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書
一
一場下在童年深處的暴雨,牽引我一頭闖入河流的疆界。
那場暴雨自桂西北山麓撕扯黑云紛紛揚揚而來,大風呼嘯,草木傾身搖晃,老宅對面的紅旗山亂云涌動。頃刻間,雨點啪啪打到屋瓦和泥地上,水花連同塵土飛濺,溫熱而淡香的草木味、泥巴味升騰彌漫。
那時,我還沒上學。站在石墻黑瓦的老宅前,天空的鍋底被砸破,雨打額頭,飛奔尖叫跑到野馬河上游,那塊往常被我當作滑滑梯的巨石已經(jīng)有渾黃的濁水流淌。興沖沖脫下衣褲一把丟到草叢里,光溜溜從巨石上頭滑到下頭,又從下頭爬到上頭,反復光屁股哧溜滑下。尖聲怪叫是此時野性的狂歡,刺破四面高山對一個孩童的禁錮。
流水越來越大,四野昏暗。一道雷電劈空打下來,白光閃耀撕裂天空,恐懼像只沉睡驚醒的貓一躍而起,趕緊手忙腳亂爬上高過人頭的土坎。頃刻間,山洪自高處咆哮奔涌而下,石頭翻滾撞擊發(fā)出怪響,仿佛千百只虎豹齊頭并進殺出密林。不禁顫抖后怕起來,要是還沒離開那塊光滑的巨石,山洪肯定把我卷下去,等待我的只會是身首異地斷臂殘肢。
目擊——桂西北的野馬河贈予我具備在場性質(zhì)的語詞。雨中,我目擊幸運女神折斷一根樹杈抽打烏云,用電閃雷鳴將我趕出山洪暴發(fā)的河流。我全身而退,毫發(fā)無損,但也命懸一線,兇險異常。
上小學后,每天天還沒亮我就吱呀推開老宅木門,走出桂西北一個叫巴額的小寨子。有時清冷的月牙掛在山頭,鐮刀一樣收割殘夜的尾巴。有時天地黑得認不出爹娘,只能一步緊挨一步往前走。
走著走著,驚動草叢中潛伏的蟲類和停落灌木叢的小鳥。蟋蟀驚慌彈跳,螳螂昂頭怒視,草叢沙沙作響。強壯的鳥兒張開翅膀一飛而起,幼小的雛鳥把頭埋進枯葉,灌木叢嘩嘩搖擺。
走著走著,我就跑起來。
跑過茶油林,這里埋葬著早夭的孩子,小小的墳包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白幡隨風飄搖。每一次硬著頭皮鉆到里面尋找黃牛我都心頭哆嗦,一有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逃出山林。
跑下黃泥坡,泥巴路又彎又陡。讀小學那幾年,我目睹漫向天邊的野草綠了又枯,枯了又綠,一群嘰嘰喳喳的鳥兒在樹梢上起起落落,它們總是一消失就有大半年,到了來年春天,又像走失的人找到回家的路飛回樹梢。
跑上野馬河邊,每到插秧季節(jié),河岸上的田坎都是濕滑的,我飛奔而來,很多次腳底一滑,仰面跌倒摔到田里。爬起來下到河邊,脫下褲子搓洗泥巴擰干再穿上,等到進了教室坐下,凳子就濕漉漉冒著熱氣。有時,我還會在野馬河邊踩到滑溜溜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吐著芯子的蛇,嚇得我魂飛魄散。我生性怕蛇自此而始,如若有人迎面丟來一節(jié)干枯的黑樹枝,有時候我會誤認為是蛇,導致的結(jié)果是立馬怪叫一聲逃之夭夭。
野馬河是孤單寂寞的,但給我的快樂卻是如此歡暢。春寒料峭時,我在細雨中踽踽獨行,砍下根系伸進河里的柳樹枝條,插進老宅屋角的泥地,用不了多久,那枝條便發(fā)出嫩得讓人心疼的新芽,再幾個月過去已是滿目青翠,貨真價實活成了柳樹的樣子。節(jié)假日時,把牛趕到山上,我便跳進野馬河里撲騰,赤條條打開自己的肉身,水面上的陽光和云朵晃晃悠悠拍向岸邊,恰如多年以后我在河岸上打開自己的心扉,空茫的慨嘆在胸腔里縈繞回旋。那些個獨屬于少年的傍晚,跟著一甩一甩的牛尾巴走回家,手里拎著用草莖拴住的幾只螃蟹,螃蟹鉗子在動,鉗不住我的手指,只夾住炊煙升起的晚風。
