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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景”的建構(gòu)與“邊疆”的國家認同
      ——從“靈溪十景”“顆砂八景”到“永順八景”

      2023-09-18 11:14:14李凌霞
      關鍵詞:永順縣永順八景

      李凌霞

      一、“風景”的象征研究

      明清以降,隨著王朝國家統(tǒng)治的擴展,無論是政治地理空間上的邊疆地區(qū),還是在王朝權力尚未延伸到的內(nèi)地“邊疆”,其方志中涌現(xiàn)了大量以當?shù)刈匀痪坝^為名的“八景”(有時“十景”、有時“十二景”)及相關的詩詞歌賦。從命名規(guī)則來看,“八景”一般由四個字構(gòu)成景觀名稱,前兩個字是地點,后兩個字是美景,類似《詩經(jīng)》的四言詩構(gòu)造?!鞍司啊辈⒎亲匀欢坏娘L景(landscape)(1)Landscape在國內(nèi)可翻譯為“地景”“風景”或者“景觀”。,它們的出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王朝國家對“邊疆”的文化影響。

      在早期的人類學研究當中,風景時常因為其“自然化”的特點而被忽略。(2)Eric Hirsch, “ Landscape: Between Place and Space,” In Eric Hirsch and Michael O.Hanlon(eds.), The Anthropology of Landscape: Perspectives on Place and Spa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1-30.鄧肯(James S. Duncan)曾經(jīng)提及風景是文化生產(chǎn)的結(jié)果,是意識形態(tài)的理想載體,并倡導從社會文化角度進行風景的解讀。(3)James S. Duncan. The City as Text: The Politics of Landscape Interpretation in The Kandyan Kingdo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19-22.米歇爾(W.J. Thomas Mitchell)也強調(diào)風景是一種權力的文化實踐,揭示風景如何消除各種權力關系的痕跡成為自然之景,顯得尤為重要。他特別考察了歐洲帝國如何將權力的合法性建立在看似“自然而然”的風景之上,并重塑了一種新的風景秩序,作為民族與帝國的象征。(4)W.J. Thomas Mitchell. Landscape and Pow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pp.1-4.

      近年來學界已經(jīng)涌現(xiàn)了較多關于“八景”的研究,從多學科的角度探討了邊疆地區(qū)在國家化進程中移植、模仿內(nèi)地“八景”文化的現(xiàn)象,指出“八景”的形塑,見證了王朝國家對邊疆地區(qū)的經(jīng)營和治理,也折射了地方精英的理想、審美和情感認同。(5)參見林開世:《風景的形成和文明的建立:十九世紀宜蘭的個案》,《臺灣人類學刊》2003年第2期,第1-38頁;周瓊:《“八景”文化的起源及其在邊疆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以云南“八景”文化為中心》,《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106-115頁;李淥:《書寫“要荒”:“八景”所見明清貴州的開發(fā)與社會變遷》,《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第168-176頁。但是大多數(shù)研究討論的是流官和外來的文人墨客對“八景”的塑造過程,并未涉及到土司的風景建構(gòu)。

      土司所建構(gòu)的“八景”文化,模仿國家象征符號的同時,也具有某些逃離國家控制的特征。“國家化”和“逃離國家”是美國人類學家斯科特(James Scott)在討論贊米亞(Zomia)山地社會時所提供一種分析視角,“國家化”指建立在谷物農(nóng)耕基礎上的一系列標準化進程,包括政治上建立行政區(qū)劃、給民眾編排戶籍,經(jīng)濟上集中人口、征收賦稅,文化上進行語言等交流模式的統(tǒng)一;“逃離國家”作為“國家化”進程的副產(chǎn)品,建立在采集和游耕的基礎之上,以遠離國家的生存策略為主要特征,表現(xiàn)為政治領域上權威的分散和平等主義,人口以流動與分散來抵制國家的賦稅征收,無文字重口傳的文化傳承方式等。(6)詹姆斯·斯科特:《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王曉毅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417-421頁。中國已經(jīng)有學者注意到了中國西南山區(qū)普遍存在的土司群體,介于“國家化”區(qū)域和“逃離國家”的山民之間,處于與國家和土民同時進行博弈的狀態(tài)中。(7)吳旭:《山地食物與土司化:以清代容美為例》,《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第91-94頁。透過這些理論視角,可以更深入地揭示土司建構(gòu)“八景”文化的政治意圖和社會表征。

      永順位于湖南湘西北部的酉水流域,自五代十國以來便為彭氏土酋所轄。這里雖然不屬于傳統(tǒng)政治地理意義上的王朝國家邊疆,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維持著王朝內(nèi)部“邊疆”的狀態(tài)。對于想要與王朝國家保持距離的土司而言,難以進入的山區(qū)堡壘成為其“外逃國家”的重要依仗,山區(qū)中普遍流行的“刀耕火種”以及低產(chǎn)雜糧作物的種植使其進一步遠離了國家控制,推崇巫術信仰、重視口傳文化而非書寫譜系使其能維系政治權威的自主性。在這樣一個國家政權難以深入的空間中,土司“內(nèi)控土民”基礎建立在有限通達水路交通的控制、稀缺資源的壟斷、祭祀儀式的詮釋和尊卑有別的官僚體系之上。當?shù)亓粝虏簧侔姹镜姆街?其中包括由永順土司彭世麒仿照王朝體例主導編撰的《永順宣慰司志》以及由永順流官撰述的多個版本方志。這些志書先后記錄了土司時代的“靈溪十景”“顆砂八景”和改土歸流后的“永順八景”及相關詩文?!鞍司啊彼枥L的景觀不僅僅是一些風景秀麗的地點,還是空間上特殊的轉(zhuǎn)換點。它們作為不同時期社會生產(chǎn)出來的特殊空間,具有將各種不同活動匯聚在一起,并賦予界限和范圍的效果。(8)Edward Soja,Postmodern Geographies: The Reassertion of Space in Critical Social Theory, New York: Verso, 1989, pp.149-151.土司“外逃國家”“內(nèi)控土民”的行政意圖在其早期建構(gòu)的景觀中多有體現(xiàn)。改土歸流后,流官的任務在于迅速建立“清晰化”的行政治理空間和“標準化”的文化象征體系,景觀的選址和命名便具有規(guī)范化的特點。

      二、土司時期的“靈溪十景”和“顆砂八景”

