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文
1
我說:“貓是會飛的?!?/p>
母親不相信,用力摸我的腦袋,她的又軟又厚的手掌摸著我的后腦勺,像是要把我撳回肚子里面去。我心里很不平:怎么就不信?
我看見小黑伏在苦楝樹上,把自己縮得很小,小到不能再小。然后,慢慢地往上移動,低伏的小身子,沒發(fā)出一點聲息。若不細(xì)瞧,它就是長在苦楝樹上的一個疤。等麻雀發(fā)現(xiàn)時,它已近到只一撲的距離?!斑蟆币宦?,振翅,麻雀起飛,小黑后腿一彈,也從樹上起飛。貓沒有翅膀,但它豎起尾巴,張開四條腿,和一只鳥雀張開翅膀飛翔一個模樣。
它起飛比麻雀晚,但飛得比麻雀快,它的兩條粗壯的后腿讓它炮彈一樣飛了出去。麻雀還來不及上天就被小黑追上,一口咬住。然后,它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四腳落地,緩沖,翻滾,站起來看了我一眼,叼著麻雀跑遠(yuǎn)了。
人吃一只麻雀,需要煺毛,開膛,剖洗干凈。然后考慮是油炸、爆炒,或是燒烤、清蒸,再加點咸的鮮的麻的辣的調(diào)料。貓吃麻雀沒那么復(fù)雜,直接生嚼,毛都不拔。有時,看到小黑趴在廊檐下曬太陽,安靜地一動不動,嘴角粘著一根毛,陽光透過這根透明的羽毛,一顫一顫的,便知它是剛生嚼完一只麻雀。
小黑不太黑。身子白,頭黑。背上也有一塊黑,巴掌大,像是被誰重重拍了下,拍出一塊烏青。頭上也不純黑,左半邊臉一塊白,不知是不是這一圈黑被切下,放到背上去了?很多次我都想把它背上那塊黑切下,粘回到它臉上。那樣,黑回到黑,白回到白,會舒服些。只是想想,做不到。有些力量,屬于自然,屬于天和地,非人力可違??粗鼤r,一張半黑半白、半陰半陽的臉,讓人目眩神迷。
我無數(shù)次看見小黑掛著它那張陰陽臉在天上飛,從樹上起飛,從檐上起飛,從草垛上起飛,從平地上起飛。雖飛得不高,不能像麻雀一樣飛上天,但每次都飛得很穩(wěn),落下也很穩(wěn)。貓爪先落地,不會腦袋先著地,亦不會屁股先落地。
我知道它的飛和它的臉沒有什么必然的關(guān)系,但它一飛,那張臉就在我面前放大,再放大,好像那才是翅膀。我想我無可救藥,因為那張臉,我喜歡上了黑白。穿衣,就穿黑和白。衣服褲子鞋子帽子,一半黑一半白。那天,看見一黑一白兩只貓在屋脊上打架,就好像看見自己和自己打架,左手和右手互搏。我喊一聲“?!?,但它們不聽,邊跑邊叫邊撕咬,貓們在屋脊上跑得飛快,如履平地,黑和白扭在一起,咬得黑毛白毛一蓬蓬飛上天。于是,只看見一黑一白混作一團,忽上忽下,忽東忽西,然后,沿著魚鱗瓦滾下來,滾下來。藍(lán)色的天空,做了黑和白的背景。
“啪”一聲,掉地上,黑白分開,各自跑開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當(dāng)年,檐頭離地高三米,一只貓高二十厘米,落差十五倍。一個人要是從落差十五倍的高處摔下,不死已是萬幸,還能爬起身來,那是運氣好得不得了了。但貓沒事。
我相信貓是會飛的。它不止有四條腿,還有一條尾巴。它的尾巴,是它能飛的秘密。人丟了尾巴,所以飛不了了。
母親不理會這些,她又用力地摸了摸我的后腦勺,背著鐵耙下地去了。
