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我自己的小說寫得很平凡,但我大概知道什么是好的小說。這就像我為人處世上還有很多的疑惑,但我知道什么樣的人可稱為好人。這樣說,就為我大言不慚地談起小說來提供了某種自我的依據(jù)。我是在四年前浙江一個文學培訓班上認識王彤羽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喜歡說冒失話的人——這一點今天好像也沒有多大的改善。培訓班上許多程式化的講話,特別是一些青年作家乖巧發(fā)言的腔調(diào)令人厭倦,甚至讓我心生恐懼——青年失去了青年性這并不可喜。到了王彤羽發(fā)言的時候,她說了一些別具特點的話,大意是表達了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規(guī)劃,印象最深的是她說:寫作就是要“冒犯和打擾”。我其時立即將這兩個詞記在紙上——我被它們震驚了??梢哉f,這兩個詞對我是一次及時而有效的文學教育。
那次會我是提前離開的,彼時西湖邊的雨極冷,印象很深。記憶深刻的還有這兩個詞。此后經(jīng)年,常在刊物上見到王彤羽的名字,《十月》上的《蟬琀》,《江南》上的《畫家的游戲》,《作家》上的《罪雨》,以及新近她又遞給我的兩篇新作《船上擂臺賽》《說謊者》等。這幾年,她在短篇小說上的獲得,確實給人一種“冒犯和打擾”的感覺。而我現(xiàn)在想起這兩個詞,它們其實更是王彤羽個人內(nèi)心和文學世界的某種內(nèi)質(zhì)。這種質(zhì)地對于一個作家來講非常重要。這可能也是我以及許多貌似成熟或四平八穩(wěn)的寫作者們所不具備的意識和能力,而她竟然才寫小說不到十年。
那這種內(nèi)質(zhì)落在王彤羽的小說文本里具體是什么呢?我想用平白的話,從一個讀者視野說說這些問題。
1
王彤羽小說的語言好。這幾乎像一句多余的話。一個作家的語言能不好嗎?其實,一切真的很難說。我們許多時候面臨的問題,未必是深刻的理論問題,而恰恰多是常識問題。因為常識問題似乎太簡單了,有些讀了厚厚理論書的人,不甘心承認自己在如語言的常識上出問題,于是就另外說一些故作高深的話來嚇唬人。我們今天不去講那些語言有問題的例子,只說王彤羽小說的語言——她的語言毛茸茸的,看上去舒適,而實際觸摸起來,又不是虛無的,而是有優(yōu)良質(zhì)地的。它不是虛浮無力的形容詞,而是生機勃勃的名詞,像捧在手上累累的果子,而這些果子有色彩,有動靜,有情緒,有一種令人熨帖的魔力。
語言應該就是文學的目的,并不僅是載體和工具。經(jīng)典中有無數(shù)毫無深意甚至實意的文字,并不影響它們成為偉大的存在。這就是一個常識問題。比如,《蟬琀》的語言是有腔調(diào)的。它讓人想起民國年代,想到某個小地方,甚至想到沈從文。這些比較熟悉的腔調(diào)和詞語,作者運用得很有分寸。今天的讀者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接受者或者追隨者,他們的閱讀無疑是帶著分析甚至研究能力的。他們在閱讀體驗中或許更多地期待挑戰(zhàn)與對抗,而不總是拍案叫絕或者心悅誠服。王彤羽的小說語言有這樣的能力,《蟬琀》中她這樣寫:
島上隨處可見白的墻,黑的瓦,紅漆大門,青磚石級,翠竹林子??諝馐撬疂櫟模艘查L得水靈,連說話聲都似擠一擠便能擰出水來,軟軟的聽著舒坦。街上不見男子,盡是一些年輕或年長的姑子。大多身穿斜開襟衣裳,顏色鮮嫩,腰胸處收得窄緊。下面是七分長的闊腿褲,露一小段光潔腳踝,系一根紅頭繩,繩子里串個把小玉錢。扎根粗黑發(fā)辮,一塊大大的繡花帕子,或綁于頭頂,或置于發(fā)梢,倒也顯秀氣。
文學語言的常識究竟是什么?當然首先是優(yōu)雅書面語。現(xiàn)在許多寫作者疏于或者無法這樣去做。用干凈、準確的語言去描寫,就像一個人得體的著裝,會讓作為附屬的衣服成為主宰與目的。如果我們不關注故事,只就語言便能震驚與振奮,這是一個寫作者的勝利。而今天,這種能力往往被忽視。當然王彤羽又并不那么永遠端莊,她的語言里有著許多的調(diào)皮和活躍。她會用方言或者口語。這并不是什么新的方法。但她用得克制而可喜,同時又能體現(xiàn)出用心良苦與從容不迫,這就讓人讀來會心一笑。
完了沖樓下紅衣綠褲的喬大喜家的細聲細氣地說,哎,我說喬大喜家的,妖人說了,你家大喜要睡我哩,他每日都從魚錢里扣出好些,說存夠了給姑奶奶我牽頭青銅牛來。我說那青銅牛身上豈不有魚腥味嗎?也不怕熏臭了我?大喜說不怕,你再臭也比我家歪屁眼婆娘香哩。
——《蟬琀》
三月的烏坡山,落雨的時日特別多。這雨不大不小,又沒完沒了,像昆曲里的那道水磨腔,多了少許悠遠纏綿的韻兒。這一帶山里,路窄,彎曲,車馬不入,稀見游人。
——《罪雨》