      從地理位置上來看,永順土司所處之地為武陵山區(qū)腹地,高山聳立、溝壑連綿,在軍事上易守難攻,成為封建時期逃離國家控制的絕佳之地。明代萬歷年間四川江津知縣為永順土司所撰的《永順宣慰使司祠堂碑》中提及:“永順界楚西南隅,接壤黔中,進制諸夷峒。大山窈谷,翳林深箐,郁郁千里,蓋雄鎮(zhèn)云?!?9)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年,第132頁。這里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方面,永順土司地處大山深谷之中。“翳林深箐,郁郁千里”暗示了其盤踞國家腹地,不在王朝國家能夠有效控制的范圍之內(nèi)。按照斯科特的說法,水稻和谷物構(gòu)成了王朝國家政權建設的基礎,而運送谷物的物理距離和交通條件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內(nèi)陸國家所能到達的邊界。(10)詹姆斯·斯科特:《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王曉毅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54頁。另一方面,“接壤黔中,進制諸夷峒”。這里的“黔中”指的是“黔中郡”,沿襲了秦代四十郡之一的黔中郡的提法。(11)“重修永順縣志序”中提及“永順為楚巫中之地,群蠻所在,自秦罷侯置守,分天下為四十郡,而黔中居荊州四郡之一,漢曰武陵”。參見《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1頁。辰州為黔中故郡城,是明代從中原地區(qū)進入土司轄區(qū)的重要通道和中轉(zhuǎn)站。與黔中接壤,顯示永順土司其實也沒有離平原地區(qū)很遠,四周受到羊山衛(wèi)、崇山衛(wèi)和酉水千戶所的監(jiān)控。這樣的地理位置對永順土司統(tǒng)治的維持有利有弊:首先不利于王朝國家權力對自己的滲透,能夠偏安一隅;其次不便于對土民的控制,難以集中人口和積累物資。永順土司既要維持自身管轄的邊界,保持與王朝國家的距離,又保留著與境外溝通交流的通道,壟斷有限的資源。表現(xiàn)為“風景”的選址,有一部分是連結(jié)國家的重要戰(zhàn)略節(jié)點,另一部分則是阻隔國家控制深入的險峻要塞。

      (一)權力資源的控制和壟斷

      土司舊志所錄的“靈溪十景”包括:(1)福石喬木;(2)雅意甘泉;(3)繡屏拱座;(4)玉筍壘天;(5)石橋仙渡;(6)翠窟晴嵐;(7)羊峰毓秀;(8)龍洞鐘靈;(9)榔溪夜月;(10)銅柱秋風。(12)《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9頁。從“十景”的地理位置來看,可以初步了解到永順土司的意圖?!办`溪十景”并不只是風景秀麗的地方,它們是地貌的重要結(jié)點、行政區(qū)域的邊緣或者權力資源壟斷的咽喉之地。

      1.陸路交通的阻隔與身份區(qū)隔的維持

      “福石喬木”“繡屏拱座”“玉筍壘天”和“翠窟晴嵐”分別位于彭氏土司的治所老司城周邊,為拱衛(wèi)老司城安全的重要山峰,也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王朝國家進入這一區(qū)域的陸路交通。

      “福石喬木”,位于福石山,即永順土司司治老司城的背后。明萬歷年間彭元錦曾于福石山邊的將軍山頂建有關帝廟,又于福石坪上修建了江湖廊廟、公署及若云書院。(13)《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39-40頁。關帝廟和江湖廊廟已經(jīng)無法追溯,不過關于公署和若云書院還留下一鱗半爪的痕跡。清初談遷在游歷彭元錦所修筑的公署時,曾經(jīng)感慨其建筑華美。(14)談遷:《北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82頁。而若云書院的修建有可能在漢人幕僚張?zhí)煊拥妮o佐下完成。(15)《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77頁。因此,福石山為永順土司重要的政治文化中心所在。中原地區(qū)流行的廟宇和書院出現(xiàn)在這里,顯示了土司試圖借助中原文化符號,維持身份區(qū)隔與社會秩序。

      “繡屏拱座”,繡屏山是位于老司城前六座并列的山峰,山頂修筑有烽火臺,地勢較高,成為可以俯瞰整個老司城的守護點。

      “玉筍壘天”,位于老司城北面,為形似筍、高高聳立的一座山峰。明代辰陽的千戶長張明曾經(jīng)題詩有云:“圣朝久托為棟梁,萬古擎天永賴功”(16)《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38頁。,大有將土司比擬為朝廷棟梁之寓意。

      “翠窟晴嵐”,位于繡屏山右邊的山峰,也起到防護老司城的重要作用。曾有知縣李靳來到當?shù)赜斡[,并賦詩云:“萬仞崔巍壁立山,個中風景別人間;虛涵浩氣春恒在,靜閉塵囂夜不關。月薛蔥籠凝翠靄,云蘿紛繞帶蒼顏;何年得入靈溪境,吟對樽前著意看?!?17)《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39頁。詩句所描繪的意境顯示,該處山峰似乎成為隔絕老司城與外界的屏障,竟使得山外與山內(nèi)的“個中風景”與“人間”有別,山勢險峻、阻斷交通,令他產(chǎn)生“何年得入靈溪境”的感嘆。

      福石山、繡屏山、玉筍山、翠窟山是位于老司城地理格局東西南北方位的山峰,是保衛(wèi)城池安全的天然屏障。選景在此處,并定期巡視這些地點,體現(xiàn)了土司對治所邊界的重視。

      2.水路要道的控制與稀缺資源的壟斷

      “雅意甘泉”和“榔溪夜月”則位于外界通向老司城的重要水路之上;“石橋仙渡”和“羊峰毓秀”為重要的軍事?lián)c,分別連結(jié)王朝所設置的永定衛(wèi)和羊山衛(wèi)。道路是國家加強統(tǒng)治的一種方式。斯科特注意到,拒絕修路或者有意破壞道路是山地居民抵制國家權力滲透的手段。(18)詹姆斯·斯科特:《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王曉毅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53頁。老司城位于陸路通道難以到達的地方,永順土司以通行困難的崇山峻嶺達到“分隔”的效果,但是又保留了容易通達的水路通道,擴展了資源與外界交換的渠道,造就了權力的聚合點。

      “雅意甘泉”,位于靈溪河的西岸,改土歸流后為郵傳設置點(19)《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37頁。,說明該處是重要的水路交通中轉(zhuǎn)樞紐。靈溪河以半環(huán)狀繞老司城而過,是老司城通往外界的重要航運通道,可連接酉水,通達沅水、洞庭以及長江流域。險峻的地理屏障和崎嶇的陸路交通形成了王朝國家政權深入的困境,成為永順土司與中原保持距離的關隘。但是在這樣的一個相對封閉的地理空間內(nèi),通航水路意味著權力節(jié)點的存在,土司掌握了運送戰(zhàn)略物資的咽喉要道,成為其對土民進行政治整合的基礎條件。

      “榔溪夜月”,即榔溪河,在老司城下游,為重要的渡口,改土歸流后流官在此地設置了駐防把總一員,兵丁十六名。除此之外,榔溪和自生橋還盛產(chǎn)硝土。(20)《永順府志》卷十《風俗》,乾隆二十八年刻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60頁。硝土是煉制火藥的重要原料,明代在永順地區(qū)的采挖和煉制已經(jīng)較具規(guī)模,甚至成為土民與外界進行交易的重要物產(chǎn),永順司等地“素產(chǎn)焰硝,土人以煎熬為業(yè),外省小販多以布鹽雜物零星換易”(21)《四川通志》卷二《雍正七年上諭》,嘉慶二十一年刻本影印,成都:巴蜀書社,1984年,第43頁。。說明硝土的產(chǎn)量較為可觀,甚至成為部分土民賴以維生的重要行業(yè)。

