坡上取土的禍根,正是因為取了土,給樟樹造成了松動,加上連日暴雨,禍根終于生出了禍事。邱必成沒來之前,村民一致都在為張爹爹喊冤叫屈,說他是枉死的。更有村民尖銳地說張爹爹就是村里給害死的。現(xiàn)在看邱必成這么一跪,眾人也就啥也沒說了。畢竟人死不能復生,他又無兒無女,為他講個口,并不劃算。
行完了禮,尹登高就被邱必成給叫到了外面。尹登高詢問,這喪事怎么辦?敲不敲鑼鼓?
邱必成給尹登高一支煙,說,我剛給周局長打了個電話,說了這個事。他的意思是不要聲張。驗收在即,一個孤寡老人被砸死在房中,再深問起來,這屋本不是他的屋,是為了給村組騰挪地兒,搬過去的,還揪出在坡上取土,才導致張爹爹慘死的,這叫什么事。哎,當初真不該在這坡上取土,真是悔死血在心里。邱必成抽了一口煙,說,他說的也有道理。畢竟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驗收。已經(jīng)大頭朝下了,收尾卷邊的瑣碎工作都還沒做。老天又不作美,這場洪災還不知道怎么收場。說著也是一臉愁云密布。
尹登高說,那具體怎么弄,也要說個目錄來啊。
邱必成無奈地低了低頭,重重嘆了口氣,說,你現(xiàn)在就讓地師去尋個地挖墳井,就沿河渠找個地,讓爹爹日夜守著渠道吧。下午就去火化,化了直接埋。
尹登高笑了笑,說,這比埋條狗子還潦草些。
邱必成又長長嘆了一口氣,說,看是今天還是明天找個挖掘機來把這房子推了,把這塊地清理干凈。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這是周局長的意思,也是村“兩委”的意思,你照做就行了。
尹登高說,你們還不如叫我去殺個人。張爹爹身體還沒涼透,就要把人拉去燒,燒完就埋,連人房子也要一并扒掉,夜都不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這叫我怎么開得了口。是的,他無兒無女,但這么多村民都是雙眼睛,都是張嘴巴。你們這安排,太……
邱必成說,我知道你為難。這樣吧,你照村委的意思做,我知道張爹爹生前最掛念的就是這條河渠,加上這場洪災,我來做做周局長的工作,爭取盡快地把這條河渠修一修,也算了卻張爹爹的一個遺愿,以慰他的在天之靈。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還是要向前看。
尹登高說,上次叫他搬屋,我就已經(jīng)很對不起張爹爹了。
邱必成打斷了他,說,行了,別婆婆媽媽了,你有種,你直接跟周局長去叫板。
芝嫂從屋里出來,肩上披著一條花絲巾,手里提著一個木盒子,看見邱必成和尹登高先呵呵笑了笑,然后臉突然一垮,說,你們看,張爹爹在那棵樹杈上坐,還搖一把蒲扇,爬那么高,不怕摔下來。她的手指著路邊一棵高高的欒樹,一臉擔憂的神情。
尹登高與邱必成對視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尹登高唬她說,青天白日的,你別瞎說,什么張爹爹,你去那屋里看,張爹爹躺在門板上呢,他死啦。
芝嫂嘴角一咧,笑容很是邪魅,說,沒死沒死,你看嘛,就在那樹上,正看你們呢。呵呵。說著就一搖一搖地走了。
邱必成喃喃說,這女人估計沒得救了,神經(jīng)了。
尹登高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想著村里那些流言蜚語,心里覺得那些河渠的石頭都沖到了他的心里,沉重又窒息。從前那么麻利、爽朗的一個人,現(xiàn)在竟瘋瘋癲癲,滿口胡話。
叫張爹爹下午就去火化,他實在開不了這口,先斬后奏地留了張爹爹一晚上,又請了村里的道士超度了一下。天剛蒙蒙亮,他就聯(lián)系了車送去了火葬場。事后說給邱必成聽,邱必成也沒說啥。兩個小時,張爹爹就化為骨灰盒回到了村里,直接埋進了墳井。跟張爹爹的靈車一同進村組的,是一臺挖掘機。這邊水渠旁隆起一座新墳塋時,那邊挖掘機將張爹爹的房子夷為平地,幾擔渣土一運走,仿佛這個村組從來沒有邱爹爹也從來沒有張爹爹。