我們在面對一個不爭的事實,寫作者對漢語特別的敏感似乎在弱化,而個性化的語言也往往被忽視。一個有抱負的作家,應該在語言上形成一個島。這個島應該有穩(wěn)定的秩序,有蓬勃的生長,有自己的高度。這是我們對文學語言的期盼。之所以有這個期盼,是因為我們當下的寫作中,有許多人枉顧這樣的基本需求,也不具備這樣的常識,在自說自話的狂歡中,將文學的基本問題拖延異化為一種頑癥。我把話說得這樣極端,并非是想順理成章地推說王彤羽的語言已經(jīng)無懈可擊,而是想說她的語言給我們帶來的刺激和啟發(fā)。她的語言是她自己的。沒有另外一個作家在語言上的方法,可以解決另一個作家的問題。然而我們可以看到某種光亮——她的語言也難說十全十美,但至少可以看出是別具一格的異數(shù),是獨自的、完整的、特別的一座島嶼。
這些讓她的文學世界首先樹立了一種形式上的美學價值。當然,對于寫作而言,語言不僅是美的形式,還是目的。
2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們常會思考文學作品的用處,這似乎又是一個常識問題。這個問題非常復雜,難以用一句話說清楚。但說不清楚的東西往往才有趣,才可能會更有效和準確。就寫作者和讀者的感受而言,文學作品在當下的境況中,給我們更多的是提供某種情緒價值,這對俗世和心靈世界的我們而言都是極具意義的。
我們在現(xiàn)實中的許多情緒無以被表達的時候,可以在王彤羽一類小說中若隱若現(xiàn)的情緒里得到補償。比如《說謊者》,這篇小說是一篇帶有實驗感的小說,帶著先鋒探索的氣質(zhì)。這些話說得有些故弄玄虛,其實所謂先鋒與探索,就是與傳統(tǒng)認知的某種背離和挑戰(zhàn),也就是作者所說的“冒犯和打擾”。我們在生活中面對很多的情緒,也在產(chǎn)生著許多情緒。這些情緒并沒有真假或者好壞之分,但它們一定有被放大或被遮蔽的區(qū)別。被放大的未必就是真實的,被遮蔽的卻一定有很多重要的隱情。但囿于現(xiàn)實、倫理甚至私心,它們往往無從被表達。這時,我們一直需要文學的理由出現(xiàn)了。
《說謊者》中的“我”,被蒙上了眼睛帶到了“這里”。事實上被蒙了眼睛之后,“我”便離開了現(xiàn)實,探索也就從此開始了?!拔摇彼浀谩⒏杏X以及遭遇的一切無論多么荒唐,又都因為文學邏輯而成立,給人以逃避和逃離的狂歡感。我們在現(xiàn)實中無比向往這種精神上的逃離。因為事實總是太過沉重和煩瑣,使得我們在疲憊中失去耐心。某種程度上,我們時時面對著無法不面對的絕境。小說中“我”被蒙上眼睛之后的情景,成就了一種絕妙的境界,一種桃源般的絕境。在這里謊言可以成為一種狂歡的方式,它比現(xiàn)實中的真實更加明亮快活和充滿生機。小說中有許多美好的細節(jié)描寫,使寫作者就像是滿嘴謊言的表達者。這些謊言又是那樣令人快活,因為現(xiàn)實里不堪的真實早就被我們看透,卻往往不敢吐露半句真言。所以,虛擬的文學場景在形式上的情緒價值,就像一只古怪而慈心的大手撫在你的背上:
田桑明顯地煩躁起來,在屋子里不斷地四處走動,最后停在一幅畫前面。這的確是一幅奇怪的畫,畫的是黑夜里的老街,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是從高處往下的取景視角,兩側(cè)是高高低低的屋瓦,中間是蛇樣往前蜿蜒的青磚石街。在其中一幢騎樓底下,教堂的旁邊,圍著好些人。他們的臉孔被夏何用黑色涂抹成一團,沒有五官,沒有任何表情,水泥一樣的冰冷。他們圍成的圈子中間卻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
——《畫家的游戲》
然而,王彤羽的小說提供的情緒價值又遠不止于形式,她的故事中更有在精神實質(zhì)上的某種關注和關懷,這可能才體現(xiàn)出更多探索的努力和能力,也觸及了某些內(nèi)質(zhì):
過了一會兒,捷說,細想一下,我們誰不是隱性心理病人呢,面對各種各樣的壓力,能抵抗的就一輩子不發(fā)作,抵抗不了的就埋下了一個不定時炸彈,在合適的時間、地點、氛圍下,引爆。
——《說謊者》
這些獨特的情緒以及解救情緒的辦法和探索,也形成了一處獨特的島嶼。它沒有完全阻拒現(xiàn)實的汪洋大海,而正是潮水成就了島嶼在物理與心理上的內(nèi)質(zhì)。沒有阻拒和隔離,島無以成為島,這也是王彤羽通過小說來探索的具象和精神。我們在讀書的過程中,總有一種功利的定性或者需求,獲得知識或者認識成為很長時間來我們對書本的某種期待——事實上很多書寫者也背負這樣自設的重擔。其實文學無需這么多沉重的負擔,我們也未必一定要通過文字去實現(xiàn)這種需要,而如果像王彤羽這種把目的看淡一點或隱藏起來,我們的寫作和閱讀可能會體現(xiàn)出更多的價值——看似小巧的島上,有草木森森,有陽光明媚,還有大海的倔強。
3
踞守在語言或者情緒的島嶼上,一個寫作者會不會封閉或者狹隘呢?