      “石橋仙渡”,石橋又稱自生橋,橫跨在靈溪河之上,路從山梁上通過,為永定衛(wèi)進入永順腹地的必經(jīng)之路。永順地區(qū)山多田少,“稻谷多仰給永定衛(wèi)、大庸所”(22)《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3頁。,使得這條陸路交通要道成為扼住當?shù)厣嬔屎淼闹匾Z道。永定衛(wèi)曾經(jīng)設置在永順土司境內(nèi)的羊岸坪,后于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遷到大庸,原大庸衛(wèi)改為永定衛(wèi),并在衛(wèi)城西桑溪關另設大庸千戶所。(23)薛剛:《湖廣圖經(jīng)志書》,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3645頁。自生橋上有彭世麒于明弘治十年(1497年)所留下的石刻:“弘治十年重陽 石橋仙渡 宣慰使思齋立?!?24)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年,第48頁。

      “羊峰毓秀”,即羊峰山。明洪武二年(1369年),茅岡土司叛亂,朝廷派楊景平亂,其后便在羊峰山設置了羊山衛(wèi),編棚為城,屯軍戍守。(25)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第七冊卷七十七《湖廣三》,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645頁。這顯示明初朝廷希望對永順土司有所牽制,但最終因為地域險峻而無法立足,羊山衛(wèi)僅維系了五年,后便因為“此地險遠,運餉維艱”而遷移。(26)楊顯德:《永定衛(wèi)志·建置》卷一,收入《張家界衛(wèi)所史話》,張家界:張家界日報印刷廠,2006,第228頁。

      羊峰山則是明王朝曾經(jīng)修建過衛(wèi)所的地點,作為人工的軍事?lián)c,對于老司城的安全來說具有重要戰(zhàn)略意義。甘泉、榔溪河和自生橋是外界進出老司城的重要門戶,是人與貨物交通的關口,后兩者還是土司區(qū)重要礦產(chǎn)硝土的重要產(chǎn)地。掌控這些節(jié)點,意味著控制了統(tǒng)治土民的稀缺資源。

      3.神圣空間的構(gòu)筑和統(tǒng)治基礎的合法化

      “龍洞鐘靈”是當?shù)赝撩裾J為祈雨靈驗的地方;“銅柱秋風”則是記載了唐末溪州彭氏土酋祖先豐功偉績的遺址。兩者與耕種、農(nóng)作、捕魚、買賣等日常生活和生產(chǎn)活動都沒有關系,隔絕于一般的世俗生活,構(gòu)筑了一種超越日常的神圣空間。

      “龍洞鐘靈”,龍洞在老司城的東南方向,邊上有土司彭宏澎所修建的水府閣,閣內(nèi)供奉關帝。(27)《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78頁。龍洞“相傳龍居其中,土人祈雨最應”(28)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年,第170頁。。龍洞祈雨反映了當?shù)赝撩癯缟形仔g的信仰文化。土民散居山間,“尚巫信鬼,語言侏離,不識文字”(29)《永順府志》卷十《風俗》,乾隆二十八年刻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51頁。。碎片化的巫術信仰、重視口傳文化而非書寫體系,可以讓土民不斷調(diào)整他們的信仰和認同,遠離中央集權的國家體系。永順土司在龍洞修建供奉關帝的水府閣,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明代中央王朝對于道教的大力推崇,以國家認可的合法儀式活動來鞏固地位,同時又疊合在當?shù)赝撩瘛吧形仔殴怼钡募漓肟臻g之上,體現(xiàn)了土司上層對國家認同以及對內(nèi)聚攏權力的特點。

      此處還留存有鐘靈山石刻一方,石刻內(nèi)容為:明嘉靖二年(1523年)秋仲月吉旦,湖廣都指揮使、仍致仕龍虎將軍上護軍、永順等處軍民宣尉使司前宣尉使彭世麒“率眾于此地收粟一萬秤,以備賑濟”(30)《湘西永順老司城發(fā)掘報告》,收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南省考古學會編:《湖南考古2002(上)》,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325頁。。水稻和小麥作為國家空間的首選作物,易于被掌握和征收,在永順土司轄區(qū)較為稀少。據(jù)史料記載,“按舊土司家承,永邑山多田少,刀耕火種,食以小米、糝子為主”(31)《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131頁。。“刀耕火種”意味著土民的流動性較強,是易于逃避國家征收的一種生計方式,配合以小米、糝子和粟這些相對低產(chǎn)的雜糧品種,起到逃避征稅的效果,大量種植又能形成一定的聚集效應,成為土司政權建設的基礎。

      石刻的落款人除了彭世麒及其家族成員外,還出現(xiàn)了“收粟舍人”“舍目”“把總”“總管”“把目”“首士”“管工”和“造字匠”的名字。這表明永順土司已經(jīng)形成有尊卑有別的等級社會,位于權力金字塔頂端的是永順宣尉使彭世麒及其家族成員,“舍目”“把總”“總管”“把目”等為土司負責具體事務的仆從差役。從社會結(jié)構(gòu)來看,逃避統(tǒng)治的特點表現(xiàn)為無首領的平權狀態(tài),如水母般的族群認同(32)詹姆斯·斯科特:《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王曉毅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347頁。,而土司社會模仿了中央王朝的權威模式,建立了一套尊卑有別的官僚體系來統(tǒng)攝土民,要求他們繳納粟等實物稅收。除此之外,土司的權威還依賴儀式體系、通婚聯(lián)盟和祖先敘事來建構(gòu)和強化。(33)李凌霞:《土王祭祀、家族建構(gòu)與國家認同——以湘西田家洞村舍巴節(jié)為中心的考察》,《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第113-138頁。

      “銅柱秋風”,指的是溪州銅柱,位于老司城南施溶司與王村之間,五代十國時期楚王馬希范與彭士愁設盟所立,高一丈二尺,重五千斤,其上刻有盟約誓詞的銘文。銘文顯示,溪州在華夏的系譜中地處“邊緣”,為王朝羈縻統(tǒng)治之地,一方面自有君長,無租稅之賦;另一方面“歸順王化”,接受朝廷印信。(34)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年,第4頁。由此可見,溪州銅柱在某種意義上是“王化”的象征,也是對祖先功績的追溯,土司將其納入“八景”的框架,以重構(gòu)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基礎。