世上消失一個人,就跟農(nóng)戶在地頭拔一棵草一樣,都是無聲無息的,隨意又決絕。好幾天尹登高看著靈官廟坡下被蕩平的那塊空地,心里就會生出一個巨大的窟窿,黑暗又空洞。
沒兩天,周志軍介紹的畫家進了村,三個人各畫一面墻。倒也快,兩三天就成了。一面墻畫的是《春耕》,褐色的一頭老水牛脖子上套著一張木牽引,牽引兩邊的麻繩拖著一張犁,一個戴斗笠穿蓑衣的農(nóng)人一手扶犁,一手揚鞭,前方是一大片帶水帶草的田地,半天空里還飛著一群群泥燕。一面墻畫的是《秋收》,金黃的稻谷,俯身叩拜大地的穗子,十幾個彎腰割稻的農(nóng)戶,戴著草帽,脖子上搭著白毛巾。收割過的稻田上擺放著一捆捆稻子扎成的草頭,有兩個小孩還在撿拾遺留的稻穗。還有一面墻畫的是《勤學》,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戴著紅領巾,伏在案上寫作業(yè),天色將晚,一位穿著粗布土褂的婦女,手捧一盞油燈進來了。小男孩的作業(yè)本上寫著四個字,“走出大山”。
其實那幾位畫家畫的時候,村民們就在默默地看。有人說好,那牛畫得跟真的一樣,連身上的毛、屁股上的旋都畫出來了。也有人說不好,但又說不出哪兒不好,反正就是不好。問尹登高,尹登高也說不出個啥。尹登高說,反正隔遠看,顏色很熱鬧,比大白墻好看。又說,城里的畫家畫的,能不好嗎?拍了幾張發(fā)到村組的群里,聽聽那些在外面見世面的村人的意見。
這幾幅畫一發(fā)到群里,就“呵呵”一片,說,好,真好。聽了半天,尹登高才覺察出這些呵呵里面的反意和嘲諷。村人說,這些畫家估計是在牢里關了幾十年吧。還有人說,這牛絕對是從我家萬年歷上摳下來的。有個上大學的小年輕問,那趕牛的身上穿的是啥,頭上戴的是什么?有人解答說是蓑衣、斗笠。小年輕依然不解。有人說,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的《漁歌子》你初中沒學嗎?那小年輕說,哦哦哦,就是這啊。這畫家真有文化,從唐代來的吧。眾人又在群里呵呵笑。有的問,那田里扎的一捆捆的稻子是個啥,干嗎要這樣扎?還有的問,現(xiàn)在誰家還有煤油燈盞?
肖行超在群里問尹登高,組長,你們這是從陰間請來的畫家嗎?讓他們睜開眼好好看看這陽間。你自己說,我們村里有牛、割稻、油燈盞、斗笠、蓑衣嗎,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我起碼二十年沒有在村里看見過牛了,牛肉倒是有。
吳向前雖然在畫前,但也還是在群里說話,說,我們美麗屋場展示的是新農(nóng)村面貌,不要說美化,你就是在這村里的田埂邊站上半天也不至于畫出這樣的畫來?,F(xiàn)在春耕秋收都是機械一體自動化,農(nóng)藥都是無人機噴灑,現(xiàn)在小孩子培優(yōu)都是在家用平板上網(wǎng)課,游戲也是玩積木、挖沙,在廣場探索研究開發(fā)各種健身器材的新玩法。我們村里的孩子還有幾個沒出過大山的?我們這的大山挖的挖,削的削,平的平,還有個屁的大山。別的村我不知道,在我們村里畫這種畫,真是讓人笑話。
尹登高再看那三幅畫,是覺得好惡心,好討厭,出丑弄怪,把他們辛苦建設了幾十年的村莊一下畫成了解放前。他把這圖片拍了幾張,又把群里村民的發(fā)言節(jié)選了十幾條發(fā)給邱必成和周志軍。
邱必成說,這畫好,但不對。
周志軍說,這不行,我讓他們重畫,畫之前先畫個小樣給我們看看。
最后,他們定了《豐年》《夏夜》《果園》三幅單純表現(xiàn)鄉(xiāng)村風景的畫,有了些現(xiàn)代氣息,但總體還是陳腐。村民們雖不是特別滿意,但比之前的批評緩和了一些。只能這樣了,尹登高也不想在這上面拉大鋸扯來扯去,時間來不贏了,絞邊收尾的工作跟那畫家畫的牛身上的毛一樣多。
他們在花卉市場買了幾車盆栽花卉,分發(fā)給村組三十多戶重點家庭,讓他們裝點庭院。
邱必成又把河渠的事兒提了一遍。這次因為有受災在前,加上張爹爹的死,也令邱必成感到這事壓在心坎上的沉重。他提的時候,態(tài)度也比較堅決。周志軍雖然不滿、煩躁,但還是退了一步,答應騰挪出三十萬來把河渠弄一下。
邱必成嫌少,說,三十萬能干什么?
