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東
(西北大學歷史學院;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
毀墓是以政治上和精神上打擊敵對勢力為目的,對墓葬進行破壞的行為。唐代墓葬由地面設施和地下結(jié)構(gòu)兩部分組成:地面設施有垣墻、闕樓、封土、墓碑、石刻、祭祀場所和墓樹;地下結(jié)構(gòu)包括墓道、天井、過洞、壁龕、甬道、墓室、壁畫、葬具以及隨葬品[1]。所以說對唐代墓葬任何部位的破壞,包括地面設施和地下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容,都可認為是毀墓行為。雖然各朝代均制定了禁止“發(fā)墓”的法律[2],在唐代“開劫墳墓”與“十惡忤逆”“官典販贓”“故意殺人”“合造毒藥”“放火持仗”以及“關連”“逆黨”等同罪[3]。然而歷史上的毀墓卻從來沒有停止過,且唐代尤為頻繁,魏徵、李博乂、李勣、郝象賢父祖、武三思父子、韋氏家族、昭容上官氏、元載父母、崔潭峻等人均遭毀墓。唐代毀墓現(xiàn)象集中出現(xiàn)在武周至玄宗朝,這與武則天的酷吏政治,打擊關隴集團,以及后武則天時代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派系紛雜、政變不斷的歷史背景密切關聯(lián)。與其他朝代因私人恩怨、黨同伐異所引發(fā)的毀墓不同,唐代毀墓更多體現(xiàn)了皇權(quán)對極具威脅政治集團的懲罰,涉及政治集團的形成和皇帝好惡對政治人物的評價等,是研究李唐政治史的新視角。
李明以上官昭容墓個案為基礎,以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掘中發(fā)現(xiàn)的一些毀墓現(xiàn)象為考察對象,分析了唐代毀墓的原因,即“本人死后被定性為叛逆”與“因家屬犯罪受牽連”,最后從墓葬考古類型學角度推斷了毀墓的過程[4],對毀墓的政治因素探討較少。齊東方從唐人喪葬觀念和禮儀制度的角度對毀墓現(xiàn)象亦有所論及[5]。本文以唐代毀墓與各個重要政治事件為研究內(nèi)容,嘗試從個案分析探討毀墓的特征,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可知,唐代毀墓現(xiàn)象大致初現(xiàn)在貞觀年間。貞觀十七年(643年)魏徵去世,太宗賜予了極高規(guī)格的葬儀[6],并令太子李承乾舉哀西華堂,晉王奉詔致祭[7],一代諍臣享極哀榮。但不久李承乾謀反事發(fā),魏徵所舉薦的杜正倫、侯君集為承乾一黨,結(jié)果是正倫配流驩州、君集受誅[8],太宗始疑魏徵結(jié)黨。魏徵又“自錄前后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于是太宗詔停衡山公主與魏徵長子叔玉的婚姻,仆其親制《魏徵碑》[9],可謂“?;槠捅握鹋嗵彀兹丈缒蕖盵10]。歷史上唐太宗與魏徵一直是明君和賢臣的形象,實際上在君臣和諧關系的表象下蘊藏著復雜的政治斗爭。
隋唐之際,山東集團是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其由山東士族和山東豪杰組成。陳寅恪指出:“此‘山東豪杰’者乃一胡漢雜糅,善戰(zhàn)斗,務農(nóng)業(yè),而有組織之集團,常為當時政治上敵對兩方爭取之對象?!盵11]隋末山東農(nóng)民起義領袖是山東豪杰的主要代表。魏徵參加了瓦崗起義,而且又是李建成東宮集團的重要謀臣。在唐初關隴集團和山東集團對立,李世民清理李建成、李元吉政治余部的行動中,魏徵都是必須爭取利用的對象。唐太宗通過重用魏徵、李勣等一批山東豪杰來牽制山東士族,分化山東集團,魏徵也是積極維護山東庶族集團的利益,其向太宗舉薦杜正倫、侯君集、褚遂良,也是為了擴大山東集團的勢力,取得部分關隴集團成員支持[12]。