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文化記憶理論為基石,以身體膚色為切入點,分析對比莫里森的兩本小說《最藍的眼睛》和《天佑孩童》中的身體審美觀,刻入身體中的文化記憶。盡管審美觀念由過去的“黑即丑”轉變?yōu)楝F代社會的“黑為美”,但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依然無法擺脫美國白人強勢文化對其身體規(guī)訓和精神奴役。莫里森表明“黑為丑”“黑為美”都不能作為評判黑人價值的標準,黑人應該以自己的文化記憶為基礎建立個體認同和民族認同。
【關鍵詞】莫里森;身體書寫;膚色;文化記憶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33-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3.005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文理學院科研項目“對托尼·莫里森小說中的文化記憶研究 ”(項目編號:2019XKQ002Z)。
托尼·莫里森(1931—2019)在60多年的寫作生涯中,一共完成了11部小說。綜觀這11部小說,不難發(fā)現莫里森在小說中善于運用身體書寫為黑人們的自由吶喊。非裔美國黑人300多年的歷史可以稱之為身體的歷史,由于其黑膚色淪落為奴隸,這是一段身體被銘刻,寫入記憶的歷史。膚色是身體構成不可或缺的部分,卻成為被白人評判其低等性的標準,成為黑人身體上無法抹去的恥辱的烙印。黑人女性是尤為特殊的群體,她們身處種族、階級、性別多重壓迫,為黑人女性發(fā)聲一直是莫里森的關注點。1970年莫里森發(fā)表了她的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小說講述了黑人小女孩佩科拉因為母親厭惡自己的黑色膚色而渴望擁有一雙藍眼睛的悲劇故事。在白人主流文化的侵襲下,許多黑人接受白人的審美標準和價值觀,“黑即為丑,白則為美”。2015年,時隔45年,莫里森再次以膚色為主題發(fā)表了她最后一本小說《天佑孩童》。小說中,女主人公布萊德如佩科拉一樣,因其深黑色膚色從小遭受母親厭惡,但在成年后由于美國社會消費文化和審美文化的轉變“黑即為美”,布萊德竟因其膚色獲得了事業(yè)上的成功。莫里森最早和最后一部小說均以膚色為主題,前后呼應形成互文,黑人的審美,價值取向和自身認同均來自美國白人主流文化,而非黑人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黑人的文化記憶被滲透,被篡改。
本文基于“文化記憶理論”,以身體膚色為切入點,細讀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和《天佑孩童》,分析和探討審美和消費觀念由過去的“黑即丑”轉變?yōu)樗^的后種族時代的“黑為美”,然而黑人女性仍然沒有擺脫美國白人強權文化的奴役和消費。黑人女性應如何走出白人文化建構和歷史陰影重拾自我認同,重建自我。
一、文化自我迷失:黑為丑
雖然奴隸制被廢除,黑人獲得身體的自由,但種族歧視并沒有消失,黑人依然處于精神被控制,被奴役。身體獲得自由的黑人們渴望獲得白人社會的認同,為歸屬感而接受白人文化。認同是一種社會現象或是“與社會相依存的”,并由文化記憶決定,“由一個文化或時期所認可的價值和規(guī)范以某一特殊方式共同構建和決定的。”[9]135“就文化記憶而言,文化記憶的載體依賴于可以傳遞的、代代相傳的文化客體、符號和媒介、社會化的儀式實踐等,也依賴于機構;支撐物則是使用這些符號、參與這些符號的個體?!盵3]18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白人為體現種族優(yōu)越性,建構了強勢文化?!敖鸢l(fā)碧眼”成為審美標準,參照框架應運而生。金發(fā)碧眼一直是西方美女的代名詞。白人強勢文化通過媒體、廣告把金發(fā)碧眼為美的符號滲入了黑人的日常生活,刻進黑人的身體,完成了重構黑人的集體記憶。“黑為丑,白為美”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深深扎根在黑人的個人記憶中。
