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根

(泉州師范學院陳守仁商學院, 福建泉州 362000)

一、獨立保函追求之商業(yè)價值

獨立保函又叫獨立擔保、見索即付擔保,是指保函擔保人(開立人)向受益人出具的,同意在受益人提交與保函嚴格相符的單據(jù)時向其支付一定款項的書面承諾。(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16〕24號)(以下簡稱“《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條。為配合《民法典》的適用,最高人民法院于2020年對該司法解釋個別措辭進行了適當修改(法釋〔2020〕18號)。在工程建造等國際貿(mào)易中,基礎交易雙方通常難以了解對方資信,加上交易金額大、期限長,而傳統(tǒng)從屬性擔保因為本身的國內(nèi)法屬性以及從屬性所衍生的低效率、高成本使其難以滿足國際交易各方當事人需求,所以獨立于基礎交易的獨立保函制度便孕育而生。(2)劉斌:《獨立擔保:一個概念的界定》,《清華法學》2016年第1期。獨立保函一經(jīng)開立便完全獨立于基礎交易,且擔保人處理的僅僅只是單據(jù),只要受益人(債權人)交單相符,擔保人便必須付款,擔保人與申請人(債務人)不得以基礎交易事實來抗辯受益人的索款(3)See ICC Uniform Rules for Demand Guarantee (“URDG758”) Articles 5,6,20;《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6-8條。,因此,獨立保函能夠有效避免從屬性擔保的缺陷并給交易當事人提供迅捷、確定與低成本的履約保障。由此,獨立保函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迅速在國際基建工程、船舶建造等領域拓展開來(4)John F.Dolan,The Domestic Standby Letter of Credit Desk book for Business Professionals,Bankers and Lawyers,Matthew Bender 2015,§1.02 The Standby’s Purpose Drives Its Formalism.,并逐步擴展到國內(nèi)各個交易領域(5)《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23條。。表面來看,是獨立性與嚴格相符原則成就了獨立保函的成功,然追根究底,背后根本原因在于它滿足了商事交易各方當事人所追求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價值。

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性(promptness),又叫簡潔性(simplicity)、高效性(efficiency),是指獨立保函不僅開立簡單、條款簡單,而且擔保人審單付款迅捷,在擔保人不當拒付時受益人索賠簡便。所謂確定性(certainty),強調(diào)的是獨立保函能夠為受益人提供確定的付款保障。該確定性不單單表現(xiàn)在獨立保函一經(jīng)開立即生效(6)URDG758 Articles 4;《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4條。,非經(jīng)受益人同意不可變更與撤銷(7)URDG758 Articles 4 (b),11 (b).,擔保人的付款條件清楚明晰(8)《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條。,而且付款之后,除非存在獨立保函欺詐(9)《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2條。,否則不得向受益人追索,即擔保人付款具有終局性(finality)。(10)James E.Byrne,International Letter of Credit Law and Practice,Thomson Reuters 2017,§15:19.US law-Finality of honor by issuer,confirmer,or paying bank and warranty and subrogation;Peter E.Ellinger,Documentary Letters of Credit:A Comparative Study,University of Singapore Press,1970,pp.200-208.

只有低成本、高效率的擔保付款機制才具有市場競爭力。而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確定價值為其低成本運作提供了最佳保障。除此之外,由于獨立保函的本質(zhì)是用擔保人銀行信用替代債務人商業(yè)信用(11)參見《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條;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號)第51條:銀行或非銀行金融機構之外的當事人只能開立從屬保函,而不能開立獨立保函。盡管URDG758并未限定獨立保函開立主體,但通常開立者為銀行等金融機構則無疑問。,免去了基礎合同雙方當事人因彼此不信任而耗費大量時間精力調(diào)查對方資信狀況的費用;而在投標保函、保釋金保函等獨立保函下,債務人通過提交保函的形式替代其本應實際支付的現(xiàn)金款項,更是大大減輕債務人的資金壓力。

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性、確定性與低成本是獨立保函商業(yè)生命之所在。只有整個獨立保函法律制度能夠全面貫徹并促進上述商業(yè)價值的實現(xiàn),獨立保函所意圖實現(xiàn)的擔保付款、融通資金與促進交易功能才能得以充分有效發(fā)揮。

