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蓓蓓
星河流轉,世事滄桑。這忙碌的世界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順風順水的通達,有人多災多難的坎坷;有人“一日看遍長安花”,有人感嘆“人生失意無南北”;有人乘時而起,有人沉埋無用。紛繁的眾生百態(tài),演繹著真切的人間世相。
理性來看,得志和通達畢竟是少數(shù)的、階段性的,而失意和坎坷則是更為普遍的人生常態(tài)。“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這些失意者的心聲,帶著深沉的人生喟嘆和強烈的情感力度,更易打動人心,更能得到同情和共鳴。
總體觀察這些失意者的心聲及其應對方式,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間包蘊著無窮無盡的人生智慧,體現(xiàn)出恒久綿長的精神力量;而這些智慧和力量又都植根于中華文化的厚土,帶著濃郁的中國特色和中國風格,千年以還,仍然魅力不減,熠熠生輝。“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寶劍雖已沉埋,但光芒不掩,氣沖斗牛,精氣神曾不減分毫。這樣的詩句完全可以砭頑起懦,振聾發(fā)聵。
如果應對得當,失意人生完全可以結出碩果、開出奇葩。失意的陶淵明締造了一個精神高地和心靈家園,貶謫的蘇東坡留下了千古絕唱和天下行書,落魄的楊維楨完成了“鐵雅”體的鍛造,困頓潦倒的曹雪芹創(chuàng)制了震古爍今的小說豐碑。他們把失意活成了詩意,把坎坷變成鍛煉自己的試金石,把人生低谷轉化為戛戛獨造的主陣地。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是坎坷和磨難玉成了陶、蘇、楊、曹等的偉大成就。由此來看,只要精神獨立、初心不改,即便是失意,那也不過是人生常態(tài)而已,失意中的心性更為沉靜,更利于精神生產(chǎn)和智慧創(chuàng)造。
基于這樣的考慮,四位青年學者分別撰寫了關于陶淵明、蘇東坡、楊維楨、曹雪芹的文章,主要立足于其人生失意與詩意來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借此來弘揚傳統(tǒng)文化,同時也寓意于垂鑒當世、砥礪人生。
——杜志強(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陶淵明(365-427),字元亮,一說名潛字淵明,私謚靖節(jié)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生活于東晉末至劉宋初期。陶淵明的一生可以大約分為三個階段。29歲之前為第一個時期,為閑居讀書的少年時期。29歲到41歲為第二個時期,這期間他曾五度出仕,先后任江州祭酒、桓玄幕僚、鎮(zhèn)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令,最終選擇歸隱田園。42歲至去世為第三個時期,他躬耕田園,不再出仕。離開官場之后的陶淵明一直處在貧窮與疾病中,但無論生活多么坎坷艱辛,他始終能夠平和地面對,無論身處何境,都能怡然處之,他超脫曠達、安貧樂道的人生態(tài)度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陶淵明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也是獨特的中國文化精神符號,是士人追慕的典范。
陶淵明的曾祖陶侃官至東晉大司馬,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外祖孟嘉任桓溫參軍。但陶淵明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中落,他的父親在他8歲時病逝,生計艱難,他在《與子儼等疏》中追憶了自己少年時的家境:“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可見他們一家經(jīng)常需要靠借貸維持生活。但畢竟出生在一個官宦家庭,陶淵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飽讀詩書,研習四書五經(jīng),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與影響,懷抱濟世之志,“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他充滿著建功立業(yè)的豪情,樹立了大濟蒼生的政治理想。
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29歲的陶淵明迎來了出仕的機會,出任江州祭酒。這一次出仕是為養(yǎng)家謀生,“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飲酒·十九》);當然這同時也是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契機,但公務的瑣屑繁雜與官場的束縛讓陶淵明深感“不堪吏職”(《宋書·隱逸傳》),他不滿于官場的阿諛奉承,不久便辭任歸家。