周志軍說,本來就沒有在預算內(nèi)的,是你節(jié)外生枝。做任何事總要講個輕重緩急。秋洪已經(jīng)過了,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緊鑼密鼓,迎接生死一檢,這次檢查必須是舉全村之力全鎮(zhèn)之力全市之力。河渠的事兒可以以后再說。
周志軍又說,我給你交個底,以我對這些驗收團的了解,他們也就是走個過場,上次地級市驗收的那算是作風很嚴格的,各家各戶都走到了,每個項目都看到了??闯鰡栴}來了嗎?不要因為吳向前說了條河渠,你就跟得了魔怔似的。等村組評上了美麗屋場,我再向上面要資金來修河渠,為什么就非要碼在現(xiàn)在搞這種大開銷的工程?而且我跟你說,吳向前說的那段堵住的,垮塌了的,亂糟糟的渠道,人驗收團壓根就不會去那兒,路都沒有,誰去?不說驢蛋屎,表面光,咱們村組各項工作,基礎建設那是真金白銀填下去弄的啊,那是真實的呈現(xiàn)。我們村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那是裝出來的嗎?
周志軍說,自信點啊,自信點。我倒覺得你那修河渠的三十萬還不如給你姐,讓她多備點好酒好菜,還有禮品再添置一些,這些都是需要微風細雨,人人灑到,均衡發(fā)力,才有用的。
邱必成心里嘆了口氣,嘴上笑呵呵地說,好的,局長,我照您的意思辦。
省驗收團驗收的時間因故延期,延了兩三次,磨纏了近個把月才正式確定下來。定下的日子臨近元旦。鄉(xiāng)村秋意深重,寒氣一天比一天放肆。田地里顆粒都歸了倉,池塘里藕花凋謝,枯荷殘敗,鳳眼蓮因為野心勃勃,覆蓋整個水面影響魚蝦生長,被村民絞殺得所剩無幾,遺留的一兩株躲在旮旯里茍延殘喘;道旁勁草難抵寒霜敲打,折下高傲的頭顱;田里干枯的稻茬與污泥終日相依為命,互訴衷腸。
土地如分娩完的母親,拖著剪斷的臍帶,疲憊而虛弱,卻又在這種虛弱中積蓄著孕育的力量!