二、基本原則對獨立保函商業(yè)價值之保障

(一)獨立性原則與嚴格相符原則

與信用證一樣,獨立保函也是建立在獨立原則與嚴格相符原則基礎之上的。(12)高祥:《論國內(nèi)獨立保函與備用信用證在我國的法律地位》,《比較法研究》2014年第6期。所謂保函獨立性,是指獨立保函一經(jīng)開立,便獨立于其據(jù)以開立的基礎交易與申請合同,保函擔保人在獨立保函下的付款義務,不受擔保人與受益人之外的其他任何請求或抗辯的影響。(13)URDG758 Article 5;《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6、7、8條。正是基于獨立性,擔保人在獨立保函下處理的是單據(jù)而非貨物或任何其他服務或行為。(14)URDG758 Article 6.獨立保函的獨立性與單據(jù)性,是事物的一體兩面,其中,獨立性是根本,單據(jù)性是手段。獨立保函下?lián)Ｈ说莫毩⒏犊盍x務完全建立在其僅需審核單據(jù)以確定受益人交單是否相符的基礎上,只要受益人交單相符,擔保人必須付款,否則便可拒付。(15)URDG758 Articles 19,20,24;《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6、7條。通說認為,擔保人審單時應遵循嚴格相符原則。(16)李思思:《獨立擔保付款條件的法律依據(jù)》,載高祥主編:《獨立擔保法律問題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2頁;朱宏生:《ISDGP起草過程中討論的焦點問題》,《中國外匯》2021年第12期。

獨立保函獨立性與嚴格相符原則在我國《獨立保函司法解釋》中也有明確體現(xiàn)。(17)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丢毩⒈：痉ń忉尅返?條第2款是獨立性原則的表述,“開立人以基礎交易關系或獨立保函申請關系對付款義務提出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有本規(guī)定第十二條情形的除外”(18)參見《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8條(獨立保函擔保人獨立審單權利與義務)。。第6條第1款和第7條則是嚴格相符原則的闡述,“受益人提交的單據(jù)與獨立保函條款之間、單據(jù)與單據(jù)之間表面相符,受益人請求開立人依據(jù)獨立保函承擔付款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19)《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6條(1)款。,“人民法院在認定是否構成表面相符時,應當根據(jù)獨立保函載明的審單標準進行審查;獨立保函未載明的,可以參照適用國際商會確定的相關審單標準。單據(jù)與獨立保函條款之間、單據(jù)與單據(jù)之間表面上不完全一致,但并不導致相互之間產(chǎn)生歧義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構成表面相符”(20)《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7條。。

(二)獨立性原則對商業(yè)價值之保障

獨立保函與從屬擔保的最根本差異便在于從屬擔保下,擔保合同從屬于基礎合同或主合同,獨立保函一經(jīng)開立,便完全獨立于基礎合同而不受其影響。事實上,獨立保函之所以能夠具有相比于從屬擔保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價值,最根本原因便在于獨立保函遵循了獨立性原則?；蛘哒f,獨立性成就了獨立保函的迅捷性、確定性與低成本價值。

首先,獨立性原則有助于貫徹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性價值。獨立保函所擔保的基礎交易五花八門,作為開立獨立保函的擔保人(銀行或非銀行金融機構)對這些種類繁多交易復雜的基礎交易通常知之甚少甚至一無所知。如果在受益人向擔保人交單索款時,擔保人必須透過單據(jù)表面探究基礎交易事實,則必然會影響擔保人付款的迅捷性與高效率。(21)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相反,正是因為獨立保函明確確認擔保人的付款義務完全獨立于基礎交易,使得擔保人的擔保付款業(yè)務變得非常簡便高效。擔保人審單人員只需坐在辦公室對受益人所提交單據(jù)進行書面審查,交單相符便付款,不符便拒付?！跋雀犊睢⒑鬆幾h”便是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迅捷性的終極體現(xiàn)。(22)高祥:《論國內(nèi)獨立保函與備用信用證在我國的法律地位》,《比較法研究》2014年第6期。即使申請人對受益人在獨立保函下的索款持有異議,其仍不得干預擔保人對受益人的付款,只能等到擔保人付完款項后,再在基礎合同下起訴受益人,以追究受益人的不當索款責任。

其次,獨立性原則有助于貫徹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確定性價值。基于獨立保函的獨立性原則,擔保人只需對受益人所提交單據(jù)進行表面審查,擔保人不得以單據(jù)背后的基礎交易事實來對抗受益人的索款,申請人也不得以基礎合同下的抗辯事由阻止擔保人獨立保函下的付款義務。由此使得受益人確信,只要其交單相符,擔保人便必然會付款,否則受益人可追究擔保人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責任。(23)URDG756 Article 20.正是因為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確定性,使得受益人足以確信,其拿到可靠銀行的獨立保函,便相當于拿到了相應金額的“現(xiàn)金”,即獨立保函具有“等現(xiàn)金”效果。(24)Nelson Enonchong,The Independence Principle of Letters of Letters of Credit and Demand Guarante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68;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

最后,獨立性原則有助于實現(xiàn)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低成本價值。正是因為獨立保函獨立于基礎交易,擔保人在保函下付款審單異常簡便,其只需審查單據(jù)表面是否與保函相符,而無需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去審查單據(jù)背后基礎交易履約情況。(25)URDG758 Article 5.如果獨立保函下?lián)Ｈ艘駨膶傩該５膿Ｈ艘粯?需要審查基礎合同履約情況,那么,作為對基礎交易一無所知的銀行或非銀行金融機構并不愿輕易為申請人開具獨立保函;即使開立,鑒于他們所面臨的風險與責任,擔保人也會提高開證收費,使得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喪失低成本優(yōu)勢。

