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全偉
徐向前一生戰(zhàn)功卓著,名揚中外,然而,他對亡妻程訓宣、岳母汪秀芝的深情厚誼,鮮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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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程訓宣出生于湖北黃安(今紅安)七里坪一個貧農(nóng)家庭。1928年,她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毅然投身革命,很快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后經(jīng)人介紹于1929年與徐向前結婚?;楹?,徐向前在前方打仗,程訓宣在后方工作,為了革命,夫妻見面團聚的機會很少。
1931年秋,正當徐向前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時,張國燾卻在后方大肆“肅反”,一批又一批好干部、好同志慘遭迫害甚至被殺害。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程訓宣也被抓了起來。保衛(wèi)局逼她承認是反革命,并要她揭發(fā)“同伙”,但她堅貞不屈。犧牲前,她將自己的一件花緞面棉襖脫下來交給同牢的女友,要她轉交給徐向前并帶話:“你的妻子是忠誠的,是為了革命而死的,你不要為她難過?!?/p>
徐向前晚年回憶說:“1932年反第四次‘圍剿時,我在七里坪一帶打仗,戰(zhàn)局很緊張,我無法回家看她,讓警衛(wèi)員把襪子拿給她補一補,好行軍作戰(zhàn)。警衛(wèi)員回來悄悄對我說程訓宣被抓走了,人家說她是改組派!她的命運如何,我不得而知,也不便過問,聽候組織‘審查就是了,我還是打我的仗。部隊撤離鄂豫皖根據(jù)地后,我一直打聽她的消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1937年到延安,才聽說她和王樹聲的妹妹等一批人,都被殺害了。她家里弟兄姐妹五個,全都參加了革命,對黨忠心耿耿。大哥程啟光,共產(chǎn)黨員,我們的特務隊長;二哥當教員,也是共產(chǎn)黨員;三哥任過基層的蘇維埃主席,被敵人殺害;弟弟在我們司令部當警衛(wèi)員,以后在紅二十五軍,也被‘肅掉了。她被抓走后,究竟受過什么刑罰,我不清楚,聽說是打得不成樣子,沒什么口供,相當堅強。”
程訓宣被殺害后,徐向前曾長期心灰意冷,多年不愿再娶,直到1946年才與黃杰因共同的信仰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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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隆隆的禮炮聲中誕生,兵荒馬亂的日子終于結束了。程訓宣的母親汪秀芝思念兒女,從鄉(xiāng)下來到北京,住進大兒子程啟光的家。徐向前知道后,立即趕去看望。
幾十年來,徐向前念念不忘程訓宣,并為自己當年無力保護她而抱憾終生,但他和程啟光等人一直沒有把程訓宣犧牲的消息告訴老人。老人已經(jīng)失去了幾個孩子,老伴兒也被戰(zhàn)爭奪去了生命。她經(jīng)受了那么多苦難,怎么能再讓她承受這樣的打擊?盡管女兒長期音信全無,但她認定女兒交給了徐軍長,保險,所以,她等了近二十年,她希望女兒還活著,從不肯放棄希望。
徐向前來到程啟光家時,一家人正在吃飯。岳母打開櫥柜,拿出一罐米酒,在給女婿倒酒時,手不停地顫抖。
“向前,訓宣到哪里去了?娘來了,她也不來看看我?”岳母終于忍不住問道,眼神里充滿了期盼和不安。
“訓宣在陜西學習,怕一時回不來呢,您別怪她?!毙煜蚯安恢撛趺椿卮鸩藕?,不忍心把不幸的事實告訴岳母,便編了一個理由,但他解釋時的聲音有些異樣。
“這孩子,咋不想娘呢?一走就是幾十年,忙啊忙,這回又不在……”岳母說著說著,眼里噙滿了淚水。她用衣角擦了擦淚眼,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思念,“來,向前,先不談訓宣。你喝喝娘帶來的紅安老米酒?!?/p>
徐向前一飲而盡,又讓程啟光給他斟上一杯,說:“這一杯,我代訓宣喝了,向娘賠罪。”就這樣,他連干了幾杯。岳母就這樣眼睜睜地瞅著他,一直瞅著他把飯吃完。
徐向前望著岳母滿頭的銀絲和期待的目光,雖然滿臉笑容,心卻在滴血。多少年了,岳母被蒙在鼓里,她會想些什么呢?是女兒不孝,還是她預感到了什么?他真想把一切都告訴岳母,但他不能說,也說不出口。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元帥,在一個既簡單又復雜的問題上進退兩難,這比打仗還難??!
