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雄
“西州書家”是書法史上普遍使用的一個概念,可是,這個概念起自何時?“西州”指哪些地方?其核心地何在?西州書家有哪些書學貢獻?其書法史地位如何?似乎都還有進一步明確的必要。
以目前資料而言,“西州書家”的提法應始自西晉書學理論家衛(wèi)恒,其《四體書勢》云:
弘農(nóng)張伯英者,而轉(zhuǎn)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下筆必為楷則,常曰:“匆匆不暇草書。”寸紙不見遺,至今世尤寶其書,韋仲將謂之“草圣”。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又有姜孟穎、梁孔達、田彥和及仲將之徒,皆伯英之弟子,有名于世,然殊不及文舒也。羅叔景、趙元嗣者,與伯英同時,見稱于西州,而矜此自與,眾頗惑之。故伯英自稱:“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p>
這是記載“西州書家”最主要的資料。衛(wèi)恒出自中古望族、書法世家河東衛(wèi)氏,衛(wèi)瓘、衛(wèi)恒父子書法都師承張芝,“(衛(wèi)瓘)得伯英之筋,(衛(wèi))恒得其骨”,所以,衛(wèi)恒關于張芝的記載應該比較可靠。從衛(wèi)恒記載來看,圍繞在張芝周圍的張昶、姜詡、梁宣、韋誕、田勰(字彥和),以及同時的羅暉、趙襲等人書法“見稱于西州”。雖然衛(wèi)恒沒有明確提出“西州書家”的概念,但其論述里還是有著清晰的書法地域邏輯,所以,說“西州書家”概念起自衛(wèi)恒,應當是合理的。衛(wèi)恒將自己所贊賞、學習的張芝等人稱為“西州書家”,應是帶有尊重和肯定的傾向。
衛(wèi)恒所稱的“西州”最可能是“長安以西”。從他所羅列的“西州書家”來看,張芝、張昶敦煌人,姜詡、梁宣、田勰漢陽(今天水,東漢時涼州治府所在地)人,韋誕、羅暉、趙襲長安人,地望均在長安或長安以西。曹魏、西晉時期,以都城洛陽為中心的河南地區(qū)學問清通簡要,既是玄學的發(fā)源地,也是以鐘繇為代表的正書、行書的發(fā)源地。衛(wèi)恒的郡望河東,處黃河之北,流行漢儒經(jīng)注之學,學術相對保守。于是我們就能看到,河東衛(wèi)氏無論書法、學問都偏于保守,而潁川鐘氏則明顯趨新、時尚,這也很可能是衛(wèi)氏父子的書法師承張芝而與鐘氏保持距離的一個重要原因。衛(wèi)恒單列“西州”,也應該有著與洛陽、河東對舉的意味,更深層的原因,應該是西州書風與河洛書風差別明顯之故。
衛(wèi)恒所稱“西州”,有三個重要地點:敦煌、漢陽、長安。其中漢陽、長安地域文化比較接近,敦煌則遙處西陲,孤懸在外,與漢陽、長安之間關聯(lián)似較薄弱。但如果聯(lián)系張芝家世來看,則張芝祖父張惇曾任漢陽(天水)太守,父親張奐曾任武威太守,長期任職在外,且后來舉家遷徙、定居于弘農(nóng)(今陜西華陰市)。因此,可以推斷,張芝雖然郡望敦煌,但其所受文化熏陶則甚廣,來自漢陽、長安甚至洛陽地區(qū)。在家風家學、區(qū)域?qū)W風和主流學風的影響下,張芝有揚棄,有創(chuàng)新,最終成為一代“草圣”。從這個角度來看,衛(wèi)恒的“西州”,其核心圈還是在關中、天水一帶。
當然,如果再進一步考察,則同屬“西州”的安定郡(今平?jīng)鲆粠В?、武都郡,都有重要書法家誕生,如梁鵠安定人,仇靖、仇紼武都人。安定、武都均環(huán)衛(wèi)著關中,處于關中文化的輻射、影響之下。所以,“西州”的核心,可能還是關中地區(qū)。張芝、索靖郡望敦煌,但其成長環(huán)境和文化熏陶,應當還是以關中地區(qū)為主,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今能考知姓名的漢晉西州書家名錄如下:張芝、索靖、張昶、姜詡、梁宣、田勰、韋誕、羅暉、趙襲、梁鵠、索靖、仇靖、仇紼。