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一場疾病把我撂倒了。主要癥狀是乏力,厭食,情緒長期沮喪,毫無征兆地想哭泣,對任何事情都失去參與興趣,整日郁郁寡歡外加害怕出門,超過三個人的場合會如坐針氈,并伴隨嚴(yán)重失眠。其實這種癥狀由來已久,時好時壞十多年。性情本就極為不愛熱鬧,除必須的外出工作交流外,宅在家里也沒覺察有何不妥。家里再安全不過了,四面雪白的墻壁和幾扇安了防盜裝置的門窗,像一只繭子,我作繭自縛,覺得蠻安全,也挺舒適。但近些年來,這種性情漸漸變得連自己都覺察到異常,發(fā)展到開頭所述情狀。只好就醫(yī)。這次是中醫(yī)。西方傳統(tǒng)精神講究理性分析,擅長用精準(zhǔn)科學(xué)的方法解決具體問題。來自西方的醫(yī)術(shù)也如此。我的疾病無具體病灶,說不出精確的疼痛或不適部位,但又感覺哪里都不舒服,看過無數(shù)次西醫(yī)后,改善不見絲毫,更別提解決病根了。只能轉(zhuǎn)而求助于中醫(yī)。中國的傳統(tǒng)精神講究天人合一,講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這種“天人”“人與自然”的“合一”與“和諧共處”,具體到一個人,應(yīng)該也可以理解為“肉身”與“情志”“心志”抑或“靈魂 ”的“合一”與“和諧共處”吧,也就是所謂的“陰陽平衡”。這聽起來很籠統(tǒng),有一種混沌的雄闊,天宇與大地、白晝與黑夜、肉身與情志,都可以很有氣魄地統(tǒng)稱為陰陽,它們處于相互持恒的狀態(tài)便是陰陽平衡。中醫(yī)尤其講究陰陽平衡,所有的疾病都?xì)w為陰陽失調(diào)引起,并不講究具體的病灶。所以我覺得自身這種莫名的混亂癥狀倒是可以試一試中醫(yī)。
那位醫(yī)生五十來歲,四方臉和闊大的額頭展露無遺??慈宋乙话阆矚g先看額頭,那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一個人的智慧和胸襟。但凡額頭開闊且明凈之人,大體上是沉穩(wěn)且可靠的。他的五官也相當(dāng)淳厚,鎖著少見的素凈之神。幾乎貼頭皮的板寸發(fā)恰到好處地泛著灰白。無端端地,這點“灰白”讓我生出幾分踏實感。他這副模樣讓我想到調(diào)和百藥的甘草,毒藥得之減其毒,熱藥得之泄其熱,寒藥得之緩其寒,寒熱兼而有之者得之則寒熱平衡,可謂中藥中的萬金油,堪稱調(diào)和百草的神藥。他也像一劑甘草吧。
我將自身癥狀盤出。他開始號脈,靜默片刻后問了一句,有沒有輕生之類的念頭?問這個問題時他臉上的表情并不嚴(yán)肅,我是指那種嚴(yán)謹(jǐn)?shù)媒蹩贪宓膰?yán)肅。他看起來很隨和,盡管問了一個讓我心驚肉跳的難堪問題。我有一種秘密被別人一語道破的難堪。我當(dāng)然覺得難堪,父母尚在人世,我在城里有一爿能遮擋風(fēng)雨的屋檐,有能夠養(yǎng)活自己的手藝,沒有外債(當(dāng)然也沒什么存款),我有什么資格產(chǎn)生褻瀆生命的念頭,況且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更沒有權(quán)利輕言放棄。但我確實有。無數(shù)個被睡眠拋棄的深夜,我總是在陽臺上焦躁不安地踱步,并時不時往陽臺之外的夜空張望。我完全可以在客廳里踱步的,那里要比陽臺大得多。但我選擇了陽臺。某一瞬間,我會轉(zhuǎn)身朝陽臺的欄桿走過去,像有一種看不見且無可抗拒的魔力在誘惑著我,一直到身體碰觸到冰涼的不銹鋼欄桿,發(fā)出一聲悶悶的聲響,才知覺前路已是萬丈深淵。通常我會唰地出一身細(xì)密的冷汗。于是在某一個有精神的白天(多半時候我都無精打采),我找來師傅,要給陽臺裝上防盜網(wǎng),欄桿可以直接頂?shù)教旎ò宓哪欠N。其實我很反感在陽臺上弄這樣的裝置,對面樓有很多家裝這種防盜欄桿,每每看見陽臺欄桿里的他們,我老覺得他們像失去了自由的囚徒。我和師傅商量半天價錢后,無果?,F(xiàn)在陽臺欄桿的上半部分依然無遮無攔地裸露,某個無眠的深夜,我也還會無意識般朝欄桿邁步。我有一種對自己的生命放任自流的念頭,假如躍出陽臺是我最后的歸宿,那就給它吧。然而某一天,我又重新看了一遍電影《那個殺手不太冷》,被面目并不怎么友善的殺手回答女孩問題的話觸動到了什么,又開始尋醫(yī)問藥。