      “龍洞”作為神圣地點,其上修筑了供奉關帝的水府閣,“銅柱”作為文化遺跡,記錄了溪州土酋與王朝的盟約,兩者都是“王化”的象征,凸顯了與化外蠻夷的差異,體現(xiàn)了土司依賴朝廷來證明其作為邊疆地區(qū)首領的政治合法性,彰顯在身份上的優(yōu)越性以及在文化上的威信。

      總體而言,“靈溪十景”選址有著行政考量的色彩,基本上圍繞著老司城,也即福石城。不過溪州刺史的州治溪洲城,最初位于酉水河畔的會溪坪,彭士愁的第八代孫彭福石沖繼任后,才于宋紹興五年(1135年)將州治從會溪坪遷到靈溪河谷,在福石山下的福石坪建城,為老司城。(35)周明阜、吳曉玲、向元生,等編著:《凝固的文明》,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4頁。事實上,宋代以來土酋首領與王朝之間關系時而緊張,比如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土酋彭仕義自號“如意大王”,起兵反叛,最終被朝廷官員率兵攻入溪洲城。(36)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年,第11頁。而彭氏土酋集團內(nèi)部也出現(xiàn)內(nèi)訌,彭仕義謀反之事就是由其子彭師寶所告發(fā),“師寶妻為仕羲取去,師寶忿恚。至和二年(1055年),與其子知龍賜州師黨舉族趨辰州,告其父之惡”(37)《宋史》卷493《西南溪峒諸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78頁。。彭師寶試圖借助朝廷的兵威來打壓彭仕義。熙寧三年(1070年),彭仕義為其子彭師彩所殺,而彭師彩又為其兄彭師晏所殺,最終彭師晏“納誓表于朝,并上仕義平生鞍馬、器服,仍歸喏溪地,乃命師晏襲州事。五年(1072年),復以馬皮、白峒地來獻,詔進為下溪州刺史”(38)《宋史》卷493《西南溪峒諸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79頁。??梢?向朝廷表達歸順之意,爭取朝廷的封號,只是彭氏土酋內(nèi)部權勢競爭的一種策略。

      防范周邊土酋勢力的侵擾以及規(guī)避中央王朝攻陷州治的危險,成為溪州土酋首領所面臨的困擾。彭福石沖襲職后,便是感覺到來自辰州的約束,才決定遷移治所。(39)《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0頁。老司城地處偏僻,群山環(huán)抱,只有靈溪河一條水路與外界相通,有著易守難攻的地理優(yōu)勢。地理的阻隔限制了王朝國家權力的深入,通達的水路構(gòu)成了一定行政范圍內(nèi)權力聚集的基礎。

      “靈溪十景”的方位,表明了直到明代,土司關注點還在于行政區(qū)域界限的開放與封鎖問題上。永順土司與明王朝的關系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和諧。元末明初,永順彭氏曾經(jīng)投靠過與朱元璋對立的明玉珍政權,在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又間接參與了土千戶夏得忠發(fā)動的叛亂。(40)洪武二十二年二月,“癸亥,湖廣千戶夏得忠結(jié)九溪蠻作亂,靖寧侯葉升討平之,得忠伏誅”。參見《明史》卷三《本紀》,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6頁。明廷在沅水沿岸設置衛(wèi)所,試圖對周邊土司有所牽制和彈壓,比如短暫維系的羊峰衛(wèi)就曾經(jīng)深入永順腹地。而永順土司與近鄰保靖土司關系不睦,時常相互仇殺,明成化年間(1465年—1487年)“永順、保靖二宣尉世相仇殺”(41)《明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987頁。。除此之外,永順土司還承擔著防范苗亂的職責,正所謂“‘鎮(zhèn)苗’不法,責在永順”(42)段汝霖:《楚南苗志》,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134頁。。

      因此,即便治所已經(jīng)搬遷到遠離王朝行政范圍所及的福石坪,但土司對于山水地理界限的重視和交通節(jié)點的敏感,仍然可以在“靈溪十景”的選址中發(fā)現(xiàn)。關卡和邊界對于行政治理來說尤為重要,統(tǒng)治者以此來建立起不同等級的分化區(qū)域,維持正常的階層等級秩序,以及規(guī)劃在邊界出入的人與物。畢竟對于山地上的政權來說,收取稅金、壟斷貿(mào)易和礦產(chǎn)資源,是維系權力的關鍵。而且這些景不只是不斷被巡視的軍事要塞或者行政關卡,還是象征“文明”和“原始”的分野之處。

      (二)社會聲望的鞏固與強化

      永順土司在老司城周邊選定“靈溪十景”,除了透露出在行政上遠離王朝國家又控制土民的意圖外,也展現(xiàn)出其社會活動的目的。即營造“十景”周邊的文化活動氛圍,彰顯文人氣質(zhì),來鞏固與強化其在土民心目中的社會聲望。換言之,對于王朝國家文化秩序的認同和模仿,可以轉(zhuǎn)換為地方社會中區(qū)隔異己的政治資源。在王朝國家中,文字的統(tǒng)一力量被視為有助于精英文化維系的一個重要因素,文字書寫是社會精英階層自我認同的重要方式,沒有熟練的文字技能,社會聲望和知識聲譽都無法獲得。(43)羅友枝:《帝國晚期文化的社會經(jīng)濟基礎》,羅友枝、黎安友、姜士彬主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大眾文化》,趙世玲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3-14頁。題字或者題詩作為一種公共書寫,核心目的是讓他人看到和閱讀,在特定的場所展示給特定人群,往往能起到宣傳教育、區(qū)隔身份的作用。(44)Yueh-ping Yen, The Sky Rained with Millet and the Ghosts Wailed in the Night: An Anthropological Study of Chinese Calligraphy. London: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University of London, 1999. p.20.

      “靈溪十景”出現(xiàn)時間已無史料確證,但是為“靈溪十景”題詩的官員文人身上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

      表1 “靈溪十景”賦詩官員文人名錄(45)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年,第164-172頁。

      從官員文人的生卒年月或者從政時間大致可以推斷,“靈溪八景”的出現(xiàn)應該不會晚于明正統(tǒng)年間(1436年—1449年),大致就在永順土司接受儒學教育的階段。雖然溪州銅柱銘文顯示,永順彭氏土酋早在五代十國時期就已經(jīng)在與官方的往來文書中采用漢名,但是直到明宣德年間(1426年—1435年),漢名都未被當?shù)赝了緩V泛采用和重視。(46)謝曉輝:《制造邊緣性:10—19世紀的湘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102頁。在此階段,很難想象他們已經(jīng)可以模仿中原做法或者有意識延請漢人幕僚,選定并命名“靈溪十景”。隨著明廷不斷鼓勵土司子弟入學,甚至規(guī)定承襲的土司子弟必須入學,才慢慢出現(xiàn)了彰顯土司漢文和儒學水平的記載,比如永順宣慰使彭顯英(1440年—1492年)“營治猛洞河別墅,優(yōu)游林下,日與文人詩士唱和歲月”(47)劉文瀾:《彭氏族譜》,道光六年抄本。;其子彭世麒(1477年—1532年)從四歲開始就“教之字義、小詩”,長大后就“延師責以經(jīng)學”(48)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年,第83頁。。雖然“日與文人詩士唱和”似乎有溢美成分,但從這一時期老司城周邊所留下的摩崖石刻來看,土司的確掌握了一定的漢文讀寫能力。因此,土司以“題字”的方式代替“題詩”來參與文人階層的高雅活動。

