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雯,王玲娟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西南官話中有一系列獨特的程度詞,如:“飛、梆、滂、迅、黢、焦、溜、撈、稀”等,這些詞表示程度較高,從表達含義來講,與“很”是近義詞。但是這些詞具有極強的形象色彩,體現(xiàn)了西南官話的特殊性。這些詞語的詞性,筆者以為,處于張誼生(2000)所說的向副詞虛化的第一階段,即:名、動、形實詞向副詞的轉(zhuǎn)化階段[1]。
本文的探討對象“飛”,虛化程度較高,組成的“飛X”系列詞語呈現(xiàn)出了語義整體化及語法整體化的趨勢。在西南官話中“飛”常用作表狀態(tài)的副詞。同時,其動詞的用法也較常見。此外,西南官話中還存在關(guān)于“飛”的獨特用法。
“飛”表示程度高的意義在許多詞典和專著中都有記載,《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收錄了“飛”能夠形容極快:~奔|~跑|~漲~駛,但未標注副詞詞性[2]?!稘h語方言大詞典》也提及“飛”在西南官話中有此用法,并指出:在四川,“飛”皆為“非常”之義[3]。《四川方言詞典》直接標明“飛”的副詞性質(zhì):“飛
現(xiàn)有研究表明,“飛”程度義的產(chǎn)生是通過泛化、比喻引申等方式產(chǎn)生的,經(jīng)過“飛翔→在空中活動→迅速運送→迅速→非常”五個階段演變而成[6]。“飛”最初特指鳥這類帶翅膀動物的活動,其后隨著搭配對象逐步擴大,引申指一切在空中運動的事物。實際上,這一階段的“飛”隱含著在空中快速移動的意義,便由此產(chǎn)生了“快速、迅速”的引申義;隨后,當語法位置發(fā)生改變,“飛”從謂語的位置擴展到了狀語位置,能夠修飾其他動詞,處于語法化的第一階段;而在南宋時期,“飛”在修飾“快”時,“十分、非常”義便開始顯現(xiàn)?!帮w”“十分、非?!绷x的產(chǎn)生不僅僅是詞義進一步虛化的結(jié)果,更是由于“飛”“迅速、快速”的意義被中心詞“快”所分擔(dān),加快了“飛”虛化的過程。而“飛”之所以向表示程度的方向虛化,也是由于“很、非?!绷x是伴隨附加義;明末清初,“飛”修飾性質(zhì)形容詞的用例增多,“飛”的“很、非常”義逐步固定。
魯科穎(2006)認為“飛”的意義在漢語中呈兩條線平行發(fā)展,一條線是表示動作和形容動作快速的基本義,另一條線則虛化成了表示程度高的副詞,兩條線并行不悖[7]。正因為兩種意義同時并存發(fā)展,所以在解釋“飛快”時,既可將該詞理解為“像飛一樣快”,又可理解為“極快”。這種兩可的狀態(tài)表明“飛”在最開始修飾形容詞時,并沒有完成語法化。筆者以為,只有當“飛”開始修飾顏色詞后,“飛”語法化的過程才算完成,才算取得了程度副詞的地位。
“飛”做狀語最早修飾的顏色詞是“紅”。古代漢語中,“飛紅”產(chǎn)生時間較早,最初是對“落花”的指稱。表示動作狀態(tài)義的“飛紅”是在明初產(chǎn)生,如:
①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并頭陀的衣服來,撒放地下,道“你認得么?”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明《水滸全傳》)
檢索語料后,僅發(fā)現(xiàn)《水滸全傳》中的這一個例子。此句中的“飛紅”作謂語修飾名詞“臉”,“飛”為動詞用法。
在明末的《醒世恒言》《金瓶梅》中“飛紅”的用法進一步凝固,“飛”逐漸取得“很、非常”義,如:
②玉姐只道是生這話來笑他,臉上飛紅,也不答應(yīng)。(明《醒世恒言》)
③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了,便道:“誰說姐姐手里沒錢?!?明《金瓶梅》)
④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得飛紅,遂不好再問。(清《紅樓夢》)
⑤金漢良聽他話中有刺,看得他不值一文,羞得滿面飛紅。(清《九尾龜》)
例②中的“紅”是指人的面容顏色,前面加上“飛”字,表示狀態(tài),形容“玉姐臉上特別紅”的樣子;例④、例⑤中“飛紅”這一偏正短語,位于“得”之后做補語,與“得”之前的內(nèi)容形成動補結(jié)構(gòu),補充說明由于害羞而面部通紅。
當“飛”在修飾顏色形容詞“紅”之后,詞義凝固,才能肯定“飛”的語法化已經(jīng)完成,語義結(jié)合趨于緊密。使其在西南官話等方言中得以繼續(xù)修飾其他形容詞,逐漸成為西南官話中較為重要的程度副詞。
