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沈軼倫寫的是上海。但不是《一步之遙》里的上海,也不是《股瘋》里的上海,更不是《小時代》里的上海。也許是《海上傳奇》中游弋在蘇州河上的船只里某雙眼睛,對蹲在河岸邊的一個袖手游民短暫的微距注視;或者,《繁花》的主角和配角依次登臺時,給予身后走過場的某個群眾演員沉默的一瞥;抑或者,只是一個瞬間定格,鏡頭對準距離《愛情神話》中那個會說法語的修鞋匠六十公里的遠郊別墅門口,網約車密閉的車廂內,快速按下?lián)寙捂I的大學畢業(yè)生。
《小阿舅》中,沈軼倫用的是第一人稱,小說高像素攝錄了“我”的兩個舅舅中的第二個舅舅,也就是“小阿舅”,筆觸起始于“我”還未降生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年代。姐妹兄弟三人,誰去插隊?三言兩語,勾勒出小說中家庭關系的第一筆重墨。小阿舅下鄉(xiāng)插隊,源于外公外婆不容置疑的傳統(tǒng)正當性——“長子不能走”。四年后,小阿舅從黃山回到上海,已是四肢缺一的獨臂青年。找不到好工作,又因“長子”要結婚,他自覺退出家庭住房規(guī)劃,屈居于文化宮傳達室只擺得下一張行軍榻的逼仄小屋。他是家庭的邊角料,他從未被真正關注和關心,好在,“我”的降生,推動著小阿舅成為某一道非主流目光里的“男主角”。小阿舅用一條獨臂抱著“我”完成了“新生兒滿月要娘舅抱著過橋”的儀式;小阿舅單臂給“我”換尿布;小阿舅把“我”從寄宿幼兒園“救”回家;小阿舅帶“我”去菜場買魚,在那里,小阿舅遇見了他的“愛情”;小阿舅隱匿的“愛情”線戛然終止于“我”并未意識到的現實障礙;文化宮拆除重建,小阿舅寄居“我家”,他無處安放的情欲弄臟了“我家”;“我”與小阿舅從臉蛋貼胸膛的關系演變?yōu)槌聊臎Q裂,乃至心照不宣的重歸于好,是因為“我”的成長與蛻變,更是時代更迭下每一個人與自己無聲的和解。
上海人有句話,“三代不出舅家門”,是指舅舅在家族中的重要地位,他是外嫁女兒與原生家庭之間的紐帶與靠山。上海人還把某種掌握著社會公理并擅長處理鄰里關系、親友矛盾的權威角色叫“老娘舅”。舅舅,在上海傳統(tǒng)家庭中既承擔著家族繁衍的功能,又擔任著倫理教育和裁決糾紛的社會性職責。但在《小阿舅》中,沈軼倫呈現的是一個“邊緣”舅舅,因非“長子”,且殘疾,沒有高學歷及體面的職業(yè),他失去了舅舅所能承擔的兩個重要功能,既不能充當家族繁衍的力行者,亦不能成為規(guī)矩與秩序的教育者、執(zhí)法者。而“我”之于“小阿舅”,卻有著重要的意義,“我”以一己之力,讓這位“邊緣”舅舅成為了主流舅舅。因為“我”,“小阿舅”擁有了子嗣的想象,更是在陪伴“我”成長的過程中,“小阿舅”獲得了教育者的權利,雖然,“小阿舅”對“我”的教育并非大張旗鼓,甚至只隱藏于飼養(yǎng)鴿子的無言的行動中。
在閱讀《小阿舅》的過程中,我反復流連于一些地理與年代特征,譬如:大卡車載著一車知識青年,從人民廣場出發(fā),經福州路開到外灘,繞一圈后到市百一店門口,然后向北拐彎,直接開去上?;疖囌荆晃幕瘜m里,青工們通宵排練話劇《于無聲處》;上夜大的母親在公共浴室門口的燈下復習功課;父母送我上大學,進宿舍,一房間都是家長,倒把新生都擠了出來……這些細節(jié)所推進的時空,無不指向上海這座城市。似乎,我們在閱讀“小阿舅”的個人史的同時,也瀏覽到了這座城市三十年的微型發(fā)展史。