      “靈溪十景”,是供土司和文人階層游覽休閑的地方,通過“十景”的營造,土司可以在監(jiān)督行政事務的同時,通過游覽、“題字”等行為,彰顯一種邊疆與內(nèi)地無甚差別的“文明”感和安全性。比如,彭世麒留下了“石橋仙渡”的石刻游記,“弘治十年重陽 石橋仙渡 宣慰使思齋立”。彭宏澎在“龍洞鐘靈”上修建了水府閣。這相當于風景的文本化(textualize)(49)Richard E. Strassberg,Inscribed Landscapes: Travel Writings from Imperial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 pp.1-2.,即將文字痕跡、書法筆墨轉(zhuǎn)化為山水景色的一部分,將平淡無奇的自然地理轉(zhuǎn)化為被“文明”篆刻過的“風景”。

      外地文人官員來到這些勝地,不僅僅可以享受山水風光,同時也可以巡視帝國的“邊陲地帶”,并且留下一些詩作。按照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說法,文人尋幽訪勝,在某個特定的地點場合吟詩作對、懷古思今,可視為一種“記憶的儀式”(rituals of remembrance),能將文學個體與象征整個中國文明傳統(tǒng)的文人群體聯(lián)系在一起。(50)Stephen Owen,Remembrances: 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22-26.

      永順土司與外來的文人墨客在“靈溪十景”中體驗自然,通過游歷“靈溪十景”的空間實踐,使得偏遠、“蒙昧”的“邊疆”得以連接到“文明”的中心。比如永順土司彭翼南在靈溪河沿岸還留下石刻銘文:“嘉靖乙丑季夏,予款內(nèi)閣大學士徐門下錦衣仝云州、呂松泉、庠士杜太行,攜宗族人等偕游于此。”(51)魯衛(wèi)東:《永順土司金石錄》,長沙:岳麓出版社,2015,第51頁。在“風景”中題字、巡游,永順土司彰顯了與中原士大夫階層無差別的文字技能和審美風格。

      自然風光本身不足以成為“風景”,“風景”的建立離不開文人墨客的社會活動。一處山水的知名度,會因為詩人之名聲或官職大小而改變,而詩人也有可能因為山水知名度提高而聲名遠揚。從表1中可見,在“靈溪十景”題詩的官員文人中,除了千戶、知縣、知府等地方官員,也有中央朝廷各部官員。每處“風景”都有不止一位詩人留下作品,從官員生卒年月或者從政時間大致可以推斷,他們游歷“靈溪十景”可能從正統(tǒng)年間開始,到弘治時期達到一個高峰,一直零星持續(xù)到嘉靖年間。這顯示了“靈溪十景”雖然位于交通不便的邊疆山區(qū),但也逐漸小有名氣,吸引了一些文人官吏慕名而來。由此可見,土司以及文人在游覽山水時吟詩作對、刻字留匾,將自然風光以比喻或者命名的方式轉(zhuǎn)化為文字痕跡,刻畫出“文明”的空間——“風景”。

      (三)文化品位的彰顯和提升

      除了“靈溪十景”,土司舊志還記錄了另一套“顆砂八景”?!邦w砂八景”具體包括:(1)奇峰葺碧;(2)晴野流云;(3)北嶺樵歌;(4)東江漁火;(5)竹橋吟眺;(6)松塢棋聲;(7)平川霽月;(8)老圃寒梅。(52)《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9頁?!邦w砂八景”的出現(xiàn)應與顆砂行署的修建有著密切的關系。顆砂作為土司行宮,早在明中晚期彭世麒(1477年—1532年)時便已經(jīng)修建完成,史載“公在任一十六載,所向克捷,茂著多功。疏請于朝,乞休林下,建修顆砂行署”。(53)劉文瀾:《彭氏族譜》,道光六年抄本。

      主持修建顆砂行宮的彭世麒曾經(jīng)聘請漢人協(xié)助制度改革,建祠修學,對當時的名家大儒都“厚禮厚幣”求教,廣為結(jié)交。(54)《永順宣慰使彭忠軒墓志銘》,“賜進士上□中憲大夫貴州等處提刑按察司副使前兵部車架司員外郎辰郡大酉王世隆撰,嘉靖二十三歲十一月十一日”。此碑現(xiàn)藏于永順縣老司城。與此同時,彭世麒及其弟彭世麟率領土兵頻繁被朝廷征調(diào)前往各地平亂,先后被敕封為“昭勇將軍”“昭毅將軍”。(55)彭肇植:《歷代稽勛錄》,“彭世麒”條,嘉慶十二年;又見《明武宗實錄》卷八“弘治十八年十二月甲戌”條,“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抄本微卷影印,1962年。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又因朝廷大興土木,彭世麒及其子彭明輔進獻楠木七百余根,朝廷獎勵其擢升都指揮使,紅蟒衣三襲,地位日趨顯赫。(56)《明武宗實錄》卷一百六十一“正德十三年夏四月丙戌”條,“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抄本微卷影印,1962年??傮w而言,從明成化到嘉靖年間,衛(wèi)所廢弛和募兵制的興起促成了湘西苗疆官府弱而土著強的格局,永順土司在幫助官府平亂的過程中獲得了朝廷的正統(tǒng)身份,已無其他周邊勢力可危及其區(qū)位安全。(57)謝曉輝:《制造邊緣性:10—19世紀的湘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69頁。社會整體環(huán)境的變化,使得土司更有閑情逸致去尋幽訪勝。永順境內(nèi)摩崖石刻在這一階段數(shù)量較多,也證實了這一點。

      顆砂一帶為丘陵河谷地帶,比起老司城所在的狹隘山谷更為開闊,是不干政后的老土司休閑悠游的好去處。老司城地處群山之中,基本沒有耕地,山地政權壟斷權力的核心主要建立在對中心市場和重要物產(chǎn)的控制之上。不過作為人口有一定密度的中心聚落,老司城必須依賴周邊聚落提供足夠的糧食。顆砂作為土司專供大米的重要產(chǎn)地,承載了山地政權的重要經(jīng)濟功能。清雍正二年(1724年),末代土司彭肇槐正式將治所遷移到靈溪河上游的顆砂,即新司城。(58)《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3頁。