農(nóng)民們也徹底松閑下來,歇了一段時日的盛世歡歌舞蹈隊這幾天也天天在廣場上舞動?!渡焦壤锏乃寄睢贩诺谜鹛祉懀跋蜻h方揮揮手,那是愛情的方向”。這是她們最近新排練的舞曲。
小轎車、三輪車、摩托車、面包車、農(nóng)用貨車終日里在村道上像織布似的來回穿梭。有村民出去,也有外面人進來。屋場里幾口塘是深得垂釣者們的喜愛,有口皆碑,村里幾乎天天都有人來釣魚,幾口藏在深山里的野塘,無人承包的,更是釣友們的寶,一個個猛穿插,巧迂回,按照衛(wèi)星地圖按圖索驥,都能深入這不毛之地。最近村里釣魚的來客明顯多了起來,到處尋水塘下鉤,但池塘里又只見漁竿,不見人,不知道是來釣魚的還是來探路的。
尹登高觀察了幾天,有點警覺,跟他們搭訕了幾句,也都是本市的人,說是聽朋友介紹的,這個屋場魚塘的魚品種豐富,說有個魚王,藏在這個秋月塘里,很多人想釣,都沒釣到,說這魚只怕有幾十年了,十年前現(xiàn)過身,那時就有一米多長,估計有近一百斤了,釣到了,抄網(wǎng)的時候給跑了,這么多年了,這魚再沒現(xiàn)過身,我們就是沖著這魚王來的。
魚王這事,尹登高知道,屋場的人都知道。十年前釣這條魚的是吳向前,這魚差點把他拖到水里,他在岸上捉著漁竿,沿著塘岸跑過來跑過去,遛這魚遛了十多圈,以為把這魚力氣耗盡了,讓肖行超下網(wǎng)去抄,結(jié)果抄在網(wǎng)里,倒讓它給跑了。村民說,青魚年代久了,就在塘里為王了。魚王都是老奸巨猾的。
尹登高也就沒理這事,但心里又總是隱隱覺得這些釣魚的奇奇怪怪,欲向邱必成和周志軍說一下,但又怕說了惹一身事,如果對方問有啥不對,他也說不上來,驚驚乍乍的,反倒不好。再說還有兩三天就要驗收了,即便把屋場用圍網(wǎng)圍起來,也不就事了,算了。
關于驗收的要求細則,屋場早在一個星期前經(jīng)挨家挨戶通知到了,驗收當天場院里不許晾曬衣物,雞鴨鵝狗貓這些家禽牲畜都必須關好,以防拉屎拉尿在路上。屋前不許堆放雜物,只許擺放花花草草,當天村民要求衣著整潔,儀表端正,要笑容滿面,要熱情有禮,家戶之間只能聽見笑聲,不能聞見哭聲,不許吵街罵架,當天家戶人飯點飲食均不得隨意,餐桌上菜食要有葷有素,不許以剩飯剩菜對付幾口。
驗收當天軍樂隊、腰鼓隊、龍獅隊、舞蹈隊照例是早早整隊候場。負責探報的四位村民也各在高速、國道等路口觀察,一有信息就火速報給這里。這次省里驗收,來多少人,什么人帶隊,市里有沒有人陪同,什么時間出發(fā)的,周志軍硬是一點風都沒探到。反正本市沒有聽說領導隨行,弄得鎮(zhèn)上、村里都憂心忡忡的。周局長都插不進腳的地方,對于鎮(zhèn)上、村里的領導來說那是一片迷津,心里會沒底。當天周志軍又要陪市委書記市長去下面一個鎮(zhèn)上調(diào)研,不能回來照場周旋。
上午九點鐘的時候,一輛車身噴著“湖北旅游”的大巴開進了村道,鎮(zhèn)上領導與邱必成面面相覷,尹登高也一臉茫然,他對邱必成說,我這里沒有導游跟我聯(lián)系說有業(yè)務。車門開了,從車上下來二十多個人,看穿著打扮又不像是來觀光的。邱必成上前去問,才知道這就是省驗收團一行。一時細汗如織。他趕緊指揮軍樂隊、腰鼓隊和龍獅隊敲打舞動起來,又讓尹登高牽引大巴車司機往前開,停到廣場上開闊的地方去。
驗收團一行佇立在路中,欣賞了一會兒軍樂隊和龍獅隊表演。
驗收團帶隊的男子姓羅,眾人叫他羅團長。尹登高他們對人家也不知根不知底,不知道這羅團長具體叫啥名,何方神圣,也只能跟著叫羅團長。他們熱情奉承地叫人家羅團長,羅團長并不怎么搭理,墨鏡一戴,口罩一戴,一副誰都不愛的樣子,弄得尹登高覺得像火炭丟進冰水里,近乎套不上,便不敢造次。
