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偉
和韻茶坊新來了個小伙計,是掌柜孫和謙帶回來的,據(jù)說跟掌柜的七彎八拐沾點親戚。這小伙計干完活,愛對著街對面出神。
街對面本來也是一間茶行,并且十幾年前是這青陽縣最大的茶行,名字叫得也響亮:祥云茶莊。掌柜的徐昌遠在老家太平縣猴崗村種著百畝猴魁茶園,在青陽縣城開著店面,自產(chǎn)自銷,生意做得甚是順當。只可惜,徐掌柜命中無子,膝下只有一個喚作巧鳳的女兒。徐掌柜望著這一攤子家業(yè),常常暗自捶胸。巧鳳年滿十六的時候,徐掌柜開始在伙計中踅摸未來的女婿。
當時,店里掌事的是頭柜孫和謙。孫和謙八九歲上就被父母送來當伙計,其實是來討個活路。孫和謙忠厚謙和,行事穩(wěn)當,啥事交給他辦,徐掌柜都放心。特別是孫和謙的父母死后,徐掌柜就拿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待。還有一個伙計叫吳繼文,小伙子腦瓜靈活,嘴巴也甜,徐掌柜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干啥,猶如鉆到了徐掌柜心里一般。可如果當女婿的話,他更看重孫和謙,有意無意間,就把這個意思傳遞給了孫和謙。
孫和謙忙完柜上的,抽空就喂馬、劈柴、擔(dān)水,也完全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墒?,見了巧鳳,往往不等搭上話,巧鳳叫一聲“和謙哥”就小鳥一樣飛走了。吳繼文和巧鳳一般年紀,每次出門回來都給巧鳳帶回來一些外面的稀罕玩意兒,總是引得巧鳳咯咯地笑。
一天,徐掌柜將二人的婚事擺到桌面上,誰知巧鳳竟哭得昏天黑地,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自己“煮成了熟飯”。
眼看孫和謙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徐掌柜一咬牙,把街對面的鋪子盤下來,掛上“和韻茶坊”的招牌,讓孫和謙另立了門戶。待巧鳳生產(chǎn)后,徐掌柜干脆帶著一幫女眷回猴坑專心種茶去了。
1938年4月,日軍占領(lǐng)了青陽城。人們疲于逃命,哪還有工夫喝茶,一時間,茶坊里冷冷清清。
忽一日,對面的祥云茶莊熱鬧起來,一隊一隊的日本兵走進茶莊。孫和謙替吳繼文擔(dān)心,再怎么說,他是中國人,可一看到吳繼文點頭哈腰“嗨嗨”著把日本兵送出來,孫和謙暗罵一聲:“不爭氣的東西?!?/p>
5月的一天,店里走進來一位禮帽長衫的人,孫和謙忙迎上去招呼:“這位老板,要什么茶?”
只見那人從懷中摸出一包茶道:“掌柜的,麻煩你給看看這猴魁是不是新茶?”
孫和謙一聽,暗吃一驚,忙問:“你這猴魁是哪兒產(chǎn)的?”
“猴坑?!?/p>
這正是接頭暗語。
“是不是新茶我得仔細看看。”孫和謙說著把那人引到了后院。
“趕快想法子送出去,今晚鬼子有行動?!蹦侨税岩话枞~交到孫和謙手上,轉(zhuǎn)身就走了。
孫和謙打開紙包,急急地扒開茶葉,不見一張紙片。他又把包裝紙正面反面瞅了個遍,還是沒發(fā)現(xiàn)端倪。孫和謙熱血上涌,后背上的汗瞬間就冒了出來。難道暴露了?他拈起猴魁,一支支靠近眼前端詳著,突然,他心頭一動:這支猴魁的葉片貼合不是那么緊密,并且葉片比較平整。他顫抖著用長指甲輕輕挑開葉片,一行蠅頭小字顯現(xiàn)出來。
第二天, 街上傳聞,鬼子去何家村掃蕩時中了新四軍的埋伏。
又過不久,鬼子設(shè)在楊田的炮樓也被端掉了。
正當孫和謙暗松一口氣,一個血淋淋的人被五花大綁著在青陽城里游街,走到祥云茶莊門口的時候,日本兵開了槍,那人一頭撲倒在地,哼都沒哼一聲。
過路的人匆匆瞥一眼,眼神里分明寫著——這就是狗漢奸的下場!
孫和謙閂緊門,把一包包茶葉撫在心口,喃喃自語道:“弟啊,你的字寫得還是那樣難看?!?/p>
孫和謙看到巧鳳,是在第二天午后。在“漢奸婆”的咒罵聲里,她走得跌跌撞撞。十幾年來,那個被孫和謙壓在心底的人竟是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他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癱軟在地。
幾天后,孫和謙出門進貨,這一走就是十幾天,回來時身邊多了個小伙計。
抗戰(zhàn)勝利后,孫和謙帶著一家老小回到了祖籍太平,在仙源直街的廢墟上東西相對各起了兩間門面。鞭炮聲里,兩個招牌上的紅綢同時被掀開,大家定睛一看,竟是一模一樣黑底燙金的“太平猴魁”。
當年那個小伙計也長成了大小伙兒,成了街東“太平猴魁”的掌柜的。沒人知道,他就是吳繼文的大兒子吳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