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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體差序格局與別集編纂 *

      2023-09-03 01:36:19張德建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3年3期
      關鍵詞:集部叢刊文法

      張德建

      “差序格局”概念是費孝通提出的關于中國社會關系結構的基本概念,他說這種社會結構往往以自己為中心,“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①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頁。。有學者指出,這個比喻既包含了對平面結構的分析,也包含了多維立體的指向,即差序格局不但包含了彈性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差”,還包含剛性的、等級化的“序”②劉娜:《“差”與“序”:對差序格局概念的理解與闡釋》,《文化學刊》2021年第4期。。借助對差序概念的認識,我們不妨由社會學延伸到文學領域,因為文學既是一個歷時性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具有自主力的概念,也處于學術體系的剛性、等級化的序之中。知識體系與學術體系直接與文體的差序格局相關,本文即是在這樣的整體思考下展開研討,考察別集編纂中的文體排序變化,進而解釋文體格局變化的基本規(guī)律:由復雜混融、各是其是的非自覺狀態(tài),到一定程度的身份定位與自覺,但最終仍然無法擺脫混融態(tài)勢。

      一、集部之混雜

      集部自產生到定型,名稱不一,名下所收亦雜,荀勖《中經新簿》丁部于詩賦之外,又設圖贊和汲冢書,已屬混雜。阮孝緒《七錄》文集錄分楚辭、別集、總集、雜文四部,其中,雜文的性質大體屬于來不及明確規(guī)范和歸類的文體,如劉勰《文心雕龍·雜文》所列③盧盛江:《集部通論》,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4頁。。至《隋書·經籍志》集部分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三類,晁公武云:“自時厥后,綴文者接踵于斯矣,然軌轍不同,機杼亦異,各名一家之言,學者欲矜式焉。”①晁公武編,孫猛校:《郡齋讀書志校證》卷1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03頁。別集是以人為單位的體制,所謂“人別為集”②馬端臨:《文獻通考》卷230,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35頁。,葉適:“按《隋志》稱別集之名,漢東京所創(chuàng),靈均以降,志尚不同,風流殊別,后之君子欲觀其體勢,見其心志,故別取焉?!雹廴~適:《習學記言》卷3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41頁。朱寔昌《丹巖先生集敘》:“文集者,人一身之史也,終身履歷于是乎見?!雹茳S云:《黃丹巖先生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6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24頁。樓鑰《王文定公內外制序》:“文章之作出于胸臆,讀其文則如親見其人,考其言則如生其時,不可誣也?!雹輼氰€:《攻媿集》卷52,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文集既可以得其心志胸臆,又可以窺一人之史,皆是就“一人”而論。而一人之經歷多變,唐錦《陸文裕公續(xù)集序》:“平生撰著自講筵、史局、郊廟、臺省以及山川林館之品題,祠墓金石之鐫刻,與經史之折衷,古今典章之辨議,家傳人誦,殆遍寰區(qū),片楮只簡,為世至寶,可謂極文章之盛矣?!雹尢棋\:《陸文裕公續(xù)集序》,見陸深:《儼山續(xù)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 輯,第2 冊,合肥:黃山書社,2015 年,第331頁。則一人之心之史豐富多變。逯耀東認為:“關于別集與別傳,別集的個別表現作者,各自與眾不同。同樣地,個人的別傳稱之為別,也有這種意味有內,所以,別傳的別,可以作分別或區(qū)別解?!辈⒅赋鲞@與“魏晉個人自我意識的醒覺,對個人性格的尊重和肯定。而且不再重視儒家道德實踐的表揚,而偏重個人性格的發(fā)揮”⑦逯耀東:《魏晉史學的思想與社會基礎》,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頁。,對別集流行現象做出了合理的解釋?!叭藙e為集”就意味著以一個人的所有寫作為中心編輯別集,這就與子部的按學派家法、按知識類型的分法不同,與史部按史書體式分類的標準也不同。解決的方案是史部歸史部,子部歸子部,但在實際操作中,卻很難做到各歸其部類。于是,集部自然不免于混雜,如晁公武所云:“內別集猥多,復分為上中下?!雹嚓斯洌骸犊S讀書志》卷4上,《四部叢刊三編》景宋淳祐本。猥雜繁多正是別集的特征。

      集部非常復雜的狀況,源于集與經史子斬不斷理還亂的源流關系。朱一新指出“經兼子史”,“集亦子史之緒余”⑨朱一新著,呂鴻儒、張長法點校:《無邪堂答問》,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58頁。。陳山毓《別集序》以別集為“裒所論著”,此處稱“論著”而不言“文體”,其實更切近集部的性質。故集部雖為“子史之余”,但與子史相比,卻又是混雜而不純正的,故陳山毓稱為“殘缺”⑩陳山毓:《陳靖質居士文集》卷5,《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25頁。。焦循《鈔王筑夫異香集序》認為說經、著史各有專書,而集部既是“經史之雜”,是九流、詩賦之變,其內容與表達則不免與經史子有著斬不斷的關系,正如文中所列,“凡足以羽翼乎經,皆經類也”,“可以待撰史者之采用,則史類也”,故以“本諸經者”為上,“資乎史者”為次,其下者為集?焦循著,徐宇宏、駱紅爾校點:《雕菰樓文學七種》上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年,第371頁。。但上、下之間又無法截然區(qū)隔。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一是刊為它集,二是創(chuàng)為全集,三是附刻外集,四是別集中分置別卷。第一種方式最為常見,如史部中的奏議集與詩文別集不同,單獨刊刻成書者,一般入史部“奏議類”,也有很多單獨刊刻或并未單刻奏議大量收入別集。第二種方式是將作者作品全部收入的全集、大全集,將不同部類刊入其中。祝尚書謂“宋人將其文集與其他專著匯刻為大全集”?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2頁。,則集部呈現出較為復雜的態(tài)勢,成為經史子集的總刊,突破了以文體書寫為中心編輯個人作品集的限制,成為除經子注疏類以外的大全集。第三種方式是以附刻形式出現的外集、后集、別集。宋濂《守齋類稿序》:“著《釋圖》一,《說約》六十三,《圖徽》二十一,《希言》二十四,《事剡》六十二,《治要》十八,《體卦》八,解八,辯十二,議二十四,傳七,記、論、序、文、銘各三,雜著十八,賦六,騷十九,雜詩三百二十一。合三十卷,分為前、后、外三集,通名為之《守齋類稿》云?!?宋濂撰,黃靈庚整理:《宋濂全集》卷27,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557頁。第四種方式是別集中分置別卷,王世貞《止止堂集序》:“《止止堂集》者,少保左都督戚公元敬之所著也,集之部二,曰詩文,則《橫槊》一編既之矣,曰著述,則《愚愚》一編既之矣?!雹偻跏镭懀骸稄m州山人四部續(xù)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671頁。

      這四種處理方式努力使集部容納更多的內容,但仍呈現出分類上的糾纏與散雜。雖有人提出集部混雜問題,但大多數人視之為當然,習焉不察,或僅就現象言之,沒有深入的剖析。集部的這種混雜是一個長期無法解決的問題,直到近現代,人們接受了西方文學觀念,對分類上的紛雜認識得更為清晰,鄭振鐸指出:

      中國的書目,極為紛亂,有人以為集部都是文學書,其實不然?!峨x騷草木疏》也附在集部,所謂“詩話”之類,尤為蕪雜,即在“別集”及“總集”中。如果嚴格的講起來,所謂“奏疏”,所謂“論說”之類夠得上稱為文學的,實在也很少。還有二程(程顥、程頤)集中多講性理之文,及盧文弨,段玉裁,桂馥,錢大昕諸人文集中,多言漢學考證之文,這種文字也是很難叫他做文學的。最奇怪的是子部中的小說家。真正的小說,如《水滸》,《西游記》等倒沒有列進去。他里邊所列的卻反是那些惟中國特有的“叢譚”、“雜記”、“雜識”之類的筆記。我們要把中國文學的范圍,確定一下,真有些不容易?、卩嵳耔I:《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鄭振鐸全集》第6冊,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3頁。

      鄭振鐸有了外部知識視角,故對集部的紛雜看得更為透徹,與古人習焉不察的認識自是更為全面。那么,為什么會形成這一無解的局面呢?這就與書寫體制的變化有關,下面將探討這一問題。

      二、從著述之文到集部之文

      從書寫方式來看,中國古代經歷了從著述之文到集部之文的變遷,盡管在概念使用上經常混用,但概念的基本區(qū)隔還是相對清晰的。著述概念在中國古代整體上比較泛化,經過長期的演化,到清代才開始逐漸清晰,與集部之文區(qū)隔開來。