享受著田園生活的陶淵明依然密切關注時局,希望能夠有所作為。隆安三年(399),孫恩暴亂,東晉政府派謝琰鎮(zhèn)壓,山陰一戰(zhàn),謝琰陣亡,北府兵敗。此時桓玄乘勢而起,剿滅亂臣,匡正朝綱,一時深得人心。陶淵明也似乎看到了大展宏圖的機會,他入仕為桓玄幕僚。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桓玄有謀反自立之心,這與陶淵明的志向抱負完全相反,他恥事二姓,欲退隱歸田。隆安五年(401)冬,母親孟氏逝世,陶淵明便以回鄉(xiāng)守喪為由辭官,不再輔佐桓玄。
雖然多次出仕失敗,但陶淵明依然存有濟世之志。桓玄稱帝后,引起多方不滿,劉裕遂趁勢而起,討伐桓玄。“時來茍冥會,暫與田園疏”(《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這正是“時來冥會”、實現(xiàn)抱負的好時機。晉安帝元興三年(404),陶淵明出任鎮(zhèn)軍將軍劉裕參軍??墒?,理想便很快被冷酷的現(xiàn)實打破,劉裕與桓玄一樣意欲稱帝,他們都是為了圖謀自己的地位,全然不顧天下蒼生。這樣的行事明顯違背陶淵明的意愿,為遵從本心,陶淵明必然離開劉裕。旋即陶淵明又任建威將軍劉敬宣參軍,劉敬宣以軍功多次升遷卻遭到無端排擠,最后自表解職。陶淵明意識到官場的殘酷與仕途的險惡,“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選擇了回歸田園,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
面對“幼稚盈室,瓶無儲米”的生活困境,41歲的陶淵明為尋生計,經(jīng)叔父陶夔的推薦,再度出任彭澤令。督郵來巡察,他不愿拍馬逢迎,不再委曲求全:“吾不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耶!”(《晉書·陶潛傳》)僅在任80余日便辭官歸家。陶淵明從滿懷政治熱情,經(jīng)歷幾度仕與隱的矛盾,看清了時局的動蕩與官場的黑暗,放棄了追名逐利,最后選擇堅守“質性自然”的本性,回歸田園,躬耕二十余年。顏延之稱:“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qū)外?!保ā短照魇空C》)既然不能兼濟天下,便選擇獨善其身。
41歲的陶淵明告別官場的爾虞我詐,開始了躬耕田園的生活,他不再隨波逐流,而是按照自己的志向去享受的生活。在回家的路上,他寫下《歸去來兮辭》以表心跡: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這表明陶淵明以迷途知返的心情回歸田園,脫身官場得以自我解脫。
陶淵明熱愛田園乃是天性使然,他自言:“少無世俗韻,性本愛丘山。”歸隱田園是其本性,就好像困于籠中的鳥回到自然一般,“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獲得了天高任鳥飛的自由?;貧w田園,陶淵明也不因此而自恃清高,而是保持平常心,“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歸園田居》其三),投身田間,祈盼豐收,在勞作的辛苦中尋求快樂。“晨煙暮靄,春煦秋陰。陳書輟卷,置酒弦琴”(顏延之《陶征士誄》),閑暇時,常與親朋好友相聚飲酒,暢談樂事,忘懷得失。閱讀典籍,徜徉書海之中,快意非常,“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jīng)》其一)。他在詩文中大量描繪了田園生活的快樂,飲酒、撫琴、讀書,欣喜于農(nóng)家生活的安逸,在簡樸的日常瑣碎中發(fā)現(xiàn)樂趣、享受樂趣,安于平淡。
可惜天有不測風云,義熙四年(408),夏長風急,一場大火燒掉了陶淵明位于上京的房屋,多年積蓄毀于一旦,一家人只能暫時棲居于一條小船之上,不得不忍受饑寒之苦,生活困窘。面對現(xiàn)實的種種困難,陶淵明自我精神始終是自由的。在他看來,相比于宦海沉浮,經(jīng)歷了一天的辛苦勞作,雖然身體疲乏,但卻沒有更多的憂患,遠離了官場的爾虞我詐,還能夠愜意地飲酒,他不禁發(fā)出感慨:“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在遠離世俗的田園之中“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己”(《感士不遇賦》)。
