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話的茶杯

施永杰

聽說侯魁重病住院，病情一直不見好轉，他的家人已著手給他準備后事，懷疑自己罹患癌癥的靳步心情更加沉重。他把孫子叫到跟前，拿出一個雖舊，但依然透明好看的玻璃杯，讓孫子把它送給侯魁爺爺。孫子問怎么跟侯爺說。爺爺說，他要說的都在杯子里。孫子問：“杯子怎么說？”爺爺說：“杯子不會說，但你侯爺一見這個杯子就能聽懂它說的話?！?/p>

這是一只泡茶的杯子。

自然災害過后，瓦盆鎮(zhèn)市場逐漸恢復繁榮，猴魁茶鋪的生意又興隆起來。上初中時的恩師、工作后的同事侯魁，邀請他和幾位老師到鋪子里品茶。八仙桌上擺著一溜兒暗紅色的陶制小茶杯，中間還有一個好看透明的圓筒玻璃杯，杯身下部有“猴魁”兩個綠色的字。侯魁用開水將玻璃杯清洗一遍倒掉，打開茶葉包，數了九根葉子讓大家看，每根長十厘米左右，扁展挺直，兩葉抱一芽。侯魁把九根葉子尖朝上放進杯子里，又試試白瓷壺里的水溫后，注入茶杯三分之一的開水，捧起茶杯輕微搖蕩，然后再將開水倒?jié)M玻璃杯，很快九根茶葉齊刷刷地直立杯中，與水色配合，煞是好看！大家品嘗后說，味道真好，鮮、爽、香，回味甜。侯魁說：“一杯泡十根左右，我喜歡九根，九是個好數字?！彼终f，“感謝大家賞光，我很高興，今天茶也醉人，我覺得還有點小布爾喬亞情調，真好！”

唉，當時面對那么多人，侯老師真不該說喜歡小資情調呀?？墒?，我更不該呀，不該在四年之后，用一張大白紙寫上黑字，揭發(fā)老師的“舊思想、舊文化”，貼到學校辦公室外面的墻上，讓侯老師遭了十年殃。

好在這只玻璃杯被一群戴紅袖箍的學生搜走后轉交給我保存，后來也沒人再追要這只杯子。

孫子把玻璃杯送到醫(yī)院病房侯魁的床邊，說是爺爺讓給他送來的。他忙讓家人把病床搖起，接住那個杯子，反復地看，又貼到胸口，眼淚不住地往下落，神情恍惚……

老爹在自家開的茶葉鋪里會見從千里之外來鎮(zhèn)上推銷猴魁茶葉的徽商，小學生侯魁跟著老爹進來?；丈逃H切地問：“小公子叫什么名字？”“侯魁?！薄鞍パ剑闪?，太好了，將來一定也會名揚天下的！”說著拿出一包猴魁打開展示，介紹茶葉的特點及歷史地位、發(fā)展前景。老爹拿出紫砂壺和自己經營的茶葉，要給徽商泡茶?；丈陶f：“你先嘗嘗我們的猴魁茶，泡茶就用我?guī)淼牟ＡП?，兼具觀賞功用?！彼驯拥耐恫枇?、水溫和沖泡的四個步驟仔細進行解說。站在旁邊的小學生侯魁，也一一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丈桃x開時對老爹說：“您的小公子很機靈，將來繼承你的家業(yè)和生意，必定能達三江通四海！可你這店鋪招牌名字‘瓦盆茶葉鋪……改改吧，叫‘猴魁茶鋪多響亮！再送你一只精致漂亮的茶杯，您招待客人時用，讓他們曉得，猴魁茶不僅好喝，還好看！”

三天后，孫子又代表爺爺去醫(yī)院看望侯爺，聽侯爺家人說，接到茶杯的當天晚上，侯爺一遍又一遍地高聲說：“猴魁兩頭尖，不散不翹不卷邊！”主治醫(yī)生擔心病人的神經出問題，惡化病情，組織了一次專家會診，沒有發(fā)現其他病情，他的情緒也漸漸平穩(wěn)下來。他念叨的那兩句，是當年徽商跟老爹介紹猴魁外形時，形容上等猴魁的話。

又三天，孫子要再去看望侯爺，爺爺叫攙著他一塊兒去。幾十年里，他也曾幾次想去拜訪侯老師，向恩師真誠道歉，了卻那樁恩怨，但都未能成行。

來到侯魁病床邊，靳步讓孫子攙扶著，彎腰深深地給老師鞠了一躬，有淚珠滴下。侯魁輕輕搖動兩下干枯的手腕，聲音微弱地說：“免……免禮，都過去了?！庇种钢策叺牡首幼尳阶?，然后從枕頭邊拿出那只杯子，看看，遞給靳步，靳步看看，又遞給老師，反復幾次。兩人幾乎都沒說什么話。

祖孫告辭時，侯魁要把杯子送給靳步的孫子，靳步忙說不可。

孫子卻雙手接住抱在懷里，給侯魁鞠躬，說他也聽懂了杯子的話，回去后，網購猴魁茶葉，在自己開的“百姓休閑俱樂部”里，設一間猴魁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