“飛”作為一個特殊的詞語,在西南官話中,常常用作副詞,用以修飾形容詞。雖然“飛”虛化的程度較高,但是并非所有能夠受“很”修飾的形容詞都能夠受到“飛”的修飾。
(1)“X”為單音節(jié)性質(zhì)形容詞
“飛”在虛化演變路徑中,最開始修飾的便是單音性質(zhì)形容詞,如“快”“利”等。
⑥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宋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⑦只見黑驢迤迤迤迤卻是飛快地好走兒。(清《七俠五義》)
⑧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沒有了氣了。(清《老殘游記》)
⑨少頃,丫頭將酒鏇湯得飛滾,拿至桌邊。(《醒世恒言》第二十七卷)
通過語料庫查詢,“飛”作狀語修飾單音性質(zhì)形容詞時,主要修飾“快”,而修飾其他性質(zhì)形容詞則較少見。例⑥、例⑦皆為“飛”修飾“快”;例⑧的“飛”修飾“利”,“飛利”作定語修飾小刀,表明小刀的鋒利;例⑨中的“飛滾”作補語,對“酒”的滾燙程度加以補充說明;例、例中“飛”修飾“疼”“痛”,皆補充說明疼痛的程度。
(2)“X”為單音節(jié)顏色形容詞
除修飾“紅”外,“飛”作狀語時也能修飾其他顏色詞。
從文獻語料來看,副詞“飛”在古代漢語中僅修飾顏色詞“紅”。而在近代漢語中,僅《死水微瀾》存在“飛”修飾“白”的情況。且《死水微瀾》作者李劼人本為四川人,書中有大量的四川方言,“飛白”的使用極有可能是受到四川方言和作者用詞偏好的影響。
(3)“X”為雙音節(jié)形容詞或動詞
“飛”做狀語修飾雙音節(jié)詞的用法,在清朝就已出現(xiàn)。
在現(xiàn)代日常用語中,程度副詞“飛”也用于修飾評價義雙音節(jié)形容詞,如“飛勇敢”“飛大方”“飛聰明”等;也能夠部分修飾雙音節(jié)評價動詞和心理動詞,如“飛負責(zé)、飛重視、飛喜歡、飛討厭、飛擔(dān)心”等。
在對西南官話的調(diào)查中可以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的詞語都能充當“X”?!癤”的語義特點呈現(xiàn)出表評價性,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傾向。
上文總結(jié)的關(guān)于“飛X”在共同語和西南官話中的使用可以看出,部分單音性質(zhì)形容詞,如“紅、快、靈、燙、辣”等,通常具有評價意義。同時,“飛”也可以修飾單音節(jié)評價動詞和心理動詞,如“飛慢、飛早、飛遲、飛能、飛怕、飛愛”等。其中,部分評價義動詞又兼屬形容詞。
經(jīng)過對日常用語的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西南官話大部分方言點中,用“飛”來修飾雙音節(jié)形容詞的情況較少。魯科穎先前提出的能夠受“很”修飾的雙音詞語幾乎都能夠受程度副詞“飛”修飾的觀點仍值得商榷[7]。
語法上來說,“飛”在西南官話中能夠修飾雙音形容詞和部分動詞,但是在日??谡Z中其使用頻率卻較低。在使用帶有評價性的形容詞時,大家仍普遍選擇程度副詞“很”,部分地區(qū)將該詞讀為“[xei53]”寫作“黑”[8]。如:
正如前文所述,“飛”雖然具有修飾雙音節(jié)形容詞或動詞的語法功能,但是在語用上,方言地區(qū)的人們往往主觀上會使用更為常見的程度副詞“很”來替代“飛”;此外,隨著語言的發(fā)展,表示特殊程度義的詞語逐漸增多,部分取代了“飛”的用法。如四川方言中“飛白”一詞,“飛”修飾顏色詞“白”的用法被“迅”所代替,而“迅白”則在語用中逐漸凝固。受這兩種因素的影響,“飛”作程度副詞修飾雙音節(jié)或單音節(jié)形容詞的接受度在西南官話中逐漸降低。
《四川方言詞典》收錄了“飛紅、飛靈、飛乖、飛歪、飛惡、飛疼、飛燙、飛辣、飛滾、飛嫩、飛薄”等十余個詞語,如:
除了這些日常用法以外,“飛”在西南官話中還有一些特殊用法。
“飛”在西南官話中往往可以重疊加兒化成為“飛飛兒”,組成ABB式的重疊形式,如“紙飛飛兒”“薄飛飛兒”,用以形容紙張或衣物等的輕薄。同時還存在相似的ABB“雨飛飛(兒)”這一詞語,表現(xiàn)雨細微、輕柔的狀態(tài),如:
在這兩個句子里,說話人用“飛飛兒”,一方面東西形容薄,同時也有一定的否定意味在里面,因為這種“薄”是說話人認為不合適的。