莫里森曾提及《最藍的眼睛》的創(chuàng)意源自莫里森童年和她朋友的一次談話,她朋友渴望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莫里森對此感到極為震驚?!拔野l(fā)現居然無人識得美麗,甚至,或者是那些擁有美麗的人?!盵2]1在《最藍的眼睛》中,整個洛林鎮(zhèn)人民,白人,混血兒甚至是黑人都認為黑色是丑陋的。是什么讓所有人都認為“黑為丑”呢?“事實上,迎面而來的廣告牌、電影及目光都提供了支持這一判決的證據?!盵2]43所有人包括黑人自己都覺得對于美丑的審美標準是來自于自我的主觀認識,其實不然,是主流文化通過文化客體、符號、媒介對于記憶的改造,潛移默化地改變其主觀認知。“白為美,黑即丑”作為一部外部強加的身體政治規(guī)則已經逐漸內化到黑人文化記憶中,成為內化黑人自身的身體意識,讓黑人無意識地和白人同謀規(guī)訓自身。完成了被迫強加,到被迫接受,再到無意識堅持的過程,這一審美似乎成為黑人身體記憶的一部分。
佩克拉從小就身處白人強勢文化編織的文化大網中,教科書、電影、廣告、生活用品中隨處可見金發(fā)碧眼的參照框架。佩克拉特別喜愛用一個印有秀蘭·鄧波兒的杯子和吃瑪麗·珍糖。秀蘭·鄧波爾和瑪麗·珍都是白人文化中的代表符號,體現了白人的審美觀。“當藍眼睛、白皮膚之類外貌特征在白人自己的文化圈里給人以美的感受時,它是善的,它的存在無可厚非;但當它上升到一定程式,變成衡量所有包括黑人的價值和美的唯一標準時,它便是邪惡了?!盵7]144佩克拉否認自己身體的美,認為導致母親厭惡,同學們嘲笑的原因是她黑色的膚色,她渴望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這雙藍色的眼睛可以改變她的生活,獲得母親的喜愛,同學們的認同。從佩克拉渴望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而不是白膚色可以看出佩克拉深陷于黑白兩種文化的漩渦之中。黑膚色是佩克拉創(chuàng)傷的根源,但它卻是人身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決定人能否存活下去的一部分。佩克拉陷入黑人文化和白人文化的矛盾沖突中,無法遺忘和丟掉自身的文化記憶,又渴望在白人文化記憶中獲得歸屬感,但這雙藍色的眼睛卻不能被同化進入身體認同結構中,它是一個異物。佩克拉最終在對自己身體的虛幻改造中精神崩潰。
二、白色消費文化下女性身體:“黑即是美”
在《天佑孩童》中,莫里森唯一一次把寫作背景放到了21世紀。當下美國社會一直宣揚種族主義已經過去,種族差異不復存在,特別是2008年奧巴馬當選為美國總統(tǒng)之后。但莫里森卻反對這種觀點,認為種族主義并沒有消失,只是轉換了表現形式而已?!短煊雍⑼分?,女主人公布萊德出生于20世紀90年代,可她從出生就被自己淺膚色的父母厭惡,僅僅因為她深黑色的肌膚。從《最藍的眼睛》波莉厭惡佩克拉的深黑色皮膚到《天佑孩童》甜心對布萊德的厭惡,足以可見45年過去了,白人完成了對黑人文化記憶的重構,黑人形成了對自我膚色的歧視。“不僅嚴重扭曲了他們的心靈,使得他們盲目奉行‘白即是美,黑即是丑的審美觀,還造成黑人歧視黑人、淺膚色歧視深膚色的、深膚色的自我歧視,甚至歧視自己的孩子?!盵8]109