我把小黑拋起來,用力往高處遠(yuǎn)處拋。它就飛起來,在空中“呼啦啦”轉(zhuǎn)圈,黑的,白的,交替從眼前閃過,像個風(fēng)車。一張碩大的臉在我眼前放大。然后,輕輕地“啪”的一聲,落回地上,跑開去了。試過多少回,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圈,每回都是爪子先落地,很穩(wěn)。
貓是會飛的。我相信。不只黑白色的貓會飛。
2
我租住的十五家園二十八幢樓下,有一小花園,種一株桂花樹,樹下一小塊水泥坪,鋪著紅的黃的灰的亂砌的花崗石。下班回去路過,突然“嗖”一下從上面躥出個黑影,腳不沾地,像貼著地面飛過去,轉(zhuǎn)眼飛出小花園,看不見影子。
收拾下心情,我繞過小花園,上樓,簡單做碗湯、蒸點紅薯。下班晚,到家六點多,天已很黑。東邊住著的一對老人,是下過鄉(xiāng)的知青,當(dāng)年吃過鄉(xiāng)下的苦,這會兒,早從鄉(xiāng)下回城,退休,沒什么事,早早吃完飯,也不關(guān)門。老頭兒坐門外抽煙,煙火一明一滅。老太太大概在門里收拾,有時傳出“叮”一聲、“當(dāng)”一聲。我招呼一聲,那煙頭在黑暗中明滅一次,算是回應(yīng)。進(jìn)屋關(guān)門。到吃完飯,把垃圾用袋裝好,放門外。一般晚餐的垃圾我習(xí)慣放門外,早上下樓順便帶走。扔垃圾這回事,應(yīng)順手而為,沒必要為扔垃圾而去扔垃圾,垃圾本身就浪費,專門跑下樓去扔垃圾,也是一種垃圾行為,純屬浪費。
但兩個老人不這么想。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我認(rèn)為很寶貝的時間,對他和她來說,已屬于垃圾,不浪費,還能變出金子來?吃完晚飯,還早,到樓下散個步,就把垃圾扔了。扔垃圾是浪費,散步也是浪費,那什么才是不浪費?
老太太告訴我,垃圾不要放門外,貓要來扒的,我不以為意。
第二日晨起,果然,垃圾袋被劃開幾個口子,里面的垃圾被一陣亂翻。不清楚少了什么,本來垃圾就夠亂。想那貓,大概在城里住慣了,知道人會把垃圾袋放門外,趁夜里,一家一家翻。十五家園是老房子,多層。這種老小區(qū)老房子,對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來說,也像隨時可以扔掉的垃圾。不過,對我來說,是寶貝,花四千元一個月租下來,還天天打掃。我不清楚那兩位老人是否把這房子當(dāng)寶貝,當(dāng)然,他們當(dāng)不當(dāng)寶貝對我來說也并不重要,別人不把自己當(dāng)寶貝,就自己把自己當(dāng)寶貝。對城市來說,像我這種鄉(xiāng)下來的人,也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隨手扔了,一點不可惜。所以,只能自己可惜自己、自己寶貝自己。
我租在七樓,是頂樓。一梯三戶,在夜里,貓們會一層一層一戶一戶翻找,一個樓道一個樓道一幢房子一幢房子翻找,不清楚它們會否像森林里的老虎獅子分一分領(lǐng)地,你二十八幢、我二十七幢、它二十六幢?不知分到的領(lǐng)地夠不夠吃飽?