我羞愧不已地點頭,醫(yī)生也點頭,我們像一對默契的醫(yī)患。然后在他的循循善誘下聊了一陣我的日常生活。我是極討厭聊這些的,倒不是有多注重隱私,而是實在沒什么可說的。柴米油鹽一地雞毛,連雞肋都不如,訴說猶如再重復(fù)過一次,純粹是折磨人。但我還是倦意濃濃地陳述一遍。此時我覺得有兩個我,一個我正在訴說,一個我正在聽我訴說。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過著這樣一種生活:假如一周全碰上雨水,而冰箱里又剛好貯備有夠吃的青菜,碰巧又沒有電話找,我便可以一周足不出戶,也就意味著一周之內(nèi),我一句話都不說。聊完基本的日常生活,我和醫(yī)生同時沉默了。我思索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而醫(yī)生大概在我的訴說中尋找我的病根。然后他問我想吃中藥還是西藥。我猶豫了一下。在我看來,中醫(yī)當(dāng)然得用中藥,醫(yī)生如此發(fā)問是何居心?是因為西藥比中藥貴?我凝視他的額頭,一時有些茫然。醫(yī)生在我猶豫的片刻里敏銳捕捉到我的想法,勸我先短時間試試西藥。我便點頭。我對他寬闊的額頭依然葆有信任感。而后他又補充,先試一試,再慢慢中藥調(diào)理。
兩盒黛力新。就這些。盒子有三根手指寬,長方形,粉紅色的,輕飄飄躺在我的手掌心里。每盒有兩板,每板十顆,藥也是粉紅色的,圓顆粒,綠豆一般。相比于以往我吃過的任何西藥,它實在便宜得太多了,才百來塊錢。且醫(yī)生只開了兩盒,不管是藥品的數(shù)量還是價格,都無法取得我對此藥的信任。我的疾病寄居于我的肉體之內(nèi),我感覺它比我的肉身要重得多,不然它何以讓百來斤重的肉身變得生不如死,全無精氣神?這兩盒輕飄飄的藥品,我懷疑它四兩撥千斤的能力。盒子上的說明書字體過于細(xì)小,我懶得閱讀,因此也并非十分清楚這藥具體有何作用,醫(yī)生只是說能讓我緩解緊張情緒,有助于睡眠。我只是略微聽聽。倒是記住了他的囑咐,新鮮干凈的空氣與陽光會對我有很大幫助。我對這個囑咐很動心。
藥品沒怎么服用,服用也常常不是漏了早上就是漏了中午。我在屋里思考很久,要去哪里要這兩樣?xùn)|西,新鮮且干凈的空氣和陽光。
我住的是一套三居室,前后都是比我所居住的都要高的樓棟,也不知出于何意,當(dāng)初開發(fā)商非要搞這樣參差不齊的樓群。不管是東曬還是西曬,我都極難見到一場像樣的陽光,月色也被樓群割裂得像個心碎的人。在冬天,這棟樓的老婦人們便抱著她們的棉被到小區(qū)綠化區(qū)域去晾曬,被子鋪在花圃上,吸吸陽氣,曬曬陽光。花圃里種的全是夜晚能夠把人熏個半死的夜來香,密密匝匝,枝干粗壯,頂著十來斤重的被子沒問題。物業(yè)覺得不甚雅觀,提醒了幾次,每次都招來一群老婦人的痛罵,要物業(yè)把她們樓棟該得到的清風(fēng)、明月、星光、驕陽還給她們。物業(yè)屢戰(zhàn)屢敗,最后不了了之。每到冬天,那張張棉被就像百家衣,醒目地貼在綠化地的花圃上。
清風(fēng)、明月、星光、驕陽。
我的陽臺其實也難得一見。往往每到大暑節(jié)令,才會有一線陽光顫顫地照耀其上。大暑,陽光最盛,它終于頑強穿越重重阻礙,蹣跚到達(dá)我的陽臺了。然而這縷陽光也是壽比曇花的,曬個什么東西,水還未滴落凈,已經(jīng)又隱去了。我在陽臺養(yǎng)過不少花,都是很賤生濫長的種類,太陽花、多肉、茉莉,買來時好好的,兩三個月后便漸漸掉光葉子,跟著枝干也逐漸失了水分,干枯了。而實際上我澆水很勤快,它們死掉的時候盆里的土都快滴出水了。這樣種著,較勁似的,換了一批又一批,結(jié)果殊途同歸,免不掉一個死。后來終于不再較勁,種了綠蘿,水養(yǎng)的,喜陰。這倒是長好了,久不久噴上點兒營養(yǎng)液,葉子很肥綠,養(yǎng)眼是養(yǎng)眼,蚊子又招得厲害,個子很肥大,長手長腳的,咬人極疼,也還是忍了。