      “顆砂八景”與“靈溪十景”之間的最大區(qū)別在于:行政區(qū)域的關隘、邊界已經(jīng)不再是統(tǒng)治者所關注的重心,文化品位的彰顯和提升才是土司的迫切需求。按照布迪厄的觀點,品位帶有等級區(qū)分的性質(zhì),既是社會地位的體現(xiàn),同時還有增強社會階層成員聯(lián)系的功能。(59)皮埃爾·布爾迪厄:《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劉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92頁。永順土司努力呈現(xiàn)與內(nèi)地文人官員具有類似的高雅品位,同時也力圖拉開其與土民及周邊土司的等級區(qū)分。(60)周邊的容美土司、保靖土司和桑植土司尚未發(fā)現(xiàn)留下關于“八景”方面的記錄,“容美八景”“保靖八景”和“桑植八景”為改土歸流后出現(xiàn)。流官在編撰方志時曾抱怨道,“桑植本土司轄入版圖才三十余年,土官不學,無文獻可征”。參見《(同治)桑植縣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70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頁。“顆砂八景”不但更為符合中原地區(qū)的詩文傳統(tǒng)規(guī)范,也更貼近儒家文化的審美旨趣,體現(xiàn)了永順土司對于王朝國家詩文傳統(tǒng)認同進一步加深。

      從選址來看,風景所在地不再是防御工事或者戰(zhàn)略要地,而是參與性強、更具生活氣息的地點。“顆砂八景”的選址除了“奇峰葺碧”“東江漁火”和“北嶺樵歌”三處位于顆砂城外,其余五處皆在顆砂城內(nèi),甚至就在土司行署四周,為土司日常起居賞玩之處。從內(nèi)容來看,“顆砂八景”大致可分為三類。

      其一,石刻題字。“奇峰葺碧”,位于顆砂城西北五十里的山澗處,旁邊的巖石上刻有“斗泉”二字(61)《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54頁。;“東江漁火”,在顆砂城西北三十里的松云潭,石壁上刻有“東江漁火”(62)《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54頁。;“松塢棋聲”,在顆砂城的古篆“碧水”前,每當微風拂過,兩棵巨松便發(fā)出如棋子掉落棋盤的聲音(63)《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9頁。。

      其二,人工造景?!扒缫傲髟啤?在顆砂南橋三里處的魚池,有天際云朵映入池塘內(nèi)而得名(64)《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9頁。;“竹橋吟眺”,位于顆砂土司行署前的竹橋,長三丈、寬二丈、高二丈,由巨石所壘,為彭世麒所建(65)《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63頁。;“老圃寒梅”,栽于顆砂土司行署旁邊圃園中的梅花樹,自成一景(66)《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50頁。。

      其三,自然風光?!氨睅X樵歌”,在顆砂城北,采樵者經(jīng)過山嶺時歌聲與鳥聲相和而得名(67)《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9頁。;“平川霽月”,位于兩棵巨松旁的一汪泉水,因山川和月色的倒影相映成輝而得名(68)《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50頁。。

      原來留存有石刻的地點更容易得到土司的青睞,這意味著與曾經(jīng)游歷此處的文人墨客建立起象征性的文化聯(lián)系。人工精心雕琢過的景致則可以消除“蠻荒”之感。剩下兩處,則突顯了即使面對“純粹”的景色,土司也具備鑒賞能力,有所感悟。

      從參與度來看,“顆砂八景”更能讓人產(chǎn)生心理上的共鳴,觀看主體的活動經(jīng)驗較為豐富。例如,聆聽北嶺采樵者的歌聲,在靈溪河與顆砂河交匯的東江觀漁翁垂釣,在竹橋上吟詩遠眺,等等?!八蓧]棋聲”“老圃寒梅”等景,更是從聲覺到嗅覺突顯出統(tǒng)治者對于景色更為具體的體驗和欣賞。相較之下,“靈溪十景”的名字和選景顯得更為嚴肅而刻板,觀賞者只能在遠處欣賞風景,并不能近距離參與其中。

      “顆砂八景”與“靈溪十景”的選景雖然有所不同,但是也體現(xiàn)出一些共同的特性。從命名來看,首先四個字構(gòu)成的景觀,一般前兩個字是地點,比如“靈溪十景”中的福石、繡屏、玉筍、石橋、翠窟、羊峰、龍洞、榔溪、銅柱,“顆砂八景”中奇峰、晴野、北嶺、東江、竹橋、松塢、平川、老圃;后兩個字是修辭加工后的景色,如由“喬”修飾“木”,由“夜”修飾“月”,由“秋”修飾“風”。其次,兩組景觀各自形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對仗相對工整的整體,比如“福石喬木”對“雅意甘泉”,“繡屏拱座”對“玉筍壘天”等等。這在結(jié)構(gòu)和對仗上面與中原地區(qū)的“八景”基本保持一致。土司及其幕僚試圖按照儒家文化的美學標準、詩學技藝或者文學傳統(tǒng),將山川流水、月色秋風等自然現(xiàn)象和石橋、竹橋、老圃等人造建筑予以文學化,使其變成可供廣大文人雅士品評鑒賞的對象,構(gòu)筑了一種品味高雅的文化意象,按照中原地區(qū)的一套文學標準構(gòu)筑“八景”文化,并不時與漢人幕僚、士大夫游覽題字。

      綜上所述,土司時期的“八景”文化建立在行政體系和社會活動規(guī)約的空間之上,隱藏著不同權力運作交織的痕跡。“八景”的命名和結(jié)構(gòu)是邊疆社會重組人群和區(qū)別異己的重要框架,土司階層模仿內(nèi)地詩文傳統(tǒng)建構(gòu)了“八景”文化,是華夏邊緣對于族群分層混居的回應,隱含著游離于國家權力控制之外的行政意圖,但也彰顯了其對王朝國家文化秩序的模仿與認同不斷深入的過程。土司擇出“靈溪十景”和“顆砂八景”,并到這些景點巡游題字,也是為了顯示自己比起他們的子民更高一級。透過“十景”“八景”的文化營造和空間實踐,土司階層將自然山水區(qū)分成為“景”與“非景”,實際上就在意識上將超然的休閑活動與日常的生產(chǎn)活動區(qū)分開來,以突顯自身與完全沒機會讀書識字的土民之間的不同,鞏固他們在山地既有的政治地位。從“靈溪十景”到“顆砂八景”,其背后的時空背景有所不同,反映了截然不同的取舍標準。由此可見,永順土司對于“八景”文化的建構(gòu),更重要的作用在于生活實踐中回應看得見的鄰里、子民,以區(qū)分彼此族群階序,彰顯地方領袖的身份優(yōu)越性。

      三、改土歸流后的“永順八景”

