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林|浙江省湖州市南潯高級中學

歷史概念與其他學科的概念有所不同，它除了是概念名稱外，還與具體的歷史事物相對應。如“三省六部制”，就不僅是一個概念名稱，還是政治制度變革與創(chuàng)新的重要內(nèi)容。因此，解讀歷史概念時，需要把這些概念及其對應的具體事物放到相應的時空中去考察和解釋。但目前中學歷史教材受時空和篇幅的限制，對歷史概念的呈現(xiàn)往往是點到為止，內(nèi)容缺乏情節(jié)，評析缺乏場景，基本以“靜態(tài)”形式呈現(xiàn)。這雖然給教師施展個性化教學提供了一定的便利，但更多的則是給學生的歷史理解和解釋增加了難度。事實上，沒有一個歷史事物是突然產(chǎn)生又突然消失的，都有一個動態(tài)的演化進程。在多年的歷史教學中，筆者堅持以動態(tài)的思維路徑解讀概念，下面以“三省六部制”為例說明。

一、發(fā)現(xiàn)：以“無解”的試題引發(fā)破局的動力

對于下面這道試題，學生產(chǎn)生了不小的爭議。

例1：隋唐時期，三省的職權分工明確，又彼此制約。中書省負責草擬皇帝的詔令；門下省負責審核詔令，有不妥的駁回；尚書省負責執(zhí)行。他們常在政事堂共議國事。唐太宗時常給品位較低的官員以宰相名號，讓其參加政事堂會議。這反映出三省制度的建立（ ）

A.限制了皇帝的政治決策權

B.實現(xiàn)決策權力的制約與平衡

C.分散相權而加強君主權力

D.集思廣益以減少決策的失誤

從學生的答題情況看，四個選項都有選擇。從題干看，四個選項也都有其合理性：從“駁回皇帝的詔令”的角度看，既是“限制了皇權”，又是“決策權力的制約與平衡”；從“三省共議和宰相人員眾多”的角度看，是“分散了相權”；從“分工明確、共議國事”的角度看，是“集思廣益”。當然，“權力的制約與平衡”體現(xiàn)的是西方近代社會的權力架構，與中國古代專制社會的現(xiàn)實不相符合，多數(shù)學生都能將這一選項加以排除。但對于其他三個選項，學生該如何理解和解讀？

統(tǒng)編版高中歷史必修《中外歷史綱要（上）》第二單元第7 課《隋唐制度的變化與創(chuàng)新》和選擇性必修1《國家制度與社會治理》第一單元第1課《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形成與發(fā)展》中都有對“三省六部制”的相應闡述。兩冊教材都側(cè)重于對三省職責和分工的敘述，而對于這一分工由何而來、滿足了哪些需求或者說解決了哪些問題等，則并未給出詳細的說明。對教材給出的評價“重大變革”“深遠影響”“新階段”等，學生也很難體會并理解。因此，僅著眼于教材文本的“靜態(tài)”敘述，對解答這一試題并無幫助。

二、追溯：洞察歷史概念的“演進”窾要

秦朝建立后，確立了天下獨尊的皇帝制，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歷史》必修1中有這樣一段話：“集行政權、司法權和軍事指揮權于一身……君主主宰國家政治而沒有其他任何力量可以對他有所制約。這成為中國古代的政治定律?！睋?jù)此可明確，中國古代中央官制機構的調(diào)整，都基于專制皇權的需求。為滿足這一需求，皇帝往往通過“行政的有效性與效率的提高”及“皇權的強化”來調(diào)整官制機構。如秦朝在中央設立三公九卿，協(xié)助皇帝處理政事，官員各有分工，且國家重大事務往往由公卿進行廷議，這是行政效率的體現(xiàn)；而大小官員都由皇帝任免、不得世襲，廷議最后由皇帝裁斷等，又是皇權強化的表現(xiàn)。

同樣，三省六部制的確立，也是這一邏輯演化的結果。一方面，尚書其實在秦朝就有，是九卿之一“少府”的屬官，其職責是掌管圖書、秘籍。杜佑《通典·尚書省》中記載：“秦時，少府遣吏四人在殿中，主發(fā)書，謂之尚書?！庇捎诘靥帯暗钋啊?，尚書逐漸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成為皇權擴張的得力助手。另一方面，皇帝為維護“天下獨尊”的地位，不可避免地與相權產(chǎn)生沖突，因此繞開三公建立自己控制下的“新中樞”，成為強化皇權的必然選擇。漢武帝時，設立中朝，作為中朝重要成員，尚書的地位迅速上升，到東漢時，尚書已經(jīng)成為一個有系統(tǒng)的官僚機構，形成了尚書為主、三公為輔的行政局面。據(jù)《后漢書·仲長統(tǒng)列傳》云：“（東漢光武帝）雖置三公，事歸臺閣……三公之職，備員而已?！薄逗鬂h書·韋彪列傳》云：“天下樞要，在于尚書?！庇纱丝梢姡袝匚坏淖兓?，既是皇權擴張的結果，也是皇權對抗相權的必然后果。由此，筆者給學生提供了以下材料并設問。