汪秀芝一直沉浸在思念女兒的心緒中,過了好半天才說:“向前,跟你商量個事,既然訓宣回不來,娘就去看她,你給娘訂張車票。”說著,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竹背簍,忙著往里面拾掇出門用的物品。
大家看汪秀芝真有去看女兒的意思,趕忙上前勸阻。徐向前接過背簍,開導說:“娘,您真要到訓宣那里去,我們送您,但您要緩一緩時間。訓宣功課忙,又要考試,您說去就去,她也沒個準備……”
“我等了她這么多年,真巴不得一下子見到她?!蓖粜阒ヒ贿叡瘋卣f著,一邊用央求的目光望著女婿,“那你說該怎么辦?”
“您老要是等不得,我就打電報讓訓宣退學回來?!毙煜蚯肮首麈?zhèn)靜地說。
“別打,別打……”汪秀芝見女婿一臉認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更怕影響女兒的學業(yè),便小聲嘟囔,“娘就是想她。一時半會兒見不著她沒啥,讓她安心學習吧。你們都是做大事的,耽誤不得。娘老了,聽你們的……”
汪秀芝知道女兒的“下落”后,心里就踏實了,也不愿在北京多待,不久就回老家了,但心里仍充滿了對女兒的掛念和要同女兒見面的期望。
然而,這善意的謊言讓徐向前從此走進了一個自設的更難過、更難處理的生活旋渦之中……
3
為使汪秀芝的晚年過得幸福,徐向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編織善意的謊言。對于一生光明磊落的徐向前來說,過這種設計亡妻仍活著的雙重生活確實不易。他必須記住自己對岳母說過的每一句話,以免失言。他不僅要及時給岳母捎去亡妻的問候,還要興高采烈地和岳母一起為亡妻過生日。在岳母眉開眼笑的時候,徐向前卻一次次沉湎于對亡妻的追思和懷念之中,一次次在這種感情的旋渦中不能自拔。
汪秀芝知道女婿是做大事的,絕對相信他不會騙自己。她越思念女兒,就越想見到女兒。徐向前為了讓岳母相信女兒還活著,有時以個人的名義、有時又不得不以他和程訓宣兩個人的名義寫信,其情也真,其意也切。為了不讓岳母對女兒“追蹤”,徐向前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給亡妻“調(diào)動工作”,從陜西“調(diào)”到青海,又從青海“調(diào)”到新疆,最后只有將亡妻“調(diào)”到蘇聯(lián)……
這期間,還得感謝汪秀芝的孫媳婦配合徐向前“演戲”。每當汪秀芝絮絮叨叨想念女兒時,孫媳婦就開始做工作:“向前姑爺和訓宣姑母不比一般人,他們是大干部,比不得區(qū)上鄉(xiāng)里的干部可以隨便走走。要是訓宣姑母當小干部,她能從這省調(diào)到那省嗎?沒事,好著呢,別擔心。”
盡管見不到女兒,汪秀芝卻不再感到孤獨。透過女婿的關懷,她感到了女兒的體貼。在徐向前等人的細心照料和贍養(yǎng)下,汪秀芝安度晚年,直到1972年離開人世,享年96歲。
臨終前,汪秀芝躺在病床上,看著徐向前給她剝開的橘子,臉上泛出微笑,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水。她拉著徐向前的手,緩緩地說:“向前,你是個好心人。訓宣跟著你,我死也放心了!”汪秀芝含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而她臨終也不知道,女兒早在40年前就已離她而去了……
(摘編自《風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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