      范曄《儒林傳贊》:“斯文未陵,亦各有承。途分流別,專門并興?!雹鄯稌希骸逗鬂h書》卷79下,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590頁。《文苑傳贊》:“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狀共體,同聲異氣。”④范曄:《后漢書》卷80下,第2658頁。儒學傳承“途分流別”,文苑亦“殊狀共體”,表明學術分裂是以現象的豐富和復雜為背景的,對此需要作出清晰的分類和描述?!端鍟そ浖尽贰白造`均已降,屬文之士眾矣,然其志尚不同,風流殊別”⑤魏徴等:《隋書》卷34,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081頁。,也是針對文學的豐富性和復雜而言的。但這也埋下一個問題,即如何處理“殊狀共體”與“風流殊別”的問題。魏晉以來的文學批評對個性有著前所未有的重視,進而關注風格問題,蓋風格正是人格的折射,風格論就是為了解決“同聲異氣”問題而提出的。同時,這一時期的文學批評開始重視文體,從曹丕到陸機、劉勰在文體批評中占有重要地位,這是為了解決“殊狀共體”問題,如此,方能“欲觀其體勢,而見其心靈”⑥魏徴等:《隋書》卷35,第1081頁。。但實際上仍然沒有解決著述與文章如何區(qū)別的問題。

      在中國古代的學術體系中,正經為淵海,子書為川流,處于思想文化的頂點,不可動搖,吳節(jié)《大學條約》一正文體條稱“六經四子”為“千古立言之祖”⑦吳節(jié):《吳竹坡先生文集》卷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冊,第350頁。。葛洪《尚博》:

      正經為道義之淵海,子書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則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則林薄之裨嵩岳也。雖津途殊辟,而進德同歸。雖離于舉趾,而合于興化,故通人總原本以括流末,操綱領而得一致焉。⑧葛洪:《抱樸子》外篇卷3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58頁。

      以經為“淵?!保宰訛椤按鳌?,二者殊途同歸。故最重經與子。葛洪:“窮覽墳索,著述粲然,可謂立言矣?!雹俑鸷椋骸侗阕印吠馄?,第170頁。凡立言皆稱著述。常璩:“(李宓)著《述理論》,論中和仁義、儒學道化之事,凡十篇?!雹诔h常骸度A陽國志》卷11,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第186,196頁。是以子書為著述。張華:“圣人制作曰經,賢者著述曰傳。曰記曰章句曰解曰論曰讀?!雹蹚埲A:《博物志》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3頁。是以子書、經解為著述。陳壽《陸績傳》:“雖有軍事,著述不廢,作《渾天圖》,注《易》釋《玄》,皆傳于世?!雹荜悏郏骸度龂尽肪?7,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1年,第1328—1329頁。陳壽:“初,帝好文學,以著述為務,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使諸儒撰集經傳,隨類相從,凡千余篇,號曰《皇覽》?!雹蓐悏郏骸度龂尽肪?,第88頁。以文學、經傳、類書為著述。在漢魏六朝人看來,著述與詩賦有所不同,“(常寬)……凡所著述,詩、賦、論、議二十余篇”⑥常璩:《華陽國志》卷11,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第186,196頁。,即以著述、詩賦議論分稱。著述和詩賦對舉分稱,指兩種不同的知識類型和書寫體式。而《曹爽傳》載何晏:“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雹哧悏郏骸度龂尽肪?,第292頁。以老莊研論、文賦為著述。班固《賈誼列傳》:“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傳?!雹喟喙蹋骸稘h書》卷48,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2265頁。又以詩賦為著述。這一時期著述與文章處于混用狀態(tài),詩賦雖有時被稱為著述,但與著述的區(qū)隔亦較明顯,著述主要指經注、子書、史傳。葛洪指出,一面是“著述雖繁,適可以騁辭耀藻,無補救于得失,未若德行不言之訓,故顏閔為上而游夏乃次,四科之格,學本而行末”,另一面是詩賦流行天下,“或貴愛詩乘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以磋切之至言為騃拙,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真?zhèn)晤嵉?,玉石混淆,同廣樂于桑間,鈞龍章于卉服,悠悠皆然,可嘆可慨者也”。雖然他對各科之別持開放態(tài)度,所謂“清濁參差,所稟有主,朗昩不同科,強弱各殊氣”⑨葛洪:《抱樸子》外篇卷32,第258頁。,但對著述的衰落和詩賦淺近深表不滿,卻恰好揭示出著述衰落和詩賦流行的分途別異。至后世,文章與著述也是有所區(qū)隔的,焦竑《答茅孝若》引蘇轍“有文章以來無如子瞻者”,稱為“真千古之篤論”,又專評其學術著述云:“公渡海幾葬魚腹,曰吾《易書》《論語傳》未傳也,可必不死。自信如此,《論語解》求之未得,觀子由《論孟拾遺》,則又有《孟解》,未見也。”⑩焦竑:《焦氏澹園續(xù)集》卷5,《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1冊,第619頁。這種論述方式隱含著區(qū)隔文章與著述的意味,是后世的普遍認識。

      前文所引文獻中,文學、文章、詩賦、議論諸概念?;祀s在一起,集部所收正是諸種作品,是廣義上的文學。詩賦有獨立的體式,容易區(qū)隔。詩賦與文章、議論一起構成集部之文。集部之文包括很廣,基本上與后世的文章概念相近,指以文體形式書寫的文字,劉劭《人物志》:“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劉劭:《人物志》卷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49頁。亦將史傳納入,其形式雖非文體,但在“屬文”上又是一致的。故這里界定為文體形式的書寫,古人又稱之為“成體之文”,秦觀《韓愈論》:

      夫所謂文者,有論理之文,有論事之文,有敘事之文,有托詞之文,有成體之文。探道德之理,述性命之情,發(fā)天人之奧,明死生之變,此論理之文。如列御寇、莊周之所作是也;別白黑陰陽,要其歸宿,決其嫌疑,此論事之文,如蘇秦、張儀之所作是也;考異同,次舊聞,不虛美,不隱惡,人以為實錄,此敘事之文,如司馬遷、班固之作是也;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駭耳目,變心意,此托詞之文,如屈原、宋玉之作是也;鉤列莊之微,挾蘇張之辯,摭班馬之實,獵屈宋之英,本之以《詩》《書》,折之以孔氏,此成體之文,韓愈之所作是也。?徐培均:《淮海集箋注》卷2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51頁。

      這是一個無所不包的“文”,論理之文、論事之文屬于諸子,敘事之文屬于史書,托詞之文屬于騷賦,最后是合具上述諸文之特點的“成體之文”,即所謂古文。但在內容上難以與經子史著述區(qū)別開來,有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是集部成立之初就無法避免混雜的問題。劉咸炘《文選序說》:“經說、史傳各為成書,子家別為專門,故詞賦之流專稱為集,非后世雜編為集之例也。”①劉咸炘著,黃曙光編校:《劉咸炘學術論文集》“文學講義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1頁。以詞賦專集為別集,而后世別集為“雜編”。但章學誠指出:“兩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然賈生奏議,編入《新書》;相如辭賦,但記篇目。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有匯次諸體,裒集而成文也?!雹谡聦W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221,590,80,639—640頁。漢代著作始衰,《新書》作為子書也仍收入奏議。辭賦亦被視為成一家之言,但與諸子又相去甚遠,是子部為混雜。后來才“匯次諸體”成集,章學誠《答陳鑒亭》:“諸子風衰而文集有辯、論,史不專門而文集有傳、志、記、序?!雹壅聦W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221,590,80,639—640頁。也就是說,集部之文與子史之別在文章體式,辯、論、傳、志、記、序皆為文體,但在具體編纂活動中又交雜在一起。二是集部諸體與經史子有著切不斷的原初關聯,并成為學習典范。張星鑒《書裴晉公與李習之論文書后》:“自昌黎出,而后世之為文者,非經即史,非史即子,昭明所不選者,反為文家所習。”④張星鑒:《仰蕭樓文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3頁。王之績稱古文多“宗經而參以史氏之精華”⑤王之績:《鐵立文起》,《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81頁。,已是古文寫作的常態(tài),故章學誠云:“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⑥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221,590,80,639—640頁。三是文辭在一切表達中的必要性導致很難將集部與子史加以區(qū)隔。章學誠《與朱少白論文》:“足下當謂學者果何物哉?學于道也,道混沌而難分,故須義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難憑,故須名數以質之;道隱晦而難宣,故須文辭以達之。三者不可偏廢也。義理必須探索,名數必須考訂,文辭必須閑習,皆學也,皆求道之資,而非可以執(zhí)一端謂盡道也?!雹哒聦W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221,590,80,639—640頁。義理、名數、文辭三者皆不可偏廢,文辭之學尤不可廢,道“須文辭以達之”。以上三個原因使得集部之文總是處于理不清的復雜糾纏關系之中,無法實現完全的獨立。