它們一直活到現(xiàn)在,枝繁葉茂的,竄出來長長的藤子。從醫(yī)院回來后,我才恍悟,原先死掉的花草,并非缺水和遭蟲害,它們和我的陽臺一樣,缺的是新鮮干凈的空氣和陽光。驀然間我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植物,房屋和陽臺便是培育我的盆土,終日不見光的盆土。想著便有些害怕,伸出兩只手,把自己從上到下捏了一遍,很害怕摸到某處不對勁的爛軟。那些死掉的花也是這樣,在枝丫或根部,開始出現(xiàn)一截像泡透了水般綿軟的枝節(jié),死亡便從那里開始了,它逐漸延伸,那截軟慢慢變黑,像黑暗的死亡。整棵花漸漸枯萎,直至最后死掉。
幸好,我摸到的都是正常的綿軟,有暖暖的溫度,且對疼痛很敏感,大致還是健康的。我只是從我的皮膚上感知它們,無法穿透自己的肌膚看見它們,雖然它們屬于我:神經(jīng)、血管、血液、骨骼、肌肉、五臟六腑、三魂六魄。它們天天與我相依為命,熟悉我的品性、脾氣、喜好、厭憎、生理期以及生理期的種種不適,我卻不曾見識過它們。在過去的四十年中,只要它們不疼痛,我?guī)缀鯖]在意過它們,更不曾想要修身養(yǎng)性加以濡養(yǎng),而是肆意用諸如嗔怒、悲愁、哭泣、沮喪、憤恨等各種不良情緒相待。于我而言,它們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不知道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是否有某些組織像那些曾經(jīng)養(yǎng)死掉的花草那樣在慢慢變壞。這一點我一無所知,亦無能為力。
我開始尋找新鮮干凈的空氣與陽光,雖然對“黛力新”并無信任感。在我看來,前者更具有說服力,這是我從醫(yī)生的囑托與聯(lián)想到死去的花草而得到的結(jié)論,誰又不是像花草一樣活著呢?人的生命與花草本質(zhì)上并無多大區(qū)別。我開始沒有任何目的地走出家門,一般是選擇早上太陽剛出來時,此時陽光柔和,不像中午那么剛猛暴烈。在一天的時光當(dāng)中,清晨和黃昏是我尤其喜歡的,它們譬如初生的嬰兒和暮年的老人,有著難能可貴的柔和與隨性。
我想我的面容一定枯槁得太厲害,迎面的行人用略微驚異的目光看我?!耙粋€失意人”,這大概是他們的想法,也是我長期以來內(nèi)心深處不斷的自我暗示。我把握不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以致讓我長期活在幾乎無法自拔的挫敗感中,并產(chǎn)生深重的自我懷疑。往往一夜無眠之后,所有的清晨于我而言都是渾渾噩噩的,失去睡眠的滋養(yǎng)使我整個人處于分崩離析狀態(tài),我需要絕對安靜地休息。家里有一張?zhí)贄l躺椅,已經(jīng)舊得看不出當(dāng)初的顏色了,但它依然結(jié)實無比,能夠?qū)捜萁蛹{一個軟弱無力的肉身。這個地方很舒適,因為靠近陽臺,那些穿越重重樓層抵達(dá)陽臺的晨風(fēng)若有若無地在陽臺徘徊,偶爾也會步入客廳。幾乎所有的清晨,我從床上起來洗漱并飲水后,會躺到藤條躺椅上,重新休息,仿佛這一夜并非在床上度過,而是經(jīng)過漫漫長夜艱辛跋涉才抵達(dá)清晨。那縷進(jìn)入客廳的晨風(fēng),輕輕拂面而過。我總會在這縷晨風(fēng)中奇跡般沉入曇花般的睡眠,也許只是五分鐘,甚至更短。這短暫的休憩便是我一天中所有精氣神的來源。如今我把這個規(guī)律打斷了,隔夜的倦態(tài)濃重地掛在臉上出門,與清晨復(fù)蘇的萬物格格不入。
我抱歉地對行人笑笑。
其實并無去處。在城市里,你永遠(yuǎn)找不到一個真正擁有新鮮空氣與陽光的地方。所到之處皆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匆忙的車輪和人們的腳步攪拌起的塵埃,肉眼看不見,但卻逃不過人敏感的呼吸系統(tǒng),呼入的空氣里有種凝滯感,馬路兩邊的芒果樹葉上,也積落一層灰蒙蒙的塵垢。穿透塵埃抵達(dá)我的陽光,又如何能潔凈?