每天,我這個走讀生要沿野馬河畔來回走四次,早晨上學一次,中午放學一次,下午再重復一次。只要不是暴雨傾盆的雨季,這條河流都用潺潺流淌的水聲伴我奔走。有的河段鵝卵石光滑碩大挨挨擠擠,青草野花漫成一片。有一次腳板帶風跑過河邊,一株野花撐著修長的莖稈開出鵝黃色的花朵,像是撐起一輪小小的太陽。她開得孤寂孤傲,遺世獨立,曠野里除了我停下腳步注視,再難有人一睹她很快凋謝的芳容。
讀中學時的一年中元節(jié),也就是壯族人俗稱的鬼節(jié),一個號稱大力士的屠戶硬是藐視洪水季節(jié)的野馬河,在眾人面面相覷中,把兩袋各一百斤的尿素扛上肩,深一腳淺一腳蹚過河,嘿嘿兩聲放下尿素袋。返回又蹚過河來,又把兩袋尿素扛上肩,身子踉踉蹌蹌,到了水流最急的河中心,撲通一下,尿素袋落水,屠戶手腳掙扎拍打河面,眨眼之間就被沖下河道?;艁y的人群只看到河水激起千層浪奔騰而下,聽到急流的嘶吼在高山之間震蕩。
三天之后,屠戶的尸體浮出野馬河下游的石馬湖。那一陣子,人們對洪水的畏懼從野馬河延伸到石馬湖,從石馬湖擴大到溪流、山澗、水塘。他們都把自家的小孩看得緊緊的,只要孩子脫離視線范圍,呼兒喚女的聲音就在村寨里心急火燎地響起。
天空垂落河流,河流擁抱天空。野馬河就是以這樣或溫情脈脈或殘酷慘烈的方式,給予我與河流有關(guān)的初始感知。既接納我這個裸身戲水的孩童,也把屠戶猛地攬入懷中,仿佛魚蝦和螃蟹、鵝卵石和野花野草,都是河流的懷抱之物。
后來,我真切明白,與一場暴雨迎面相撞,每個人概莫能外。恰如生命中總要遇到幾條形貌嗓音各異的河流。這種觀照方式在漫長的時光里以無意識的方式潛藏,當我此時回頭一望,體內(nèi)日夜流淌的水聲就奔騰而出,不可遏止。
二
從小學畢業(yè),進入野馬河畔石墻泥瓦的中學,我咬牙苦讀下去。參加中考不久,一個大雨滂沱的清晨,我收到了宜州民族師范學校公費生錄取通知書。我那走出野馬河、走出山野對既定命運團團裹圍的渴望終于如愿以償。
坐上臥鋪車遠赴宜州那一天,到了東蘭縣地界一座長長的鋼筋水泥大橋,車上的人抬頭側(cè)身望向窗外?!翱矗t水河,紅水河!”有人叫起來。
透過車窗,伸長目光,我看到一條水面寬闊清幽的大河橫亙在兩岸高山之間。在此之前,我只在野馬河見識過山洪滾滾而下的樣子,寬不過五六米的河面似乎也只容得下寂寞的野花野草,以及大力士屠戶在水里無力地掙扎。十七歲第一次出門遠行,像紅水河這么寬大,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河,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自野馬河出發(fā),跨過奔騰的紅水河前往兩百多公里的宜州求學,對當時的我來說極具改變命運的象征意義。自此一去,三年畢業(yè)后我將不再和父輩們一樣,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地里刨食,經(jīng)年累月把自己熬成滿臉褶皺,端著粗瓷大碗欲說還休的農(nóng)民父親形象。盡管多年以后,這樣的認知在黑夜中發(fā)出自嘲的冷笑,但當年跨越紅水河閃現(xiàn)的欣喜卻是真實得無懈可擊。