      改土歸流后,朝廷的政治力量直接進入永順,從官府的角度看來,無論土司子弟還是土民、客民抑或苗民,只要表現(xiàn)得足夠“開化”,就意味著“版圖”的成功拓展。也就是說,永順納入清政府直接統(tǒng)治的過程,意味著透過官僚行政治理的規(guī)劃,配合“客民”的流入,將“土民”“苗民”居住的生活“空間”,轉(zhuǎn)化為符合儒家價值標準,適合中原地區(qū)人群分類、了解、旅行、交易、漁獵與耕種的“地方”。與土司時代超越日常經(jīng)驗、區(qū)隔與土民之間等級階序的“八景”有所不同,這時候的“永順八景”會涉及貿(mào)易、休閑沐浴等的日?;顒?而且也會遵循中原地區(qū)傳統(tǒng)的風水堪輿之學。

      清雍正七年(1729年)彭肇槐主動申請改流,永順府正式設立。政府官員開始在這里選定“永順八景”。永順府下轄永順、龍山、保靖、桑植四縣,府治設在永順縣猛峒坪(即今永順縣靈溪鎮(zhèn))。作為負責永順府筑城的主要官員,時任首位永順縣令的李瑾,從眾多名勝風景中選擇了八處地點,定為“永順八景”,分別是:(1)玉屏煥彩;(2)文峰擁秀;(3)榜岫云晴;(4)福嶺霞蒸;(5)龍洞朝云;(6)雙溪夜月;(7)河港溫泉;(8)連橋新市。(69)《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35頁。

      (一)行政空間的清晰化

      斯科特認為國家治理的要義在于“清晰化”,即清晰識別出地域空間、人群類別和物產(chǎn)儲備,是行政控制的前提。(70)詹姆斯·斯科特:《國家的視角: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是如何失敗的》,王曉毅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2頁。永順府縣行政體系建立的第一步,是從戰(zhàn)略交通、地理形式選擇一個中心地帶設立城池,由此連通四周道路,在空間上建立起一個具有中心—邊緣的階層結(jié)構(gòu),從行政治安和資源流通的維度設置一套清晰的定位,在邊緣地帶建立關隘堡壘,派駐軍隊、安插營哨、管理集市,建立一個可以系統(tǒng)治理的行政區(qū)域。

      1.行政邊界的維持

      “玉屏煥彩”“文峰擁秀”和“榜岫云晴”所在之處皆為拱衛(wèi)府城安全的險要之處,各據(jù)南北,控制陸路交通,保護和維持府城的邊界和安全。“福嶺霞蒸”作為舊土司統(tǒng)治中心,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

      “玉屏煥彩”的玉屏山,在永順城北十五里處,系列山脈會聚于此地,形成一塊護衛(wèi)永順城的屏風。從湖北八面山而來的地理龍脈,經(jīng)容美、桑植蜿蜒而來,與東西橫亙之武當山脈交匯集結(jié)于此,隆結(jié)成為玉屏山,是整個永順府城門戶的守護點。(71)《永順府志》,乾隆二十八年刻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頁。

      “文峰擁秀”的文峰山三峰聳立,正起到拱衛(wèi)府城南面的作用。

      “榜岫云晴”位于府城西南面的掛榜山。掛榜山是從西南方向進入永順腹地的第一個要地,與沅陵相接,處于水路交通要道之上,其戰(zhàn)略地位不言而喻。

      “福嶺霞蒸”中的“福嶺”指的是福祿壽三座山名的合稱,即“福石山”“壽德山”“祿德山”,位于原永順土司行署老司城后。

      2.水陸要塞的控制

      “龍洞朝云”位于陸路關隘,而“雙溪夜月”地處水路節(jié)點,道路作為國家權力延伸的觸角,所及之處都是國家權力施展之地,這兩處對于新設府城而言至關重要,意味著行政界限的開放和封鎖。

      “龍洞朝云”位于府城東面的飛霞山,山上有飛來石,形似屋宇房門。此處官府建有一個飛霞關隘,這個關口控制著兩條交通路線,一是通往原永順土司行署新司城顆砂,另一是通往永定衛(wèi)大庸所的要道,客民往來經(jīng)商之地。官府在此地設有外委一員,兵丁十名,常年駐扎,維持這一交通要道的暢通。(72)《永順府志》,乾隆二十八年刻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3頁。

      “雙溪夜月”,位于府城南門外,指的是繞行城西的猛洞河和繞行城東的白沙河交匯處,雙溪交匯后流經(jīng)列夕,最終從王村匯入酉水。此地乃當?shù)睾拥澜煌ǖ难屎碇?這里水路交通的便捷,沿著河道乘船而下,經(jīng)王村,可上通川黔,下達辰州。這一河道是全府重要的商品轉(zhuǎn)運通道,也是鹽商從辰州運送鹽包進入湘西的交通路線之一。(73)《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21頁。

      3.日常活動的管理

      在傳統(tǒng)王朝時期,語言和世界被認為是“同構(gòu)”的,古代中國人通過“命名”創(chuàng)造世界的秩序,對空間進行分隔、“命名”并規(guī)范化,是政府宣稱合法性控制的文化象征行為之一。(74)Robin D.S. Yates, “Body, Space, Time and Bureaucracy: Boundary Creation and Control Mechanisms in Early China,”In John Hay (eds.),Boundaries in China. London: Reaktion Books Press, 1994, pp. 56-80.空間的邊界不僅包括行政區(qū)域的邊界,也包括人文活動和地理氣脈的交匯點。對溫泉和集市的關注和命名,體現(xiàn)了王朝官員對于山水人文界限變動的關注。

      “河港溫泉”,在永順城南大約十里處。這個景的特色在于,溫泉是可供人們沐浴休閑的去處,也是文人墨客喜歡逗留的勝地,因為泡溫泉不僅可以強身健體,也是與大自然全方位接觸方式,作為天地山水與人的身體連接點,人文與地理之間的邊緣地帶,可以為人們提供一種獨特的身體經(jīng)驗。

      “連橋新市”,在永順城東半里處,指的是猛洞坪集市,從土司時代以來就是連接老司城和猛洞河、洗車河流域的重要商貿(mào)中轉(zhuǎn)站。改土歸流后知縣李瑾為往來的商民提供便利,在此地架了兩座橋,并搭建了兩個涼亭,永順知府袁承寵分別題額匾為“迎恩”和“太平”。(75)《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49頁。

      從“永順八景”的選址來看,李瑾也較為關注拱衛(wèi)府城安全的戰(zhàn)略要地。位于府城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山峰“玉屏”“文峰”“掛榜”和“飛霞”,這些地方維持著永順府城的邊界,猛洞河和白沙河“雙溪”的交匯處,是進出永順府城的水路關口。位于老司城的“福嶺”,雖然不在府城的邊緣,但它象征新舊政權交替的界限?!皽厝笔侨藗冊诘乇砩舷硎艿貧庵?是自然地理與人的身體接觸的邊區(qū)?!斑B橋新市”是人和貨物交通的關口,是官府收稅和盤查的節(jié)點。這些景觀的實際所在,有著特殊的軍事部署和防御意義,顯示了它們需要不斷被巡視以及層層軍事保護。即使永順末代土司主動獻土改流,但乾州等地的紅苗問題還未徹底解決。清雍正八年(1730年)九月初六,永順府同知李珣陪同辰沅靖道王柔帶兵招撫乾州上六里的紅苗。(76)段汝霖:《楚南苗志》,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149頁。當?shù)亓鞴傧胍_始從事一些文學娛樂活動時,仍然不可避免要對府城安全和行政治理有所考量。