怏怏然。
我想到另外一場疾病,那是關(guān)于祖父的疾病。祖父活到八十八歲,退休之前是縣果菜公司的會計,他對數(shù)字極為敏感,算人的年齡有一套如圓周率般精確的規(guī)則,一個人的生命年輪,他往往要從這個生命在母腹中形成的那一刻算起。祖父一輩子致力于他的會計工作,野心勃勃地想拿高級會計師資格證,但無奈總是落空,全家人都知道這是他的心病,直至退休,這個愿望總算徹底落空了。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活得不怎么快樂,有一種抱負(fù)未竟的情愫困擾著他。他和村莊里同歲的老人保持著一種不疏離也不親近的安全距離。農(nóng)村的老人將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交給已能夠持家的長子之后,余下的生命時光就是帶孫子,把想說和不想說的話通通變成沉默狀,扼殺在它們將要滑出舌尖之際——到了一定年紀(jì),人就得識趣,因為你的話語再也沒有任何分量了,多嘴多舌的老人通常只會惹兒孫輩厭煩。他們每天遛孫子,三歲之前的娃娃能耐心傾聽他們的話,亦步亦趨跟隨。他們將半輩子的見聞和見解絮絮叨叨灌輸予幼孫,也會說到五谷雜糧的耕耘方式和風(fēng)雨雷電降臨的季節(jié)規(guī)律。其實孫兒們聽不懂,胸前尚掛著接口水的圍兜。在村巷的某個拐角處,正好碰到也在帶孫的老友,兩個老家伙就著某個寬敞處蹲下開聊了。照例是埋怨各自持家的兒子如何違逆和種種敗家行徑。加入發(fā)泄不滿的老人越來越多,孫子們亂成一堆,發(fā)生矛盾扭打在一起,吃虧的撕心裂肺哭起來。他們也不護(hù)犢子,看都不看一眼,從大隊掙工分的年代聊到分田到戶單干,聊著聊著便沒了聲,集體沉默起來。他們臉部的表情垮塌,有一種無法自拔的哀傷。那種沉寂是有分量的,年輕人走過,會有一種沉甸甸的氣氛朝你壓過來,冷冽,有鐵般的質(zhì)感。這種沉寂通常需要誰的孫子吃了敗仗之后撕心裂肺的哭聲才能打破。
我的祖父從來不參與這種抱團(tuán)閑聊。他碰巧路過他們,挨個給他們遞煙。其實他本人并不抽煙,但他四四方方的短袖衣袋里時刻備有一包煙,不算好煙,但足以滿足這幫村莊老人的煙癮。煙散完了,他干咳似的笑兩聲,背著手走掉了。老人們便覺得祖父還算是和氣的,至少他的口袋里給他們備著煙,誠心足夠。至于落落寡合的性情并無傷大雅,大體也可以接受,也就忽略不計了。我們家的廚房后頭,是一口頗大的池塘,并不是我家的池塘。原來是一塊稻田,由于過于靠近人居住的地方,每到稻穗金黃,便遭居家老鼠的禍害,稻穗被咬倒一片。田主于是把稻田深挖成為一口池塘,在里頭種荷養(yǎng)魚。這倒成為一片難得的景致。每到夏季荷葉繁茂荷花盛開之際,祖父便日日坐于池塘邊,碰巧那里又有一叢高大的竹子,遮得一片陰涼,懶人床在陰涼下一放,人躺其上,倒也得一番清閑。微風(fēng)拂過,荷葉碰得一片嘩嘩響,荷的清香也彌漫而來。但祖父似乎只是圖這里一片清凈,周遭的景物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他不像別的老人那樣喜歡小孩,有小孩靠近,他往往粗暴而快速地掏出幾毛錢,叫小孩們?nèi)ベI零嘴吃,趕快走開,還他清凈。他是孤獨的,好像也并未介意這樣的孤獨,他能在池塘邊從午后一直待到黃昏時分。對于家里的事,他總有本事置之度外,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哪怕是家里添丁這樣的大事,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給個紅包,連后人是男是女都無暇過問。祖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絕別人打擾,拒絕別人靠近。