太宗為了統(tǒng)治需要將自己打造成求賢納諫的仁君形象,推崇以魏徵為代表的諫官群體。但是對影響到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人事,太宗是不會容忍的。魏徵與杜正倫、侯君集結(jié)黨,又與山東集團關系緊密,而對山東集團的打壓是貞觀朝的既定政策,因此太宗不惜將已身死的魏徵予以毀墓懲處。后來遼東之役中唐廷雖勝,但極耗費國力,太宗念及魏徵生前多次諫言保護多經(jīng)戰(zhàn)亂的山東地區(qū)民力,恢復經(jīng)濟生產(chǎn),從而對魏徵一定程度的平反,“賜勞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復立碑,恩禮加焉”[13]。從魏徵死后恩賜極高的葬儀,到始疑魏徵結(jié)黨,對其?;闅?,再至遼東戰(zhàn)役后平反,重立墓碑,可以看出太宗對功臣評價的反復。
2004年李博乂夫婦墓被發(fā)掘,該墓曾遭嚴重破壞,墓內(nèi)墻壁砌磚和底部鋪磚所剩無幾,石墓門僅存殘塊,無葬具、遺骨,僅出土王妃墓志蓋,應是遭到毀墓[14]。
李博乂是高祖兄李湛的次子。武德元年(618年)博乂與其兄奉慈并封王,史載高宗時歷宗正卿、禮部尚書,加特進[15]。博乂為人荒誕奢侈,不習墳典,為帝所鄙[16],咸亨二年(671年)薨,贈開府儀同三司、荊州都督。《趙州癭陶令李懷仁德政碑》記載李博乂有子李懷仁,“貞觀元年,承隱太子為息,其后降封陳留縣開國公,食邑一千戶……永徽元年,以宗室子弟敕授朝議郎,行癭陶縣令”[17]。即貞觀元年(627年)懷仁就出繼隱太子李建成。史書又載貞觀十三年(639年)太宗十三子趙王李福出繼隱太子,咸亨元年(670年)死后陪葬昭陵[18],然而李福墓志不載其出繼隱太子之事[19]。兩《唐書》與《李懷仁德政碑》對李博乂評價極為相反,李博乂曾為管理宗室的宗正卿等職,為人為官應沒有達到正史中極低的評價。綜合考慮《李懷仁德政碑》中明載李建成繼子之事,以及正史對李博乂的刻意污蔑之語,可蠡測李博乂原本就是李建成一黨,太宗初即位時為了安撫東宮黨派,選擇了李博乂之子承祧建成,十三年后又以親子李福出繼。高宗時期李建成之事仍為世人隱晦避談,同為李建成的繼子,李福避諱,李懷仁明載,這種親近建成的態(tài)度或成為李博乂夫婦墓被毀的一個政治因素。
唐代墓葬形制的等級和墓主官品級別有一定的對應關系[20],如若墓葬形制僭越則可能成為被毀墓的一個理由。實際上毀墓作為一種非常規(guī)、非制度的懲罰方式,更多與墓主或親屬的政治行為相關,墓葬等級僭越只是一個藉口。如一介處士康文通,使用了雙室磚室墓和大量的三彩文物,卻沒有被毀墓[21]。李博乂被毀墓是皇權(quán)對其政治行為懲處的附加而已。
唐高祖至高宗前期,將相文武大臣“大抵承西魏、北周及隋以來之世業(yè),即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下所結(jié)集團體之后裔也”,武周時期關中本位政策逐漸被破壞[22]。武則天為了鞏固集權(quán)統(tǒng)治以及革命李唐王朝,對關隴集團和李唐宗室殘酷打壓,實行酷吏政治,毀墓即為一種常見的懲處手段。早在武則天被立為皇后的過程中,這種懲處方式就顯端倪。顯慶二年(657年)韓瑗被許敬宗、李義府之流誣告圖謀不軌,貶官振州刺史。顯慶四年(659年)卒。次年敬宗等又奏韓瑗與無忌通謀,派人殺之?!凹笆怪?,瑗已死,更發(fā)棺驗尸而還,籍沒其家,子孫配徙嶺表?!盵23]嗣圣元年(684年)徐敬業(yè)起兵揚州,“則天命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李孝逸將兵三十萬討之,追削敬業(yè)祖、父官爵,剖墳斷棺,復本姓徐氏”[24]。李勣墓經(jīng)考古發(fā)掘證實其曾被毀并復修[25]。