      集部既是“人別為集”,以個人為編集單位,而集部之文在體制上以文體寫作為中心,二者不能達到一致和統(tǒng)一標準。個人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既有多重種樣之異,集部之文便難于從中獲得獨立性,著述之文與文體書寫糾纏在一起:一方面是著述之文與文體書寫并收,一方面是著述采用文體書寫形式。對于這一現象,人們仍試圖加以區(qū)隔。蕭統(tǒng)提出立意與能文之別,以區(qū)別老莊管孟之流與文學⑧蕭統(tǒng):《文選》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頁。,成為一種普遍的認識。葉適針對別集出現后的各種現象,提出“立言”與“為文”之別,也隱含指出著述與集部的不同:“立言”順天之則,有“大義”表達,經子史無不如此,“為文”則棄“大義”而轉向于人為,視之為古今的一大變化⑨葉適:《習學記言》卷37,第341頁。。田汝成《漢文選序》:“蓋能文固先于立意,而立意者未必專于為文。故議關國是,事載史官,雖董、賈之言亦所不采。若體屬詞章、思歸藻翰,即揚雄《符命》又何擇焉?!雹馓锶瓿桑骸短锸搴绦〖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88冊,第408頁?!傲⒁狻辈煌谌~適所說的“大義”,但基本指向是一致的,即思想與表達的創(chuàng)造性,與“能文”不同。胡應麟《黃堯衢詩文序》從“詞章問學”之別入,指出古人“出于一”,而今人“出于二”?胡應麟:《少室山房集》卷8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0冊,第600頁。,文章討論了六經、諸子、史部、集部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子書的三大變化,表明學術正在發(fā)生重大變化。而就集部言,“唐宋而下,文不在子而集”,談文者盛,談理者眇,“著作既屈焉”。從學術分類上明確指出了古今學術之變,通過區(qū)別集部與經子史之異,將著述與集部之文界定清楚了。左懋第將天下之文分為著述之文、策論辭賦之文、四書六經之文、性靈之文四類?左懋第:《蘿石山房文鈔》,《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第2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89頁。,層級更為豐富。鄧士亮《俞日藻集序》:“自古如《管》《荀》《呂覽》《鹖□(原闕,應為“冠”)》《亢倉》《慎子》之流,嘔心著撰,各成一家,宇宙內何可無此分派?第其造詣日進,手筆微異,而評者必欲以一則規(guī)之,謂某篇不相類,卻似某人作,私意揣擬,迷失真相,亦足憾矣。”?鄧士亮:《心月軒稿十七卷》卷6,《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第26冊,第91頁。以子部為例,著述“各成一家”,不能“以一則規(guī)之”,“一則”意指思想上和形式上統(tǒng)一和文體上的要求。由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六朝以來,人們通過諸子與文學的差異關注到著述之文與集部之文的區(qū)別,并試圖使二者區(qū)別開來。徐永勛《唐宋八大家類選序》:“奏疏有奏疏之體,論著有論著之體,推而至于書狀、序記、傳志、辭章,蔑不然?!雹賰π溃骸短扑伟舜蠹翌愡x》卷首,嘉慶乙丑同德堂刊本。指出論著與奏疏及諸體文不同。到章學誠,則清晰地提出:

      后世專門學衰,集體日盛,敘人述事,各有散篇,亦取傳記為名,附于古人傳記專家之義爾。②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五,第192頁。

      古無私門著述……是集部著錄,實仿于蕭梁,而古學源流,至此為一變,亦其時勢為之也。嗚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窮而有類書。③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六,第222—223,225頁。

      從“專門之學”“私門著述”到集部之學,確乎是中國學術的一大變化,所謂“至此為一變”,一衰一盛,先后關系明晰。章學誠指出著述之文與文人之文的不同:

      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著述必有立于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譬如廟堂行禮,必用錦紳玉佩,彼行禮者不問紳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錦工玉工未嘗習禮,惟籍制錦攻玉以稱功,而冒他工所成為己制,則人皆以為竊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見解而議著述之文辭,如以錦工玉工議廟堂之禮典也。④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六,第222—223,225頁。

      從著述概念的混雜到這里已逐漸地趨于清晰,著述專指經史子著述及研究,不再與詩賦文章之文人之文糾纏在一起。但這在實際編纂活動中仍很難實現,往往有賴于編輯者觀念、認識以及一般的慣例。

      中國古代普遍接受的大文觀,又使得這一局面益加復雜,宋濂《朱葵山文集序》認為《書》《詩》《易》《春秋》皆“天地之至文”⑤宋濂撰,黃靈庚整理:《宋濂全集》卷30,第659頁。,而后世之文須以此入手求其文,則集部之文無法與著述區(qū)別開來。姚永樸指出“說理”與“述情”“敘事”之別,正是諸子、騷賦、諸史之別,而其本源皆出于經⑥姚永樸:《姚永樸文史講義》,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9頁。。吳則禮《六一居士集跋》:“所謂文者,有曰敘事,有曰述志,有曰析理,有曰闡道。”⑦吳則禮:《北湖集》卷5,涵芬樓秘笈本,第6頁。這個分類更為清晰,是依內容和手法的區(qū)分。還有更為簡潔的,慕容彥逢《論文書》:“古之人無意于文,或以明道,或以敘事?!雹嗄饺輳┓辏骸稉の奶眉肪?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第450頁。朱珔先分駢散,散體再分議論、敘述二類,議論近乎子,敘述近乎史:“二者每分道揚鑣?!雹嵬踺嵝模骸豆盼霓o通義》卷13《研六室文鈔序》,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8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7718頁。在大文觀念下,既有合諸子、史書、文章于一體的分法,也有單純針對文學的分法,而文學之中又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子史成分。在此觀念影響下,將古今文章分為敘事之文、議論之文,言性與天道之文,可謂混雜。李維楨《五經翼序》以“談理之文”“上者為經,次者為子”,“紀事之文”為諸史,將天下文章統(tǒng)分為談理之文、紀事之文,總括經子史,而視后世之作“自為文一體”,注意到古今撰述體制的不同。又以后世觀念承認經“何事不該,何文不工”,諸史之文“往往成章”⑩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7,《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0冊,436頁。,則經子史與“自為一體之文”又糾纏在一起。由此看來,在大文觀念下,區(qū)分論理、敘事、述情的方式仍無法區(qū)隔著述之文與集部之文。

      三、文集編次與身份定位

      徐枋《居易堂集凡例》:“文籍重編次,編次者,前后是也?!?徐枋撰,黃曙輝、印曉峰點校:《居易堂集》凡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頁。指明文集編輯中文體編排有先后排序問題。章學誠也認為總集、 別集之類例, 關乎 “編輯纂次之得失”①章學誠:《文史通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6頁。。別集編纂在長期歷史過程中形成了一些約定俗成的慣例,主要有分體、分類和編年三種,俞樾指出:

      詩集以分類、分體為古,編年其最后也。昭明選古人之詩,如“公?”“祖餞”之類,分類者也;如“樂府”“雜詩”之類,分體者也。后世諸大家之詩,如杜,如蘇,其始無不依類編纂,一遵古法……自施武子注蘇詩,極詆永嘉王氏分門別類之非,于是后之編詩者始以編年為正。②俞樾:《李憲之仿潛齋分體詩鈔序》,《春在堂雜文》四編卷8,《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50冊,第480頁。

      三種之中,編年和分體更為常見,又有分體兼編年。分類方式多行于總集編纂中,真德秀《文章正宗》分辭命、敘事、議論、詩歌四類,但莫如忠認為:“以辭命與敘事、議論析而三之,尤不倫也?!雹勰缰遥骸洞饏问汤晌种蕖?,《崇蘭館集》卷1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04冊,第638頁。認為總集編纂中分體更為合適。在別集編纂中,分類方式采用的并不多,多是以文體分編。

      韓夢周:“凡例者,著書之紀綱也。凡例明則體要得,大義彰,懲勸昭。凡例不明,則前與后殊詞,首與尾異法。戾書體,乖名義,叢疑起爭,著書之旨晦矣。”④韓夢周:《綱目凡例辨》,《理堂文集》卷1,《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67冊,第16頁。指出著書須明凡例。從歷史角度看,“古無專門義例之學,書成而例自具,猶之文成而法自立也”⑤章學誠撰,倉修良注:《史考摘錄》,《文史通義新編》,第460頁。。經部早有義例,朱次琦《朱氏傳芳集凡例》:“古者著書,罕標義例。自漢有《春秋釋例》(公車征士穎容撰),魏有《周易略例》(王弼撰),始以例言。至杜預序其《春秋經傳集解》,謂經之條貫,必出于傳,傳之義例,總歸于凡,遂有‘發(fā)凡舉例’之說。書標凡例,此為權輿。”⑥朱次琦:《朱九江先生集》卷8,《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5冊,第82,82頁。后世史部義例比較嚴格,劉知幾:“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⑦劉知幾:《序例》第10,《史通》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4頁。但在集部之學中確實長期“無義例之學”,只有慣例。明清刊刻別集,注意編輯體例的逐漸多了起來,如呂柟《涇野先生文集》有《凡例》數條⑧呂柟:《涇野先生文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9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12,12頁。。錢泰吉《跋徐俟齋居易堂集》:“集首有目次凡例十一則,亦編輯文集者所宜取則也?!雹徨X泰吉《甘泉鄉(xiāng)人稿》卷6,《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2冊,第68頁。朱次琦《朱氏傳芳集凡例》:“乃者家集編摩,何關著述,而抗希微尚,竊有別裁。約貢數端,用簽首簡?!雹庵齑午骸吨炀沤壬肪?,《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5冊,第82,82頁。