他的面目表情是擰巴的,心事重重,足夠他花的退休金和退休后的清閑并沒能給他帶來任何幸福感。這樣落落寡合的日子一直從六十歲過到八十二歲。八十二歲生日過后的第二個月,他被診斷為胃癌,由于年歲已大,醫(yī)生不建議化療,采取保守治療,只開了些湯藥調(diào)理。他不愿住院,嚷著回家了。似乎他覺得生命的時日已不多,想換一種活法,他性情開始大變,主動融入村里的老人團(tuán)閑聊,哪里有老人,他便往哪里鉆。老人們知道他患了絕癥,對他也格外擔(dān)待,開始邀請他往家里去喝上兩杯農(nóng)家釀制的米酒。而之前,這些土法炮制的食物他是聞也不愿聞的。他喜歡每天晚飯喝上一杯二兩左右的米酒,買酒的地方是固定的,在縣城一條老舊偏僻的小巷,據(jù)他說他在這家酒家已經(jīng)買了五十多年的酒。他還把一生獲得的榮譽證書和獎狀拿出來給曾孫們玩,曾孫們拿優(yōu)秀工作者的獎狀折成紙船,放到廚房后頭的池塘里。還折成紙飛機,站到樓頂上往下拋撒。祖父瞧著池塘里的紙船和落在某處屋頂上的紙飛機心滿意足,仿佛它們都去了本該去的地方。他的眉毛舒展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平和起來。他開始扛著鋤頭走向田野,辨認(rèn)得幾塊自家的田地。在旱地里刨挖深淺大小不一的圓坑,種上南瓜和絲瓜秧子。他暴曬于曠野中的陽光下,額頭浸著汗水。偶爾也被淋上一兩場急雨。雨來了他也不急,不慌不忙走著,盛著灰黑色湯藥的瓶子掛在鋤頭把上,跟隨他的腳步輕輕蕩漾。對于家里人的勸阻,祖父一如當(dāng)初決定離開醫(yī)院般固執(zhí)。他越來越多地待在老人堆里,待在曠野中的莊稼地里。只有需要吃飯和睡眠的時刻,才能在家里見到他的蹤影。他的快樂是肉眼可見的,一如當(dāng)初他顯而易見的郁郁寡歡。我們時刻擔(dān)心他會在曠野中或者村莊的某一個角落突然離去,但每次出門祖父都安然無恙歸來,帶著曠野里的莊稼地氣息。喝了差不多一年的藥湯,醫(yī)生提前告知我們的臨終癥狀并未顯現(xiàn)。后來祖父便不再喝藥湯,他說苦,敗壞了他吃飯的胃口。家人苦苦哀求也無濟(jì)于事,逼急了他便嚷起來: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即便此刻死掉也值了。只能隨了他。
祖父在八十二歲被診斷為胃癌的那一刻,直到八十八歲的某一天早上發(fā)現(xiàn)他在床上已了無氣息,誰都不知道他的離去是否是源于可怕的胃癌。
我甚至懷疑他的離去跟疾病并無任何關(guān)系,而是一種壽終正寢的自然規(guī)律,倒是他的胃癌,與之前那漫長的生之時刻的落落寡合,與他一直難以釋懷的、自認(rèn)為可以體現(xiàn)人生最高價值與生命終極意義的高級會計師資格證之間有著極為直接而隱秘的關(guān)系。
像得到某種啟示,可是該從何處入手?多年的城市生活,其象征著保護(hù)隱私的牢固住所,不僅成功地、幾乎可算是囚禁般地保護(hù)了我的肉身,也一并將我的思維成功固化了。但安全感與幸福感并未因此而有所增加,我通常會被一種莫名其妙而又遙遙未知的焦慮與恐懼折磨。特別是近幾年的疫情,一夜之間,也可能是眨眼般的一瞬間,本來還可以暢通無阻的小區(qū)大門就被全部封死,那些已經(jīng)做了一半的家門外的重要事情、還沒來得及買回來的急需日用品、那場等待已久的心儀約會、排了很久才掛到的專家號,全部化為烏有。誰都無法預(yù)知這場封鎖會持續(xù)多久,世事的無常所帶來的茫然和無措感侵襲每一個脆弱生命,即使那些平常時日自詡意志為銅墻鐵壁的人,在連蔬菜和雞蛋都無法企及的持續(xù)的全部封閉里,也如雙腳踩踏在棉花上般感到柔軟無力。
