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中國,敬 濤,施丹娜

(太原科技大學 法學院,太原 030024)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中有兩個法條明確規(guī)定了折價補償,即第157條“行為人因該行為取得的財產,應當予以返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fā)生效力后原財產不能返還或沒有必要返還的,應當折價補償”和第793條“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無效,但是建設工程經驗收合格的,可以參照合同關于工程價款的約定折價補償承包人”。那么,如何認識折價補償?shù)姆蓪傩?折價補償與不當?shù)美颠€以及恢復原狀的關系是什么?本文認為,折價補償不屬于不當?shù)美颠€和恢復原狀,其僅僅是一種財產返還制度。

一、關于折價補償法律屬性的觀點

雖然對折價補償早有規(guī)定,而且《民法典》也把司法解釋里關于承包人可以請求“參照合同約定支付工程價款”的規(guī)定上升為法律規(guī)定,但學界很少有以折價補償為主題的研究成果。對折價補償法律屬性的認識僅僅出現(xiàn)在研究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法律后果或研究不當?shù)美⒒謴驮瓲畹某晒铩?/p>

(一)折價補償與不當?shù)美年P系

關于折價補償與不當?shù)美年P系,學者的觀點可以歸納為不當?shù)美f和不徹底的非不當?shù)美f。

通說認為,折價補償是不當?shù)美颠€。如,崔建遠教授認為,因《合同法》第58條后段規(guī)定“有過錯的一方應當賠償對方因此所受到的損失”,所以只有把“應當折價補償”的法律基礎解釋為不當?shù)美欧线壿媅1]72。他認為,我國不承認物權行為無因性理論,返還原物是基于所有權, 不是不當?shù)美颠€。當給付人喪失了對給付物所有權、給付物被消費、給付本身為勞務形態(tài),受益人才構成不當?shù)美鸞2]63,[3]121。王利明教授也認為,合同無效或被撤銷后返還原物的性質為物上請求權,因為我國未采納物權無因性理論,而價值的返還依賴于不當?shù)美贫萚4]370。韓世遠教授指出,合同無效或被撤銷后返還原物的請求權是物權請求權,僅在原物不存在之場合,轉變?yōu)椴划數(shù)美姆颠€,因為我國不承認物權行為的獨立性理論[5]320。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認為,“所謂折價補償…其性質屬于不當?shù)美颠€”[6]264。法官劉力、祿勁松、楊劭禹認為,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無效,承包人和發(fā)包人之間債的關系的性質發(fā)生了轉變:先是由契約上請求權轉化為返還原物請求權,后轉化至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7]83?？傊?這些學者認為,折價補償?shù)男再|是不當?shù)美颠€。通說之所以認為折價補償屬于不當?shù)美颠€,可能的原因在于,折價補償與不當?shù)美季哂蟹颠€的義務。當合同無效但合同已經履行或部分履行的情況下,給付行為喪失了法律基礎,“獲利”一方需要將財產返還給對方,原財產存在的返還原財產,原財產不能返還或不宜返還的折價補償;有損失的,由過錯一方賠償對方的損失。不當?shù)美侵笡]有法律依據(jù)獲得他人財產的,應予以返還。不當?shù)美c合同無效后的處理都存在返還義務,而且似乎合同無效后的價值返還也可以歸因為沒有法律依據(jù)獲得他人財產,因此通說認為合同無效后的折價補償屬于返還不當?shù)美?/p>