      別集編纂多循慣例、常例而行,相對穩(wěn)固,宋高宗紹興四年,羅良弼跋劉弇集:“合而次之,得古律賦三,宏詞四,古詩一百四十,律詩一百二十一,絕句一百一,生辰詩一十一,挽詩一十三,(總三百九十三首,印本止有三十九首。)樂府六,表一十七,啟五十二,(郭本黜,今附。)書四十四,序一十四,時議六,策問四十五,記十,雜著五,疏語十,祭文一十一,碑志一十二,總六百三十一篇,為三十有二卷,而先生之文略盡矣?!?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卷12“龍云先生文集”,第531頁。這是詩文合編的基本慣例。呂柟《涇野先生文集》卷首《凡例》:“集中文有大小繁簡,今依原稿訂正。先序文,次記文,次書翰,次志碣,次語傳,次字說,次奠章,次題辭,次跋,次策問,又次行狀誄議銘箴,卷自為類,目各有條。”?這是一般文集編纂中文體排序的常例。

      在分體編排方式中,有一個文體順序問題,而這個問題似未引起人們的注意。王之績《鐵立文起》提出了兩個問題:一是詩文先后問題,一是詩文之各體編排順序問題?王之績:《鐵立文起》,清康熙刻本。。陳龍正《陶庵集序例》論及分類標準與文體編排順序:“葺茅名陶,高士為質,陶之珍于后世者,詩也,性情風節(jié)麗焉,表所歸依,定詩歌第一?!薄傲τ谌藗悾橛诮挥?,不為過實之美,美必真,不為無情之辭,辭必誠。于其及人,可以知所存矣,定傳、記、序、書第二。”“病而省事,病而省心,是其精神之所鐘乎,于用力宜前,于登陟處后,物之大者恒為? 呂柟:《涇野先生文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9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12,12頁。尾,故以札紀終焉。”①陳龍正:《幾亭全書》卷53,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5輯,第44冊,第320頁。這個標準是按照個體性情風節(jié)、交游、精神境界分排的,以詩歌為第一,傳記、記、序、書第二,札記為末。但就此標準而言,作家個體性情、精神有著極大差異,則仍無法成為標準。徐枋提出了兩個依據:一是多少,二是有關系?!毒右滋眉怖罚骸凹忧罢?,大約須觀其全集之次,惟其所重,以其文之多而有關系者為首列,斯為得體。”②徐枋撰,黃曙輝、印曉峰點校:《居易堂集》凡例,第3—4,3頁。最佳組合是二者相合,故他的集子“以書居首,蓋此集中惟書為最多……似一生之微尚系焉?!钡远嗌贋闃藴蕛H是一個量化指標,在實際操作中無法執(zhí)行,因此文集編排多是以“有關系”為標準。

      詩文先后表面上是習慣問題,但既是習慣,則各有習慣,差異很大,這就值得追究。從別集編纂中可以看到諸體順序的安排有一些突出現象,如詩文先后、詩集編排、文集編排。詩集編纂涉及到賦體編排位置問題。徐枋《居易堂集凡例》:“今人文集動以賦與詩居首,此遵文選例也,不知文選固辭家之書,其所重在辭賦耳,未可概論?!雹坌扈首S曙輝、印曉峰點校:《居易堂集》凡例,第3—4,3頁。雖然“未可概論”,但別集編纂中,常見以賦居首者,如朱右《白云稿》12 卷,卷1 為騷賦④朱右:《白云稿》,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8冊,第635頁。。汪克寬《環(huán)谷集》卷1 為賦,卷2 為辭、詩⑤汪克寬:《環(huán)谷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4冊,第132—133頁。。宋訥《西隱文稿》10 卷,卷1 為古賦⑥宋訥:《西隱文稿》,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8冊,第5頁。。朱應登《凌溪先生集》凡18卷,卷12所收為賦居首⑦朱應登:《凌溪先生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冊,第132—143頁。。詩集編排多以體分,較易區(qū)隔,在長期的集部編纂活動中形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分體編排順序,大體是四言、古詩、五言古、七言古、五言律、七言律,六言及詞作在后的格局⑧何詩海:《明清總集凡例與文體批評》,《學術研究》2012年第8期。。文集編排問題最多。鄧顯鶴《圭齋文集目錄序》:“古人文集,原統(tǒng)詩文而言。專以文論,有詔誥、書疏、表狀、論辨、說、贊、序、碑銘、哀誄各體之異。求之于唐宋古文家如昌黎集,首表狀,次序記,次碑銘,次哀誄;廬陵集首書疏、表啟,次論序,次碑銘,次祭文,大抵以是為敘。此本以經義、?對、詔誥、萬方冊上尊號,及表進三史大典之文次于墓志、哀詞之后,而以本傳、世系附錄卷末,先后錯亂,尤不勝糾。”⑨鄧顯鶴撰,弘征點校:《南村草堂文鈔》卷2,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41頁。韓愈、歐陽修集文體編排順序差異如此之大,可見文集編纂中文體編排次序是一個極突出的問題。

      于是,人們試圖對文集編排做進一步區(qū)隔。前文引徐枋《居易堂集凡例》“有關系”之說,“有關系”須落實到作家身份,即以作家主要社會身份或不同情境下的身份追認為主。身份可界定為兩類:一是文化身份,二是社會身份。較早的劃分是依據文化身份進行的,如李石《策問》:“問賈誼、陸贄之學,縉紳先生喜稱誦之,謂儒者之文有益于世用,不徒為紙上空言,莫二子若也?!雹饫钍骸斗街奂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9冊,第605頁。孫復《書漢元帝贊后》:“史固所謂牽文義者,非儒者之文義乎?”?孫復:《孫明復小集》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第164頁。均提出“儒者之文”以為身份標志。明人亦沿此,雷禮:“其(姚廣孝)論文曰:惟韓退之、歐陽永叔、曾子固真儒者之文,識者亦有取焉?!?雷禮:《皇明大政記》卷8,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209頁。與此相對應,又有文人之文,吳澄《張達善文集序》:“昔之為文者曰:不蹈前人一言一句,或曰此文人之文爾,儒者之文不如是?!?吳澄:《吳文正集》卷1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第170頁。“文人之文”是相對于“儒者之文”提出的,是以“能文為本”,而儒者之文是“托辭以明理”,這是二者的根本區(qū)別,但儒者也“未嘗不力于文”。然而儒者之文、文人之文仍是相對粗略的劃分,二者包容性過強,區(qū)隔度較低,導致身份劃分上存在模糊混雜。

      這種文化身份劃分方式在別集體制下仍是無法真正區(qū)別開來,于是在別集編纂中,多采用社會身份或社會身份與文化身份的混融加以區(qū)隔。作為個體的人,每個人都有相應的社會身份。劉劭《人物志》:“蓋人流之業(yè)十有二焉:有清節(jié)家,有法家,有術家,有國體,有器能,有臧否,有伎倆,有智意,有文章,有儒學,有口辨,有雄杰。”①劉劭:《人物志》卷上,第46—47頁。十二流別的劃分透露出社會身份的復雜性,后世劃分雖沒有這么多層次,但總是力圖在復雜多樣的社會身份中尋找、建立標準。一般而言,社會身份劃分可分為兩類:主要社會身份和多重社會身份②馬自力提出了“角色集”的概念,認為:“社會角色發(fā)生作用時,往往并不是以單一的角色形式體現,而是多種角色或曰角色集共同起作用?!薄吨泄盼膶W論叢及其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311頁。??滋熵贰对仿逑壬募颉发垌n邦奇:《苑洛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8冊,第269頁。一文中將韓邦奇的主要社會身份被界定為“儒賢”式政治官員,其文章所涉皆帝王統(tǒng)治、圣賢傳心、人物風俗之義諸事。其中又有一個身份變化的問題,《苑洛集》卷22附跋:“先生少時銳意于詩文,既而當弘治之盛,自慶身際升平,復留心于禮樂。比登仕,則正德矣,乃幡然于性命道德之學,凡詩文則隨意應答,稿多不存?!雹茼n邦奇:《苑洛集》卷22,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8冊,第634頁。經歷一個由銳意詩文到留心禮樂,再到性命道德之學的變化。身份有時是固定標簽,但在表現上卻是多重綜合互融。社會身份的多重性表現為交叉并存,二者并不矛盾,方鳳《送左都御史陳公詩序》:“君子之自立也,以德行、文章、事業(yè)為之主,三者闕一不得謂之全才……今公之德之成如王文正之雅重,學之正如胡文定之醇實,政事之所在有聲如包孝肅之嚴整,而又得乎知足勇退之義,飄然綠野之適,顧不為完人乎?”⑤方鳳:《改亭存稿》卷1,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4冊,第515—516頁。即兼有德、學、政三重身份。蔡獻臣《林次崖先生文集原序》指林希元以學術身份而言,是程朱派學者,以政治身份而言,是矢心憂世的官員⑥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2冊,第10頁。。這在中國古代是普遍存在的,多重身份是普遍現象,但不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后世評價之中,每個人都須劃定一個主要身份,成為其代表性身份。