尤其如我。在變化無常的時代里,生命之初視如磐石般牢固且永恒的東西,在時間的淘洗之下見證了它們的善變且不堪一擊的殘酷本質(zhì),這對我來說,有一種生命且行且破碎毀滅般的頓悟。然而也只能是頓悟,實際上無能為力改變什么。在不斷破碎與不斷失去中,在焦慮與失望中,我逐漸養(yǎng)成了一種囤積肉眼可見的實物的壞習(xí)慣。能夠離開我們生命的,往往是那些無形亦無法把握的東西,我把對它們信仰般的迷戀與占有欲轉(zhuǎn)移到了切實可見的實物中,仿佛它們是它們的另一種形式,是替身。我開始往家購買很多東西,卷筒紙、大米、雞蛋、桶裝油和鹽巴、姜蒜醬醋、各種牌子的洗衣液、洗發(fā)水、潔面乳、面膜、生理期用品、洗手液、消毒液、潔廁靈、板藍(lán)根、感冒膠囊、面條,甚至一個月也難得煮上兩頓的大米。它們理直氣壯地填滿了所有的儲物柜與衛(wèi)生間,甚至溢到柜子之上和陽臺的轉(zhuǎn)角處。偶爾來一位客人,她總認(rèn)為我獨住的套房里至少也得是六口之家。在某些時候,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膬ξ锎_實會讓我感到一種略帶快意的滿足感與踏實感,它們像占滿房間那樣占滿了我的身心,我再也沒有多余的地方去盛放那些無形的東西了。但也僅僅是偶爾。溢滿的房間其實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沉重的壓迫感,它包裹并擠壓我,使我喘不過氣來。它們所制造的材料因為不同而散發(fā)出來的各異的氣味使得房間里的空氣變得凝滯與污濁,這些氣味刺激著我脆弱的呼吸系統(tǒng),導(dǎo)致過敏性鼻炎頻頻發(fā)作。
我尤其喜歡在黃昏來臨而天黑未近、正好又有雨時,坐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姆块g里。彼時外面的天色是灰暗的,黃昏的黯淡與雨天的陰暗混合在一起,這種灰暗與平常的灰暗完全不一樣,它有一種讓人輕易陷入回憶的泥沼中的魔力。回憶是無邊的,它空曠、寂寥、冰涼,讓你如置身于夜晚中毫無方向感與不見半點燈火的陌生曠野,有時候又像一把布滿銹跡的鈍刀,在來回緩慢割鋸你身上的什么地方,你感覺到割裂的劇痛,但無法說出具體的痛點。它長著腳,邁著不可捉摸的魔性步伐,有時候在你的心臟部位疼痛,有時候又在你的胃部抽搐,甚至是你的額頭與腳底心,沒有它到達(dá)不了的地方。這種時候,我需要一個越逼仄越小的空間,填滿的四周像一個飽滿結(jié)實的懷抱將我圍困于中間,甚至那些污濁得讓我過敏鼻炎頻發(fā)的氣味,都有一種皮膚上每個細(xì)胞能感知得到的暖暖的溫度。置身于這樣的情境里,我竟有種被保護(hù)起來的穩(wěn)妥與安全感,它們成功地替我抵御了災(zāi)難般的孤獨與空茫對我的進(jìn)一步吞噬。溺水又得救般地從無數(shù)個這樣的黃昏里回過神,我便會陷入新一輪更為瘋狂的囤積行為中,陷入更為深重、更為逼仄、更為喘不過氣的壓迫與擠壓中。相比于被萬物遺棄般的空空如也,我更愿意忍受這種滿滿的逼仄的壓迫感。
無異于飲鴆止渴。我想起那些被我養(yǎng)死掉的花草,它們的死亡恰恰與我近乎暴殄天物般的貪婪相反,我剝奪了它們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質(zhì)——陽光、清風(fēng)、雨露、新鮮的空氣——除此,它們并無其他除活命以外的任何需求——而我自私地認(rèn)為已經(jīng)把最好的給予了它們,這種自以為是譬如祖父覺得他一生夢寐以求的高級會計師資格證才能確證他生命與人生的全部意義,譬如我認(rèn)為那些我無法把握、已然流逝的虛空東西才是生命中最為珍貴與應(yīng)該有的。我和他都忽視了命運恩賜我們的一湯一飯一絲一帛,四季的姹紫與繽紛,即便是陰暗的雨天,雨水也是在潤澤萬物的。我和祖父都無法勘破那些人生的至暗時刻,那些無從把握與擁有的,其實都是人生路上必須經(jīng)過的風(fēng)景,只能是經(jīng)過而已。我們卻非要擰著時間的腳步不前?;ú轃o法言語,它以犧牲性命的代價向天地的靈長類生物喻示萬物順時而生這樣顯而易見的樸素道理。
