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將異文視為“錯誤”的??笔剐?闭呦萑胍粋€尷尬的立場:??闭卟荒茏C明自己的結論,也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本文第一部分討論了??被顒又小板e誤”的發(fā)現(xiàn)與糾正;第二部分討論了“錯誤”說法中預設的符合論立場,以及??惫ぷ鲗嶋H上可能是在融貫論立場下運作的;第三部分闡述了“錯誤”給??睅淼目駸岷徒o傳世文獻帶來的貧瘠。
【關鍵詞】???;校勘學;異文;錯誤
【中圖分類號】G25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3-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3.043
??闭邔Α靶?薄钡亩x往往大致相似。張涌泉、傅杰先生認為“??本褪歉鶕偶牟煌姹炯坝嘘P資料,審定原文的正誤真?zhèn)巍钡墓ぷ鱗1];錢玄先生認為“???,是指用精密的方法、確鑿的證據,校正古書中由于抄寫或翻刻等原因而產生的字句、篇章等錯誤”[2];管錫華先生認為“用不同版本或其他資料,通過比較或推理,發(fā)現(xiàn)并糾正古籍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文字訛誤,這就是??薄盵3];白兆麟先生認為“校勘,在現(xiàn)代意義上,是指針對一種古籍進行校讀勘定,使其復原存真,為閱讀或研究提供一個接近原稿的善本”[4];倪其心先生認為“把一種古籍的不同版本搜集起來,比較它們的文字語句的異同,審定其中的正誤,這就是古籍的??薄盵5]。
盡管從前少有學者注意到,但??睂W家們對??钡亩x和實際的??辈僮鏖g產生了一個尷尬的二難推理。以上提及的學者一致將校勘定義為:糾正傳世文獻中的“錯誤”。既然認為一些文本是錯誤的,那么就必須有一個“正確文本”來與“錯誤文本”相對應——因為“錯誤”總是相對于“正確”而言,沒有獨立于“正確”之外的“錯誤”。在這對二元關系中, “正確文本”在價值上更優(yōu);而與其對應的“有錯文本”,即經過傳抄復制產生異于原初文本的復制品,則處于一種受鄙視的邊緣地位。
在胡適先生的說法中,這一“正確文本”被稱作“文本的本來面目”[6];段玉裁認為“正確文本”就是作者的手稿本[7]。相對而言,段玉裁的界定更加清晰,而胡適先生的說法則有多種可能:它可能是手稿本,也可能是清稿本,或者是死后經師友編訂的本子,甚至還有可能是最先被大眾接受的那個版本。因為胡適先生的定義過于模糊,所以“文本的本來面目”這一說法沒有太大的參考價值,人們只能從中覺察出他對“本來”這個模糊說法的執(zhí)著態(tài)度。
由“正確文本”所導致的二難推理可以表述如下:
1.如果“正確文本”是可獲得的,那么就沒有必要進行??保蛘哒f??毙袨榫蜎]有價值。因為“正確文本”既然存在,就可以直接投入使用,沒有必要做什么糾正。
2.如果“正確文本”是不可獲得的,那么??闭卟荒苤浪麄兊墓ぷ魇欠衽c“正確文本”相符合。換句話說就是??闭卟荒茏C明他糾正的正確性。
3.“正確文本”要么是可獲得的,要么是不可獲得的。
一、文獻錯誤的發(fā)現(xiàn)與糾正
胡適先生認為,文獻中錯誤的發(fā)現(xiàn)要靠對校。下文以王念孫《墨子雜志》中的“一源”條為例[8],分析文獻中的錯誤是如何得到糾正的。
道藏本《墨子·親士》:“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也?!蓖跄顚O認為這句話應該是“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他的選擇策略之一是:他書引用中,出現(xiàn)數(shù)量較多的那種說法就是好的異文。在王念孫列舉的各種異文中,“非一源之水”出現(xiàn)了兩次,分別是《初學記·器物部》和《北堂書鈔》,而其他異文各出現(xiàn)一次:“非一源”見《太平御覽》;“非一水之源”出現(xiàn)于《藝文類聚》。