      主要社會身份劃分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與中國古代學術思想體系的建立有關。中國古代學術體系自宋以來,形成道德、政事、文學三分的格局。故后世的社會身份劃分就依據學術三分的體系劃定,李維楨指出:

      昔者孔子四科,文學、言語與德行、政事各效其長,令詞林四部集與經子史各詣其勝,合固雙美,離不兩傷。彼一隅之士,分畛域,立門戶者爽然自失,孜孜然學如不及,有功于辭林宏矣。⑦李維楨:《辭林人物考序》,《大泌山房集》卷8,《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0冊,第472頁。

      陶望齡《鄧先生潛學編序》:

      古之學者,其術簡,其該統(tǒng)博,其所就精,求之有本,會之有歸……道德、政事、文章之途,常出于一。取之有要,故不煩;為之有方,故一成,而后世無以尚焉。⑧陶望齡:《鄧先生潛學編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0冊,第326—327頁。

      “三代而降,道喪術乖”,經歷了一個不斷分裂的過程:漢諸儒猶有“典刑氣象,有足術也”,“道又下衰,于是樸學專解詁,詞家工藻翰,儒林、文苑,畫為二轍,況暇語道德、政事之同異乎?”至明弘正間,“修詞家蔚起,吐棄故爛,更命古學,于是古文、經義之文,又判然二矣”⑨鄧元錫:《潛學稿》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49冊,第16—17頁。。呈現為不斷分裂的局面,但總體上仍不離三分格局。延伸到個體身份,即多以此劃分,如劉克莊《跋劉瀾詩集》⑩劉克莊著,辛更儒校:《劉克莊集箋?!肪?09,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520頁。將身份分為名節(jié)、學問、文章、功名四類,實際上,名節(jié)可歸入功名之中,仍是按學術體系劃分為三類。

      現代學者也延續(xù)了古人的思路,仍是在大文觀念下展開思考,并進一步上升到不同的學術層面,錢穆在《朱子學提綱》中概括了宋儒學術的三大方面:

      一曰政事治平之學,一曰經史博古之學,一曰文章子集之學。宋儒為學,實乃兼經史子集四部之學而并包為一。①錢穆:《朱子學提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2—13,11—12頁。

      又云:“宋儒之經學,則多能于每一經之大義上發(fā)揮……又其次曰文章子集之學,此乃承唐韓愈之古文運動而來……惟宋儒始綰文學與儒術而一之……尤可注意者,乃北宋諸儒之多泛濫及于先秦之子部?!雹阱X穆:《朱子學提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2—13,11—12頁。指出宋學雖分三類,但“兼經史子集四部之學而并包為一”,“宋儒始綰文學與儒術而一之”,又多“泛濫及于先秦之子部”。也就是說,雖作出區(qū)隔,但宋代文學表現出一種兼綜融合的態(tài)勢。朱剛延續(xù)這個角度,指出:“實際生存的士大夫可能各具特長,但理想型的士大夫應該是‘全面發(fā)展’的,既是政治家,又是詩人,又是學者,等等?!雹壑靹偅骸短扑巍肮盼倪\動”與士大夫文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9頁。士大夫遂成為身份多元、“全面發(fā)展”的群體,王世貞《錢臨江先生集序》:“先生工屬文,尤好吟詠,其習先生詩若文者見之,以為才士;及誦南曹疏者,見以為直臣;及臨江盱眙政者,見以為循吏。及與稱鄉(xiāng)后進者,見以為善人君子,然竟莫能以一端名先生,而先生亦聵然不欲以一端見名?!雹苠X琦:《錢臨江先生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6冊,第503頁。既可以是才士,又是直臣、循吏。

      在三分學術體系的強化作用下,以主要社會身份兼及文化身份為依據,別集編纂中文體編排順序大體有三種:文人大體詩賦文居前,政治人物以對上者的奏疏一類文體居前,思想家、學者則多以書信居首。

      曹金《崔東洲集序》:“嘗綴其舊所為文若詩,得六百八十有奇,麗二十卷。大之而樞要,具析之而品匯彰,鬯達乎性情,淵源乎道義,窺典謨而馳風雅,因物賦形,無所沿襲,蓋本其道德、事功之所衍敷而相須以不朽者,庸可以無傳也邪?”⑤崔桐:《崔東洲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4冊,第118頁。以性情為主,以道德、事功為歸依,仍定位為文章之士,故其文集編排,卷1 至卷10 為古詩、樂府、律詩、絕句、詞,卷11 至卷20 為記、序、墓志銘、墓表、傳、說、謚議、祭文諸體。文人別集大體如此,或賦、或詩、或文居首,諸體亦有相對穩(wěn)定的排序方式,前文已有引述,此不贅述。

      宋陳仁子《文選補遺》:“以為詔令,人主播告之典章;奏疏,人臣經濟之方略。不當以詩賦先奏疏,矧詔令,是君臣失位,質文先后失宜?!雹揸惾首樱骸段倪x補遺序》,《文選補遺》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0冊,第3頁。唐人編纂別集,就有意區(qū)別政治人物與一般文人的不同,權德輿《陸贄翰苑集序》:“公之文集,有詩文賦集,表狀為別集十五卷,其關于時政昭昭然與金石不朽者,惟制誥奏議乎?雖已流行,多謬編次,今以類相從冠于編首?!雹哧戀棧骸逗苍芳肪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2冊,第575頁。吳淇《凡例》:“謹照文體匯輯,以對君者居前,詩次之,余文又次之,而其中則仍各以類次?!雹鄤⒗眄槪骸秳⑽牧夜肪硎?,《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4冊,第16頁。這就成為別集分體編纂中的常見方式,用以表明作家的政治身份。宋濂是明代文臣之首,集理學家、文人、政治家于一身,但在以政治為中心的社會中,他的第一位身份是政治家?!端螌W士文集》75 卷,排列順序就凸顯了這一點,卷1 收頌、贊、樂章、詔、代皇太子書、擬誥、祭古帝王、表、書后,所收都是與政治活動相關的文體,卷2至卷5主要收錄神道碑、墓志銘、修墳記、石表辭、廟碑、塔銘、武功記、寺碑,這又與他在明初寫作的大量功臣碑銘等有關⑨宋濂:《宋學士文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6冊,第8—9頁。。朱升《朱楓林集》也是這種編纂方式,卷1為誥、詔、御翰、御灑、代玉言、表箋⑩朱升:《朱楓林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1冊,第7—14頁。。蘇伯衡《蘇平仲文集》16卷,卷1、2為雜著,卷2又列入表文、謚冊文、制誥、頌贊、榮題諸體?蘇伯衡:《蘇平仲文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14冊,第233頁。。陶安《陶學士先生文集》卷首為歌、制奉、賦、詞?陶安:《陶學士先生文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9冊,第557—569頁。。楊時喬《刻呂巾石先生類稿序》:“類稿首制策,預養(yǎng)、從祀諸疏,終懷玉講義,先生進退之撰備矣?!雹贄顣r喬:《新刻楊端潔公文集》卷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9冊,第708頁。王臬《遲庵先生集》卷1為奏疏,卷2、3為公移②王臬:《遲庵先生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冊,第3頁。。徐階《陸文裕公全集原序》提出“以通達政務為尚,紀事輔經為賢”③陸深:《陸文裕公行遠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2冊,第414頁。,是典型的臺閣文學主張,道德、政事、文學一體,故強調陸深輔經之作,論政之文,有奏狀、奏疏、策問、紀事、經筵、傳記諸體,散見于碑志序記者亦具此功能。其集卷1 為冊、表、贊、頌,卷2 為奏議,卷3 為序,卷4 為記,卷5為傳,卷6為碑。楊聞中《新刻楊端潔公文集凡例小引》:“卷之一、二為奏疏,二、三為賀贈序,五、六為諸書序,七、八為記、為碑,九至十三為尺牘,十四至十七為律、為絕句、為古歌、詞賦,十八、十九為祭文、墓銘,二十卷則以雜著終焉?!雹軛顣r喬:《新刻楊端潔公文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9冊,第623—624頁。這種文體編排順序構成了一個內在自足的文學秩序,即以忠君為首,父母公族人倫為次,研討商榷、聲應道同的交流為再次,怡情抒素的個體情感表達為末,而哀誄志銘則專為進入死亡世界的人而設。梁潛《泊庵先生文集》16卷,卷1為序,附注云“應制”,卷2為論、明本二十條有序,治本十闕五條⑤梁潛:《泊庵先生文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20冊,第317,602頁。。梁混《坦庵先生文集》8卷,卷1為表箋、啟、賀、賦,皆為公文、應制諸作⑥梁潛:《泊庵先生文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20冊,第317,602頁。。后世視秦觀為詞人,很少有人認為他是政治家,但就中國古代文官體系而言,他被視為官員,故在別集編纂中雖突出他的詩賦,但文集部分卻是先編入進策、進論,如嘉靖張綖本《淮海集》40 卷,卷目編次為:卷1,賦;卷2 至卷11,詩;卷12 至卷18,進策;卷19 至卷22,進論;卷23,論;卷24,傳;卷25,傳、說;卷26、27,表;卷28、29,啟;卷30,簡;卷31,文;卷32,疏;卷33,志銘;卷34,贊、跋;卷35,跋;卷36,狀;卷37,疏;卷38,記;卷39,序;卷40 ,哀挽⑦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卷12《淮海居士集》提要,第549頁。。