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矛盾尖銳,以陶淵明的才學與名聲,想要謀得一份差事是比較容易的,但他最終還是離開了污濁的官場。在他看來,做官違背本心,比挨餓還要難以忍受,所以他選擇固窮守節(jié)。陶淵明并不追求外在的物質享受,其言:“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保ā兑凭印菲湟唬┑珒H靠幾畝薄田的耕種難以維持生計,所以其晚年的詩作中大量描寫貧窮、疾病,“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雜詩》其八),就連基本的溫飽都成了問題。陶淵明54歲之時,接連遇到自然災害,旱災、蟲災、洪澇,導致莊稼歉收,生計艱難,如他寫乞討的詩:
饑來驅我去,不知競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乞食》)
乞討本是難以啟齒的事情,陶淵明卻坦然記敘,在得到主人慷慨幫助后,陶淵明又高興地飲酒賦詩了。面對貧困生活積極樂觀,他借幽默自嘲以自我調整。
陶淵明所住房屋年久失修,以至于灌木叢生。居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陶淵明卻并不苦惱于困窘的生活,“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飲酒》其十五)。在陶淵明看來,和悠長的宇宙相比,人生是多么短暫,不應總是執(zhí)著于身外之物。通過投身自然山水,飲酒賞花,陶淵明領悟了人生的通透與達觀: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飲酒》其五)
居住在人境也不覺喧鬧,只因心中拋棄功名利祿,完全沉浸于自然之中,達到了物我為一的妙境,悠然自得,這即是王國維所言的無我之境。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屑于趨炎附勢,獨立而不羈。對功名“輕之若脫屣,視之若鴻毛”(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陶淵明認為,身死之后,萬事皆空:“匪貴前譽,孰重后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保ā蹲约牢摹罚┎槐卦诤跎砗笾磺髥栃臒o愧。長期的貧困生活使得陶淵明疾病纏身,不過50多歲,便寫下“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雜詩》其五),“弱質與運頹,玄鬢早已白”(《雜詩》其七)之類的詩句。常年生病使他對生死有著獨特的思考,他在《與子儼等疏》中探討生死:“天地賦命,有往必終,自古圣賢,誰能獨免?!比松谑?,終究逃不過死亡。面對死亡,不論賢愚老少,人人平等。對于即將到來的死亡,他淡然處之: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形影神·神釋》)
他以委運任化的態(tài)度去看待死亡,不必懼怕,順其自然就好。陶淵明63歲,有感于大限將至,寫下《擬挽歌辭》三首,“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人都難免一死,進而他想象死后的經(jīng)歷和聞見,充分體現(xiàn)了面對死亡的冷靜,“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身死之后,是非、榮辱都不值一提。又言:“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彼劳霾贿^是歸于本宅,死后身體化為山川,回歸自然,不用為此悲傷和恐懼,他視死如歸。
陶淵明樂天知命,在看待人生中的現(xiàn)實問題如名利、貧富、榮辱、生死等,已然掙脫了外物的束縛,實現(xiàn)了精神超越現(xiàn)實,獲得了心靈的自由。
對于陶淵明的認識,人們多贊其不慕名利、超脫曠達的人格。當時的文壇大家顏延之與陶淵明相交,互為知己,陶淵明去世后,顏作《陶征士誄》,盛贊陶淵明品格之高潔。稍后的蕭統(tǒng)為陶淵明編撰詩集,他贊賞曰:
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陶淵明集序》)
長恨不能與陶淵明同時,可見其評價之高。到了宋代,迎來了評陶的高潮局面,大都認為陶淵明人品、詩品都獨具一格,尤其以蘇軾為代表,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和陶詩,更傾慕其風,自言:“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保ā稌諟Y明〈東方有一士〉詩后》)對陶淵明推崇備至。此后,陶淵明便成為隱士形象的典型,與之相關的“采菊”“無弦琴”“桃源”成為固定的隱逸文化符號。
陶淵明生逢亂世,幾度仕隱后,他不再隨波逐流,活出了真正的自我。他在平凡的生活中完成對人生的思考,不被名利所羈絆,始終堅守本心,獨立不改,灑脫自由;即便在逆境之中,也能樂觀從容,坦然面對貧困、饑餓、死亡,達觀自適,精神富足,這也讓他成為高潔、自由、曠達的理想人格的代表。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