其中當以張芝、索靖為冠,實績最為突出;均籍屬敦煌。索靖為張芝姊孫,書法師法韋誕,而韋誕又師法張芝,故索靖書法亦屬張芝一派。姜詡、梁宣、田勰、韋誕均為“伯英之弟子”,韋誕書名較盛,其呼張芝為“草圣”,體現(xiàn)出高度崇敬之情。羅暉、趙襲都是西州人,趙襲曾為敦煌太守,二人“并以能草見重關西”(張懷瓘《書斷下·能品》),雖然我們看不到他們師法張芝的記載,但從其書風和生活區(qū)域推理,他們應當受張芝書法的影響。而張芝對羅、趙二人的瞧不起,說自己的書法“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又成了后來趙壹撰寫《非草書》的動因之一。
梁鵠、仇靖、仇紼書風不屬于草書范圍。梁鵠擅長八分書、鳥蟲篆,仇靖、仇紼僅見于《西狹頌》《郙閣頌》,靖書《西狹頌》,紼書《郙閣頌》,均為隸書。如今,“漢三頌”早已是公認的杰作。由此推理,不見經(jīng)傳的仇靖、仇紼書藝如此之高,這也說明,當時的西州一帶能書、善書者不乏其人。而衛(wèi)恒論述“西州書家”的核心邏輯是這里的書家都精于草書,所以,稱之為“西州書派”似乎更為恰當。這么看,則梁鵠、仇靖、仇紼不屬于衛(wèi)恒論述的范圍;即使是索靖,也很勉強,因為索靖擅長章草,與張芝等人的今草有別。索靖與衛(wèi)瓘同為尚書臺最好的書手,時稱“一臺二妙”,對此,衛(wèi)恒必然心知肚明,可他畢竟還是沒有將索靖論列其中,顯然是認識到章草與今草的顯著區(qū)別的。
以張芝為核心的“西州書家”或西州書派,最顯著的實績,就是創(chuàng)立了今草的書寫法則,而且還寫出了氣象,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就其書寫法則和氣象而言,張懷瓘《書斷》有述:
(張芝)又創(chuàng)為今草,天縱尤異,率意超曠,無惜是非。若清澗長源,流而無限;縈回崖谷,任于造化。至于蛟龍駭獸,奔騰拏攫之勢,心隨手便,窈冥而不知其所如,是謂達節(jié)也已。精熟神妙,冠絕古今,則百世不易之法式,不可以智識,不可以勤求。
張懷瓘明確指出,是張芝“創(chuàng)為今草”。所謂“今草”,就是對章草進行改造和規(guī)范后的草書。章草筆畫帶有明顯的隸書風味,字形扁長,字各區(qū)別、不連貫,而今草則清除了草書中的隸書風味,筆意相連,字字連環(huán),體勢連貫,筆意奔放,這正與張懷瓘所謂“率意超曠”“若清澗長源,流而無限;縈回崖谷,任于造化”相合,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自由草書。
但是,僅僅自由抒寫,是不可能確立法則的。事實上,張芝是在師法前人后轉(zhuǎn)精出新,對此,我們依然可以通過張懷瓘的話來推理:
韋誕云:“杜氏杰有骨力,而字畫微瘦;崔氏法之,書體甚濃,結(jié)字工巧,時有不及;張芝喜而學焉,轉(zhuǎn)精其巧,可謂草圣,超前絕后,獨步無雙。”
顯然,張芝師法杜度、崔瑗,他吸納了杜、崔書法“有骨力”“微瘦”等優(yōu)點,形成字形秀雅有力、“結(jié)字工巧”的風貌;同時,張芝還熔鑄出新,他的筆法更為“精熟神妙”,也善于運腕(房玄齡《晉書·索靖傳》),使草書筆勢有了大開大合的跳縱之美;而且,張芝草書整體也更有神采,衛(wèi)瓘云:“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靖的其肉?!笨梢钥闯觯瑥堉ゲ輹呀?jīng)完全當?shù)闷鸾?、骨、肉等審美諸要素,可謂豐神俊骨。還有,張芝今草“率意超曠”,應該是說有超實用的唯藝術化特征。如果今存《淳化閣帖》中張芝書跡為真,或者差近真跡的話,那張芝草書完全當?shù)闷鸾Y(jié)字工巧、秀雅、精熟、豐神俊邁的審美特征。進而,如果再聯(lián)系張芝“一筆書”(張懷瓘《書斷上·草書》)來看,張芝草書大開大合,顯示出高超的運腕功夫,顯然也是對草書表現(xiàn)力度的大幅開拓。所以,今草是張芝創(chuàng)始并確立了基本的書美原則,且在當時即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這個影響,從趙壹《非草書》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來:
夫杜、崔、張子,皆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惶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鰓出血,猶不休輟。然其為字,無益于工拙,亦如效顰者之增丑,學步者之失節(jié)也。
這是近乎夸飾的描述,在趙壹看來,杜度、崔瑗、張芝等人有絕世之才,他們以余暇寫字,就能達成極高的水準;影響所及,那些才淺力薄的仿效者即便辛苦如斯,卻只能東施效顰,徒增其丑罷了:“效顰”者們專習草書,忘記疲勞,“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即便在坐席中,也還是勤奮地以指頭畫地來練習。似此情形應是個例,但可以想見,張芝等人掀起的草書風,確實是影響了青年學子,至少在趙壹生活的西州或漢陽地區(qū),確實是存在著較為普遍的練習草書的風氣。要知道,東漢末年的鴻都門學,以八分書和鳥蟲篆擅勝場,習者容易以此來步入仕途,有著切實的實惠;而精于草書,是不可能有這樣實惠的。但是,草書的魅力,卻使得青年學子甘心學習,即便無助于仕途也在所不惜。這完全能證明張芝草書形成的巨大影響。
章草是隸書和今草之間的過渡書體。中古時期的草書名家基本都精通章草,“目不寓章草,落筆多荒唐”(《章草草訣》),是漢晉書法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基于這樣的書法史實,西州書家這個草書群體之擅長章草,就正在情理之中了?!缎蜁V》卷一三云:
篆隸之作古矣!至漢章帝時,乃變而為草。骎骎至兩晉,王氏羲、獻父子,遂進于妙。漢元蔡邕,亦一時號為子墨卿也?;脊沤穹〞?,以秦代苦篆隸之難,不能投速,故作草書,不知杜度倡之于漢,而張芝、皇象皆卓卓表現(xiàn)于時。崔瑗、崔寔、羅暉、趙襲,各以草書得名,世號章草。至張伯英出,遂復脫略前習,以成今草。
其中論析明確,杜度、張芝、皇象、崔瑗、崔寔、羅暉、趙襲,均能章草,張芝出于章草而變?yōu)榻癫?,正是其?chuàng)新之處,但其能章草,史載鑿鑿。今所見章草書跡,除漢簡之外,主要就是皇象、索靖這些書家了。所以,張芝、皇象、索靖應是書法史上最典型的章草書家,索靖更是以章草而卓立千古,今見索靖書跡為清一色的章草體,內(nèi)容豐富,堪稱宗師。晉宋書論家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稱:“張芝、皇象、鐘繇、索靖,時號‘書圣,然張勁骨豐肌,德冠諸賢之首,斯為當矣。”鮮明地將索靖與張芝、皇象、鐘繇并稱。《晉書·索靖傳》稱:“(衛(wèi))瓘得伯英筋,(索)靖得伯英肉。”張懷瓘評價索靖是“窮兵極勢,揚威耀武”和“雄勇”。綜合這些信息,我們認為,索靖在當時即已成為章草宗師,“學者如云”(張懷瓘《書斷上·草書》),其“章草具有‘法則的確定性,筆法和形態(tài)建立了比較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為章草書的接受提供了方便,所以西晉人學草書更樂意接受索靖那種規(guī)則明確的章草書?!保ā吨袊鴷ㄊ贰分畡段簳x南北朝卷》)而索靖在張芝創(chuàng)立了今草、寫出了萬千氣象之后,卻仍然沿襲著相對傳統(tǒng)的章草書體,又是一個讓人頗感困惑的話題。