      在此基礎上,還有一些變通,根據作者的政治經歷而有所調整,趙秉忠《蜞山集》12 卷,文6 卷,卷1為策問,將進士策問置于首⑧趙秉忠:《蜞山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3冊,年,第5頁。。丁奉《南湖先生文選》8卷補編1卷⑨丁奉:《南湖先生文選》,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4冊,第360—367頁。,詩文各4卷,卷5、6為文之首,所收為史論,亦突出其史識史懷。或強調其突出的政績,如黃?!饵S忠宣公文集》所收卷1 為《奉使安南水程》,這與他主持安南軍事有關⑩黃福:《黃忠宣公文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25冊,第244—249頁。。當然,這并非統(tǒng)一文集編排共例,大量文集仍是按照常例和習慣編排文體,如孔天胤《苑洛先生文集原序》:“大司馬韓公苑洛先生文集二十二卷,其一卷、二卷為敘,三卷為記,四卷、五卷、六卷為志銘,七卷為表,八卷為列傳,九卷為策問,十卷為五言,十一卷為七言及聯句,十二卷為填詞,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卷為奏議,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卷為語錄。”?韓邦奇:《苑洛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8冊,第269頁。標點略有改動。但韓邦奇為“當代之儒賢也”,又“崛蜚英于館閣”,而文集仍按習慣編排。嚴嵩《鈐山堂集》40 卷即按文人別集方式編排,湛若水《鈐山堂文集序》:“凡為賦詩古律絕句七百八十,頌序記碑五十有九,內制講章二十有七,雜著二十有五,銘四十有三?!?嚴嵩:《鈐山堂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1冊,第3,5頁。但何以會如此呢?嚴嵩作為內閣首輔,理當突出其政治身份,張治《鈐山堂集序》:“及輔今上,入而護保圣躬,出圖議庶政,日不暇矣,顧其文益工,鋪陳帝業(yè),經制人文,祗應明命,陳說化理,咸中典則,雖震沖盤結,事匪故常,罔不取裁衷臆,油然有余力也,其聲郁律而不恌,其出泔淡而有余,若斯者,由神情之定乎?”?嚴嵩:《鈐山堂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1冊,第3,5頁。又說:“茲集也,其大足以定國是,賁王猷,聲歌所發(fā),亦足杼軸天人,經緯風雅,百代之下,考德業(yè)者征焉,將不流今而傳后哉!”①嚴嵩:《鈐山堂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1冊,第6,6,6頁。強調“定國是”“杼軸天人,經緯風雅”②嚴嵩:《鈐山堂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1冊,第6,6,6頁。,突出嚴嵩不僅是政治家,也是掌握文學權力的文壇領袖③嚴嵩:《鈐山堂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11冊,第6,6,6頁。。

      理學家、學者文集編排,多有以語錄、書信居首。胡直《念庵先生文集序》④胡直:《衡廬精舍藏稿》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7冊,第327頁。提出:“文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是故文非圣人不能柄也。”不得已而用之,文柄必須掌握在圣人手中。孟子之后,道術大裂,百氏雜出,“而文柄遂旁落于能言者之家”,至“近代儒者”對重新掌握文柄,“彼能言者無容喙矣”,提出“此文之別種”,強調理學家之文不同于文人之文。王陽明寫給錢德洪的信中說:“所錄以年月為次,不復分別體類者,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⑤徐愛、錢德洪、董沄著,錢明編校整理:《徐愛 錢德洪 董沄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84頁?!安辉谖霓o體制間”正是理學與文人的區(qū)別,一旦陷于“文字為心”,“便不可入堯舜之道”。但明道與文字又并非完全隔絕,甚至可以兼而有之,馬理《涇野先生文集序》列舉呂柟之文,以類型論,則有講說、贈處、慶吊、敘述記志、表誄祠祭、登臨賦詠諸類,但呂柟畢竟是理學家,“涇野子則為漢之文賦,懷其史才,傳其經學,而無駁雜戾道之失,工晉人書,唐人之詩,宋人以上之文,而多純實之語,醇如魯齋而著述則多,確如文清而居業(yè)則廣,蓋其學詣周之精,同邵之大,得程、張之正與晦庵朱子之匹美者也”⑥呂柟:《涇野先生文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9冊,第8—9頁。。雖為應世之文,但寫作根基仍在思想的純正,而不在文章體制。陳龍正《高子遺書序例》:“文字當垂,惟取益世,益世惟三,其一關切身心,其二開物成務,此易知也。三者煙霞灑落,足以澹嗜好而資清真,理義從此實,故不身心而身心,才識從此浚,故不世務而世務,不學者則以為玩弄景光,逍遙日月而已矣。此在觀者自得之,先生語言文字中,往往見此,出于逍遙之口,與出于學人,自是不同,口不同也。”⑦陳龍正:《幾亭全書》,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5輯,第44冊,第322頁。由文中所列三條,理義、身心、世務就可以融貫于一,區(qū)別于文人之文。

      胡直《念庵先生文集序》:“乃征吏部曾君見臺偕及門士分校語學各體,編置于前,仍其年次,俾覽者知先生所得之繇。其他酬應為外集,又為別集,統(tǒng)凡若干卷?!雹嗪保骸逗鈴]精舍藏稿》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7冊,第327頁?!罢Z學各體,編置于前?!标慅堈蛾柮飨壬獣蚶穼⑼蹶柮髦姆譃樗念悾阂辉徽撌?,二曰統(tǒng)類,三曰除繁,四曰表微,其書所編一傳習錄,二書,三詩,四奏疏,五文移,六策序,七記說題跋雜著,八墓表祭文⑨陳龍正:《幾亭全書》卷54,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5輯,第44冊,第327—330頁。。即以《傳習錄》為首,書信次之。謝應芳《龜巢稿》20卷,文部編排為書、疏、序、記、啟、題跋說雜體、行狀銘贊箴、祭文⑩謝應芳:《龜巢稿》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1冊,第117—140頁。。劉魁《劉晴川集》1卷,以語錄居前,后為疏、序、書、詩。劉魁為陽明弟子,故其集編排,以語錄居前?劉魁:《劉晴川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8冊,第3—9頁。。金鉉《金忠潔集》6 卷,卷1語錄,卷2書,卷3疏、揭、呈,余為序論諸體?金鉉:《金忠潔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25冊,第89—91頁。。

      此外,還有一些集子不循慣例,自成一體。如方孝孺《遜志齋集》24卷,卷1至卷8為雜著,卷6至卷8所錄雜著為原、辯、對、策問、論、頌、銘箴、說、字說、文、賦、祝辭、疏諸體,卷九為表、箋、啟、書,卷10、卷11為書?方孝孺:《遜志齋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24冊,第6—17頁。。高攀龍《高子遺書》在編排上分為“一曰語,二曰札記,三曰經說辨贊類,四曰講義,五曰語錄,六曰詩,七曰疏揭問類,八曰書,九曰序,十曰碑傳記譜訓類,十一曰志表狀祭文類,十二曰題跋雜書類”?高攀龍:《高子遺書序》,《高子遺書 高子遺書未刻稿》,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2頁。,仍強調高氏的理學家身份。李中《谷平先生文集》卷1所收為奏議,卷2為谷平日錄、私錄師訓,卷3 為書,卷4 為詩,卷5 為文、序跋祭文之屬。而其侄孫跋:“即其集中奏疏、序、書……銘實非先生意也,先生之意乃在日用語錄,是其當時一副真精神,自不可磨,真濂洛真諦,而洙泗正脈,于是摘其要。”①李中:《谷平先生文集》附錄,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6冊,第151頁。置于首乃從俗,而最能表明其價值的是“日用語錄”。與此相應,學者之集也形成了獨特的編纂體例,如劉夏《劉尚賓文集》5卷,卷1為皇王大學通旨②劉夏:《劉尚賓文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8冊,第533頁。。楊士云卷1、2為詠史,卷3為天文歷志、卷4為律呂,卷5為皇極經世,卷6 為韓詩外傳、說苑、閱老、莊列、莊子、太玄附地志詠,卷7 至卷10 為三言至七言律諸體,卷11、12為序題跋記諸體之文,一望而知為學者之集③楊士云:《弘山先生日錄詩集十卷文集二卷》,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3冊,第29—42頁。。胡翰《胡仲子集》10卷,卷1為衡動、正紀、尚賢、井牧、五行志、犧尊辨,卷2為慎習、皇初諸體,卷3為擇術、紀交、勖言、琴釋……書后、論、說、書④胡翰:《胡仲子集》,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4冊,第440—442頁。?!缎驴瘹w震川先生文集》卷1為經解,卷2為序,卷3為論、議、說,卷4為雜文,卷5為題跋,卷6至卷8為書,卷9至卷11為贈送序,卷12至卷14為壽序,卷15至卷17為記,卷18至卷21為墓志銘⑤歸有光:《新刊歸震川先生文集》,《叢書集成三編》第5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也是刻意突出歸有光的學者身份。