不徹底的非不當?shù)美f認為折價補償不是不當?shù)美颠€,但持這個觀點的學者無法擺脫不當?shù)美碚摰母蓴_。如,陳自強教授認為,“雙務契約不當?shù)美颠€構成要件上,……給付之人得否請求返還,關鍵在于契約法秩序而非不當?shù)美ā盵8]12。雙務契約無效時,已為之給付構成不當?shù)美?但返還時應優(yōu)先適用《民法典》第157條[9]91。陳自強教授的態(tài)度在不當?shù)美c非不當?shù)美g搖擺。葉名怡教授指出,合同無效清算之折價補償在性質上與不當?shù)美漠?……考慮到因單方法律行為而取得財產與單向財產給予之間的近似性,不妨在技術上將第157條之折價補償看成是一種特殊的不當?shù)美?在必要時亦可汲取不當?shù)美ㄖ幸娉煞?從而不必全面重構規(guī)則體系[10]52。葉名怡教授一方面講二者之間性質迥異,另一方面又主張將第157條之折價補償看成是一種特殊的不當?shù)美８兑灰J為,折價補償是基于公平責任的類似于不當?shù)美恼埱髾?。折價補償?shù)木唧w數(shù)額不完全根據(jù)不當?shù)美挠嬎惴椒?折價補償數(shù)額的計算首先應是折價,其數(shù)額可由法官基于公平責任在一定原則下行使自由裁量權[11]23-24。3位學者既主張折價補償不是不當?shù)美颠€,但又離不開不當?shù)美贫取?/p>

(二)關于折價補償與恢復原狀的關系

關于折價補償與恢復原狀的關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主任黃薇指出,《民法典》第157條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使當事人的利益狀態(tài)“恢復至各方當事人在民事法律行為實施前的狀態(tài)[12]310。原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主任委員胡康生指出,原《合同法》第58條的規(guī)范目的是“讓雙方當事人的財產狀況恢復到如同沒有訂立合同時的狀態(tài)下的情形”[13]105。崔建遠教授認為,根據(jù)《合同法》第58條關于合同無效、被撤銷時后果的規(guī)定,恢復原狀包括“返還財產”和“賠償損失”[1]70-71。目前,多數(shù)觀點認為,中國關于合同無效、被撤銷時后果的規(guī)定是恢復原狀,折價補償制度作為返還財產的一種方式當然也是為恢復原狀而設立。但滕佳一認為,合同無效而有履行發(fā)生,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卻難以定位于“恢復原狀”,毋寧基于具體合同類型確定責任承擔方式和內容[14]51。

二、不當?shù)美碚摵突謴驮瓲罾碚摬荒芙忉屨蹆r補償

本文認為,不當?shù)美碚摵突謴驮瓲罾碚摕o法解釋折價補償?shù)姆蓪傩浴?/p>

(一)《民法典》折價補償?shù)囊?guī)定與不當?shù)美颠€的規(guī)定有重要差別

第一,《民法典》第122條規(guī)定:“因他人沒有法律根據(jù),取得不當利益,受損失的人有權請求其返還不當利益?！痹诤贤瑹o效情形下,當事人各方取得利益時有合同作為依據(jù);在合同無效后,雖然失去了合同依據(jù),但不能說當事人雙方取得利益時沒有依據(jù),只是在確認合同無效后雙方形成了一種新的法律關系,即財產返還關系和損失賠償關系。第二,按照《民法典》第122條規(guī)定,一方得利的同時另一方受損失方構成不當?shù)美?。但有些情況是,合同無效后不存在一方得利另一方受損。如建設工程施工合同雙方都履行的情況下,發(fā)包方得到了建成的建筑物,施工方拿到了工程款,很難說哪一方受損。第三,《民法典》第985條規(guī)定:“得利人沒有法律根據(jù)取得不當利益的,受損失的人可以請求得利人返還取得的利益,但是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明知無給付義務而進行的債務清償?！睂ㄔO工程施工合同來說,引發(fā)合同無效的主要原因在于承包方無資質或低資質。這種情況下簽訂的建設工程施工合同,有不少案例承發(fā)包雙方都是明知的。“明知無給付義務而進行的債務清償”,按照不當?shù)美麑儆诓挥璺颠€的情形。而《民法典》第793條規(guī)定:“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無效,但是建設工程經驗收合格的,可以參照合同關于工程價款的約定折價補償承包人?！眱商幰?guī)定相矛盾。第四,不當?shù)美颠€范圍需考慮受益人的主觀狀態(tài),而合同無效后的財產返還無需考慮當事人的主觀狀態(tài)?！睹穹ǖ洹返?86條和第987條規(guī)定,受益人主觀狀態(tài)不同返還得利的范圍不同,善意受益人僅以現(xiàn)存利益為限,惡意受益人不僅要返還取得利益還要賠償損失。但《民法典》第793條沒有規(guī)定折價補償需要考慮當事人的主觀狀態(tài),且根據(jù)《民法典》第157條規(guī)定,折價補償是合同無效后在價值形態(tài)上返還原財產,當事人主觀狀態(tài)不影響返還數(shù)額。第五,不當?shù)美姆颠€范圍為取得的不當利益,折價補償?shù)姆颠€范圍為取得的財產。利益和財產不同,利益包括孳息和利用財產創(chuàng)造的收益,利益比財產的范圍大。第六,從理論上講,不當?shù)美姆颠€范圍為給付人損失,而折價補償?shù)姆颠€范圍為取得的財產。返還給付人損失與返還取得的財產存在重要差別,建設工程承包人損失與建筑物之間起碼有承包人利潤的差距。第七,《民法典》第987條在不當?shù)美w系中規(guī)定了賠償損失,而第157條后半段亦規(guī)定了賠償損失,若以不當?shù)美颠€解釋折價補償?shù)男再|將使得賠償?shù)男ЧB加。所以,也不能用不徹底的非不當?shù)美^點理解折價補償。