老太太說只有像我這樣新來的沒經(jīng)驗才把垃圾袋放門外。被貓爪子劃破,還得重新套個垃圾袋,再去扔。垃圾桶在二十八幢西面墻下,三個,一排,一個可回收,一個易腐,一個其他類。定時分類投放,早上扔完垃圾,垃圾桶就加蓋,上鎖,不讓人投了。晚上8點半過后,沒人管著,才是貓們的狂歡時刻。有一回偶爾經(jīng)過,“嗖、嗖、嗖”飛出去五六只貓,都是在那里翻找東西吃的。我晚上是極少出去的,倒不是怕打擾貓們進(jìn)餐,只是白天夠累,回家夠晚,吃完飯,看點書就差不多了,懶得出門逛蕩。怕貓晚上劃破袋子,此后,把垃圾放門外,總把袋口敞開,把貓能吃的放最上面,方便它們翻找。
在城市,我偶爾把自己比喻成垃圾,而這些流浪貓比我更像垃圾,人們連扔的興趣都沒有。也只有我,會想著可憐它們,像一袋垃圾,可憐著另一袋垃圾。
3
貓捉麻雀,打的是伏擊戰(zhàn)。伏在魚鱗瓦中間的流水溝,伏在兩壟地中間的秧溝底,伏在樹干上,把自己當(dāng)成一片瓦、一塊泥,或樹上一個疤,一動不動,或悄悄移動,等待時機。它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只有當(dāng)機會合適,它才會突然出擊。飛出去,落下。再飛出去,又落下。不過,成功的時候不多,畢竟,沒長翅膀,飛不過一只麻雀。
對一只貓來說,捉麻雀也只是一種業(yè)余愛好,一種游戲。貓的專業(yè)是捕鼠。
貓捕鼠不太容易看到,因為多在夜里。有時傍晚,我見小黑蹲在墻角,雙目圓睜,一動不動,便知道它準(zhǔn)備捕鼠。捕鼠是很費神的,它在那里,蹲兩三個小時不動,很正常。民間傳說,貓胡子可以用來量鼠洞大小,量一下,便可以知道能不能進(jìn),能不能捉到老鼠。母親告訴我這個傳說,我是不大相信的。貓和鼠體量差距太大,要有貓能進(jìn)的洞,必有和貓差不多大的老鼠。那鼠,估計貓捕不了。不過,若不為了捕鼠,這胡子長著干嗎?
好像也沒人問,父親長那一臉胡子干嗎?爺爺長著寸長的胡子干嗎?現(xiàn)在,我每天晨起刮一遍胡子,也沒問過它們長在那里干嗎?
小黑蹲在那里,一張黑白臉,極認(rèn)真。貓胡子天生是白的,黑臉上也是白的,一根根,動也不動,極認(rèn)真。平日它“喵喵”粘我的腿,用頭蹭我褲腳,但在那里捕鼠時,目不斜視。我不打擾它。有時,只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它一會兒,像看別人釣魚,長時間沒見釣上魚來,就失了興趣。
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見地上鋪著死鼠,有時兩只三只,有時四只五只,長長短短排在那里,像人行祭祀。必要等我看過,夸一聲,摸摸它的頭,小黑才高興地叼起鼠,飛一樣跑開去了。母親說:它這是在邀功!
這的確是一件大功勞。在我印象里,貓就是養(yǎng)來捕鼠的。要不捕鼠,要貓干嗎?但我很少看到小黑吃老鼠,吃老鼠大概是一件隱秘的事情,不習(xí)慣被人圍觀。我相信它不會浪費,捕之不易,且老鼠天生是貓的仇敵,不吃,也要咬兩口。反正,咬也咬了,不如吃了。