      借由差序格局概念,我們發(fā)現,文學正是處在學術體系、知識體系的等級化秩序之中,表現在別集編纂活動中,就是以學術和社會身份為標尺,形成別集文體編排的差序格局。在別集編纂中,這種差序格局呈現為柔性與剛性并存的雙重品格,一方面是大量別集仍然按照舊有的習尚編排,另一方面則是很多別集刻意在文體編排中強調身份差異。

      四、文法的世界

      那么,知識體系中分類明確的經、史、子、集四部為什么在集部糾結在一起而無法分開呢?除了前面談的原因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文章寫作中對文法的重視,并將這一觀念推衍到經史子之中,相沿成習,形成集體認同。經史子集在文章學視域下都被視為文章,而文法即作為文章的共有要素,造成集部體系龐雜交叉,無法徹底劃分清楚。

      包世臣云:“天下之事,莫不有法。”⑥包世臣:《與楊季子論文書》,《藝舟雙楫》第1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11頁。揭傒斯:“學問有淵源,文章有法度,文有文法,詩有詩法,字有字法,凡世間一能一藝,無不有法。得之則成,失之則否,信手拈來,出意妄作,本無根源,未經師匠,名曰杜撰。正如有修無證,縱是一聞千悟,盡屬天魔外道?!雹呓覀菟梗骸对姺ㄕ凇?,乾隆詩學指南本。自魏晉以來,便開始尋找文學之法,劉勰謂“文場筆苑,有術有門”“術有恒數,按部整伍”⑧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649、1465頁。。自此以來,文術、文法成為文章學理論體系的重要范疇,韓愈“陳言之務去”⑨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第3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0頁。,李夢陽“文必有法式”⑩李夢陽:《答周子書(一)》,李夢陽著,郝潤華校箋:《李夢陽集校箋》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925頁。,方苞“義法說”?方苞著,劉季高校點:《方苞集》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8頁。等,都是文法理論的重要發(fā)展。無法之文則陷于鄙陋,宋濂《徐教授文集序》?宋濂撰,黃靈庚整理:《宋濂全集》卷29,第633—634頁。一文中列舉了諸種“非文”現象,涉及表現、風格、情感諸方面,無法之弊乃至于此!可見文法作為寫作手段、風格呈現和思想情感規(guī)范的重要性。文法所包含的世界非常寬泛,決非僅限于文學領域,而是包括經史子集,屠隆《文論》:

      夫六經之所貴者道術,固也,吾知之。即其文字,奚不盛哉!《易》之沖玄,《詩》之和婉,《書》之莊雅,《春秋》之簡嚴,絕無后世文人學士纖秾佻巧之態(tài),而風骨格力,高視千古。若《禮·檀弓》《周禮·考工記》等篇,則又峰巒峭拔,波濤層起,而姿態(tài)橫出,信文章之大觀也。六經而下,《左》《國》之文高峻嚴整,古雅藻麗……賈馬之文,疏朗豪宕,雄健雋古……其他若屈大夫之詞賦,才情傅合,縱橫璀燦……《莊》《列》之文,播弄恣肆,鼓舞六合……諸子之風骨格力,即言人人殊,其道術之醇粹潔白,皆不敢望六經,乃其為古文辭一也。①屠隆撰,李亮偉、張萍校注:《由拳集校注》卷23,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36頁。

      在傳統(tǒng)文章學的認識視域中,經史子集統(tǒng)被視為文,六經之文為“文章之大觀”,《左》《國》《莊》《列》之文與賈馬詞賦之文被統(tǒng)一納入到“古文辭”系統(tǒng)之中。王志道《虛臺蔡先生文集序》:“益、稷之事在《謨》,旦、說之業(yè)在《命》、《誥》。三代以來,德行政事、名卿碩輔之業(yè),皆藏于文章中??资嫌袛⑹轮难?,左氏是也;有議論之文焉,孟、荀是也。至于言性與天道,可聞不可聞,總謂之夫子之文章,而胡輕言文章哉?”②蔡獻臣:《清白堂稿》卷首,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頁。將所有表達文字皆視為文章,是典型的后世觀念。這一邏輯建構在共同觀念的作用下,統(tǒng)合沉淀為一種集體認同,在古人看來有著充分的合理性。在這種集體認同之下,古今既是融通互貫又是對立相異的一個范疇,將經史子視為文章典范,成為歷代文章寫作的師法對象,以古為師。林子應《立說》:“謂文體之工,自文法之變始,《莊子》之文,《易》之變也;屈原《離騷》之文,《詩》之變也;司馬遷《史記》所錄,《尚書》《春秋》之變也。然文以變而工,其去道已遠,古者之文正不貴其變也?!雹畚禾鞈?,林子長注:《論學繩尺》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8冊,第420,420頁?!傲洘o文法”,乃無法之法,自六經之后,以《莊子》《離騷》《史記》為代表始有文法,皆源于經,各成其法。即是說,在經史子中存在著一個“文法”,他認同“文以變而工”,盡管強調“不貴其變”,但對后世而言,文法是必須的。孫礦《與李于田論文書》④孫礦:《月峰先生居業(yè)次編》卷3,《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6冊,第191頁。一反宋人之說,認為“六經乃有文法”,“萬古文章總無過周者”,其后《論語》《公》《谷》《禮記》“最為有法”及諸“孔門文字”以至《戰(zhàn)國策》、莊、列、荀、屈、韓、呂,再到司馬遷、唐宋韓、蘇,無不有法,其法遞相傳授,相沿不止。

      方澄孫《莊騷太史所錄》:“夫六經無文法也?!绷肿娱L注云:“陳止齋文,三代無文人,六經無文法,文之正者無奇?!雹菸禾鞈帲肿娱L注:《論學繩尺》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8冊,第420,420頁。按止齋為陳傅良。這個觀點提出后,人們又不斷加以補充,如林希逸:“古人文字之工如此,不可謂不留意于文者,誰謂三代無文人,六經無文法乎?”⑥林希逸:《考工記解》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5冊,第64頁。強調六經是無法之法,是最高的法,如揭傒斯:“世言三代無文人,六經無文法,不知文人莫盛于三代,文法盡出于六經。”⑦揭傒斯:《詩法正宗》,乾隆詩學指南本。陳傅良:“非無文人也,不以文論人也;非無文法也,不以文為法也。是故文非古人所急也?!雹嚓惛盗迹骸吨过S集》卷5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0冊,第913頁。張邦紀《沈文恭公集序》⑨沈一貫:《喙鳴文集》卷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57冊,第107—109頁。指出文法始自六經,但六經之文法“不以文為法”,“文無之而非法也”,由此,六經成為文法源頭與核心,通過不斷地回歸中心,文法得以強化。文人通過學習六經,得經之義與文之法,彭輅《西泉錢伯子集序》⑩彭輅:《沖溪先生集》卷1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116冊,第155—156頁。指出只有在六經的“膏澤”和“范铏”之下,進入自得之境界,方能游泳于道,徊翔文苑。