有悖人倫的毀墓在武則天稱帝后更是屢見不鮮,天授年間來子珣誣告雅州刺史劉行實兄弟謀反,“盱眙毀其父左監(jiān)門大將軍伯英棺柩”[26];垂拱年間郝處俊孫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坐事伏誅,臨刑言多不順。則天大怒,令斬訖仍支解其體,發(fā)其父母墳墓,焚爇尸體,處俊亦坐斫棺毀柩”[27];天授二年(691年)岑長倩反對立武承嗣為皇太子,“大忤諸武意,乃斥令西征吐蕃,充武威道行軍大總管,中路召還,下制獄,被誅,仍發(fā)掘其父祖墳墓”[28]。
中宗復位后至玄宗初期,女眷政治盛行,政變頻發(fā),時局動蕩不安,越制的高規(guī)格墓葬營建和毀墓行為交替進行。神龍政變后,中宗開始嘗試為武周時期被殺的李唐宗室平反。神龍元年(705年)二月下詔:
皇室子孫諸王妃主駙馬等,自垂拱已來非命者,皆不望殯。宜令州縣尋求處所,以牲牢致祭,仍追復官爵,備禮改葬。其王并令陪葬昭獻二陵。有嗣者,即令承襲,無嗣者,聽取近親為后[29]。
一批宗室得以復葬,如韓王元嘉、霍王元軌、舒王元名、魯王靈夔等人[30],李勣墓也得以恢復[31]。隨后三月又有詔:
文明以來被破家人特從放免,所有子孫并還其資蔭。其揚州構(gòu)逆黨唯徐敬業(yè)一房及裴炎不在免限,余并原宥[32]。
中宗對武則天稱帝以及武周政權(quán)“并不懷有強烈的敵對情緒”[33],以至其復位后先“盛言中興”,神龍三年(707年)卻“禁言中興”,表達了對武周政權(quán)的承襲[34]。因此中宗對武周時期被屠戮的宗室平反是不徹底的。神龍初,侍中敬暉等奏請恢復李沖父子官爵,被武三思、昭容上官氏所止,開元四年(716年)才得以復爵土,備禮改葬[35]。
唐中宗對兄長和自己兒女極盡褒賜,最顯著的表現(xiàn)就是為這些人營建高等級的墓葬,主要特征是“下帝陵一等的磚券前后雙墓室”,稱為“神龍模式”,墓例有懿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章懷太子墓。武則天在長期的執(zhí)政生涯中,雖數(shù)次沉重打擊李唐宗室,但不可能割裂與李氏的關系,反而形成了“李武兩家為一體”的政治集團,致使武氏政治權(quán)力至玄宗朝而不衰[36]。在中宗復位后,這個政治集團還有韋氏家族的加入。因此,在神龍、景龍年間能夠享用“神龍模式”或高規(guī)格葬儀的不僅限于李唐皇族成員,還有韋氏家族、武三思父子、薛紹等。神龍二年(706年)四月贈韋玄貞為酆王,韋后四弟皆為郡王[37]。景龍元年(707年)酆王廟為褒德,陵曰榮先。景龍二年(708年)仿帝陵和開國功臣陪葬墓的榮先陵建成;神龍三年(707年)七月武三思父子死于李重俊、李千里的兵變中,中宗以重俊首“祭三思、崇訓之柩”,更李千里為蝮氏,甚至同意安樂公主請以永泰公主陵故事安葬崇訓的要求,最后雖被盧粲所止[38],但武三思父子墓戶多于親王五倍[39];神龍二年(706)正月薛紹復葬,使用了雙室墓。
中宗和睿宗復位期間“李武兩家為一體”的政治集團內(nèi)部斗爭不斷。先是韋后、安樂公主與太平公主、玄宗相爭,在唐隆政變中韋后一黨覆滅,與韋氏同黨的武氏家族也大多遭此劫難。韋、武兩家高等級墓葬墳土未干,旋即遭毀墓。睿宗登基后“夷玄貞、洵墳墓,民盜取寶玉略盡”。景云元年(710年)“武三思父子剖棺戮尸”[40],“平其墳墓”[41];天寶九年(750年),玄宗“復詔發(fā)掘,長安尉薛榮先往視,冢銘載葬日月,與發(fā)冢日月正同,而陵與尉名合云”[42];韋后、武三思的同黨李承嘉亦遭毀墓[43]。