一個作家其實都是在書寫某種片面,因為文學不可能成為全世界。而令人驚喜的是,王彤羽小說不僅在語言和情緒的美感上進行了有效的探索,并一定程度上形成了相對壯觀的規(guī)?!斎晃膶W之島不該僅僅是膚淺的壯闊,而應該是獨特而頑固的自守。新年的一個月里,我們又在幾本刊物上看到了她的那種近乎癡迷的“冒犯和打擾”:《山花》上的《一對簪子》,《四川文學》上的《面具》,《青年作家》上的《約定》。我在她的這些小說中看到了一種強烈的文學意識。這種意識是什么?作為讀者我并不能完全說清楚,它可能是尋找,是孤立,是佯裝,甚至是文本自身失敗效果的呈現(xiàn)。我并非刻意如此美言。我們很多時候確實能在倉促甚至敗筆中讀到某種堅定的意識。這可能正是許多作家不具備的意識。
這是一件需要作者和讀者雙重警惕的事情。一些寫作者全部變得乖巧與機智,變得八面玲瓏與油嘴滑舌——不僅是為人處世如此,他們的文字也會顯示出這種面貌,這是無法隱藏的事情。我們渴望看到一種獨特的面貌和氣質(zhì),不然文字就成了現(xiàn)實的機械表達或?qū)ψg。我們并非要逃離現(xiàn)實,而是要借助文學產(chǎn)生一種新的哪怕陳舊卻有特點的現(xiàn)實,讓文字的虛擬性更強,讓虛空的世界更加虛無動人,讓島更加孤獨——這樣的書寫才有可能更迷人。
這是我讀小說《船上擂臺賽》后的深切感受。這是其《女人船》系列中的第一篇,寫的是北海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婦女出海捕魚的一些小人物小故事。故事看起來有“擂臺賽”的驚心動魄,但并未顯出明顯的意指。當我在得知這是一個系列之后,我立刻表達我的某種不安的憂慮——這樣的故事不能如出一轍地講下去。我甚至覺得小說沒有完成某種期待,或者說作者自己還沒有講述清楚究竟要完成什么。當我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又無比后悔,因為我依舊是用傳統(tǒng)或者俗套的目光來衡量一個探索者的小說。也許她未能解決某個她意識到的具體問題,又或者說她故意挑戰(zhàn)某種傳統(tǒng)意義上所謂的缺陷,但從整體上講,她又獲得了某種勝利。這種勝利并不是自負,不是具體的刊發(fā),也不是收到溢美之詞,而是用她自己的努力,建造了一座屬于她自己的獨特文學意識之島。王彤羽某種程度上就像小說中那個堅定而倔強的鳳姑,有自己心里明確的風向和方向。有了這種特質(zhì),小說的目的和完成度還真的重要嗎?就像我們記住了一個可以上天入海的女人,至于她有什么具體的本事,還有追究的必要嗎?
這篇小說仍然延續(xù)了她以往的獨特語言和情緒。雖然這些都有基于海洋的“地方性”——這是作家自己獨有的世界,也有可能成為許多人的共同世界,它們發(fā)出陌生而又毫無阻拒的光亮。她的小說是一處處島嶼,這些島嶼又是她內(nèi)心里的。它們遙遠而孤獨,貼近而又準確,就像《船上擂臺賽》中的咸水歌一樣動人:
一對漁船搞雙拖哩,好似老公和老婆啰。魚蝦蟹鱉滿船爬哩,食完飯來飲燒酒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