(二)從不當?shù)美颠€解釋折價補償會引發(fā)理論困局

按返還不當?shù)美幚頃r,折價補償?shù)姆颠€范圍為一方的損失。建筑工程施工合同糾紛領域返還得利時必然會出現(xiàn)關于利潤等的扣除問題。如果認為不應該扣除利潤,那么折價補償?shù)姆秶@然超出了承包方的損失范圍。反之,如果認為上述費用應該扣除,則與《民法典》第793條規(guī)定相矛盾。除此之外,發(fā)包方以低于合同的價格獲得了建筑物,收獲預期之外的利益,顯然違背了合同無效制度的設立目的。而且扣除利潤,還會引發(fā)利潤的計算難題。法官不擅長計算建設工程利潤,委托鑒定則存在參數(shù)選取的合理性問題。

(三)不當?shù)美?guī)則與法律行為無效的處理規(guī)則不應互相涵攝

從《民法典》體例結構來看,第122條和第157條都出現(xiàn)在總則部分,二者是并列關系,不能互相涵攝?？倓t部分規(guī)定了許多制度,各制度之間是相互獨立又相互配合的關系,但不應是涵攝的關系。總則部分與分則部分才是相互涵攝的關系。易言之,總則部分規(guī)定基本原則,分則部分細化總則的規(guī)定。不當?shù)美?guī)則與法律行為無效的處理規(guī)則適用于不同的情形,不是相互涵攝的關系,因此不能用不當?shù)美忉屨蹆r補償。