睿宗復位后太平公主與李隆基的政治斗爭,實際上是李旦與李隆基的權(quán)力爭奪,亦是“李武兩家為一體”的政治集團再一次分裂。實際上睿宗不同于被各派所牽制、自己政治態(tài)度亦不明朗的中宗,雖然唐國史將睿宗形象刻意塑造成李淵式的謙遜軟弱,主動將權(quán)力讓位給玄宗,但從郭元振等人的史跡可見先天政變時睿宗乃是太平公主的重要依靠力量[44]。因此睿宗復位后再一次大規(guī)模的建造高等級墓葬的政治目的就與睿宗、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斗爭相關。景云元年(710年)太平公主為幼女萬泉縣主造高等級墓葬[45];太平公主勸說睿宗詔葬被李隆基所殺的昭容上官氏,還主張為其編纂文集,景云元年(710年)上官氏榮葬咸陽洪瀆原[46];太平公主的第二位駙馬武攸暨卒于景龍年間(707~710年)或延和元年(712年),武攸暨死后贈太尉、并州大都督、追封定王[47]。武攸暨卒于太平公主勢盛之時,且為武氏家族成員,理應使用高規(guī)格的墓葬;景云二年(711年)五月太平公主為武攸暨請恢復景云元年就被廢除的武氏昊陵、順陵,量置官署[48];薛紹尤用“神龍模式”[49];睿宗又禮葬神龍三年(707年)死于政變中的李重俊、李千里。景云元年(710年)追謚庶人重俊曰節(jié)愍太子,陪葬定陵[50]。
先天二年(713年)七月政變爆發(fā),太平公主一黨失敗,睿宗也終于下誥:“自今軍國政刑,一皆取皇帝處分”并移居百福殿[51]。先天政變后又是再一次的毀墓,對象自然是與太平公主關系密切之人。于是玄宗下令平毀武攸暨墓[52];薛紹墓和上官昭容墓已經(jīng)考古發(fā)現(xiàn),有毀壞痕跡。又史載:“(唐儉)孫從心,神龍中,以其子晙娶太平公主女,擢累殿中監(jiān)。晙太常少卿,坐太平黨誅?!盵53]
事實上景云和先天之際的毀墓也頗有疑點:1.并非應毀之墓都被毀壞;2.即使墓葬被毀,也不代表墓主歷史評價的最終落定。史載神龍元年(705年)太平公主因誅張易之有功,其四子(薛崇胤、薛崇簡、武崇敏、武崇行)、三女(薛氏、萬泉縣主、武氏)并獲食封[54]。萬泉縣主神道碑與墓志記載其在天授三年(692年)獲封,萬歲登封元年(696年)歸豆盧氏[55]。萬泉縣主之子豆盧建墓志記載其父為豆盧光祚[56]。豆盧氏出自慕容鮮卑部,是北朝以來的世家大族。早期通過歸順高祖,以及與關隴集團的聯(lián)姻,政治地位很高。唐中期以后豆盧家族仍靠科舉入仕保持了家族的興旺[57]。唐睿宗貴妃豆盧氏在武周時期保護了李唐子孫,對李隆基和其兄惠莊太子李?有養(yǎng)育之恩[58]。高祖女萬春公主尚豆盧懷讓,玄宗女建平公主尚豆盧建[59],萬泉縣主之夫豆盧光祚為豆盧懷讓子、豆盧建之父,因而萬泉縣主在豆盧家族的庇護下,沒有遭到政治清算。薛紹的職官,幼女萬泉縣主墓志(710年)載為“駙馬都尉、散騎常侍、右武衛(wèi)將軍,平陽縣開國子”,次子薛崇簡墓志(726年)記為“駙馬都尉、太常卿、左千牛將軍”[60],外孫豆盧建墓志(744年)載“皇金紫光祿大夫、衛(wèi)尉卿、駙馬都尉、上柱國”??梢娭凶?、睿宗和玄宗對薛紹的不同態(tài)度,特別是玄宗時期,毀墓多年的薛紹居然被追贈高等級的散官、勛官等職。薛紹遇害時,武后為了打擊李唐皇室,剝奪其官爵。中宗即位后,選擇性地恢復了一些武周時期遭到政治清算人員的官爵。睿宗時,薛紹次女墓志沿用中宗時期對其父所恢復的官爵。玄宗時期,薛紹外孫的墓志言其被賜予高等級的勛爵,是因為玄宗初期政敵韋、武及太平公主等已經(jīng)徹底清算,大唐已是開元盛世,薛氏子弟還有納李旦、李隆基父子之女者(薛紹堂兄薛儆尚睿宗女鄎國公主[61]),且薛紹并不是太平公主政治嫡系,為了顯示天子的大度,對薛紹赦免也是可能的。
麟德元年(664年)昭容上官氏祖上官儀、父上官庭芝死于梁王李忠事,中宗復位后以昭容故,分別追贈其為“中書令、秦州都督、楚國公”和“黃門侍郎、岐州刺史、天水郡公”,并“以禮改葬”[62]。據(jù)天寶六載(747年)《唐韓敬嶠妻王氏墓志》和《元和姓纂》記載可知上官儀有次子上官庭璋,庭璋生經(jīng)野、經(jīng)國、經(jīng)緯,且上官經(jīng)野爵至天水郡開國公[63]。先天二年(713年)昭容上官氏墓被毀時,推測統(tǒng)治者考慮到上官經(jīng)野已襲爵出仕,與上官昭容、太平公主及韋武家族謀逆無甚瓜葛而不予懲處,上官儀和上官庭芝乃其父兄,故不毀儀、庭芝父子墓。