材料一：秦時，少府遣吏四人在殿中，主發(fā)書，謂之尚書。尚猶主也。

——杜佑《通典·尚書省》

材料二：至后漢則為優(yōu)重，出納王命，敷奏萬機，蓋政令之所由宣，選舉之所由定，罪賞之所由正，斯乃文昌天府，眾務淵藪，內(nèi)外所折衷，遠近所稟仰。

——杜佑《通典·尚書省》

材料三：光武皇帝慍數(shù)世之失權，忿強臣之竊命，矯枉過直，政不任下，雖置三公，事歸臺閣。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

——范曄《后漢書·仲長統(tǒng)列傳》

設問：（1）根據(jù)材料一、材料二，指出從秦到東漢，尚書的地位發(fā)生了什么變化；（2）根據(jù)材料三，指出導致上述變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3）上述變化對三公的地位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通過這三段材料，學生能清晰地看到尚書地位和權力的變化，并體會尚書省的形成與強化皇權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很明顯，尚書機構（魏晉后改稱尚書省）是皇帝限制相權、架空三公的工具。

有意思的是，中書和門下地位的變化與尚書基本相同，但又有新特點。漢武帝時，中書令（官名）都由宦官充任，主管文書，漢成帝時開始由士人擔任，中書原本“充當皇帝與尚書之間的聯(lián)絡人”［1］，同樣因為身處內(nèi)廷，逐漸成為皇帝的心腹。其權力擴張始于皇帝對尚書權力的擔心，由中書參與執(zhí)掌國家機要以抑制尚書的權力。到西晉時，中書省逐漸取代尚書省原有的職權。門下省設立于東晉，其長官稱侍中，因為經(jīng)常等候在宮禁門外備皇帝顧問而被稱為“門下”，作為皇帝的侍從，幫助皇帝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和生活小事。同樣，作為皇帝的心腹，其地位迅速上升，成為參與機要決策的核心部門。《通典·尚書省》對此有非常形象的描述：“自魏晉重中書之官，居喉舌之任，則尚書之職，稍以疏遠。至梁陳，舉國機要，悉在中書，獻納之任，又歸門下，而尚書但聽命受事而已?！?/p>

由此可見，三省地位的上升，都有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地處內(nèi)廷，是皇帝的心腹；二是用于制約“它權”。有學者形象地指出：由內(nèi)廷官到外朝官，官員的政治權力由內(nèi)向外逐級遞增，但與皇帝的親密程度卻是由近及遠逐層遞減……歷代皇帝為了有效行使權力、駕馭群臣，不斷遵照由“內(nèi)”制“外”、以“親”制“疏”的原則對官員進行機構調(diào)整和權力轉(zhuǎn)換［2］。

從三省制的形成過程中，我們可清晰地看到，一方面它們是皇帝借以制約并逐步剝奪三公權力的中樞機構，另一方面尚書省、中書省和門下省的依次建立，又是皇帝對三省相互間權力的防范和制約，根源都是為了強化皇權。只有站在“皇權強化”這一支點上觀察和審視“三省制度的形成與發(fā)展”，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三省六部制何以“削弱了相權，強化了皇權”，并不是平常所說的“三省制就是把宰相一分為三，從而以分散相權強化皇權”這么簡單。

但同時，效率也是皇帝需要考慮的問題，分工就是效率和決策有效性的重要保證。據(jù)此，就有了三省決策權力的不同分工、六部執(zhí)行的不同分工以及中書門下合署政事堂辦公。借助這些分工與合作，就可提升行政的效率。三省六部制的建立成功地兼顧了皇權強化與效率提升的雙重目標，由此體現(xiàn)了中央行政制度的完備與成熟。經(jīng)過這樣的分析，我們再來看前面的例1，可以發(fā)現(xiàn)命題者對三省六部制的理解并不全面，這就導致了試題和選項不具備科學性。

三、展拓：動態(tài)把握歷史概念的“演進”本質(zhì)

三省六部制在魏晉以后歷代的發(fā)展，并沒有因“制度的完備和成熟”而穩(wěn)定下來：作為執(zhí)行部門的六部，一直延續(xù)到了清朝；而參與決策的三省，特別是中書省和門下省，在后代已少有蹤影，雖然在元朝，中書省在皇權之下獲得了較大的權力，但走向沒落是其總體的發(fā)展趨勢。為了幫助學生強化對這一趨勢的理解，筆者向?qū)W生提供了如下兩則材料并設問。

材料一：從唐太宗開始，許多官員被賦予特殊的名號而指定參加政事堂會議，如“參議朝政”“參議得失”“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名號，這些人都是宰相，許多官員的級別遠低于三省官員。據(jù)《通典》記載，這些宰相的名號有10多種，清代紀昀等人認為有40多種，當代學者寧志新先生考證后認為有22種。