我坐在溢滿的房間里,像個在陌生環(huán)境里迷路的人。那些塞滿各個空間的物品無辜地望著我——其實一年到頭我也不見得能用上一次,它們有的甚至還套著塑封,連塑封都是嶄新的。我從角柜底端抽出一根如意棒子,當(dāng)初在一個地攤上看見賣貨的中年婦女揮舞著它拍打自己的肩膀。那是一根半只手臂長的薄薄的鐵桿子,把手套著紅色的硬塑料,另一端是一個塑料半球,上面長有柔中帶堅的牙齒,拍打時那些柔軟但卻又有適當(dāng)力度的牙齒便落在身體的某個部位,發(fā)出“噗噗”的悶響。那根桿子顫悠悠的,揮舞起來呈現(xiàn)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落在人身上的、帶牙齒的半球完全是靠著這弧度的彈力起落的。我和老板討要了她手里的如意棒,曲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揮舞,感覺蠻舒服。長年累月伏于電腦前,我的腰椎和兩肩早就僵化成塊狀的疙瘩,這根如意棒正好能捶打散這些鈣化一樣的僵硬肉塊。于是便買下,并不貴,五塊錢。它其實最開始是放在電腦桌上的,以便我在肩膀酸痛之時順手拿起捶打。但很快的,它便又落到書桌抽屜里,和各類證件混在一起。因為它常常阻礙我放置其他東西,比如剛寫完打印出來的稿件、水杯、書、筆筒、眼鏡、字典。又過一段時間,我在翻找駕駛證時,它的長桿子卡在抽屜的邊沿上,以致妨礙抽屜的推拉,于是又將它放置到客廳角柜的一沓卷筒紙上——那也是可以隨意被發(fā)現(xiàn)的位置。至少在那一刻,我的意識里仍然覺得它還是會在我的日常里占有一席之地。而后,它便一再往下挪,直至墊底,被壓在一包原味麥片、一袋酸嘢、一袋黑豆?jié){粉,然后是那沓卷筒紙之下。直到現(xiàn)在,那根如意棒我一次都沒用過,半球的那端還套著透明的塑料紙。其實這屋里的很多東西都有如它的遭遇,有的甚至完全被我遺忘掉了,冷不丁從角落里抽出來,我已經(jīng)記不起當(dāng)初因何想法買它,在哪里買,是什么價位。不管是物還是我,我們彼此之間都有一種陌生感。它們像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簇新得讓我無法意識到我已經(jīng)是它們的擁有者,并且已經(jīng)擁有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事實上,它們才是我的擁有者。譬如在祖父漫長的一生中,那本高級會計師資格證整整羈絆了他幾乎大半生。祖父是幸運的,至少他沒帶著遺憾離開人世,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時光,他終于掙脫了羈絆,刪繁就簡,像一株植物一樣簡單樸素地活著,只需要陽光雨露,能夠遮頂?shù)奈蓍芘c遮體果腹的簡單衣食,他讓自己最后幾年的生命變得像熟透的稻穗般充實而飽滿。
我不能對死掉的花草與祖父生命最后歲月的選擇無動于衷。我得打破一點什么,使故步自封般的生活綻開一些裂縫,讓陽光和清風(fēng)流淌進(jìn)來。