      (二)風水象征的標準化

      除了行政安全的考慮,傳統(tǒng)風水知識體系也是“八景”選擇的重要標準之一。永順縣令李瑾在《永順府建城記》提及曾經(jīng)與書吏姚惟孝、陰陽學陳紹堯一起登山堪輿,“始知此地自湖北八面山起,祖歷容美、桑植至永順,由武當山之東復折而西,蜿蜒起伏,至永順結(jié)玉屏開帳,頓起觀音山,層巒疊嶂,落脈平陽,結(jié)茲城局,而左右隨龍之水,直會于城局之南,流出辰方,且東則飛霞諸山,龍勢飛舞,西有掛榜諸山,如倉庫、如旗旛,南則文星羅列,水口完固,果天然一都會之地,千百年藏閉于此”。(77)《永順府志》,乾隆二十八年刻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06頁。

      按照李瑾的看法,此地位于“龍脈”之上,左右又有“隨龍之水”,就風水地理的格局而言,是理想的“都會之地”。在堪輿家關于中國的想象當中,中央王朝的疆域地理都在南、北、中“三大干龍”龍脈延伸的區(qū)域范圍內(nèi)。風水術數(shù)中的“龍脈”,象征著朝廷的權威統(tǒng)治。(78)陳進國:《風水的文化記憶與地域空間的意象化——以福建地區(qū)為例》,《貴州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第92-101頁。邊疆地區(qū)的文人官吏通過對“龍脈”的風水地理表述,展示其對帝國文化秩序的認同,同時象征性地確認當?shù)卦凇斑呞?周邊)—中心”格局的政治從屬位置。

      “玉屏”“文峰”“掛榜”和“飛霞”這四個方向的山峰以及“雙溪”會成為“八景”之一,因為它們是符合傳統(tǒng)風水格局的地點。華琛曾經(jīng)借由“標準化”的概念指出,國家倡導的是象征結(jié)構(gòu),而不是信仰內(nèi)容。(79)華琛:《神明的標準化:華南沿海天后的推廣,960-1960年》,陳仲丹、劉永華譯,劉永華編:《中國社會文化史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4頁。在尚未完全開發(fā)的邊疆地區(qū),不管其與內(nèi)地的差異多大,流官只要建立起符合王朝標準風水格局的“八景”,便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蠻荒”已入“化內(nèi)”。

      (三)文教活動的規(guī)范化

      除了命名“永順八景”外,李瑾還依次寫了八首七言詩。(80)《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35頁?!坝理槹司啊钡钠哐栽?透露出作為負責籌備永順設治的主要官員,李瑾除了要監(jiān)督行政和部署軍事防御,同時還需要關注民眾生計,比如發(fā)展農(nóng)業(yè)、控制市場,更是地方儒學教育的推動者。他認為永順筑城,等同于“出草昧”“辟混沌”,作為“文明之會”,永順府城的首要功能在于教化民眾。(81)《永順府志》,乾隆二十八年刻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06頁。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他不僅協(xié)助永順知府袁承寵興建府學、縣學,而且籌資捐建桂香書院,擬“將延師聚徒講習于其中也”,有時還會在里面講學,親自教導學生。(82)《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22頁。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的《永順縣志》便收錄了不少以“永順八景”為題的詩歌,詩人基本上都是本地的邑廩生、邑庠生、貢生,這也許與書院的教學傳統(tǒng)有莫大的關系。(83)《永順縣志》,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本影印,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51-52頁。李瑾歌詠的對象,謳歌的地點,以及八景詩中流露的迫切改造蠻荒邊疆的情緒,成為今后永順文人官員的詩歌范本。經(jīng)過儒學教育和文化素養(yǎng)的熏陶,地方的文人們得以培養(yǎng)起一種特殊的社會美感,通過閱讀前人的詩作,游覽山水,再透過特定的比喻和文體,將自然風光轉(zhuǎn)化為可流傳后世的詩文,營造出“文明”的氛圍。

      四、結(jié)論

      從土司時代的“靈溪十景”“顆砂八景”,到改土歸流后的“永順八景”,它們的命名和結(jié)構(gòu)基本上都遵循古典四言詩的格式。值得注意的是,土司時代的選景完全超越了日常生產(chǎn)活動,發(fā)揮著劃分群體等級的作用,體現(xiàn)出“內(nèi)控土民”“外逃國家”的特點。具體而言,“靈溪十景”體現(xiàn)了土司對于權力資源的掌控,尤其重視影響山地政權穩(wěn)固的關隘、通道、礦藏乃至圣地?!邦w砂八景”則出現(xiàn)在永順土司取得王朝顯赫身份之后,此時文化品位的提升較為重要,可以讓其進一步拉開與周邊其他土司、土民甚至苗民的等級差距。而改土歸流后的選景則注重將日常生產(chǎn)生活納入其中,流官按照“標準化”的風水格局選定“永順八景”,力圖讓行政區(qū)域及民眾變得“清晰化”,將他們的貿(mào)易、泡溫泉等日?;顒蛹{入國家的掌控之中。不論如何,偏遠邊疆的奇山異水,透過選址、命名、游覽“八景”的文化實踐活動,都被轉(zhuǎn)化為內(nèi)地文人所熟悉的統(tǒng)一形式,帝國的秩序得以在“邊疆”確立和擴張。

      土司地區(qū)“八景”的建構(gòu)、變化與區(qū)域歷史環(huán)境的演進息息相關,反映了“邊疆”社會“大一統(tǒng)”進程中某些較容易被忽略的側(cè)面,為明清土司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近年來土司研究的重心逐漸從土司制度的運作轉(zhuǎn)移到土司制度的影響,比如土司制度如何改變地方社會的權力結(jié)構(gòu)、進而納入大一統(tǒng)中國。然而,土司作為王朝國家和邊疆社會的中介者,其適應國家的獨特方式值得深入探討。永順“八景”文化的個案研究表明,土司階層和流官群體建構(gòu)“八景”的方式存在較大差別,與恪守王朝典范的流官相比,土司在認同、模仿王朝文化秩序的同時,也在以此來抵制國家力量的深入,他們借助華夏的文化標簽強化乃至擴大其在地方社會的權力基礎,與內(nèi)地一致無二的邊疆“文明”景象背后充滿了矛盾和博弈。另外,來自中國西南土司的案例研究也可以讓我們反思斯科特關于“逃離國家”和“國家化”二元對立模式的解釋力度,進一步拓展民族史的理論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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