羅團長說,你們不用陪同我們,我們隨便看看。
邱必成說,不不不,羅團長,您可以隨意看,但我們不能不陪同,這有失我們秋月屋場的鄉(xiāng)風禮數(shù)。
羅團長牽動嘴角笑了笑。
走到了渠道邊,驗收團中兩人徑直沿上游去了,鎮(zhèn)上領導和邱必成、尹登高一下慌了。尹登高正準備去陪同到上游查看的工作人員,不想下游又去兩個,一下分身乏術,只能立在原地不動。
驗收團二十多個人,兩人一組,分了十多組,人人手上一個文件夾、一支筆,一邊看一邊記,還一邊在拍照,看樣子是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在驗收評分。
這跟一盒跳棋掉地上一樣,珠子四面八方滾得都是,確實如羅團長說的“你們不用陪同我們”,這也沒法陪,只能聽之任之。他們站在廣場上,眼睛跟鷂鷹似的,盯著四面八方驗收人員的動靜。眼看他們走過村中心,去了靠山的那幾戶人家,那里的瀝青路在拐彎的地方就斷了,而且那幾戶人家墻面也沒做裝飾。屋場三條岔路,每條路盡頭零散兩戶三戶人家,屋場的美化工程大多只集中在屋場的中心地帶,那些邊緣的零散的兩戶三戶人家,向來是被忽略的。他們也從來沒想過會有領導深入到那種曲折之地。
幾人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抽煙,焦急得很。尹登高叫停了舞蹈隊,遣散了她們。音樂咚咚咚,“咚”得心里煩。
正焦慮著,忽然從一塊田地里竄出幾只雞來,撲騰著翅膀跳到路上來,不停地叫喚。其中一只五彩羽色的大公雞像瞎了眼似的一栽一栽地到處亂撞。
媽的。尹登高從石凳上怒氣沖沖站起,說,老子說了多少遍,把雞關好,把雞關好,偏偏在這個時候給老子裹亂。等老子弄清楚人,給他好果子吃。
莫沖動。邱必成說。
尹登高剛走到路上,就看見芝嫂舉著一把薄刀,滿嘴是血對著尹登高呵呵笑,說,今天吃雞,今天吃雞,我們有葷有素。血從芝嫂的指縫里滴落下來,他看見她的手里拽著一只雞頭,大紅的冠子,那是公雞的。再看那只公雞,頭都沒了,一段光禿禿的脖子直挺著,鮮血汩汩,竟還能跑這一路。尹登高唬得一跳。那公雞最后撞在電線桿上,總算倒下了。尹登高看著這一幕,渾身如過電一般,抖個不停。
看見雞倒下了,芝嫂很是興奮,趕忙過去將雞提起來,就往嘴里送。尹登高眼睛瞪得如湯圓大,嘴巴張大了幾次,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芝嫂又咧嘴一笑,說,吃雞,吃雞,開葷開葷。
真的瘋了,這女人竟瘋成這樣了。尹登高心里不住地驚嘆。他回想起除夕夜,她在周志軍家里是何等的麻利精神,跟著周嫂子一道待人接物,很有些風采。這才幾天,這么個好人竟瘋了。尹登高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情,心里烏云滾滾。他知道跟周志軍這樣的人打交道,就得百依百順,就得是提線木偶,任由其擺布,聽話就會有甜頭,一次不聽,就會被他踩在腳下。他為秋月屋場撐起了一把傘,一手遮天,擋住了風雨,卻也擋住了陽光雨露。以前村里人總說他尹登高是周志軍的寄生蟲,現(xiàn)在他覺得不是,周志軍才是他的寄生蟲,周志軍利用權力寄生在他的思想意識里,控制他,拿捏他,有用就箍在懷里,沒用就扔在崖里。
剛剛這一幕恰好被驗收團的工作人員撞見。他們停在坡上,都不知道怎么邁腿了。