我開始一點點清理掉使房間變得擁擠且雜亂無比的物品,將它們從儲物柜里、衛(wèi)生間里、屋角落里、衣柜里、陽臺上、鞋柜櫥柜上,甚至衣柜和冰箱頂上釋放出來,集中堆放在客廳的地板上。它們越積越多,最后像一座小山那樣堆滿半個客廳,絕大部分的東西依然簇新如故,并且掛著吊牌,裝麥片的快遞箱子連封口都沒拆掉。在整理出來的物品中,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跻诘厝邔ふ业囊浑p玫紅色七厘米高跟鞋,居然在衣柜里的一個角落被發(fā)現(xiàn),它隱匿在一件早就該清理掉的紫色羽絨服之下。這是一雙緞面鞋子,鞋面上鑲著兩條穿了瓷白色細(xì)顆粒珍珠的鏈子,呈一個微彎的弧度置于鞋面上,那抹玫紅色妖嬈得讓人想到人世間的所有美好。我記得它是為了一個期待已久的中秋節(jié)準(zhǔn)備的,當(dāng)時秋款單鞋剛上市,九八折后還要四百多元,我還是毫不猶豫就買下了。然而那個中秋節(jié)毫無預(yù)兆地演繹了一場生離(也許是早就有預(yù)兆,只是我耽溺于過往那些美好的瞬間,而忽略種種明顯的疏離跡象),我獨自在陽臺待到將近十點,才望見那輪清冷的圓月懸在林立的樓群之上。對面樓的陽臺上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燃起拜月的蠟燭和香火,人們擺上供奉的中秋食品,圍聚于陽臺之上,那些歡聲笑語隔著一段不遠(yuǎn)的距離與我遙遙相望,我無法企及它們。那晚我的陽臺籠罩在清亮的月光之下,沒有半點星火,這雙玫紅色的緞面高跟鞋成了那個中秋唯一的拜月品。后來將鞋子隱匿起來,甚至忘卻了隱匿它的地方,但它依舊影影綽綽活在我心里。譬如許多我早就該遺忘、早就該放棄的事物,它們被我人為圍困于心里,并給它們筑上森森壁壘。時光的流逝并未讓我有所啟迪,并未讓我學(xué)會取舍,學(xué)會放棄。
客廳的地板慢慢變得擁擠起來,這些曾被我精心挑選回來的物品,我看見它們背負(fù)著關(guān)于我的件件往事和種種情緒,我看見我的哭泣、我的淚水、我的脆弱、我的孤獨、我的狼狽、我的力不從心、我的無可奈何,以及我的各種無法挽留亦無可避免的痛苦失去。我面紅耳赤地站在這堆物品跟前,像與另一個破損不堪的“我”相對,那個“我”是屬于過去的,流著陳舊的淚水,有陳舊的傷痕。然而她的表情卻極為傲慢,目光斜睨著我:她諳熟人類是一種念舊生靈,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困在回憶里無法破繭而出。舍棄舊物的過程是與舊時的自己搏斗的過程。那些被清理出來的、拖拽著我不肯放過的舊時光的物品,一件件、一樁樁,猶如舊我身上的肋骨,被另外一個我親手一根根拆掉,它們血肉模糊,產(chǎn)生遙遠(yuǎn)而劇烈的陣痛。房間里安靜極了,陽臺之外深秋的天空高遠(yuǎn),我在六樓之上幾乎聽不見來自地面的聲音。我聽見寂靜的空間里兩個我在做無聲的奮力搏斗,不管是哪一個我的拳腳揮打到對方的肉身上,彼此都同時感受到來自心臟撕裂般的疼痛。我蹲坐在那堆物品面前,因為緊張而渾身僵硬,并喘著粗氣。告別其實不只需要淚水,還需要與淚水相匹配的勇氣與力氣。
我慢慢站起來,感受到血液流向麻木的雙腿,像有一萬根針刺在雙腿上,我努力站穩(wěn),等待血液平穩(wěn)地灌入并如常循環(huán)于我雙腿之內(nèi)。我開始將這些物品一一收拾進(jìn)藤條筐里,然后從六樓慢慢搬運下來,一件一件在單元門口邊的垃圾桶旁整齊碼好。我將會在旁邊寫一張紙牌,上書:鄰居們?nèi)缧枰堧S意挑選。
放它們走,去該去的地方。
我知道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需要理性地克制與隱忍,及時清空那些本不該有的欲念。我們終其一生的種種搏斗,多半不是肉體上的病魔,而是我們?nèi)馍砝锏男哪?,那是另外一種看不見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