西州書家對書寫工具的改進主要體現(xiàn)在張芝筆和韋誕墨上。張芝筆、韋誕墨與東漢末年出現(xiàn)的左伯紙一起,顯著推動了草書乃至整個書法事業(yè)的進程。《墨史》載:“(韋誕)自矜能書,兼斯、喜之法,非紈素不妄下筆。夫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徑丈之勢,方寸千言。”類似的記載,還出現(xiàn)在漢代趙岐《三輔決錄》中,出于韋誕奏語。趙岐是漢代人,不可能預知曹魏事,所以,有人認為這里的韋誕奏語很可能出自摯虞注。另外,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載:“(韋誕)參以真珠、麝香,搗細合煙下鐵臼,搗三萬杵?!边@較細致地介紹了韋誕墨的制作原料與程序。
又,衛(wèi)恒記載,張芝勤奮學書,“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后練之”。張芝以衣帛書字,顯然是取其篇幅寬大。這與簡牘書寫有著巨大的差別。簡牘窄小,不易滲墨,所以當時通用的毛筆都很小,蓄墨量也少,字與字各不相連;而張芝要在比較寬大、容易滲墨的布帛上書寫,必然要改良毛筆,增加毛筆的蓄墨量,使之適于連續(xù)書寫;從韋誕要用張芝筆以完成其“徑丈之勢”的書寫來推理,有的張芝筆也可以做到筆頭很大。再者,布帛、紙張篇幅較大,也必然會促進對書寫整體章法的講求。王僧虔《論書》云:“子邑之紙,研染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伯英之筆,窮神靜思?!币矊⒆蟛垺㈨f誕墨、張芝筆并舉。左伯紙有“輝光”,說明紙面光潔,制作工藝較高;韋誕墨“一點如漆”,說明墨粒細密而集中,有黏性,不易散失、滲漏、損失;張芝筆可以“窮神靜思”,說明這筆有極強的表現(xiàn)力。這些都有力地促進了書法的進步,其中當然有“西州書家”不可磨滅的歷史性貢獻。
韋誕對張芝書法的高度推崇,對于張芝書法史地位的奠定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韋誕父韋端、兄韋康都曾任涼州牧(東漢時治漢陽,今天水),韋誕曾任武都太守,所以,韋氏于隴右一帶淵源頗深,這使他對張芝書藝十分了解,倍加傾心。他不僅師法張芝,而且高度推崇,譽之為“草圣”,稱其“超前絕后,獨步無雙”(出處見前)。這是至今所見關于張芝書法的最高評價。這對于張芝書法史地位的影響,就如同唐太宗對王羲之的評價一樣,十分重要而微妙。盡管張芝、王羲之都有著值得高度稱譽的書法成就,但不得不承認,韋誕、唐太宗確實是對他們的書史地位有抬舉之功。韋誕還稱“崔氏之肉,張氏之骨”,將“骨”“肉”概念引入書法批評,與此后衛(wèi)瓘“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靖得其肉”的批評相先后,豐富了古代書論話語,深刻地影響了書法批評史。
趙壹、索靖的草書專評,是書論史上極為珍貴的文獻。趙壹《非草書》是今存最早的書法論文之一,從內(nèi)容看,趙壹所批評的草書,是以張芝為核心的西州書家。以西州人而批評西州草書,也顯示出趙壹耿直激切的個性。趙壹從儒家道統(tǒng)出發(fā),以尚用的立場,批評草書其法不古、非圣人所為,只是“伎藝之細者”,不應該提倡。具體來說,草書的不切實用之處有:“鄉(xiāng)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正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奔热贿@樣,寫得好了“不達于政”,寫得不好也“無損于治”,提倡草書能干什么?顯然,趙壹完全立足于實用主義立場,對張芝、梁宣、姜詡等人提出了批評,并對熱心學習草書的西州士子進行了嘲諷。理性來看,趙壹與張芝完全同時代,草書已經(jīng)在張芝筆下煥發(fā)出驚艷的光芒,幾乎進入完全自覺的藝術創(chuàng)作,書法的“尚美”“尚用”兩條路線并行不悖甚至漸趨合流,趙壹以一己之力,顯然無法阻擋這股書學洪流;不過,這樣批評的背后,也還是能反映出西州濃郁的草書風,和西州士子專習草書的熱心情狀,對“西州書家”概念的確立有反證之功。在趙壹同時或略后,崔瑗、蔡邕、韋誕、鐘繇、衛(wèi)恒、索靖等人,都有重要的書法批評文獻,也說明,書法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正在昂首闊步地到來,趙壹的觀點有局限。