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性、確定性與低成本是獨立保函存在的根本價值,而獨立性則是實現(xiàn)這些價值的重要保障。正如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UCC)第5-103條官方評注所強調(diào),擔保人與法院只有堅決承認這一獨立性原則,獨立保函才能保持因付款確定性和迅捷性所帶來的持久活力。為此,法律絕不應將僅適用于從屬性擔保的交易規(guī)則適用于獨立保函之中。(26)1995 UCC §5-103 cmt.1.在美國,無論是信用證糾紛還是獨立保函糾紛,都統(tǒng)一適用信用證法律,see 1995 UCC §5-102 cmt.6。

(三)嚴格相符原則對商業(yè)價值之保障

所謂嚴格相符原則,是指受益人所提交的單據(jù)表面必須與獨立保函的規(guī)定嚴格一致,否則擔保人有權拒付。然而,嚴格相符并非絕對相符,它并不要求受益人交單與獨立保函及獨立保函所約定適用的審單規(guī)則完全一致,只需單單之間、單證之間不沖突即可。通常認為,即使受益人交單不符,只要該不符是微小的,不至于引發(fā)歧義或給擔保人造成不必要損失,便是在可容許范圍之內(nèi)。(27)See URDG758 Article 19;ISDGP paras.138-157;《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7條。

與嚴格相符審單標準相對應,學理與判例中還偶有出現(xiàn)鏡像審單標準與實質(zhì)相符審單標準。所謂鏡像審單標準,是指受益人所提交的單據(jù)必須與獨立保函的規(guī)定如同鏡像一樣絕對一致,任何細小偏差都不可接受。(28)Boris Kozolchyk,Strict Compliance and the Reasonable Document Checker,56 Brook L.Rev.,1990,pp.45-50.實質(zhì)相符則允許受益人提交的單據(jù)與獨立保函要求之間存有一定程度的差異,只是該差異在多大程度上屬于允許范圍,需要擔保人審單時注意該差異是否足以給擔保人帶來不確定感,是否導致?lián)Ｈ俗鞒鰧ψ陨聿焕臎Q定。(29)李思思:《獨立擔保付款條件的法律依據(jù)》,載高祥主編:《獨立擔保法律問題研究》,第131頁;高曉力:《信用證審單標準問題研究》,《人民司法》2002年第4期。之所以最終嚴格相符原則取得優(yōu)勢地位,除了鏡像原則與實質(zhì)相符原則本身具有缺陷外(30)王金根:《信用證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責任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48-151頁。,還在于嚴格相符原則更能實現(xiàn)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性、確定性與低成本價值(31)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朱宏生:《ISDGP起草過程中討論的焦點問題》,《中國外匯》2021年第12期。。

在嚴格相符原則下,擔保人只需審查單據(jù)表面,確保單據(jù)表面不沖突即可。作為單據(jù)專家,擔保人通常能夠非常迅捷高效地完成審單,從而能夠迅速確定是否應支付給受益人。對受益人而言,其確信只要他嚴格按照獨立保函要求按時提交相符單據(jù),擔保人便必須付款,否則受益人有權起訴擔保人不當拒付。相反,如果采用實質(zhì)相符審單標準,擔保人必須借助基礎交易專業(yè)知識來實質(zhì)性審查單據(jù)上兩個表面不一致的表述是否表達了相同的意思,這必然意味著擔保人需要耗費更多時間與更高成本,也承擔了更大的判斷失誤風險,這些也意味著更高收費。(32)王金根:《信用證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責任研究》,第156頁。況且,由對基礎交易知之甚少的擔保人利用“基礎交易專業(yè)知識”來判定受益人交單是否相符,意味著擔保人審單權力過大,過大權力則不可避免地會給受益人獨立保函下的索款帶來不確定性。鑒于受益人在嚴格相符原則下首次交單不符率居高不下的情況,如果要求受益人交單必須遵循更為苛刻的鏡像標準,則導致受益人被拒付概率將會更高。(33)See Georges Affaki &Roy Goode,Guide to ICC Uniform Rules for Demand Guarantees URDG 758,ICC Services Publications No.702E 2011,p.125.如此,獨立保函為受益人提供迅捷、確定擔保付款保障之目的必然落空,而且,高拒付率也不可避免地拉高獨立保函交易成本。(34)高曉力:《信用證審單標準問題研究》,《人民司法》2002年第4期。

相對于鏡像原則與實質(zhì)相符原則,嚴格相符原則更有助于維護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性、確定性與低成本商業(yè)價值的實現(xiàn)。也正因為如此,盡管嚴格相符標準也曾受到嚴厲批評(35)Peter E.Ellinger,New Problems of Strict Compliance in Letters of Credit.J.Bus.L.,1988,pp.320-321.,但其始終是各國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審單標準(36)See e.g.,1995 UCC 5-108 cmt.1;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朱宏生:《ISDGP起草過程中討論的焦點問題》,《中國外匯》2021年第12期。。