(四)不同國家不當?shù)美贫葍群煌?/h3>

不當?shù)美旧硎且粋€內涵不確定的制度,用不同國家的不當?shù)美贫壤斫庹蹆r補償,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意大利在合同由于違法而無效時,理論界通常的看法是,否定不當?shù)美埱髾?因為允許不當?shù)美麜е潞贤瑹o效本來想要阻止的效果[15]117。意大利法對于非債給付,惡意受領人應當自給付之時起返還孳息和有關收益,而善意受領人自起訴之時起進行返還(《意大利民法典》第2036條第2款)[14]53。德國把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認定為不當?shù)美颠€?！兜聡穹ǖ洹返?12條第1款規(guī)定:“無法律上之原因,由于他人之給付,或依其他方法,以他人之損失,而有所取得者,應負返還之義務。法律上的原因嗣后消滅者,或依法律行為之內容而給付之目的未實現(xiàn)者,亦同?！盵16]95-96也就是說,德國把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認定為不當?shù)美颠€。同時,《德國民法典》第817條的規(guī)定在實踐中解釋為,若雙方之行為均違法或違反善良風俗,則不存在不當?shù)美颠€[16]108?！兜聡穹ǖ洹返?93條規(guī)定非善意占有人除了應返還已收取之全部收益,還應返還自取得占有之時起就本可收取而未收取的用益[14]52-53,即不當?shù)美颠€環(huán)節(jié)要賠償損失。瑞士民法理論認為,法律行為無效后的處理不適用不當?shù)美贫??！度鹗總鶆辗ā返?2條規(guī)定了一般的不當?shù)美颠€規(guī)則[16]127。依據(jù)不當?shù)美l(fā)生原因,瑞士民法中的不當?shù)美梢苑譃槿N:一是非債清償之不當?shù)美?。二是侵害權益型不當?shù)美?。三是偶然造成的不當?shù)美?即未侵害他人權益造成的不當?shù)美鸞16]128-129。在瑞士民法中,不當?shù)美陌l(fā)生原因并不包括法律行為無效的情形,也就是說,合同無效后的返還不屬于不當?shù)美颠€。在不當?shù)美颠€范圍上,瑞士民法區(qū)分善意和惡意。若得利人善意,僅返還現(xiàn)存利益;若得利人惡意,須返還全部[16]129-130。英國學術界認為合同無效的財產返還屬于不當?shù)美颠€。英國學術界認為不當?shù)美臉嫵梢?1.被告通過受領利益而得利;2.被告以原告之費用而得利;3.被告保有利益無正當理由[16]167-171。Goff和Jones將不當?shù)美譃槿箢?其中,原告自己加利于被告之不當?shù)美?包括原告基于無效之交易加利于被告[16]171。英國在將無正當事由類型化的同時,判例法已經承認,統(tǒng)一的不當?shù)美瓌t是返還財產訴訟的基礎[16]166。也就是說,英國認為合同無效的財產返還為不當?shù)美颠€。美國認為不當?shù)美呛贤瑹o效財產返還的法理基礎。美國2011年正式公布了“返還財產與不當?shù)美ā钡牡谌沃厥?旨在以統(tǒng)一的不當?shù)美?guī)則為基礎重構美國的返還財產法,形成可以預測的、客觀的不當?shù)美?guī)則[16]187。重述第二編返還財產責任中就包括了基于合同的返還財產[16]187,也就是說,基于合同無效的財產返還,以不當?shù)美颠€為基礎。日本不同的學派持不同的觀點。在合同無效和被撤銷之場合,我妻榮認為,可請求返還占有的不當?shù)美?。但其后的此類型論者多主張合同被撤銷或無效后的清算應按合同法來處理,不應適用日本民法第703-704條之不當?shù)美颠€規(guī)則[16]154。從上述介紹來看,不同國家的不當?shù)美贫葘Υ贤瑹o效的財產返還的態(tài)度不同,說明各個國家不當?shù)美贫扔兄匾獏^(qū)別,沒有統(tǒng)一的內涵。用不同國家的不當?shù)美贫壤斫庹蹆r補償,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五)合同無效而有履行發(fā)生,有些情形無法恢復原狀

有些情況如物理上無法恢復原狀,價值上的恢復原狀可能也會遇到難題。如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恢復原狀意味著承包方只應拿到支出的成本,而發(fā)包方也不能獲得建筑物。此時,建筑物要拆除嗎?利潤應如何處理?利潤的價值給予合同當事人任何一方都無法使雙方恢復到合同訂立之前的狀態(tài)。又如股權轉讓后股價上漲,或許還有配股。那么轉讓股權合同無效后返還義務人的返還范圍如何確定?此種情況下無法恢復原狀。因此,學理上將折價補償理解為恢復原狀也存在障礙。

(六)折價補償不屬于恢復原狀的范疇

《民法典》在第179條民事責任承擔方式里沒有規(guī)定折價補償,說明折價補償不是常見的民事責任承擔方式;但在157條里規(guī)定了折價補償,說明折價補償這種民事責任承擔方式是輔助性的。與折價補償含義相近的是返還財產和恢復原狀?！睹穹ǖ洹返?79條,作為民事責任承擔方式的恢復原狀與返還財產、賠償損失、修理更換重做等并列,說明折價補償不能同時屬于恢復原狀與返還財產。那么折價補償屬于返還財產還是恢復原狀呢?從第157條“行為人因該行為取得的財產,應當予以返還;不能返還或者沒有必要返還的,應當折價補償”的表述可以看出,折價補償是返還財產的替代措施,屬于返還財產的范疇。