這仇,不清楚什么時候結(jié)下的。母親說:當(dāng)年排十二生肖,貓和老鼠去商量。貓自覺比老鼠大,姿態(tài)高,請老鼠安排。于是,老鼠先把自己放上,第二個排牛,第三個排虎,貓都沒意見。鼠?;⑼?,龍蛇馬羊,一路往下,排完最后一頭豬,才發(fā)現(xiàn)把貓忘記了。于是,貓大怒,追捕老鼠。老鼠大喊求饒:“吱吱吱!”意即“豬豬豬”,是豬的緣故,排最后的豬把貓的位置占了。我聽過,一笑。沙地很多這樣的傳說,一代傳一代,到底從哪代開始傳,傳沒傳歪,沒人知道。貓自然是要吃老鼠的,有沒有道理都要吃,像人要吃豬,也不會跟豬講道理。據(jù)說老鼠肉里面有一種叫“?;撬帷钡模挥谐粤诉@種?;撬?,貓眼睛晚上才明亮,要不吃,到晚上就看不清東西。
我仔細(xì)看過,貓瞳白天一條縫,晚上一個洞。夜里,手電筒一照,貓眼像兩個小小的電珠子,會發(fā)很亮的光。小黑兩只眼,一黑一白,是陰陽眼。陰陽眼一只眼看過去,一只眼看未來,據(jù)說能看見鬼。反正它不說話,看見了也不告訴我。有時,我也想捉幾只老鼠來吃,要是吃了老鼠,得了“?;撬帷保业难劬κ遣皇且部梢栽谕砩祥W閃發(fā)亮,也可以看見鬼。
母親又摸我的后腦勺:“想什么呢?老鼠肉是酸的!”我知道母親再怎么用力地摸,都不可能把我再撳回到肚子里,但總有些不甘,梗著脖子反抗。
晚上捕了鼠,小黑早飯、中飯就吃得很少。但每回傍晚我從學(xué)堂回來,它就繞著我的褲腿,“喵喵”地纏著我,問我要吃的。我為它準(zhǔn)備魚,魚肉是沒有的,人還不夠吃。家里每回吃魚,把魚骨、鹵水存起來,分次給它拌飯。紅燒魚的鹵水拌飯實在是很香的,我很喜歡,但小黑吃飯,無魚不歡,只能忍忍,給它留著。沒魚的日子,我就去門前的淘米水塘弶魚,弶了比小拇指還細(xì)小的飯花郎魚來,蒸了,給它拌飯吃。
有時,它不在家。拌了飯,我就拿筷子“當(dāng)當(dāng)”敲兩下碗沿。這“當(dāng)當(dāng)”聲,是開飯聲,它一聽見,就“嗖”一下飛回來,箭一樣快而鋒利,把我嚇一跳。
4
周六周日,吃完午飯,樓下小花園里,一個女人來投貓食。穿一身白裙子,戴一頂白帽子,拎著裝有貓食的塑料袋子,抓一把,撒在桂花樹下的地坪上。有三四只流浪貓圍上來,吃貓食,邊吃邊“喵嗚喵嗚”地表示謝意。那種“喵嗚喵嗚”聲鄉(xiāng)下是相通的,我在小黑那里經(jīng)常聽到。吃高興了,就叫。要沒魚沒鹵水,不喜歡吃,就不叫。這貓食,大概是極好吃的,我聽見流浪貓們“喵嗚喵嗚”響成一片,想起小黑,突然也有化身一只貓,伏下身去搶食的沖動。
我后來特意查過那種袋裝的貓食,有深海鱈魚味的、牛肉味的、雞肉味的,配料有玉米、大米、小麥、小魚干、鴨肉粉、雞肉粉、牛肉粉、牛骨粉、牛油、雞油、甜菜粕、寵物飼料綜合調(diào)味料。還有?;撬帷⒕S生素A、維生素D3、氨基酸鐵絡(luò)合物、山梨酸鉀等,一大串。比我吃得有營養(yǎng),小黑更沒法比。我不清楚她投的是哪種口味,貓們吃得很投入,她偶爾會抬手,摸一下黑貓的腦袋。黑貓很黑,整只都黑,又黑又壯,如果要取名,可以取名“老黑”。老黑也不反抗,只顧低頭搶食。她白帽白裙蹲在那里,和老黑成黑白配,好像是我那小黑,經(jīng)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幻化成了一只貓與一個人。我見到貓,很親切。見到喜歡貓的女人,也很親切,像是終于在這個城市找到同類。但奇怪,我走過去時,在三米開外,老黑就豎起尾巴,尾端卷半個圈,像個問號。再往前走一步,老黑突然“嗖”一下,飛走了。
那女人看我一眼,有點不滿。