盡管童年時代布萊德和佩克拉一樣遭受了母親的厭惡,但是他們的結局卻大相徑庭。21世紀的美國由于社會文化轉向,掀起了“消費黑色”之風,由“黑為丑”變成了“黑為美”。許多深黑色膚色的人逐漸取代過去“白為美”的金發(fā)碧眼形象出現在大眾媒體眼前,有些還在電影中擔任主演。因此,布萊德成年后,不但沒有因為深黑色的膚色被歧視,反而因其深膚色獲得事業(yè)上的成功。布萊德接受了黑人形象師杰瑞的建議,全身只穿白色,不化任何妝,不帶任何首飾,通過黑白強烈對比產生的視覺沖擊吸引眼球。由此布萊德面試成功,開啟了事業(yè)的第一步,第一次感受到了黑膚色帶來成功的喜悅。白色在此成為黑色的陪襯,凸顯了“黑為美”,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過去“白為美”審美觀念的顛覆。但是,這種審美并非由黑人自身的文化產生,依然是白人消費文化的產物。因為是“(白色)讓我成功了,重新塑造了我?!盵1]36在白人甚至是黑人的眼中,女性的身體就是被消費的商品。布萊德的身體被比作“好時巧克力”“奧利奧”[1]37等暢銷食品,供人消費。特別是“奧利奧”,黑色的外皮包裹著白色的內心,暗示黑人已經被白人文化所內化。布萊德的成功基于她自身身體的商品化,成為取悅白人的“甜品”,滿足了白人的審美要求,“她的黑皮膚是種賣點,是這個文明世界里最炙手可熱的商品?!盵1]40布萊德至此對自己身體充滿自信,由過去那個被人厭惡的小黑鬼轉變成一個受男性青睞的魅力女性。但是這種虛假的自我建立就像肥皂泡一樣,一旦脫下白色的外衣,那么這個商品就沒有那么美味可口了。
三、他人凝視:黑人文化記憶篡改
凝視具有強大的力量,福柯認為,“一個凝視,每個人就會在這一凝視的重壓下變得卑微,就會使他成為自身的監(jiān)視者。”[6]277在《在最藍的眼睛》中,佩克拉最初覺得自己“丑”并非自己覺得自己丑,而是從他人凝視中感受到。同樣在《天佑孩童》中,布萊德對自己黑色肌膚感到“美”一樣來自他人的凝視?!吧眢w表明的是一種生物性類別,需要通過社會來解釋;主體通過感知世界而獲得自己的身體,但是,反過來,社會在很大程度上又決定了個體怎樣看待自己的身體?!盵4]59佩克拉和布萊德對自己身體丑的厭棄和美的自信均是來自外界對他們身體的凝視,而非對自己身體真實的美丑的清楚認知。
佩克拉在被人厭棄的凝視中長大。在家,母親對受雇白人家女兒百般呵護,好像這個白人小女孩才是自己的女兒。對自己黑皮膚的女兒佩克拉卻漠不關心,拳腳惡語相向;在學校,同學們甚至老師對她進行嘲笑,羞辱;在社會,佩克拉去白人老板的糖果店買糖果時,白人老板因為她深黑色的皮膚根本不屑看她一眼。在付錢時,甚至不愿意用手去接,“那眼神中完全沒有人類應有的認同?!盵2]54佩克拉的母親、老師、同學,身邊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告訴她,她是丑陋的。所有的疏離、厭惡、嘲笑都來自她黑色的肌膚,這些加深了她對于自己身體的厭惡和否定。隨著時代的改變,在白人消費觀的轉變下,被白色外衣包裹著的布萊德接收了完全不同于他人對佩克拉厭惡的凝視。白人女孩,甚至是棕色女孩投以她羨慕的眼神,“白人女孩兒,甚至是棕色女孩兒們要得到這種關注還需裸露身體”[1]36。男性則對她身體表現出喜愛和迷戀,她的身體成為男性欲望的對象,一道可口的甜品。布萊德享受著他人對她的凝視,沉浸在黑人身體給她帶來的成功,卻忽略了這種成功是包裹在白色的外衣之下,而非對黑人身體真正的接受和喜愛。白色的外衣實質表示的是白人的主流文化,對只能穿著白色外衣才能體現黑色之美的這種衣著的控制,實際上是對身體的控制,對文化的控制??刂粕眢w則控制了思想,黑人想獲得成功和認同,必須在白人文化的規(guī)訓下,放棄自己的文化和主體性。
四、自我凝視:黑人文化記憶的反思
不管是佩克拉還是布萊德都無法從他人的凝視中獲得對自我的準確認識,獲得自我認同,因此,她們轉向了對自我的凝視。