相對于趙壹的批評,章草宗師索靖的《草書狀》完全是站在肯定立場贊美草書的。在趙壹、索靖之前,崔瑗就有《草書勢》一文,提出了草書“從簡”“法象”的思想,索靖《草書狀》也正是繼承和發(fā)揮崔瑗的思想,認為草書應該“崇簡易”“去繁存微”,其根本思想還是“大象未亂”而“上理開元”,即草書還是應該取法天地自然之物象。這與崔瑗的思想一致。索靖有所發(fā)展的,是對草書樣態(tài)的生動描繪,展現(xiàn)出對草書藝術美的深入認識,如草書的剛美是“婉若銀勾”,柔美是“漂若驚彎”,勁猛是“駭允反據(jù)”,流暢是“凌魚奮尾”,有聲有色。另外,索靖還提出了“促而不群”和“自檢于常度”的辯證統(tǒng)一,即在草書藝術個性化和普遍規(guī)律之間找平衡,這是較為深刻的見解。索靖所言“去繁存微”之“微”,大概就是俶儻個性和“常度”之間辯證統(tǒng)一的理想境界。當然,從通篇來看,索靖尚未論及整篇篇幅的問題,也很少論及字與字之間的關聯(lián),尚未超越立足“法象”的書法審美,未提出飄逸、含蓄等審美特征,這說明索靖所論,大概還是在章草上。
西州書家是我國書法史上第一個自覺的地域書法流派。東漢后期,鴻都門書學以八分書、鳥蟲篆為主,具有群體特色,但其基于功利主導,且理論蒼白,所以還算不上是書學流派。而以張芝為核心的西州書家群體,有著非常自覺的藝術追求和高度的藝術成就,形成了鮮明的地域范圍和書體特色,更為可貴的是,他們不僅在書寫工具上積極改進,影響深遠,而且還有著自覺的理論表達,這些理論,無論是正面還是反面,其實都是促進和強化著草書的影響與進程。因此,西州書家是我國書法史上第一個自覺的地域書法流派。
西州書家較為純粹的藝術精神,是我國書法史上寶貴的精神財富。張芝及其追隨者,明知草書不能帶來功名和利祿,但仍然癡心研習,甘于淡泊,即便為人嘲諷也在所不惜。最終,他們闖出了草書的寬闊大道,建立了一個最具個性表現(xiàn)力的書寫范式。這種純粹的藝術精神,反映出我國書法終于走出了實用主導的歷史,開始走向了純藝術的唯美之路;在這個群體的筆下,書法藝術才真正地確立了自己卓立千古的地位和風姿。此后的歷史上,凡是有成就的書法家,基本都有這種含英咀華、沉浸研習的精神風骨,尤其是王羲之、張旭、懷素等,更為明顯。當然,如果讓書法完全脫離功利、脫略功名,那也不現(xiàn)實,也絕無可能,這是所有藝術的通則,毋庸諱言;但當藝術走向非功利時,藝術才會綻放更為理想和唯美的光芒,這也是肯定的。
西州書家為孕育我國的書法高峰——“晉字”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漢晉時期是我國書法史上書體變化最為迅速和復雜的時期。這一時期,隸書、章草、今草、行書、正書以及八分書、鳥蟲篆等,錯綜復雜,左伯紙、張芝筆、韋誕墨紛紛登場,一批高水平的書法家不斷涌現(xiàn),這些都推動了書法領域的劇烈變革。這其中,索靖可看作是對此前章草藝術的總結(jié)(索靖之后章草就衰落了),而影響最為深遠的當數(shù)張芝為今草、鐘繇為正書、行書確立法度、建立標桿。張芝、鐘繇分別代表了漢晉時期兩個書法中心——西州、河洛地區(qū)的最高成就,他們把書法帶向了雅致的文人化和藝術的唯美化。這些成就,完全為王羲之所繼承和發(fā)揚,他兼擅草書、行書、楷書,直接師法鐘、張,“剖析張公之草”“損益鐘君之隸”(張懷瓘《書斷上·草書》),耀文含質(zhì),寫出了楷書的矜莊嚴肅、行書的映帶連綿和草書的多姿多態(tài),出于鐘、張而超越鐘、張,開啟了書法的新時代,成為書法史上的千古一人。從此,以“二王”為代表的“晉字”,就成了書法史上永垂不朽的豐碑。所以,說西州書家為孕育“晉字”而作出了卓越貢獻,應當毫不為過。
(作者為西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