——整理自賈玉英《唐宋時期宰相名號制度變遷論略》

材料二：高宗廣召文詞之士入禁中修撰，萬頃與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右史周思茂、胡楚賓咸預其選……朝廷疑議及百司表疏，皆密令萬頃等參決，以分宰相之權。時人謂之“北門學士”。

——《舊唐書·元萬頃傳》

設問：（1）根據(jù)材料一、材料二，指出唐朝的中樞決策還存在哪些現(xiàn)象；（2）這些現(xiàn)象出現(xiàn)背后的真實原因是什么？（3）這些現(xiàn)象與三省六部制之間有何關聯(lián)？

依據(jù)材料，學生可以大致看清三省權力逐步削弱的路徑與方式：一是以人數(shù)的增加實現(xiàn)三省權力的“稀釋”，如出現(xiàn)“參議朝政”“參議得失”“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名號，且這些人都被當作宰相參與政事堂會議；二是“舊親信”被“新親信”所取代，如一批被稱為“北門學士”的皇帝親信被賦予參與機要的大權。很顯然，這些方式的施行，必然會破壞三省六部制原有的決策和執(zhí)行機制，而政治中樞也必然會從三省向新的機構部門發(fā)生轉(zhuǎn)移。據(jù)《舊唐書·食貨志》載：“開元已前，事歸尚書省，開元已后，權移他官?！睋?jù)此，筆者引入了下面這道試題。

例2：唐中宗不經(jīng)中書省和門下省封拜官職，因心怯，故他裝置詔敕的封袋，不敢照常式封發(fā)，而改用斜封，所用“敕”字也不敢用朱筆，而改用墨筆，當時稱為“斜封墨敕”。這表明唐朝的三省制度（ ）

A.實現(xiàn)了政策實施的有效分工

B.使中書省和門下省的權力高于皇權

C.對皇權具有約束力

D.有助于彌補宰相的才干不足

該題可以讓學生認識到，唐中宗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經(jīng)中書省和門下省而封拜官職的情況。當然從三省六部的制度運行來看，這顯然是不被允許的，也即唐中宗“心怯”的原因。這一史實可以反映出三省六部制對皇權的約束力及皇權試圖突破這種制度約束的雙重特點。處于這樣一種尷尬狀態(tài)，三省六部制必然難逃被破壞甚至廢除的命運。但同時，皇權與效率之間的天平一旦發(fā)生傾斜，由此產(chǎn)生的消極后果也會日益顯現(xiàn)。依據(jù)這一邏輯，學生才能理解下面的一系列事實。

在宋代，宰相被稱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事實上是合并了中書、門下的權力而運行。為防止相權過大，皇帝又設立參知政事為副宰相、設立樞密院和三司，采用分割相權的方式強化皇權。與唐朝相比，雖方式方法有異，但目的相同。同時，由此產(chǎn)生的弊端也很明顯：權力分割過細，人浮于事，行政效率低下，政治風氣保守。

在明朝，宰相制度被廢除，真實原因也并非朱元璋所說的“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然其間所用者，多有小人專權亂政”（《昭代典則卷十一》）。所謂丞相專權亂政，只是朱元璋的借口而已，真實目的在于排除相權對皇權強化的干擾。有學者據(jù)此指出：“廢丞相并不是朱元璋面對皇權受到相權的現(xiàn)實威脅而采取的一種被動的反應性措施，而是他追求更為穩(wěn)定的皇權，在充分吸取了歷史經(jīng)驗的基礎上，進行有計劃、有步驟的政治制度改革的結果?！保?］但明朝皇權在廢除宰相制度后得以進一步膨脹的同時，其政治弊端較以往各朝也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皇帝多年不上朝而掌控朝政；宦官勢力極度膨脹至左右朝政，上至官僚，下至百姓，無不聞閹色變；沒有合法“名分”的內(nèi)閣在秘書、決策、行政之間徘徊，不少內(nèi)閣首輔們以自己的智慧和手腕力圖維持社稷穩(wěn)固，卻仍然只能“坐視”朝政日壞。但與此同時，六部機構的合理分工和執(zhí)行機制，又使明朝國家行政體系得以長期運行。這就是三省六部制在以后歷代發(fā)生“變”與“不變”的根本所在，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制度的本質(zhì)與特點。

綜上，作為中國古代政治制度領域的一個核心概念，三省六部制的演變只是中國古代制度演變的一個縮影，其他歷史概念也不例外，因為動態(tài)發(fā)展是歷史概念區(qū)別于其他學科一般概念的最本質(zhì)特征。由此，我們也能認識到，解讀歷史概念不能就事論事，一定要以發(fā)展變化的動態(tài)眼光去思考、去觀察，只有站在時空的大視野中去解釋，才能真正把握其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