(七)恢復原狀是一個內涵不確定的概念

《民法典》在5個法條里規(guī)定了恢復原狀,但恢復原狀在不同法條里的含義是不同的[17]42。《民法典》第179條將作為民事責任承擔方式的恢復原狀,與返還財產、賠償損失、修理更換重做等并列;第237條規(guī)定,在不動產或者動產毀損的情況下,權利人可以請求修理、重作、更換或者恢復原狀。這兩個條款規(guī)定的恢復原狀顯然不是返還財產、賠償損失和修理更換重做的含義,但排除了返還財產、賠償損失和修理更換重做之后的恢復原狀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把恢復原狀理解為恢復到合同訂立以前的狀態(tài),那么就和返還財產、賠償損失和修理更換重做不是同一個分類標準。第286條規(guī)定,對任意棄置垃圾、排放污染物或者噪聲、違反規(guī)定飼養(yǎng)動物、違章搭建、侵占通道、拒付物業(yè)費等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受損害人有權請求行為人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恢復原狀、賠償損失,此種情形下的恢復原狀可以理解為物理上的恢復原狀。第715條是承租人擅自對租賃物進行改善或者增設他物的,出租人可以請求承租人恢復原狀或者賠償損失,顯然也是物理上的恢復原狀。第566條是合同解除后的恢復原狀,具體表述為“恢復原狀或者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請求賠償損失”。此處的恢復原狀有兩種可能的理解:一種是理解為返還財產,把“其他補救措施”理解為按照合同約定履行到相應程度;第二種是理解為返還財產,把其他補救措施理解為折價補償。但這兩種理解都把返還財產與恢復原狀相重疊。崔建遠教授認為,在咨詢合同被解除的情形下是價值形態(tài)的恢復原狀[17]43。但本文認為,這樣理解忽略了“采取其他補救措施”這一表述。總之,在不同的法條里,恢復原狀的含義不同。恢復原狀的概念內涵不確定,不能用于說明折價補償。

三、折價補償僅僅是財產返還的制度之一

折價補償與不當?shù)美颠€、恢復原狀有重要差異。中國的折價補償僅僅是財產返還的替代性制度之一,這種返還制度要求等額返還原財產在交易時的價值,不考慮過錯因素。

《民法典》中57次出現(xiàn)“返還”這個詞匯,共涉及41個條文,詳情見表1。

表1 《民法典》中出現(xiàn)“返還”的法律條文

如表1所示,返還的內容有返還原物、返還種類物、返還款項、返還債權、返還價值、返還原財產、返還利益。返還原物如《民法典》第196條之返還動產或不動產;返還種類物指《民法典》第901條之返還同種類貨幣或物品;返還款項如《民法典》第587條之返還定金,第667條之返還借款,第835條之返還運費,第872條之返還技術使用費;返還債權指《民法典》第521條之返還債權;返還原財產如《民法典》第53條之返還財產,第179條作為民事責任方式的返還財產等;返還利益如《民法典》第122條之返還不當利益,第985條之返還取得的利益等。返還利益不同于返還財產。返還利益除了返還財產,還包括返還孳息和使用財產取得的收益。

返還價值包括適當補償、折價補償、給予補償、合理補償、返還價差。如《民法典》第157條之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后財產無法返還或沒有必要返還情況下的折價補償,第245條動產或不動產被征用后毀損、滅失后的給予補償,第758條租賃物因毀損、滅失或者附合、混合不能返還情況下之合理補償?shù)取?/p>