尹登高心里七上八下,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抽走,綿軟無力。幸虧邱必成趕來了,將他扶住,才沒栽倒在地。
總算挨到了飯點,驗收團的工作也都完成了。他們在旅游大巴前匯合,本來文件夾是張開的,看尹登高、邱必成在往這邊瞄,便“啪”地合上了。尹登高一個字都沒看到,只看到紙張上許多叉叉,心里頓時一涼一堵一黑。
邱必成誠摯邀請驗收團一行去酒店吃飯。羅團長問,是哪個酒店?邱必成說,就是鎮(zhèn)上口碑、環(huán)境、味道最好的,游客來這里游玩必來打卡的星星點燈客棧。
羅團長倒沒推辭,欣然接受了這個安排。邱必成與尹登高和鎮(zhèn)上幾位領導偷偷交換了一下眼色,各人心里都隱藏著一絲逆天改命、扭轉(zhuǎn)乾坤的希望。
888包房里早早就布置了席面,金絲絨的桌布,刮板刮得透亮的大玻璃轉(zhuǎn)盤,轉(zhuǎn)盤中間是個巨大的白瓷盤,盤上是用當季的南瓜雕刻的一只展翅鳳凰。尹登高知道本地廚師是沒有這般手藝的,這估計又是周志軍的授意,從市里哪家高檔酒店請的大廚雕的。尹登高悄悄跟邱必成說,這雕菜是周局長給你弄的吧?估計這個廚師為周局長制過家宴,當時沒結(jié)算,到你這用公家的錢了卻他積年的舊情。
邱必成笑了笑,說,發(fā)現(xiàn)你就是那《西游記》里的袁守城,涇河龍王幾時幾刻行雨,行多少點數(shù),你都一清二楚。
菜已上齊,龜、鮑、鱉、參、膠、茸、肚、鞭一應俱全,那一盤三文魚和北極貝刺身端上來后,服務員用干冰弄出云海霧涯,令滿座食客如登蓬萊仙島。羅團長在大霧中呵呵笑了幾聲,說,有意思有意思。
這時村里一位工作人員進來了,附在邱必成耳邊說了幾句,又附在尹登高的耳邊說。羅團長問,什么事啊?當著我們的面搞情報?
邱必成趕緊到羅團長身邊,彎著個身子,欲附耳幾句。羅團長說,不便說的就不說,能說的就敞亮地說,別搞這種膩膩歪歪的小動作。
邱必成說,哦,跟領導們匯報一下,我們給各位領導準備了一點心意,剛工作人員想送到車上去,但說車上的司機不給開門,司機說這是規(guī)定,除非羅團長要他開他就開。
羅團長呵呵笑了笑,說,啥心意?拿到這兒來,我們也開開眼。
邱必成哎哎應了兩聲,用手勢指揮尹登高和村里幾位工作人員,叫去把禮物拿到包房來。
木盒子很快就提到了房里,他們給驗收團每人都恭恭敬敬、客客氣氣遞了一份。驗收團里有幾位工作人員還舉起手機拍照,不過癮還把盒子打開照,臉上都露出喜滋滋的笑容??此麄?nèi)绱讼矚g,邱必成和尹登高也滿臉熱情地陪著。
忽然尹登高發(fā)現(xiàn)驗收團里好幾位笑起來都很面熟,似乎在那里見過。他仔細地想了想,想起來了,這些人就是前不久在秋月屋場下竿子釣魚的那些人。是的,就是這些人。尹登高一時間如遭雷劈,人整個僵住了。
羅團長也將木盒子打開了,里面的每一件東西,他都提溜起來端詳,絲巾、水晶杯、銀餅。他問,你們很用心啊,這個花了不少錢吧?
邱必成說,這就是表達一個心意。
羅團長問,我估計得要四千?
邱必成看了看羅團長,小心翼翼地說,哦,沒有沒有。
羅團長問,那三千?
邱必成的腦門子突然像放閘一樣,涌出豆大的汗來。
羅團長將提溜出來的東西放了回去,又重重扣上盒子,說,把村里會計叫來。
會計就在一旁,剛剛跟邱必成、尹登高咬耳朵的就是。她的臉已是一片慘白,兩腿早已如秋風掃枯葉似的,哆嗦個不停。
羅團長問,關于秋月屋場建設美麗鄉(xiāng)村的每一筆開銷你都記了吧?