三、開立規(guī)則對獨立保函商業(yè)價值之貫徹

(一)獨立保函開立規(guī)則

《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就獨立保函開立做了詳盡規(guī)定。其中,《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第4條強調(diào),保函一旦脫離擔保人控制即為開立;而保函一經(jīng)開立便不可撤銷,即使保函本身并無如此規(guī)定。(37)URDG758 Article 4.See also ISDGP paras.68-71.第8條規(guī)定,擔保人所開立的獨立保函條款必須清楚明晰,且應注意避免規(guī)定過多細節(jié);尤其是獨立保函理應明確規(guī)定保函有效期、受益人得索款之金額、索款之單據(jù)條件等。(38)URDG758 Article 8.第7條規(guī)定,對于獨立保函中的非單據(jù)性條件,受益人可不予理會。(39)URDG758 Article 7.事實上,跟獨立保函開立密切相關的修改規(guī)則,也同樣貫徹了獨立保函所追求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價值目標,see URDG758 Article 11。

我國《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4條更是明確強調(diào),獨立保函一經(jīng)開立即生效;獨立保函開立時間為擔保人發(fā)出獨立保函的時間;除非載明可撤銷,否則獨立保函一經(jīng)開立即不可撤銷。(40)《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4條。第3條同時強調(diào),獨立保函必須載明據(jù)以付款的單據(jù)和最高金額,否則不構成獨立保函。(41)《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3條。

(二)開立規(guī)則對商業(yè)價值之貫徹

獨立保函上述開立規(guī)則典型地體現(xiàn)了維護獨立保函擔保付款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價值。首先,獨立保函開立簡單。獨立保函純粹基于申請人申請由擔保人單方向受益人開立,擔保人開立保函時無需和受益人協(xié)商,也無需取得受益人的明確同意。其次,獨立保函生效簡單。只要獨立保函脫離擔保人控制即為生效。此時根本不需要受益人對保函表示同意或?qū)Ρ：a(chǎn)生合理信賴,甚至無需受益人收到保函。(42)朱宏生:《ISDGP起草過程中討論的焦點問題》,《中國外匯》2021年第12期。再次,獨立保函所規(guī)定的付款條件也很簡單、明晰。受益人往往只需按獨立保函要求提交單據(jù)即可觸發(fā)擔保人付款義務,而這些單據(jù)要求通常就是一份索款書再加一份債務人違約聲明(43)John F.Dolan,The Domestic Standby Letter of Credit Desk book for Business Professionals,Bankers and Lawyers,Matthew Bender 2015,§1.05 Celerity in Performing the Standby.;至于非單據(jù)性條件,受益人更是可以不予理會,因為《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的規(guī)定足以讓他確信,擔保人根本無權以受益人未滿足非單據(jù)性條件而拒付(44)王金根:《信用證非單據(jù)性條件研究》,《武大國際法評論》2021年第6期。。正是因為獨立保函開立簡單、生效簡單,付款條件簡單,足以使受益人得以享受獨立保函給其帶來確定的擔保付款保障:只要受益人收到保函并提交了相符單據(jù),擔保人便在獨立保函下承擔了不可撤銷的確定付款義務;擔保人不會也不能以受益人未在獨立保函下支付對價或未明確表示接受保函條件而對抗受益人索款;簡單明晰的交單條件,避免了擔保人利用模糊規(guī)定作出對受益人不利解釋的可能,從而危及受益人獨立保函下確定的擔保付款保障。最后,正是因為獨立保函開立簡單、生效簡單、付款條件簡單明晰,有助于節(jié)省受益人與擔保人的交易成本。受益人索款時無需理會保函中的非單據(jù)性條件,無需舉證擔保人所開立保函已經(jīng)生效或其已經(jīng)表示接受。(45)John F.Dolan,The Domestic Standby Letter of Credit Desk book for Business Professionals,Bankers and Lawyers,Matthew Bender 2015,§1.05 Celerity in Performing the Standby.

四、失權規(guī)則對獨立保函商業(yè)價值之貫徹

(一)獨立保函失權規(guī)則

獨立保函嚴格相符原則總體上屬于偏向擔保人(與申請人)利益的審單標準,而對受益人不利。(46)王金根:《UCP600 信用證失權規(guī)則研究》,《國際經(jīng)濟法學刊》2020年第3期。一旦受益人獨立保函下交單不符,即使是輕微的不符,只要該不符足以產(chǎn)生歧義,擔保人便可拒付,即使受益人的索款聲明真實,申請人在基礎合同下的確存在違約行為。為有效兼顧擔保人與受益人利益,《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在確認受益人只有提交與獨立保函嚴格相符的單據(jù)方能順利索取保函項下款項的同時,也規(guī)定了獨立保函擔保人拒付時對受益人必須履行嚴格的拒付通知義務,否則構成失權。(47)See URDG758 Article 24;Georges Affaki &Roy Goode,Guide to ICC Uniform Rules for Demand Guarantees URDG 758,ICC Services Publications no.702E 2011,p.133.