然而,王念孫看起來好像忽略了引用這些句子的文獻的版本問題,他并沒有關心在不同版本的《初學記》中,這個被引用的句子是否又生成了新的異文。畢沅根據《初學記》和《藝文類聚》中的引文將其改為“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水之源也”。清乾隆十一年詔刻的《古香齋袖珍初學記》在《器物部·裘》中的引文是“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而不是王念孫所說的“非一源之水”。所以,假如王念孫要貫徹他的這一信條,那就應該統(tǒng)計所有傳世文獻的所有版本中的這一引文,并從中選出一個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作為“正確文本”。然而,即使他找到了所有引用過這個句子的文獻的所有版本,并且依靠統(tǒng)計選擇了一個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異文,也不能說明這個異文就是“正確”的。因為一個異文“正確”與否,只和手稿本或“本來面目”的對應關系有關,與它在傳世文獻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無關。這種證明更像是一種從眾式的自我安慰,而非有嚴謹根據的推斷。因為常常有一個錯誤在復制中被放大,最終比手稿原文傳播還要廣的情況出現(xiàn)。
同時,他采取的另外一種證明方式也并不可靠:王念孫引《太平御覽》,不知何本,言此句作“江河之水非一源,千鎰之裘非一狐”。因后句少“之白”二字便做出“皆截去下二字”的推斷。其據古文中上下句格式相似的特點進行推測自然有其道理,但為什么不能是后句在墨子傳本中增加了“之白”二字呢?
以目前較新的相關論文為參考,如杜澤遜先生以元十行本《周易略例》中“天地大運”中的“大”為誤字,認為此處作“之”是對的[9]。然而,做出這一判斷的前提和目的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如果在校書前就已經確定此處應該做“之”,那找出元十行本中的這處錯誤的目的是什么?判斷這里應該是“之”的理由又是什么?假如是因為出現(xiàn)這一異文的版本較多,那么這種推測不可靠的理由上文已經說過了;假如是因為古代文獻中隱藏著“如果文本A是文本B的注釋,那么A和B具有盡可能相似的形式”的規(guī)律,這種規(guī)律的或然性是否有統(tǒng)計數(shù)據的支撐。就解釋或作為副文本的作用來說,“天地之運”和“天地大運”都能很好地承擔起輔助解釋文本的功能,并且二者同時都具有被進一步解釋的潛力,并不絕對地存在一方優(yōu)于另一方的情況。
又如王修齊先生據影宋抄本《兩漢紀》校得“是時枉矢西流如火流星蛇行若有首尾”一句又作“是時枉矢西流如火流星蛇行若有尾首”[10]。根據王念孫《讀書雜志》,以及其他一些引述,證明“首尾”本來應該是“毛目”,論證的步驟如下:
前提1. “毛羽”當為“毛目”之誤。(由王念孫證明)
前提2.《漢紀》“首尾”,影宋抄本作“尾首”。
結論1.“毛目”二字先于傳寫中誤作“尾首”。
結論2.(“尾首”)又誤倒為“首尾”。