我看她的眼睛,像貓眼一樣,澄澈而深邃,感覺更親切。但不敢再往前走,怕再走一步,她也會“嗖”一下,突然飛走。
等我退遠(yuǎn)了,良久,老黑才又回來。
很奇怪。老黑很干凈。渾身純黑,順滑,光亮。
我不清楚這只被我喊作“老黑”的流浪貓,它在翻找一個一個垃圾桶時如何保持著這一身干凈的毛發(fā),沒有流浪漢的一身邋遢。
5
小黑是很愛干凈的。白天,曬太陽,一邊曬,一邊用舌頭舔舐全身的毛。背上會多舔幾下,好像要把那塊黑舔下來。臉上舌頭舔不到,就先舔爪背,舔完,用爪背抹臉,先抹白臉,再抹黑臉,一遍一遍地抹。母親說:它這是洗臉!像我們用毛巾擦臉。
貓的舌上,密密地排著小鉤刺,它若去舔老鼠,能把老鼠的肉舔下來。用來梳理毛發(fā),是很好的梳子和篦子。白天,小黑就兩件事:梳洗,或睡覺。梳洗完,就“嚕?!钡厮X,很輕的嚕嚕聲,睡得很熟的樣子。但我一靠近,它就醒了,把耳朵豎了起來。然后,伸個懶腰,把貓身拉長,拉成一道弧線。又探出前爪來,在長條凳上抓扒幾下?!斑€抓!”被母親呵斥一聲,小黑便又箭一樣飛出去,跑遠(yuǎn)了。
小黑是要天天練爪子的。抓木門、抓桌腿、抓凳子。不練練爪子,它大概就捕不了鼠。像我喜歡練拳。小黑來我家后,我家的桌腿、門板,沒有完好的。門板靠近地面那一米,都是貓爪痕,上面半塊,是我的拳印。
老鼠要磨牙,就啃木門檻。晚上,在我的睡夢里,“咔咔”地啃。因為黑夜是黑色的,直到現(xiàn)在,我仍堅定地認(rèn)為,我的夢境是黑白色的,被老鼠啃下來的夢境的碎片,一片一片,也都是黑白的。我不知道別人的夢境是彩色或是黑白,我的夢境,只出現(xiàn)黑白兩色。連老鼠,都是黑的,只有牙齒是白的,又白又長又尖。母親說,老鼠若不磨牙,牙齒越來越長,長得穿過它的上顎下顎,再吃不了東西,活活把自己餓死。所以,母親常常在半夜突然“啪”地敲一聲床板,老鼠磨牙聲突然就停下來。等母親睡著了,又接著磨。小黑來我家后,只要“喵”一聲,老鼠就很長時間不敢磨牙。小黑的叫聲是黑的,像一把黑色的刀子,把老鼠嚇到了。此后,母親也就不用再敲床板了。
小黑雖然愛干凈,但貓爪下面沒法舔干凈,常常帶著沙泥。因為那時家里都是泥地,爪底一舔一嘴泥。它喜歡睡我床上,但每每被母親趕走。它一上床,趴我被子上,被上就留下一攤梅花印,母親就很恨:又要洗被子!洗被子是很費事的。但我喜歡它睡床上。有時,怕母親發(fā)現(xiàn),把它藏被子里面。冬天,小黑很暖,像抱著個湯婆子。
外面有貓“喵——喵——”地喊它,我捂著它,用力地捂著,不讓它飛出去。但最后總?cè)滩蛔?,沉沉睡去,它就趁機飛出去了。它那一身黑白,像一個捂不住的夢境。夜半回來,帶回一身冰涼。它會用貓爪掀開被子,自己鉆進(jìn)被窠,趴到我的胸前。
我成了它的湯婆子,供它取暖。
6
小寒前后,十五家園樓下的貓就開始叫春。很奇怪,貓的春天比人間的春天要來得早一些。貓大概比人類更早地嗅到天地間的春意。
貓一叫春,我就心驚肉跳。半夜叫,早上四五點,也叫。讓人不安穩(wěn)?;秀遍g聽見“啪”一聲,大概有人受不了,從樓上扔個空瓶子下去,叫春聲就突然停頓下來。過好一會兒,才遠(yuǎn)遠(yuǎn)地又傳過來。旁邊那老頭說,被吵醒了,睡不著,就下樓走走,一拐杖打翻了一個黑影。我在半夢半醒間,聽見一聲比叫春更響亮的貓叫,不清楚是哪只貓喊出的。