《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失權規(guī)則規(guī)定于第24條。該條(d)款規(guī)定,當擔保人拒絕索償要求時,應向交單人發(fā)出一次性拒付通知,且拒付通知必須表明擔保人拒絕索償要求及擔保人憑以拒付的每一不符點。(48)URDG758 Article 24(d);ISDGP paras.173-174.(e)款規(guī)定,擔保人應毫不遲延地,且最晚不能遲于交單次日起五個工作日內(nèi)發(fā)出上述拒付通知。(49)URDG758 Article 24(e),ISDGP para.170.(f)款則規(guī)定,一旦擔保人未能按照前述要求行事,其便喪失聲稱受益人交單不符權利。(50)URDG758 Article 24(f).由此可知,擔保人在獨立保函下除了承擔相符交單下的付款義務外,還承擔了不符交單時嚴格的拒付通知義務。

(二)失權規(guī)則對商業(yè)價值之貫徹

固然,嚴格拒付通知失權規(guī)則旨在平衡擔保人與受益人之間的利益,避免受益人因嚴格相符原則的嚴苛性而承受不利后果,但其價值不僅在此。嚴格拒付通知失權規(guī)則還有助于實現(xiàn)獨立保函所追求的迅捷、確定、低成本商業(yè)價值。(51)James E.Byrne,6B Hawkland UCC Series,Thomson Reuters 2016,§5-108:11 Rev Preclusion rule;1995 UCC §5-108 cmt 3.

首先,獨立保函擔保人只有五個工作日審單時限,擔保人必須及時審單并迅速決定單據(jù)是否相符,單據(jù)相符便必須付款;單據(jù)不符且擔保人決定拒付時,其必須在五個工作日內(nèi)發(fā)出拒付通知并表明擔保人拒付意圖以及憑以拒付的每一不符點,以便受益人迅速決定是否修改、如何修改不符點,抑或采取其他應對措施。這些要求有助于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迅捷價值目標的實現(xiàn)。其次,一旦擔保人未能于規(guī)定期限發(fā)出拒付通知或所發(fā)出拒付通知不滿足法律規(guī)定要求,則擔保人喪失拒付權利,此規(guī)定顯然有助于培養(yǎng)受益人對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確信。最后,失權規(guī)則下受益人無需舉證其對單據(jù)不符是否知悉、其是否因擔保人拒付通知不符合要求而遭受損失,甚至無需舉證其交單是否相符,只要擔保人未于限定時間發(fā)出合格拒付通知,受益人就有權追究獨立保函擔保人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責任(52)Georges Affaki &Roy Goode,Guide to ICC Uniform Rules for Demand Guarantees URDG 758,ICC Services Publications no.702E 2011,p.136.,從而有助于迅捷、高效、低成本地解決獨立保函雙方爭議。

尤其值得強調(diào)的是,盡管《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第24條(e)款的文本措辭要求擔保人“應毫不遲延地”,且“最晚不能遲于交單次日起五個工作日”發(fā)出拒付通知,但權威學者認為,擔保人只需確保其拒付通知不超過5個工作日即可。(53)Georges Affaki &Roy Goode,Guide to ICC Uniform Rules for Demand Guarantees URDG 758,ICC Services Publications no.702E,2011,p.135.因為毫不遲延一詞內(nèi)涵過于不確定,易導致?lián)Ｈ撕褪芤嫒死嫣幱诓淮_定狀態(tài),并引發(fā)不必要的爭議。而固定的5個工作日規(guī)則顯然有助于維護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所追求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價值。至于該款“毫不遲延”一詞意義,一方面,旨在鼓勵擔保人盡快發(fā)出拒付通知;另一方面,在于提示擔保人應以迅捷方式通知拒付。(54)George Affaki &Roy Goode,Guide to ICC Uniform Rules for Demand Guarantees URDG 758,ICC Services Publications no.702E,2011,p.135.

令人遺憾的是,盡管我國《獨立保函司法解釋》對獨立保函嚴格相符原則有明確規(guī)定,卻未能就失權制度提供任何規(guī)則?！秶H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并未像《跟單信用證統(tǒng)一慣例》那樣取得國際商事慣例地位(55)《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3、5條;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導致獨立保函在未能明確約定適用《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的情況下,我國法院缺乏失權規(guī)則來規(guī)范擔保人的拒付通知行為(56)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宣城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建設投資有限公司與中國建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金昌分行合同糾紛案”(2019)甘民終242號。。面對如此問題,如果法院單純以《獨立保函司法解釋》未規(guī)定失權規(guī)則為由輕易認為擔保人無需履行嚴格拒付通知義務,顯然是有違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所追求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價值的。(57)李燕:《獨立保函單據(jù)化的邏輯解釋與我國立法之選擇》,《政法論壇》2013年第4期。因而,我們理應將《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的未作規(guī)定視為法律漏洞,以便通過比較法補充的方式予以填補。(58)See 1995 UCC §5-108.另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市分行與保樂力加(中國)貿(mào)易有限公司獨立保函糾紛案”(2019)滬民終107號(該案中,針對擔保人抗辯認為受益人交單不符,法院認為,擔保人并未提交證據(jù)證明其在本案訴訟前已向受益人明確拒付及說明拒付理由的證據(jù),從而不應苛責受益人按照擔保人訴訟中提出的意見提交所謂完整的“貨運單據(jù)副本一套”。盡管并未明言,但法院此表述顯然已有失權之意思。當然,為避免不必要爭議以及法院適用法律的不確定性,實務中,當事人有必要明確約定保函拒付通知需遵守URDG 758等國際商事規(guī)則,否則即失權)。