李承嘉祖李寬神道碑立于開元十六年(728年),此碑為劉祎之撰、陸去泰書、李元纮立[64]。劉祎之武周時期已死[65];陸去泰是唐“開元十八學士”之一,為著名書法家,與李元纮關系密切[66];李元纮亦為李寬孫,史載太平公主與寺僧爭碾磑時,正值李元纮為雍州司戶,其將碾磑判還寺僧。元纮開元初三遷萬年縣令,俄擢為京兆尹,又歷工部、兵部、吏部三侍郎,后升戶部尚書、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等職[67]。因此可推測李承嘉被毀墓時,極可能將劉祎之所撰的李寬神道碑毀壞,但文稿底本尚在,開元年間李元纮得勢重立李寬神道碑,請與己交善的陸去泰抄書劉祎之所撰原碑文。
安史之亂后唐廷皇權(quán)勢衰,中央朝廷被“外廷之士大夫”和宦官集團控制[68]。毀墓成為權(quán)臣黨爭的手段,且表面上依然通過中央政府的詔令而實施。史載大歷元年(766年)郭子儀父親郭敬之墓曾被吐蕃軍盜發(fā),“捕盜未獲。人以魚朝恩素惡子儀,疑其使之”。郭子儀心知其故,上奏曰:“此臣不忠不孝,上獲天譴,非人患也。”[69]郭敬之被毀墓雖是吐蕃軍所為,從世人之議,其或與郭子儀與魚朝恩相爭關聯(lián)。元載以科舉入仕,肅宗時以李輔國引薦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代宗時聯(lián)合皇帝除去李輔國、魚朝恩。元載在理政上對于防范吐蕃入侵有功,但其結(jié)黨營私、大肆貪污引起代宗不滿,于大歷十二年(777年)被夷族。代宗“發(fā)其祖、父冢,斷棺棄尸,毀私廟主及大寧、安仁二第”。元載在代宗立李適為太子這件事上有功,因而興元元年(784年)德宗給元載平反,并為其禮葬[70],元載墓志中亦有證言[71]。崔潭峻為弒殺憲宗并擁立穆宗、敬宗、文宗之“元和逆黨”。文宗時李訓、鄭注在皇帝的支持下,利用宦官內(nèi)部矛盾及外廷黨爭,除去了大量宦官。大和九年(835年)賜死楊承和、韋元素、王踐言,崔潭峻雖死仍剖棺鞭尸,史載“元和逆黨幾盡”[72]。旋即甘露之變爆發(fā),李鄭二人失敗,“元和逆黨”的仇士良勢力反撲成功。
中晚唐時期河朔等藩鎮(zhèn)的叛亂是地方政治表現(xiàn)之一,對叛亂的藩帥進行“毀墓”也是傾軋的政治措施和手段。穆宗時幽州、盧龍等軍節(jié)度使張弘靖入幽州,對當朝第一叛臣安祿山毀墓,卻遭當?shù)厝恕笆保蚴呛颖钡貐^(qū)“漸染胡化深而漢化淺也”[73]。河北之地,已轉(zhuǎn)變?yōu)椤昂赜颉盵74]。中晚唐時期“河朔強藩割據(jù)稱雄的過程中,可能曾試圖塑造一種不同于(但可能不完全是用于對抗)唐中央所宣傳的思想文化和道義觀念”[75]。因此由于長期受河朔獨立胡域文化思想的侵染,當?shù)厝藢Π彩范擞袘涯钪?,自然也是反對毀壞安史的墓葬。類似的還有武宗毀劉從諫墓。會昌四年(844年)唐平澤潞之戰(zhàn)勝利結(jié)束,劉稹兵敗被殺,武宗“詔發(fā)劉從諫(劉稹叔)尸,暴于潞州市三日;石雄取其尸置球場斬銼之”[76]。
唐代毀墓是皇權(quán)或借助皇權(quán)對敵對政治勢力非常規(guī)的嚴厲懲罰,不受唐律中墓葬保護條文的約束。史籍中記載的唐代毀墓現(xiàn)象不多,其在考古發(fā)掘中多有發(fā)現(xiàn),這為研究毀墓提供了豐富的新資料。通過梳理分析毀墓現(xiàn)象個例,可以了解其中包含的政治史相關問題,如魏徵與太宗的政治關系,李博乂同建成的隱藏聯(lián)絡,武則天對宗室元老的迫害,后武則天時代頻頻政變中各方勢力的角逐,唐中后期權(quán)臣的黨爭等。這對研究政治史中以家族血緣關系和同一政治目的形成的政治集團,統(tǒng)治者對不同黨派的拉攏和打擊,歷史人物的身后評價等均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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