      李翱《答朱載言書》:“六經之后,百家之言興。老耽、列御寇、莊周、鹖冠、田穰苴、孫武、屈原、宋玉、孟子、吳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況、韓非、李斯、賈誼、枚乘、司馬遷、相如、劉向、揚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學者之所師歸也?!?李翱撰,郝潤華、杜學林校注:《李翱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84頁。百家之言皆“自足以成一家之文”,故為后世學者所師。惲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韓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達;曾子固、蘇子由自儒家、雜家入,故其言溫而定;柳子厚、歐陽永叔自儒家、雜家、詞賦家入,故其言詳雅有度;杜牧之、蘇明允自兵家、縱橫家入,故其言縱厲。蘇子瞻自縱橫家、道家、小說家入,故其言道逍遙而震動?!雹賽辆醋?,萬陸等標校:《惲敬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78頁。所列諸家或得自儒、法、名,或得自儒、雜諸家,或由自儒家、雜家、詞賦,或自兵家、縱橫家入,或自縱橫家、道家、小說家入,諸子為師法典范在這里最為突出,幾于無所不包。最有典范意義的是蘇軾,焦竑《答茅孝若》認為蘇軾獨悟莊禪,貫穿馳騁而得其精微,故得風行水上之法,能“自道”其所得②焦竑:《焦氏澹園續(xù)集》卷5,《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61,第619頁。。至晚明,文壇上諸子學興起,趙用賢著意師法諸子,王世貞《合刻管子韓非子書序》:“汝師之為諸子,于道好莊周、列御寇,于術好管子、韓非子,謂其文辭亡論高妙,而所結撰之大旨,遠者出人意表,而邇者能發(fā)人所欲發(fā)于所不能發(fā)?!雹弁跏镭懀骸稄m州山人四部續(xù)稿》卷4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2冊,第576頁。唐宋以來,盡管子學已經衰落,儒學強大,但諸子卻反而成為文章師法對象。

      佛經也具有文法價值,千光瑰省禪師云:“后閱《楞嚴》,文理宏浚,未能洞曉。”④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27頁。蘇軾《跋柳閎楞嚴經后》說《楞嚴》“雅麗”⑤蘇軾撰,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65頁。。屠隆《與王太初田叔二道友》:“余讀《楞嚴》《維摩》,神幻精光,文心絕麗?!雹尥缆。骸栋子芗肺募?0,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90冊,第263頁。云棲袾宏:“有見《楞嚴》不獨義深,亦復文妙?!雹哐N宏撰,心舉點校:《竹窗隨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3頁。均強調《楞嚴經》具有“文理宏浚”“雅麗”“文心絕麗”“文妙”的特點。鐘惺以為《楞嚴經》“廣陳七大圓融之滿義,獨拈三科見識之偏辭。若不達舉一例余之法,幾疑為衍文脫簡之條”⑧鐘惺:《首楞嚴經如說序》,《隱秀軒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46頁。,故其做《楞嚴經如說》以釋之⑨鐘惺:《楞嚴經如說》卷10,《卍續(xù)藏經》第2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年。。在《如說》一書中,鐘惺“以‘括題’、‘起結’二法解讀經文,又有全經大起結、伏筆、過接、煉字等其他文章特色”⑩王鐿蘇:《鐘惺〈楞嚴經如說〉及其佛經文理評點》,《文學遺產》2020年第5期。,即是以文法析佛經,亦表明佛經也有文法。史傳很早就成為文學的師法對象,影響頗為深遠,章學誠《跋湖北通志檢存稿》:“嘗論史筆與文士異趨……司馬生西漢而文近周、秦、戰(zhàn)國,班、陳、范、沈亦拔出時流,彼未嘗不藉所因以增其顏色,視文士所得為優(yōu)裕矣?!?章學誠:《章學誠遺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611頁。史筆雖與文士異趨,但不妨成為文士師法典范。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經史子集皆被視為文章,成為后世師法典范,形成一個分類明晰,但在文章實踐中卻混融一體的現象,反映在集部編纂中,自然表現為混雜難分。

      既皆為文章,而文法作為聯絡古今之關鍵要素不可或缺,這使得在后人的認識中,經史子集交合聯系在一起。那么,文法具體表現為什么?李夢陽《再與何氏書》:“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必一虛,迭景者意必二,此予之所謂法圓規(guī)而方矩者也?!?李夢陽著,郝潤華校箋:《李夢陽集校箋》第5冊,第1920頁。但他對法度的認識還只是在最基本的層面上。唐順之《董中峰侍郎文集序》強調自古以來就有“開闔首尾經緯錯綜之法”,指出“無法”“有法”,二者之間在寫作實踐中雖難調合,但不可否認確有基本的法度規(guī)范?唐順之著,馬美信、黃毅點校:《唐順之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66頁。。艾南英《四與周介生論文書》:“經籍而后,必推秦漢,為其古雅質樸,典則高貴,序裁生動,使人如睹?!?艾南英:《天慵子集》卷1,《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202頁。以風格言之,亦為感受型的,很難將文法說清楚。明代流行神氣說,以歸有光最為有名,但神氣是什么?仍然無法落到實處,只能靠讀者自悟,而每個人所悟到的卻不一樣。盡管對文法是什么有激烈的爭論,但大家都承認文法的存在。

      劉永濟釋《文心雕龍》中的“術”云:“一為道理,一指技藝。”①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32頁。也就是說,文法除了前面所說的形式法度,還有一個道理層面的法度。方孝孺《張彥輝文集序》:“不師古非文也,而師其辭又非也??梢詾槲恼?,其惟學古之道乎!道明則氣昌,氣昌文自至矣。文自至者,所謂類其人,而不悖乎道者也。其人高下不同,而文亦隨之,不可強也。”②方孝孺:《遜志齋集》卷12,沈乃文主編: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24冊,第282頁。劉基《蘇平仲文稿序》也強調“理明而氣昌,玩其辭想其人,蓋莫非知德而聞道者也”③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首,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14冊,第230頁。。僅僅師文法是不夠的,還要“學古之道”。在這里,“古之道”當然是指儒家之道,實際上,諸子亦各有其道,唐順之稱之為“本色”,唐順之提倡有法,但認為法度源于“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而不只是儒家獨占思想權力,因為這會造成“影響剿襲”④唐順之著,馬美信、黃毅點校:《答茅鹿門知縣》二,《唐順之集》,第293頁。。道理層面的法經常以明道、載道、明理等沖擊形式的法度,以至于明道諸說經常獨占言說空間,文法僅被視為形式之法,受到理學家的極度排斥。后世在談到文法的時候,多指形式上的法度,忽略了“道”在文法中的重要地位,忽視了思想規(guī)范作為規(guī)訓方式的作用。文法研究如果沒有“道”的環(huán)節(jié),則不能理解“無法”與“有法”的關系。

      由于長期以來的道法對立,極端的主張也開始出現。錢陸燦《答許青嶼侍御書》:“近年授經之暇,稍得抽尋《史》《漢》、韓、柳、歐、蘇文字,而論其大略:一曰論文則文,不必兼論道也;一曰為文必本于讀書也;一曰近人之論文不當日專學歐、蘇,至并欲追廢《史》《漢》、韓、柳也。”文中提出的三個問題實為一個,即論文不必兼論道。論文與論道自六經孔孟之后分途為二,周、程、張、朱之文為載道之器,韓、歐之文為道之所寄,宋儒不必“文傳其道”,韓歐也不必“道傳其文”,故他主張二者分別獨立,各論其法⑤錢陸燦:《調運齋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3冊,第713,714頁。。盡管文法的世界是統(tǒng)合在一起的,但畢竟經史子與集部之文還是有區(qū)別的,錢陸燦看到了這一點,故欲將儒者之文與文人之文區(qū)隔開來。他也承認韓、歐、曾、蘇之文為“道之支流苗裔”,也仍然肯定“道”在文章世界中的支撐作用。這樣的主張在“文以明道”的正統(tǒng)思想之下頗為獨特。道作為法是隱性的,最為醒目的仍是顯性的“文法”,錢陸燦又曰:“蓋文之有規(guī)矩準繩,起訖呼應,提綱挈目,錯綜參伍,俱歸于文從字順,此自太史公、班固至于韓、柳、歐、蘇,其道同也?!睂笕硕裕@套文法存在于古代各類經典之中,“今初學者于莊生之《齊物》,楚詞之《離騷》,《史記》之《貨殖傳》《報任書》諸篇,以類而推,能識其規(guī)矩準繩,起訖呼應,提綱挈目,錯綜參伍,而歸于文從字順”⑥錢陸燦:《調運齋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3冊,第713,714頁。。在文法的世界中,“有法”“無法”永恒地糾纏在一起,一旦強調“有法”,必陷于法度的束縛,且各有法度,各是其是。而一旦歸于“無法”,則自是其是,陷于混亂。在無可選擇的矛盾中,只能取其中,也還是承認文法的存在。

      別集編纂是一個慣例與特例并行的出版活動,其間的復雜交纏疏理起來十分不易,亦難理出清晰的歷史變遷軌跡,只能發(fā)現整體視野下的變化痕跡。但正是在這種混雜混沌之中,逐漸形成一種隱性的秩序。本文借助“差序格局”概念,疏理其間的歷時性和共時性變化,觀察集部如何在剛性的學術體系中自處,如何以身份定位確立別集編纂的秩序。文法有道、法兩個層面的意義,但在文法的世界中,法的層面不斷強化,將經史子集統(tǒng)合在一起,形成復雜的文學態(tài)勢,也是造成別集編纂纏雜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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