而那些空白處,卻給我留下了更多的想象,譬如,從未在文中正面出現的“長子”,賣魚姑娘一手輕推“小阿舅”左肩的情感暗示,臺風夜晚“小阿舅”弄臟“我家”之后無以修復的道德自洽與羞恥……
“邊緣”舅舅,也許是出生、成長于大都市的更為普遍的人群的代表,他們同樣是“魔都”的孩子,幾近于貼膚的關系,但他們很難撲騰著游進主流,理想與現實的割裂處,便顯得尤為尖銳。而被銳器刺痛的感覺,也許只有離他們最近的人知曉,甚至,最近的那個人也并未真正了解,他們是不是有過理想。這是“小阿舅”的悲傷,亦是“我”送給“小阿舅”們的挽歌。通篇行文,是輕捷、簡約的語言,像極了上海人說話,不捶胸頓足,不聲嘶力竭。沈軼倫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挽歌,必須輕唱,才能滲透進“小阿舅”卑微而又自尊的內心。
《桃林》,卻是當下的上海,是霓虹燈熄滅之后幽暗夜空下的上海。小說中的“桃林別墅”恰似上海的一個折疊面,奢華卻孤獨,巨大而寂寥。別墅的主人是一位常年不歸家的“老板”,住在別墅里的是一位獨守空房的少婦,以及一個患白化病的孩子。依仗著“桃林別墅”生存得更為鮮活的兩個人,卻并非上海人,他們是住家保姆林阿姨,以及創(chuàng)業(yè)失敗來上海開網約車的男青年。小說從頭至尾沒有出現“老板”的身影,但缺席者以強勢的姿態(tài)隔空左右著女主人的生活,這也令網約車司機對她生發(fā)出審美與欲望的想象。
外來者想要融入上海,一如男青年想要靠近少婦,他來了,他行駛在這個城市,他遙望她的別墅,她坐進了他密閉的車廂,他從后視鏡里窺視她的衣著容貌,他的外套披在了她身上,他被請入她的客廳,他喝了一杯她泡的茶,直至,他擁她入懷,兩次,而后,離開。他在試探,用兩次短促的擁抱,試探自己的內心。答案是,他無法擁有她,就好像,他來到上海,靠近上海,卻無法真正走進上海。
孩子說:“媽媽你不是說,關注別人是不禮貌的嗎?”白化病孩子被關注,出于人們對她特殊的病態(tài)樣貌的獵奇,少婦意識到此關注非彼關注,但她已然為自己設置了一道屏障。屏障阻擋風雨,同時阻擋陽光。抑或者,這一道屏障,只是外來青年為自己設置,卑微的人,因自我鄙視而選擇逃避?!短伊帧返奈⒚钪?,我以為就在這里。沈軼倫用外來者的視角,發(fā)現了一道阻擋著上海這座城市貌似堅厚其實虛擬的屏障。
身在上海的寫作者,將為“文學上海”增添什么樣的可能性?近年來,這條道路上的先行者大致表現為三:靠著對酒吧、咖啡廳、摩天高樓等組成的時尚地標進行精致的消費生活展演,為中產階級勾勒迷人而夸飾的都會神話。或者以“滬漂”身份賡續(xù)司湯達筆下于連式、巴爾扎克筆下拉斯蒂涅式的形象?;蛘咦跃淤F族、“老靈魂”而指斥前述兩者的虛妄,以繼承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風華為傲……
這是評論家金理在剖析一名“90后”上海青年作家時說的話,他說:文學如何選擇地理空間,現實中的城市如何被寫入文學中的城市,當然不是簡單的反映論問題,背后聯(lián)系著深廣的社會思潮和意識形態(tài),以及個人視野與才思。
沈軼倫的著陸點,便是另一個角落的上海,射向這個角落的眼睛,是她站立于自己的成長軌道上的回望,抑或是已然身在城市激流中的她,對這個轟轟烈烈的大世界背后更為幽閉的空間的注視。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