五、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規(guī)則對獨立保函商業(yè)價值之保障

(一)獨立保函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規(guī)則

如前述,獨立保函下?lián)Ｈ藢κ芤嫒顺袚藘身椫饕x務,即相符交單下的付款義務,以及交單不符時的拒付通知義務。如果受益人在獨立保函下提交了與保函嚴格相符的單據(jù),或者受益人提交單據(jù)不符但擔保人未能嚴格履行拒付通知義務,則擔保人之拒付行為構成不當拒付,受益人可追究其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責任。(59)王金根:《論獨立保函不當拒付損害賠償:以中國銀行與UBAF獨立保函糾紛案為中心》,《經(jīng)貿(mào)法律評論》2021年第1期。

然而,受益人獨立保函不當拒付下所得主張之賠償,純粹是受益人在獨立保函下因擔保人不當拒付而遭受的損失,而非受益人在基礎合同下因申請人違約而遭受的損失。換言之,受益人在獨立保函不當拒付下所得索賠的損失范圍,是其保函下索款表面金額加上擔保人遲延支付利息,以及受益人因擔保人不當拒付而遭受的匯率損失與律師費損失等。(60)王金根:《論獨立保函不當拒付損害賠償:以中國銀行與UBAF獨立保函糾紛案為中心》,《經(jīng)貿(mào)法律評論》2021年第1期。

面對受益人的不當拒付索賠,獨立保函擔保人不得以受益人基礎合同下實際損失范圍小于獨立保函下付款范圍為由抗辯受益人的索賠。同樣,當受益人基礎合同下?lián)p失超過獨立保函金額時,受益人也不得以基礎合同下所遭受的實際損失主張追究獨立保函擔保人的不當拒付損害賠償。(61)URDG758 Article 5;《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6條。

尤其值得強調(diào)的是,與一般合同違約不同,在獨立保函擔保人不當拒付時,受益人對擔保人并不承擔減輕損失義務。但在擔保人不當拒付后受益人通過起訴申請人或申請人主動賠付受益人基礎合同下?lián)p失時,擔保人得主張相應扣減權利。(62)See 1995 UCC §5-111(a).

(二)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規(guī)則對商業(yè)價值之保障

獨立保函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規(guī)則之所以具有異于一般合同違約責任的獨特性,一方面,固然是保函獨立性原則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規(guī)則的設計理應注意保障獨立保函擔保付款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商業(yè)價值之實現(xiàn)。

受益人索賠時無需舉證其基礎交易下所遭受的損失,無需舉證其獨立保函不當拒付下的實際損失是否低于索款表面金額,只要擔保人構成不當拒付,受益人就可索賠被拒付金額本身及相應之遲延利息損失,顯然有助于受益人迅捷、高效、低成本地確保其保函下確定付款權利的實現(xiàn)。在擔保人可預見范圍內(nèi)的匯率賠償與律師費賠償,更是有助于敦促擔保人及時對受益人相符交單進行付款,在確定構成失權時及時賠償受益人損失,不做無謂抗辯導致無休止的訴訟,從而無損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確定、低成本價值。(63)See 1995 UCC §5-111(a),(d),(e);參見王金根:《論獨立保函不當拒付損害賠償:以中國銀行與UBAF獨立保函糾紛案為中心》,《經(jīng)貿(mào)法律評論》2021年第1期。

獨立保函本質(zhì)是為受益人提供確定付款保障。如果獨立保函不當拒付下受益人對擔保人承擔了必須減輕損失的義務,則必然導致?lián)Ｈ擞袆訖C選擇拒付,尤其是在申請人資信狀況惡化時更可能如此(64)1995 UCC §5-111 cmt.1.;加上如果確認受益人在法律上承擔了對擔保人的減輕損失義務,則在不當拒付訴訟中不可避免地導致當事人爭議減輕損失是否可行、措施是否適當?shù)葐栴},從而嚴重有損獨立保函付款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商業(yè)價值,獨立保函所追求的“先付款、后爭議”擔保機制,也就不可避免地淪為與從屬性擔?！跋葼幾h、后付款”的機制無異(65)王金根:《獨立保函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責任研究》,《比較法研究》2022年第3期。。

六、嚴格之欺詐例外規(guī)則對獨立保函商業(yè)價值之實現(xiàn)