樓下貓很多?;业陌椎狞S的,我只對那只老黑印象最深刻,因為我喜歡黑。那個女人,或可喊作小白。我也喜歡白。她每回來都穿著白裙,戴著白帽。冬天棉裙棉帽,夏日布裙涼帽。我來十五家園不足一年,但已看完她一成不變的白色四季。小白來喂食,貓食也是一成不變,總拎那么個塑料袋子。她似乎就是一只白貓,目光和那老黑一樣警惕,我不敢走近,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
小白家里應(yīng)該會養(yǎng)著寵物貓??此估虾?,很有經(jīng)驗,一邊喂,一邊輕輕地?fù)崦?。老黑很享受地“喵嗚喵嗚”,讓我想起小黑?/p>
這老黑,看上去是英國短毛貓,不知道是哪家養(yǎng)到半道不養(yǎng),變成了流浪貓。城里人就這樣,喜歡就養(yǎng)家里,不喜歡就隨手扔了,像扔垃圾。養(yǎng)在家里是寵物貓,扔外面,就變流浪貓。若在農(nóng)村,養(yǎng)在家里,是家貓。在外流竄,是野貓。十五家園這樣的流浪貓我見過不少?;蚴橇饕淮?,抑或是流二代流三代。反正都是被丟棄的貓,晚上只要把垃圾放在門外,一定有流浪貓會來翻找。說不定,在我的夢境之外,這些垃圾袋被翻過很多遍。
城里的房子,哪怕是老房子,也找不到老鼠。城里的麻雀,都飛得很高。捉不到老鼠捕不到麻雀又沒人喂食的流浪貓們,只能從垃圾袋垃圾桶里翻找點吃的。運氣好,飽一餐;運氣不好,饑一頓。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在臨死前回顧總結(jié)自己這貓生,到底饑了幾頓飽了幾頓;也不清楚它們白天住哪,晚上睡哪。這個冬天,有點冷。在我關(guān)緊門窗還有絲絲寒氣從縫中鉆入的冬夜,我常常會想道:老黑們,睡在哪?
好在,流浪貓還可以自由地談?wù)搻矍?。至少,從小寒開始,還可以自由地叫春。在晚上,熱熱鬧鬧,毫不掩飾地傾情號叫。家養(yǎng)的寵物貓,怕叫春太鬧,是要做絕育手術(shù)的。絕了育,便不會再想愛情那回事,一心只用來睡覺、玩耍、長肉、發(fā)腮,好管理。在人類橫行的城市,寵物貓,是不配擁有愛情的。即使不絕育,關(guān)在家里,也談不了什么愛情。沒有另一只貓,又不能自己和自己談。頂多到了發(fā)情季,去挑個血統(tǒng)純一點的貓,配個種。所以,那些寵物貓們聽見外面的“叫春”聲,一定會和我一樣:心驚肉跳。
一顆春心,關(guān)不住。
上周日,看見老黑,拖著一條腿來吃貓糧,小白伸出手去摸它時,它明顯退縮了一步。不清楚是不是被老頭打的?估計是叫春太鬧了,或是叫春時太忘情,忘記了飛,被一拐棍追上。斷了腿,才想起來逃跑,一瘸一瘸,像折了翅的麻雀。
7
鄉(xiāng)下的貓叫春,是禁不住的。高一聲,低一聲,近一聲,遠(yuǎn)一聲。一片叫春聲,叫醒了一個春天。
小黑懷了孕,就顯得懶,更多地曬太陽,梳理毛發(fā),睡覺,“嚕嚕”地響。
對我來說,貓的生命是一個謎,和黑白的夢境一樣。我不道它從哪里來,又去到哪里。
小黑怎么來我家的,我沒有印象。小黑要生產(chǎn)了,它把貓崽子生在哪里,我不知道。母親說貓的胞衣很補,但沒人找到。產(chǎn)崽后,貓的胞衣到底飛去了哪里?只知道它的碩大的肚子癟了下去,拖著兩排低矮的乳房,不停地問我要飯吃。在農(nóng)村,家貓只吃米飯,拌點鹵水。沒有城里的貓糧。偶爾,看見貓在地里嚼草。母親說,貓每天要吃三口草!