在《在最藍的眼睛》和《天佑孩童》中,莫里森都使用鏡子這一意象。佩克拉和布萊德都是通過鏡子對自我進行凝視和審視。鏡子經常被作為文化記憶的象征,代表著白人的文化記憶和價值判斷,映射出對黑色膚色的否定。佩克拉發(fā)現她如果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一切都會不一樣了。這雙藍色的眼睛表明了她對父母、同學、外界認同的渴望,希望通過改變自己的身體來獲得自我認同。她在鏡子中看見自己較為普通的相貌,黝黑的皮膚加深了對自己身體的厭惡,甚至希望自己身體消失。在她虛妄的幻想中,她的身體真的消失了,最后只留下了一雙藍色的眼睛。因為眼睛是凝視自我的媒介,也是佩克拉自我認同建立的基石?!把劬κ且磺小R磺卸荚谀抢?,在眼睛里面。”[2]40身體被看作是自身的媒介,是個體獲得自我認同的基礎。身體的消失等于個體記憶,自我認同的消失。黑人文化記憶的代際傳遞在佩克拉父輩這代就被篡改,佩克拉無力反抗白人的強勢文化,深陷在“白為美,黑為丑”的二元審美判斷中,最終瘋癲,只能在幻想中建立自己的認同。
雖然布萊德在消費黑色的思潮下,走出黑膚色之痛,享受膚色給她帶來的成功。在事業(yè)成功和男性們的追捧中,布萊德感到滿足,獲得了成就感,建立了所謂的自我認同。這種建立在他人喜愛凝視上的自我認同并非真正的自我認同,一旦目光轉移,自我認同就極易崩塌。莫里森用她慣用的魔幻主義手法描繪了布萊德自我認同的崩塌。在布萊德的男友以“你不是我想要的那個女人”[1]9為由和布萊德分手后,布萊德的身體發(fā)生了一系列神秘的變化。并且這些變化別人無法看見,只有布萊德自己通過鏡子或者自我凝視自己的身體才能看見。鏡子不僅僅可以映射現在的容貌,還透過鏡子中的自己,反映最真實的自己。“自己的胸平了”[1]92“陰毛一根也不?!盵1]15。乳房、香肩、女性的私處作為成熟女性身體的典型外部特征,是展現身體魅力的所在。它們的消失讓布萊德由充滿魅力的成熟女性變回了過去那個不受喜愛的小黑人姑娘。自我凝視下的這些變化實際上就是展示布萊德主體性的遺失,是虛假的自我認同崩塌后在身體上的外化表現。一旦缺失了他人的關注和凝視,布萊德以自己成熟魅力的身體為基石建立的女性主體迅速瓦解。由此可見,依賴他人的凝視,以男性對女性身體審美為標準來建立女性的自我認同是無法實現的。
五、結語
縱觀莫里森的小說,不難看出莫里森一直不贊同用膚色來作為衡量美丑的標準,作為個體認同建立的依據。盡管“身體是我們身份認同的重要而根本的緯度。身體形成了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最初視角”[5]36。然而膚色僅僅作為身體的一部分,僅從膚色來判斷個體的價值,沒有把黑人當作獨特的個體,這其實是一種變相的種族主義。不管是過去的“黑為丑”,還是到現代社會宣揚的“黑為美”,這些打著膚色旗號的審美觀念,實際上忽略了黑人的遭遇和回避了黑人面臨的實質問題。雖然奴隸制被廢除了幾百年,黑人擺脫了奴隸的身份,但依然深陷白人強勢文化的牢籠。被篡改了自身的文化記憶,丟棄了傳統(tǒng)文化的黑人們迷失在白人強勢文化之中,找不到出路。所以,在《天佑孩童》中,莫里森借布克之口希望黑人們擺脫白人身體美學的鉗制,“膚色只是一種顏色,一種遺傳特征——不是缺陷,不是詛咒,也不是祝福或是罪孽……”[1]143尋找和發(fā)現身份認同的過程就是一個治愈的過程,被忘卻的黑人族群記憶都將為此給出決定性的參照框架。黑人們應該從心底喜愛自己的膚色和身體,建立自我認同和民族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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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繼蕓,研究生,講師,就職于四川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