可以看出,價值形態(tài)的返還是指無法返還原財產或沒有必要返還的情形下,以貨幣形式進行補償,但具體補償?shù)囊?guī)則因補償原因不同和賠償制度設計不同而有差異?！睹穹ǖ洹返?3條情形是現(xiàn)有價值等額補償;第245條情形是以現(xiàn)有價值為基準,根據(jù)過錯和損失因素調整返還額;第758條第一款情形是以租賃物現(xiàn)有價值減去欠付的租金以及其他費用的差額為基準,根據(jù)過錯和損失因素調整返還額;第758條第二款情形是以同類租賃物現(xiàn)有價值為基準,根據(jù)過錯和損失因素調整返還額;第760條情形是以租賃物在租賃合同簽訂時價值為基準,根據(jù)過錯和損失因素調整返還額。在沒有過錯賠償制度時,補償必然要考慮過錯。有過錯賠償制度時則補償無需考慮過錯,否則會造成過錯賠償重疊。

從《民法典》第157條法條的文義解釋來看,折價補償作為返還原財產的替代形式,目的在于從價值形態(tài)上返還原財產。因為發(fā)生民事法律行為時,給付財產方的收益預期就是民事法律行為發(fā)生時給付物的價值,此后給付物價值增減與給付方無關。所以,折價補償規(guī)則是原財產在本項交易發(fā)生時價值的等額返還。而在涉及“折價補償”的《民法典》第793條條文中,建設工程施工合同中承發(fā)包雙方之間的法律關系不同于以實體物或貨幣為履行標的物的買賣合同,合同當事人可以原封不動地返還原財產和價款。建設工程施工合同一旦履行就會造就新的不動產,對于新產生的建筑物難以分割成材料、勞務等費用返還給承包方。同時,承包方施工的目的并不在于獲得建筑物,而發(fā)包方訂立合同的目的在于獲得質量合格的建筑物,所以,當工程質量合格時,也沒有必要返還原財產,此種情況下只能折價補償。合同關于工程價款的約定反映的就是目標建筑物在簽訂施工合同時的價值,因此,“參照合同關于工程價款的約定折價補償承包人”的折價規(guī)則也是原財產在本項交易發(fā)生時價值的等額返還,只不過“原財產”是待建成的建筑物。王利明教授認為,折價補償?shù)氖袌鰞r格應以返還時作為計算的時間點,因為返還義務是返還時才負有的,而且如此可避免通貨膨脹等因素給權利人造成的不利影響[4]371。本文不認同該觀點。第一,該觀點與《民法典》第793條矛盾,“合同關于工程價款的約”是合同簽訂時的市場價格,而非確認合同無效后的市場價格。第二,發(fā)生民事法律行為時,給付財產方的收益預期就是民事法律行為發(fā)生時給付物的價值,此后給付物價值增減與給付方無關。第三,通貨膨脹等因素是影響雙方的,不能僅考慮一方的利益。第四,即使返還義務從民事法律行為被確認無效時開始,也不能說明計算返還財產價值的時點是返還時。第五,返還原物,返還物價值可能有減少,重新出賣價格降低;也可能返還物價值有增加,接收方重置成本增加。此兩種情況應根據(jù)導致合同無效的過錯賠償損失,但賠償損失是返還范疇之外的問題。而按交易時價格折價補償,無論給付物價格如何變化,雙方利益都與預期相同(1)違約責任因合同無效而消除,但這種變化不是因為計價時點的選擇造成的。。如果按照返還時點的價格折價補償,給付物價格上漲時給付方就獲得了多于預期的利益,接收方就付出了多于預期的價款。在給付物價格下跌時,給付方不能獲得預期的價款,接收方就獲得了多于預期的利益。這樣總有一方希望交易無效。這顯然不是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制度追求的結果。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折價補償制度是返還財產制度里二級科目返還價值制度里與適當補償、合理補償、補償價差制度并列的一個返還制度。折價補償?shù)奶卣魇窃敭a在本項交易發(fā)生時價值的等額返還,不考慮過錯。折價補償不同于《民法典》規(guī)定的價值返還種類里的適當補償、給予補償、合理補償、價差補償。適當補償、給予補償、合理補償、價差補償不同時具備折價補償?shù)娜齻€特征。折價補償不考慮過錯因素,確定原財產價值的時間標準是本項交易達成之時。折價補償是原財產價值的等額補償,既不同于返還原物、返還種類物、返還款項、返還債權、返還原財產,也不同于返還利益。折價補償是返還財產,返還利益不僅返還財產,還要返還財產創(chuàng)造的收益和財產的孳息。