僅從給出的材料來看,兩個結論都不能從前提中得出。也許用作隱藏前提的是陳垣先生在《元典章校補釋例》中總結出來的“形近而誤”。然而陳垣先生總結出來的僅僅是猜測的致誤原因,而非??笨捎玫囊?guī)律。這些致誤原因的巧用更明顯地體現(xiàn)在錢鐘書《談藝錄》談李賀《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中的“當簾閱角巾”一句,因為不知道“閱”字何解,就認為是“脫”的訛字[11]。推理的過程是:“脫”古作“說”,“說”通“悅”,“悅”音同“閱”。對異文的修改似乎成了一種想象力的游戲:《墨子·親士》的那處異文被吳毓江先生戲劇性地引入了第四種可能性“非一原之流也”[12],這種組合來自《初學記·地部中》,而吳毓江先生又根據正德本將“源”改為“原”。人們甚至可以根據相似的理由再產生第五種修改“非一源之流也”,第六種修改“非一原”……這些改動同樣具有引用或版本的依據,問題在于,沒有一種糾正方案在任何價值判斷的標準中都能絕對優(yōu)于其他異文。
二、符合論與融貫論
以上論斷都建立在“錯誤”一詞暗示的符合論立場上,盡管??闭卟荒茏C明自己與“正確文本”相符合所達到的“真”,并且即使他們的論證過程無效或不可靠,他們的結論卻未必為假,因為符合論立場下的結論真假與否僅僅與結論和“正確文本”有關,和推理過程無關。但如果以融貫論為前提,認為??闭甙l(fā)現(xiàn)的“正確文本”的事實都只是從清儒開始建立的??睂W命題系統(tǒng)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那么,在以陳垣《??睂W釋例》為范式形成的這一系統(tǒng)中,??闭哂匈Y格認為,他們找到了“正確文本”。只要??被顒右勒招?狈妒降募夹g(七十二條致誤規(guī)律)運作進行,那么他得到的結論就有資格稱為“真”。
這種建基于經學和史學文獻??鄙系男?狈妒讲豢杀苊獾匾獛舷嚓P特色,從而排除史學文獻希望排除的東西。以最常被引用的魯魚亥豕的故事為例,子夏對“三豕涉河”的糾正是帶有強烈的經學或史學色彩的,因為即使不將“三豕”改為歷法詞匯“己亥”,這句話本身作為讖語或隱喻同樣可以得到解釋:比如,若晉軍獲勝,可以將符號“豕”替換為“亥”,將符號“亥”替換為“水”,然后將水進入河流解釋作象征順利。以上舉例所用的解釋方法和《太平廣記·征應》中《晉元帝》[13]一章中卜者的解釋方法相同,然而這種敘述是被嚴肅的歷史排斥的,常常集中在稗史、野史中。另一方面,由于它與科學同樣排斥“迷信”,因此這種建立于史學文獻上的??狈妒骄蛶в幸环N“科學化”的自我陶醉,同時這種“科學化”或者說“實證”的精神又強化了??闭邔λ麄兘Y論“真理性”的確認。然而,要追求當前自然科學范式下所謂的客觀性,以達到真正的“科學??薄本偷媒柚y(tǒng)計學或概率論的力量,但這種追求顯然既不能保證文本的“正確”,甚至也拋棄了人文學科中與意義相關的“理解”[14]。
另一種融貫論者的“正確文本”內在于校勘者自身,盡管他大致接受陳垣等人的校勘范式,實際上卻是依賴自身的信念體系。這一信念體系因人而異,也許這恰好是對異文選擇常常產生爭議的原因,因為假如校勘者像物理學學者一樣完全依賴一套外在于他自身,不以個人經驗為轉移的信念體系進行工作的話,那么他們產生的結果應當是沒有分歧的,只要通過該系統(tǒng)中的輔助命題檢驗就能判斷誰的結論正確。依賴內在信念體系進行工作的學者則常常會因為經驗的差異得出不同的結論,這些不同結論是不可調和的,并且對于他們自己都為真。對于這種??闭邅碚f,除非采用如葉德輝所說的“死校法”,對異文存而不論,否則只要對異文做出選擇,就是融入主觀判斷的理校,其本質上是一種訓詁活動。內在融貫論者在??鼻耙呀涱A設了自己對文本的解釋,因此,從傳世文獻中挑出相近的文字不過是一種循環(huán)論證:挑選與自己解釋相適合的文字,又以該文字證實自己的解釋。而其所言的“正確”也不過是一種情感的表達,意味著??闭摺罢J為這個字更好”。而情感表達則會引起其他問題。