會計牙齒都開始敲打起來了。她說,記了。
羅團長手一揚,一張折疊的便簽被工作人員遞到了手里。他將便簽塞給會計,說,這是驗收團的郵箱,給你四個小時的時間,把所有賬目拍照傳過來,四個小時的時間里沒傳,視作自動放棄美麗屋場的評選驗收,且承擔其后果。
驗收團飯沒吃一口,禮物一個沒拿,就上了旅游大巴走了。邱必成和尹登高在包房里沒有去送,他們已沒有送客的勇氣,腿上也沒有動彈的力氣。他們像無脊椎動物似的,癱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遠山,看著城頭往來的游客,兩眼空洞。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南瓜鳳凰,黑面團點的眼睛傲視八方,尹登高覺得這只鳳凰太過威儀,一副不可冒犯的樣子,像是在嘲笑他們這倆傻逼。尹登高站起來將那只鳳凰砸到地上,砸了個稀巴爛。
驗收的結(jié)果很快就下來了,鎮(zhèn)上三個屋場,南畝屋場成為了美麗屋場。紅頭文件下來的當天,南畝屋場殺牛宰羊,網(wǎng)魚沽酒,大擺宴席慶賀。南畝屋場的村支書李茂誠心誠意邀請了邱必成和尹登高。倆人答應了,但不赴宴,別人的慶功酒,難以下喉,但倆人想宴席過后來屋場看看。李茂也是欣然應允。
他們一走進南畝屋場就感受到了村子的喜慶氛圍,到處披紅掛彩,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吃過席,吃得酒足飯飽的笑意。村民們對他們慷慨地展露笑臉,人人一副勝利者的榮光。
李茂將他們接住,帶他們在屋場到處轉(zhuǎn)。李茂瘦高個,但肚子突出,尹登高估計他有肝病。李茂說,我們屋場總結(jié)起來,就是一條路、一條渠、一棟樓、一個廠。
尹登高看到真有一條小水渠從公路旁的大渠道接引了出來,順著田地、菜園,彎彎繞繞,小渠連支渠,毛細血管似的鋪張開來,使村組里的每片稻田、旱地、菜園都能取水灌溉,每隔十多米還有一個蓄水池,真是想得仔細。
李茂說,這個是請了水利設計師,按照圖紙修建的。
新修的一棟樓里,外面裝飾還沒做,只掛了牌,但從樓里已經(jīng)傳出了管弦之聲。尹登高聽出是笛子和二胡的合奏,曲目是《二泉映月》,這是他的手機鈴聲,故而很熟。就是這幾聲破破爛爛、斷斷續(xù)續(xù)的樂聲令尹登高第一次領悟到了什么叫風雅和幽情。這真是一種被洗滌的清爽和美妙感。他們?nèi)サ綐抢锟戳丝?,里面有一大通間,四周全是書柜,圖書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十張條桌條凳,安置在中間,有七八個孩子在那讀書寫字。
李茂說,這是圖書閱覽室。
邱必成注意到這通間的所有墻壁都是軟包,坐在這里,對面娛樂室的笛子和二胡聲像是隔了千重山,安靜得很。邱必成感嘆,真好真好。
李茂說,這是從星星點燈客棧888包房學到的。
邱必成一臉凝重,啥也沒說。出了這棟樓,邱必成的步履顯得沉重起來,兩條腿幾乎是拖著在走。
他們來到一座高頂棚的鐵皮架子房前。
邱必成遲疑了幾下,還是開了口,他問道,李支書,我問句實在話,這次驗收,你們有沒有送禮?
李茂頓了一下,說,實不相瞞,送了。
邱必成說,你們送的是什么?