貓吃草,和兔子一樣細(xì)細(xì)地嚼,據(jù)說是為了把舐在胃里的毛排出。貓這輩子,舐下去的毛,怕是數(shù)不清的。吃過多少草?不清楚。城里的寵物貓們,應(yīng)該吃不到草,不清楚它們怎么辦?寵物貓不捕鼠,貓眼睛晚上也不清楚能否發(fā)光。既然不捕鼠,發(fā)不發(fā)光看不看清,倒也無所謂。往貓糧里面加?;撬幔彩抢速M。不過,城里人就喜歡浪費,養(yǎng)寵物貓就是浪費,不在乎多浪費一點?;撬?。
小黑這段時間的飯量大了很多,仍捕鼠,但都默默地吃掉,沒再來我面前顯擺,大概是要照顧貓崽,顧不上。要過一個多月,突然聽到細(xì)嫩的“喵喵”聲,才知道它們一直躲在我的床下。我趴下身去,想拖一只出來看看,被小黑發(fā)現(xiàn),它用嘴巴叼著小貓的后腦勺,飛快地跑出去了??此ブ砰T板,突然飛躥上老屋的擱柵。那上面是家里用來堆放干草雜物的,一般人上不去,要用時,拿個叉子叉下來。它一霎兒就飛上去,不見了。又飛回來。來來回回,飛了五六回。小貓都不見了。要過兩個多月,乳汁不夠小貓吃了,小黑才把它們領(lǐng)出來。問我要飯,給小貓開食。那些貓崽,一看就是小黑的種,黑黑白白,一小團一小團,很可愛,亦很會吃。
家里的糧食人吃著還要搶,沒多余的,這一小團一小團就被這個親戚那個朋友領(lǐng)走了。領(lǐng)完最后一只,小黑又開始“喵——喵——”叫,從屋里喊到屋外,從屋外喊到屋里,喊叫得聲嘶力竭,像母親喊我回家吃飯。
不過,它再也喊不回一只貓崽,喊不醒一個春天。
8
我很懷疑城里的流浪貓是沒有流二代、流三代的?;蛘撸且驗樽隽私^育手術(shù)。即便沒做絕育手術(shù),流一代們自己都饑一頓飽一頓,還沒一張固定的床,拿什么養(yǎng)活流二代、流三代?但它們?nèi)詴写?。一只會叫春的老黑,不會只是談?wù)搻矍槎桓尚嵸|(zhì)性的事情,它們應(yīng)該有它們的后代。可若它們有后代,應(yīng)該產(chǎn)在哪里?