總之,假如??奔艺娴闹皇欠险搨窝b下的融貫論者,那么“歷史的”的敘述或選擇本質上就并不比那些可以被當成讖應故事,或其他方式解釋的異文更高級。子夏的故事具有傾向性的部分是故事的后半段,子夏在晉國得到了“正確文本”——己亥涉河。子夏的假說在故事的后半段得到驗證,給深信這個故事的??奔姨峁┝艘环N虛假的許諾:“正確文本”最終會顯現(xiàn)出來,正確的假說將得到證實;這種幻覺給融貫論者展示了一個只有符合論者才有的“客觀真理”。但這種隱蔽的幻覺并不會對??惫ぷ鲙硎裁磳嵸|性的幫助——因為大多數(shù)傳世文獻的正確文本永遠都不會再出現(xiàn)了,所有希望得到確證的假設將永遠只是假設。
三、貧瘠與狂熱
除了具有強烈的迷惑性之外,對“正確文本”的狂熱追求還掩蓋了異文自身的性質和形態(tài)。在以“正確文本”為中心的二元關系中,異文被簡單地處理成“錯誤的”,應當被果斷刪除的,被鄙視的東西。在這種對異文的貧瘠理解下,包含異文的傳世文獻被看作通往“本來面目”的階梯:一種關于書籍文獻的新柏拉圖主義神學——根據松散雜糅的判定標準,傳世文獻被分成古本、精校本等不同的等級。對于黃丕烈來說,宋版書毫無疑問是等級最高的“善本”——其在時間上與“正確文本”的接近足以使他享有這份殊榮。在這種等級制度下,各版本存在的意義是作為達到“正確文本”的素材,其自身是無關緊要的。
在不考慮“正確文本”的前提下,就其本身來說,異文并不具有正誤優(yōu)劣的區(qū)別。即使一處異文使文句不通,也不應該斷然舍棄掉這個異文。異文是文字傳播過程中發(fā)生的中性的變化,它們不應該被看作隱含著、預示著錯誤的文字。至少在文學文本中的異文,應當是寶貴的、有啟發(fā)性的,它在凝固的文本中提供了斷裂與切口,使接收者能夠直接參與到文本的創(chuàng)造、修補和解釋中去。如《雁門太守行》“塞土燕脂凝夜紫”和“塞上燕脂凝夜紫”是否呈現(xiàn)出不同的觀察視角,“塞土”的觀察角度可能是帶有一些俯視的,而“塞上”則可能視角較遠。更激進的參與是宋儒“以意妄改”的行為,如宋敏求將“白鷗沒浩蕩”中的“沒”改成“波”,因為他覺得“鷗不解‘沒”[15],所以此處作“波”顯然更合乎自己的判斷標準。宋儒的這種改法看似損害了“原文本”或“原作者”的“本義”,但至少明示這種改動全出己意,反而提示讀者文本在復制過程中并非機械化的照搬,而是加入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動。而中國古代文獻傳播依靠的形式本身也并不是精密的、機械的復制,而是充滿創(chuàng)造性和流動性的抄寫。因此,文獻對中國文明的塑造本身就建立在這種充滿變化的文本之上:對王弼來說,塑造他的是“絕圣棄智”而非郭店楚簡更可能接近“原本”的“絕智棄辯”。從解釋的角度來講,“絕智棄辯”也并不比“絕圣棄智”高明:如果說“絕智棄辯”表示一種重實踐的立場,那么“絕圣棄智”就表達了一種反精英主義,二者并不矛盾,并不需要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一部書的各個版本可以被視為平行的幾本書,它們不必再被匯集在一個統(tǒng)一的“正確文本”下,作為“正確文本”的副本或低劣的復制品出現(xiàn)。傳世文獻,不管它是否已經因文字脫落變得佶屈聱牙難以理解,都以其自身參與到文本傳播和復制的競爭中去。而??闭呷钥梢砸赃^去的方法編選、剪裁他自己的異文,創(chuàng)造出加入文本傳播與復制的競爭中的新文獻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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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子菏,遼寧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