(一)獨立保函欺詐例外規(guī)則

所謂獨立保函欺詐例外是指,盡管受益人提交單據(jù)與獨立保函嚴格相符,但在有確切證據(jù)證明存在保函欺詐的情況下,擔保人可主動拒付、申請人可申請法院止付的法律制度。(66)陸璐:《獨立保函的時代演進與制度發(fā)展》,東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4頁。

《國際商會見索即付保函統(tǒng)一規(guī)則(URDG758)》的國際商事習慣匯編或者交易示范規(guī)則屬性決定了其無法對獨立保函欺詐問題進行規(guī)范(67)《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3、5條;URDG758 Article 1。,只能將此問題交由國內(nèi)法處理(68)Gao Xiang,“The Fraud Rule in the Law of Letters of Credit Revisited”,in Christopher Hare &Dora Neo ed.,Trade Finan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1,p.103.。我國《獨立保函司法解釋》對保函欺詐例外做了詳盡規(guī)定,其中第12條列舉了保函欺詐類型:“(一)受益人與保函申請人或其他人串通,虛構基礎交易;(二)受益人提交的第三方單據(jù)系偽造或內(nèi)容虛假;(三)法院判決或仲裁裁決認定基礎交易債務人沒有付款或賠償責任;(四)受益人確認基礎交易債務已得到完全履行或者確認獨立保函載明的付款到期事件并未發(fā)生;(五)受益人明知其沒有付款請求權仍濫用該權利的其他情形?！?69)《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4條(3)款。由此可知,我國最高人民法院將獨立保函欺詐類型化為三種:第一項和第二項針對的分別是無真實交易與單據(jù)欺詐;而后面三項針對的是明顯濫用付款請求權。當然,鑒于保函欺詐糾紛的復雜性,為避免掛一漏萬,該條第(五)項設計了兜底性規(guī)定(70)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其中包括受益人自己偽造單據(jù)或自己出具虛假單據(jù)的情形(71)最高人民法院“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河南省分行與阿拉伯及法蘭西聯(lián)合銀行(香港)有限公司獨立保函糾紛案”(2018)最高法民終880號;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豫法民三初字第3號。該案中,UBAF向中行河南省分行交單索款時出具的其已經(jīng)收到受益人預付款保函下相符交單的聲明系UBAF自行做出的,非第三方提供的單據(jù),因此最高人民法院判決UBAF是否構成保函欺詐時援引的便是《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2條第(五)項而非第(二)項。。當然,兜底性條款在解釋上不能過于寬泛,申請人不得僅“以受益人在基礎交易中違約為由請求止付”(72)《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4條(2)款。。

此外,為避免申請人等濫用獨立保函欺詐止付制度,《獨立保函司法解釋》還設置了其他一系列實體與程序性要件。諸如,止付申請人必須舉證“情況緊急,不立即采取止付措施,將給止付申請人的合法權益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害”,且止付申請人“提供了足以彌補被申請人因止付可能遭受損失的擔保”,擔保人在獨立保函下尚未“善意付款”(73)《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4條。;同時,止付申請人申請中止止付時,必須舉證上述獨立保函欺詐行為存在“高度可能性”(74)《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4條。;而法院判決終止止付時,必須確認止付申請人所提交的證據(jù)“能夠排除合理懷疑地認定構成獨立保函欺詐”(75)《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20條。。

(二)嚴格之欺詐例外規(guī)則對商業(yè)價值之實現(xiàn)

一般認為,保函欺詐例外規(guī)則的法理基礎在于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力濫用原則。(76)《民法典》第7、132條。其強調(diào)的是受益人在保函下交單索款必須符合誠信精神,不得在明顯沒有付款請求權的情況下濫用獨立保函獨立性原則與表面相符機制而向擔保人欺詐性索款。(77)劉斌:《獨立擔保欺詐例外的類型化》,載高祥主編:《獨立擔保法律問題研究》,第144-146頁;張勇健、沈紅雨:《〈關于審理獨立保函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期。

然而,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尚不足以解釋為何我們判定是否存在獨立保函欺詐從而允許止付的實體與程序條件會如此之嚴格。實質(zhì)上,嚴苛的獨立保函欺詐例外規(guī)則的最終目的便在于保障獨立保函所追求的商業(yè)價值的實現(xiàn)。如前述,獨立保函是要為受益人提供迅捷、確定與低成本的擔保付款保障,而獨立保函的這一價值追求天然地與獨立保函欺詐例外制度相沖突。(78)John F.Dolan,The Drafting History of UCC Article 5,Coralina Academic Press,2015,p.171.由此,也決定了我們必須對獨立保函欺詐例外規(guī)則進行嚴格限定,以免對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價值追求造成嚴重損害。

首先,獨立保函欺詐止付會嚴重有損獨立保函所追求的擔保付款迅捷性。原本受益人只需提交與獨立保函表面相符之單據(jù),擔保人便必須及時審單并確定是否付款,即使拒付擔保人也必須及時給予拒付通知以便受益人補救不符并再次索款。然而,一旦申請人以獨立保函欺詐為由申請止付,則受益人除了對申請人的欺詐止付訴訟進行應訴,或者對以欺詐為由拒付的擔保人提起訴訟以獲得獨立保函下款項外,別無他途。受益人一旦只能通過應訴或起訴的方式才能獲得獨立保函下款項,則獨立保函所追求的擔保付款迅捷性便徹底喪失。獨立保函“先付款、后爭議”的擔保付款機制也就徹底地淪為與從屬性擔保“先爭議、后付款”的機制無異。(79)John F.Dolan,The Drafting History of UCC Article 5,Coralina Academic Press,2015,p.171;參見陸璐:《獨立保函的時代演進與制度發(fā)展》,東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59頁.