在“飛叉叉”這一ABB形式中,“飛”仍然是一個程度詞語,表示極度地迅猛或夸張?!帮w叉叉”與“火急火燎”意義相近,是一個狀態(tài)形容詞。在《四川方言詞典》中記載:“(飛叉叉)(形)(~的)<貶>形容動作迅猛、粗野的樣子?!逼胀ㄔ捴蠥BB式重疊形容詞后面往往要帶“的(地)”,幾乎不以光桿的形式出現(xiàn)在句中。但在西南官話中可以省略助詞,直接對后面的內(nèi)容加以修飾[10],如:
西南官話,尤其是四川方言中有一些詞綴,往往可以隨著說話者的心氣和情緒,插入到詞語內(nèi)部,使得原本凝固的詞語,分散、離合,從而形成一種普遍的“去詞匯化”現(xiàn)象。李宗江認為,“去詞匯化”是指“一個復(fù)合詞,無論是通過詞法生成的,還是通過詞匯化來的詞匯單位,都可能受到種種因素的影響,重新開始逆向的演變,獲得全部或部分句法結(jié)構(gòu)的性質(zhì)”[11],是一種從較高的詞匯性詞語演變?yōu)檩^低詞匯性詞語的過程。
這些能夠插入到詞語內(nèi)部的詞綴往往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如“球、雞兒”等詈詞,可以插入“飛X”之中構(gòu)成“飛+巴/球+X”的形式,如:
這種表達方式代表了說話者強烈的不滿,多出現(xiàn)在文化程度較低的市民口中。這種詞綴化的名詞可以出現(xiàn)在西南官話幾乎所有詞語或語句表達之中,也符合去詞匯化的趨向。
此外,在“飛”與被“飛”所修飾的詞和詞組間可單獨嵌入中綴“巴[pa55]”,構(gòu)成“飛巴X”式?!鞍汀弊鳛槲髂瞎僭捴谐R姷那度胧皆~綴,在感情色彩上往往與上文中帶有貶義色彩的褻語詈詞不同,“巴”一詞并沒有明顯的感情色彩。中綴“巴”所修飾的詞語如為褒義,通常會呈現(xiàn)出贊嘆、欽佩等積極的感情色彩;而當其修飾的詞語含貶義,則通常會表達出厭惡、不滿等消極的色彩,但是,往往要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加以辨別[12],如:
“飛X”在西南官話中還有著一些較為獨特的變式。
這一格式中,主要出現(xiàn)在方言中,如:
以上例句中的“X飛”,“飛”相當于程度副詞“極”,作前面動詞或形容詞的補語,且都需要在句尾加上“了”。
關(guān)于“X得飛起”這一構(gòu)式,已經(jīng)有學(xué)者加以討論。多數(shù)觀點認為,現(xiàn)代網(wǎng)絡(luò)用語中的“X得飛起”,“X”是由表示位移的動詞逐漸引申為普通形容詞,再囊括網(wǎng)絡(luò)用語而形成的[13]。而筆者認為,“X得飛起”在西南官話中,是“飛快”“飛辣”“飛痛”等表示程度極深的詞語的一種變式表達。是在“飛X”的基礎(chǔ)上,引申出“X飛”變式,再進一步發(fā)展出的特殊格式,如:
“X飛”這一格式能夠擴展為“X(得)飛”,如“痛(得)飛”“辣(得)飛”。但是,這種三字格的接受程度較低,所以人們在語用中主觀上為變式末尾加上趨向補語“起”,從而使得這一三字格進一步發(fā)展為四字句“X得飛起”。這兩個格式往往可以互相替換,“X”的參數(shù)值是大致相同的。但是,“飛X”與“X得飛起”這兩種變式并不能劃上等號。按照學(xué)界關(guān)于“X得飛起”這一構(gòu)式的說法,以及西南官話中對這一構(gòu)式的使用,“X”不能是顏色詞。如“飛紅”與“紅得飛起”表達的并非同一意義。而在日常語用中,“紅得飛起”表達的卻是“紅火”“走紅”的意義,并不是單純的程度類詞語。此外,相較于“辣得飛起”“痛得飛起”及“薄得飛起”等完全口語化的四字句,部分“飛X”則較為典雅莊重,口語化程度要輕一些。
本文結(jié)合前人學(xué)者對“飛”的研究,進一步概括歸納出“飛”語法化的過程。通過語料庫和田野調(diào)查,選擇了較為典型的“飛紅”一詞,整理出了“飛X”的語法功能。在總結(jié)方言中關(guān)于“飛”的獨特用法時,找到了“飛叉叉”這一特殊的詞語,而“飛叉叉”中的“飛”仍然是程度詞。
“飛”作為西南官話中使用較為普遍的一個程度副詞,使用范圍廣,語法功能也十分豐富?!帮w”在清晰的突出事物特征的同時,增添了夸張幽默、熱情真誠的獨特民族情感,凸顯出西南地區(qū)人民鮮活性格特征,具有明顯的地域性[14]。但是隨著程度詞的逐漸增多,“飛”的使用范圍頻率呈現(xiàn)出下降的趨勢。前文所述的西南官話部分方言點中“迅”代替“飛”,與“白”成為固定搭配的情況還有很多。語言的更新?lián)Q代是文化現(xiàn)象的反映,更是一種人民形象的映射?!帮w”的使用,極大地增強了西南官話的形象色彩,其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