我喜歡看小白喂老黑的樣子,很安靜。不像我母親,若小黑喊得急了,她要罵。小白不會罵流浪貓,只安靜地投喂,安靜地?fù)崦?。老黑拖著斷腿,仍跑得飛快??吹叫“讈硗妒?,用三條腿也能很快飛過來,搶貓糧吃。
這姑娘真有愛心!那個下過鄉(xiāng)的老太太說。哪個天殺的沒良心,養(yǎng)半道把這些貓流放了!這個有愛心的姑娘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一群沒愛心的人。
不過,她的愛心也是有限制的。休息天來了,老黑它們“喵嗚”幾下,吃頓好的。不來那幾日,老黑們又自己去翻垃圾桶。有時,該來的日子不來,老黑們傻傻地等著,等到天黑,才悻悻地散去。她不會把它們領(lǐng)回家去。她的愛是自由的,想表達(dá)時,表達(dá)一下,可多可少,自由自在。要領(lǐng)回家去,愛心,會變成一份責(zé)任。
朋友桃家養(yǎng)了五只貓,小寶、果果、英俊、偶像、胖虎,她分得清誰是誰。有美短,有英短,有布偶,有暹羅,兩只英短,灰色,胖腮,外人看來一般模樣,但桃認(rèn)得:這是果果,那是胖虎。這些貓崽子,她稱它們?yōu)椤懊⒆印?,這些毛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她給它們準(zhǔn)備了貓別墅、貓抓板、貓砂、貓床,各種貓糧、貓點心。她說她為這群毛孩子,操碎了心。
不過,也很好玩。她的朋友圈、視頻號,發(fā)的都是她的毛孩子。有一天,她突然很憤怒,發(fā)朋友圈說:樓下那個女人太不像話了,竟然問她借一個毛孩子去玩。她難道不知道,毛孩子是不能外借的!她說她寧可把男人借她玩一天,也不愿意出借毛孩子。
不知道她男人看不看她的朋友圈,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男人,因為從來沒見她在朋友圈曬過她男人。
那老黑,肯定也有過一個寵它愛它不愿外借它的主人?
9
小黑不見了。
貓的生命,就是一個秘密。黑的白了,白的黑了。就像我不知道它怎么來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消失。母親說,貓要死去時,通常是自己找個安靜的角落,孤獨地死去!不像人。生的時候死的時候都熱熱鬧鬧,生怕人不知道。貓的出生和死去,安靜而隱秘。小黑是死了?是消失了?是老死的、病死的,還是吃了老鼠藥?或被車撞上橫死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它消失了。它的“喵嗚”聲,它的纏繞,它的熱量,突然間都消失了。
這種突然的消失,有一段時間讓我很不適應(yīng)。像剛醒過來,腦袋還在夢境中飛,一下子回不到現(xiàn)實世界。我用力地“當(dāng)當(dāng)”敲著拌了魚骨魚鹵水的貓碗,沒看見小黑突然從四面八方飛過來,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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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的兩條后腿都斷了,用兩條前腿拖著,再飛不起來,只一拖一拖地,來樓下的小花園等小白。
小白一般準(zhǔn)時來,戴著白帽,穿著白裙,拎著裝貓糧的塑料袋,撒一把,再撒一把,落在地上,一小粒一小粒,就像一顆一顆小小的愛心。流浪貓們把它們一顆一顆撿起,卷進(jìn)舌底,嚼碎,消化,變成在這個城市繼續(xù)流浪和生活下去的力量與勇氣。
頭上桂花一點點落下來,落在她白色的肩膀上,像一顆一顆小小的星辰。
我到現(xiàn)在仍分不清楚,做一只寵物貓、一只流浪貓、一只鄉(xiāng)下的家貓和鄉(xiāng)間的野貓,哪只更好一點。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想去采訪,但我聽不懂貓語。
事實上,多半沒得選擇,貓沒法選擇自己的貓生,像人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
在城里,我亦不過一只流浪貓。多我不多,少我不少?;蛘?,我可以自己采訪自己?
那天早晨,老頭兒用拐棍撅著老黑僵硬的身體,問垃圾管理員:這個扔哪個桶?
管理員嘴巴朝易腐垃圾努了下,老黑的身子,突然就從拐棍上飛了出去,張著僵硬的腿和尾,在空中畫了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啪”一聲,飛進(jìn)了易腐垃圾桶。這是老黑在這個世界的最后一次飛翔。那個桶,老黑用這不長的一輩子翻過許多遍。現(xiàn)在,它終于可以不必再翻了。
小白來時,不見老黑,她就用手摸一只白貓的后腦。一摸上去,那毛就炸開了,一根根像刺一樣,嚇了小白一跳。
我也嚇了一跳。我摸摸自己的后腦勺,沒有可以炸開的毛。有時,我也想炸開??上В赣H故去后,再沒人來摸我的后腦勺。
我開始懷念那些被寵著的幸福和不愿被寵著的傲嬌,像一只被流放在城市的寵物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