四、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后果是一個規(guī)則體系

過錯因素往往干擾對折價補償?shù)睦斫狻Ｃ袷路尚袨闊o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fā)生效力的后果的處理規(guī)則并不是僅包括返還財產,而是一個規(guī)則體系。這對于準確理解折價補償有重要意義。

關于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fā)生效力后的處理規(guī)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以下簡稱《民法通則》)第61條第1款規(guī)定了返還財產和過錯賠償,第2款規(guī)定了雙方惡意串通損害國家、社會或第三人利益的,人民法院可以收繳或返還給第三人?！逗贤ā返?8條、第59條予以承繼,規(guī)定了返還財產、折價補償和賠償損失,同時規(guī)定了財產歸國家所有或返還集體、第三人。與《民法通則》相比較,《合同法》第58條增加了折價補償?！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157條將合同行為擴大至民事法律行為,并被《民法典》第157條延用?！睹穹ǖ洹返?57條規(guī)定了處理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fā)生效力后的體系性規(guī)則,該體系性規(guī)則包括返還財產、折價補償、賠償損失三個方面的內容。同時,這三種方式有其適用的順序。合同無效后的第一順序是返還財產;第二順序是如果不能返還財產或無必要返還財產的折價補償,也可以稱之為返還價值;第三順序是當事人有過錯的,過錯方需賠償對方的損失[18]41。也就是說,合同無效的首要法律后果為返還原財產;如果不能返還原財產或無必要返還原財產,就折價補償;返還財產和折價補償無需考慮當事人的主觀過錯。折價補償與損害賠償性質不同,前者不以過錯為要件,后者則系過錯責任[19]182。財產返還之后,如果當事人有過錯且給相對方造成損失,要根據(jù)過錯賠償損失。如果我們的視野再開闊一些,就會看到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無效通常會涉及違法所得,這部分違法所得應當根據(jù)行政法相關規(guī)定進行收繳或沒收。綜上,返還財產、折價補償、賠償損失、沒收非法所得四種規(guī)則構成了處理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后果的規(guī)則體系。

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后果是一個規(guī)則體系,離開這個規(guī)則體系分析折價補償,就會落入困境。以建設工程為例,《民法典》第793條規(guī)定中,“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無效,但是建設工程經驗收合格的,可以參照合同關于工程價款的約定折價補償承包人?！贝颂幉⑽刺峒斑^錯賠償。如果僅在返還財產和折價補償?shù)囊饬x上理解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無效的后果,而忽略賠償損失和沒收非法所得的規(guī)定,就會因工程質量引發(fā)的維修費用損失、工期延誤損失、停窩工損失及因工程款支付期限引發(fā)的利息損失無法處理等而在折價補償?shù)膯栴}上陷入困境。加之不當?shù)美紤]當事人過錯的特征,非體系化理解折價補償?shù)娜司蜁鲝埌凑詹划數(shù)美贫仍谡蹆r補償范疇考慮當事人過錯,從而走入迷途。但如果從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后果的規(guī)則體系來理解上述問題,難題將迎刃而解。在返還原財產、折價補償之后,過錯方需要賠償相對方的損失,如果有非法所得還要啟動行政程序沒收。在返還財產和折價補償范疇,無需考慮過錯,只需考慮對接收方因雙方履行合同獲得的財產或其價值進行等額返還;在賠償損失和沒收范疇里考慮當事人的過錯。

五、結束語

折價補償是一個有待深入研究的問題。折價補償作為一種獨立于不當?shù)美贫群突謴驮瓲钪贫鹊呢敭a返還制度,它是交易時價值的等額返還,不考慮過錯。在研究折價補償?shù)姆蓪傩詴r,不能僅從折價補償?shù)囊?guī)定思考折價補償,而應從法律行為無效后果的規(guī)則體系進行系統(tǒng)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