其次,獨立保函欺詐止付會嚴重有損獨立保函所追求的擔保付款確定性。原本只要受益人提交表面相符單據(jù),擔保人就必須付款,一旦容許申請人甚至擔保人隨意以獨立保函欺詐為由申請止付或者拒付,則受益人在獨立保函下所享有的付款確定性保障便蕩然無存,甚至是在受益人并未參與欺詐或并不知悉欺詐的情況下其獨立保函下索款權利都會因申請人止付申請而落空。(80)判定獨立保函欺詐例外止付時是否要求受益人欺詐或者受益人知悉欺詐,各國規(guī)定并不同。英國更為注重從受益人主觀狀態(tài)認定是否構成獨立保函欺詐,而美國則更為偏重從客觀結果認定是否構成獨立保函欺詐(Gao Xiang,“The Fraud Rule in the Law of Letters of Credit Revisited”,in Christopher Hare &Dora Neo ed.,Trade Finan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1,pp.104-110)。從我國《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2條規(guī)定來看,有學者認為,至少“(二)受益人提交的第三方單據(jù)系偽造或內(nèi)容虛假”這一欺詐類型并不要求必須是受益人知悉或參與欺詐。參見陸璐:《獨立保函的時代演進與制度發(fā)展》,第49頁。

最后,獨立保函欺詐止付制度會嚴重有損獨立保函所追求的低成本價值。原本獨立保函下受益人只需按獨立保函要求提交表面相符單據(jù)至擔保人,擔保人也只需對單據(jù)進行表面審查即可確定其在保函下是否應支付給受益人,包括獨立性原則、嚴格相符原則、嚴格拒付通知失權規(guī)則等整個獨立保函法律制度都為擔保人能夠以高效率、低成本的方式支付給受益人提供保障。然而,獨立保函欺詐例外制度卻打破了上述低成本高效率的運行機制。顯然,一旦申請人以獨立保函欺詐為由申請法院止付,則后續(xù)訴訟程序必然拉高受益人獨立保函下索款的成本。與此同時,獨立保函擔保人在面對申請人止付請求時,也將面臨必須迅速確認申請人主張是否可信、是否有必要配合申請人拒付;擔保人拒絕配合申請人拒付時,是否構成“善意付款”而不影響其將來對申請人追償權利的實現(xiàn)(81)《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4條。;如果擔保人配合申請人主張拒付,在申請人獨立保函欺詐證據(jù)并不能夠達到“高度可能性”或“排除合理懷疑”標準時(82)《獨立保函司法解釋》第14、20條。,擔保人將面臨受益人的索賠損失是否可控、對其聲譽影響幾何等問題。對夾在申請人和受益人之間的擔保人而言,無論其作何種決策,都將面臨一定風險。故此,謹慎之擔保人必然需要透過單據(jù)表面對申請人主張作最起碼的判定,甚至必要時咨詢律師,以便作出對自己最為有利之選擇。凡此種種,也必然拉高擔保人的決策成本。

正是因為獨立保函欺詐例外制度嚴重有損獨立保函商業(yè)價值之實現(xiàn),因此,只有在立法與司法上盡量嚴格把控獨立保函欺詐例外的實體與程序要件,才能夠避免獨立保函欺詐例外制度對獨立保函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商業(yè)價值構成過度沖擊,無損其“先付款、后爭議”的“等現(xiàn)金”價值優(yōu)勢。

七、結論

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是獨立保函商業(yè)生命之所在。無論是獨立保函獨立性原則、嚴格相符原則還是具體的開立規(guī)則、失權規(guī)則、不當拒付損害賠償規(guī)則與保函欺詐例外規(guī)則等,無不是建立在確保獨立保函上述諸價值追求有效實現(xiàn)基礎之上的。因此,上述諸價值是我們準確理解與把握獨立保函基本原則與各項具體規(guī)則設定是否合理的重要標準。凡是違反獨立保函擔保付款迅捷、確定、低成本價值追求的規(guī)則與制度都應拋棄;凡是有助于促進獨立保函擔保付款迅捷、確定、低成本價值實現(xiàn)的規(guī)則與制度理應予以堅持。只有如此,我們才能保證獨立保函基本原則與具體規(guī)則內(nèi)在價值追求的一致性與穩(wěn)定性,充分發(fā)揮獨立保函擔保付款機制的最大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