李茂像是很難為情的樣子,說,就是農(nóng)戶們自家做的紅薯粉。你知道鎮(zhèn)上老百姓編的四大嗎,南畝的苕、秋月的官、城頭的客棧、水庫的灣?我們南畝的農(nóng)產(chǎn)品特色就是苕,紅薯,這里家家戶戶都會做紅薯粉,這東西現(xiàn)在城里人忽然看得很金貴,有錢買不到真貨,說市面上百分之九十的紅薯粉都是木薯粉做的。就我們南畝的紅薯粉那是千真萬確。你看這,這是我們準備建的紅薯粉加工廠,到時營運成村組的產(chǎn)業(yè)。這只是雛形,現(xiàn)在驗收通過了,余下的款項打來,這個廠就立起來了。
邱必成說,真好,真好,你們這圖得長遠啊。
李茂笑了笑,說,跟邱支書說句心里話,這次能驗收通過,我們都感到很意外。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美麗屋場會是南畝,南畝沒出啥能人,但能參評有資金扶持這是村組發(fā)展的良機。我們也開了民主大會,村組所有的人都說不要跟秋月屋場PK這事,美麗屋場就是你們口袋里的東西,我們只要利用好資金扎扎實實解決村組的困難和矛盾就行。建紅薯粉加工廠,蓋一棟文化樓,弄一條水渠,修一條路,這都是我們村組居民的想法。李茂說,我們村組一向很窮,村民們都沒什么文化,只知道種紅薯、做紅薯粉、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羊,都不怎么重視教育,孩子們到十三四歲就輟學去學手藝打工,這群打工娃娃們長大了成家了,在外面吃了苦頭,撞了南墻,才醒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像你們秋月屋場這些年變這么大的樣,不就是因為你們村組讀書人多,當官做宰的,從商從軍的,各行各業(yè)都干得出色。我們南畝的人一直都眼紅呢,這次他們發(fā)狠要蓋個像樣的文化樓、閱覽室,讓孩子們有個讀書學習的好環(huán)境,將來出個人才。一人有福,帶連滿屋不是嗎?
李茂講得很是動情,熱淚漣漣。邱必成跟尹登高也聽得流下淚來。
尹登高說,能干比能人有用,你們屋場沒能人,不照樣是美麗屋場嗎?我們村組能人多,又怎么樣,啥也不是。
李茂愣了愣,邱必成也愣了愣,就連尹登高自己也愣了愣,怎么當著李茂的面講出這種犯忌的話?
李茂說,你剛說啥,我沒聽見。
邱必成說,我也沒聽見,我耳朵聾了。
三人哈哈笑了起來。過路的幾個農(nóng)民看他們笑,也跟著笑起來。農(nóng)民嘴里嘀咕著,聾子還知道笑,真是聾子笑屁,古怪稀奇。
三人笑得更響亮了。
周志軍這個年破天荒沒有回村里過,但在過年前他給尹登高打了個電話,咬牙切齒地罵了芝嫂,然后叫尹登高和邱必成把芝嫂母子倆送到市精神病院去。尹登高還是照辦了。他聽說精神病院治療精神病患者會用電擊,他一想到電棒打在他們母子身上時,他的頭皮就一陣陣發(fā)麻。
村組里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群里也是寂靜一片,沒人在上面發(fā)一張圖、說一個字。但暗暗地尹登高又覺得村組變了,不是原來的村組了。
年初二,他去給邱必成拜年,邱必成跟他說,周志軍被留置了,這次估計是跑不脫了,我也打算辭職,一身罪孽,滿面羞愧。說著流下淚來。邱必成說,沒啥意思,都是一場空。這事我仔細想了想,美麗屋場這事就不該評選,這應該是全中國所有鄉(xiāng)村居民都該享受的待遇,這種村民的基本待遇怎么能靠競爭來獲???南畝的居民跟秋月的居民,跟梨樹灣、白鶴凼的居民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高貴。
邱必成說,我想給秋月屋場捐一百萬,把渠道修一下,這段時間總夢見張爹爹,夢見他拉著我的手問我渠道修得怎么樣了。哎,這事不了,身心難安。
尹登高靜靜聽著,無話可說。從邱必成這里散場后,他開車去了市精神病院,把芝嫂母子接回來了。
在河渠邊,他看見吳向前正蹲在張爹爹的墳塋前給他燒紙錢。
尹登高將車停在渠邊,把芝嫂母子放下來后,他鎖好車門,也下到河渠岸上,徑直走向張爹爹的墳前,他也想給張爹爹燒兩把紙,順便跟吳向前聊聊十年前他釣秋月塘那條魚王的傳奇故事。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