在師范讀書三年,我六次往返跨過紅水河。如果是夜晚到達紅水河大橋,這條河流就用兩岸稀疏零落的燈火迎接我的到來,天光籠罩下的紅水河,依稀看到朦朧的河面輪廓,有漁民亮著燈搖船撒網(wǎng),網(wǎng)落網(wǎng)起,不知收成幾何。若是白天,紅水河就伴隨飛馳的汽車,畫卷一樣在我的注視里呈現(xiàn)她的奔流不息和綠水滔滔。河邊,入水玩鬧的孩童光腳上岸,沉寂的河面白鷺飛翔,草葉之上晚霞火紅。長龍臥波,浪花拍打礁石,岸上的稻田谷穗頭顱低垂,茫然張望的蟻蟲聽到水珠轟然下墜的聲音。
此時,就在萬家燈火的此時,兩手扶住方向盤的東叔開著小四輪,突突突一頭闖入二十多年前的紅水河岸邊。
那時,東叔是鄉(xiāng)里唯一開小四輪搞長途營運的人。車子車廂不大,能容下六個人。但東叔不管這些,滿滿當當塞下八九個甚至上十個人,用鐵條搖把插進車頭柴油發(fā)動機孔洞,搖,手臂掄成飛旋的圓圈,搖。嗒嗒嗒幾聲,排氣管冒出黑煙,柴油的氣味瞬時四下彌漫,在旁邊或站或坐的旅客咳嗽幾聲,抬腳上車。東叔掛了擋,車子老牛爬坡似的從野馬河邊向彎彎曲曲的沙石公路開去。到了縣城,放下短途旅客,又撿上一車人,突突突,緊趕慢趕繼續(xù)前進。六七個小時過后,車廂里的人滿臉土灰,頭發(fā)板結(jié),顛簸得全身快要散架才踏上東蘭縣境。
拉客到了金城江,東叔并沒有開著空車回來。他從批發(fā)市場低價買下時髦的男女時裝、紅糖大米水果、香港電影電視劇錄像帶,又是滿滿當當一車拉回鄉(xiāng)里轉(zhuǎn)手賣掉。幾年下來,東叔腰包鼓脹,講話的聲音拔高好幾度,原先低矮破爛快要塌掉的木樓,換成了兩層水泥磚小白樓。我第一次知道錄像機這個東西,是在街上的錄像廳看到的。當錄像帶灌進機子里,摁下播放鍵,彩電就大放異彩,有時是周星馳的《賭圣》《賭俠》《逃學威龍》《武狀元蘇乞兒》,有時是劉德華、郭富城、黎明、張學友四大天王的演唱會。而有時呢,是三點式的漂亮女人,在游艇上、沙灘邊,輕步徐行,起舞歌唱??傊牵氨然帷背蜄|叔帶回來的種種新奇東西,讓我們目瞪口呆,大開眼界。
有一陣子,街上淺抹口紅的時裝店老板娘望著空闊的馬路,盼不到熟悉的小四輪突突突開過來,更不用說會看到東叔剎車熄火,風風火火跳下駕駛室,從車廂抱下五顏六色的服裝,重重丟到店面地板上。錄像廳的平頭老板也久不久站到馬路邊,朝路的盡頭張望。他手頭里的錄像帶已經(jīng)反反復復放了好幾遍,客人已經(jīng)看膩了,等不到東叔回來換上新片,只能反反復復把舊片放下去。食品店的母夜叉張媽干脆罵起來:“這個死鬼老東,該不是在金城江討了新老婆,不回來了吧!”
結(jié)果在一個一街人沉沉睡去的黑夜,東叔回來了。不是開著突突突令人討厭又令人想念的小四輪回來,也不是被人騙光錢財光著腳板走回來,而是躺到一輛專門替人收尸的車上回來。天亮的時候,人們聽到東叔的小白樓傳來呼天搶地的哭喪聲,鐃鈸咣當咣當響。這樣的聲音響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清晨,東叔被埋葬到房屋的后山上,白幡在風中輕輕搖擺,仿佛他連人帶車墜入紅水河時,一棵翠竹無風而動枝葉搖曳的樣子。紙錢飄舞,孝男孝女長跪不起,哭泣聲遠。長眠的東叔大概不知道,紅水河在一百公里之外用涌動的怒吼祭奠他的死去。
此刻,凝神回眸,記憶拉回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的一個夜晚。
那一晚,我借宿縣歌舞團朋友的宿舍,剛住進去不久,聽到隔壁房間一個男子放聲號哭。朋友說,這個哭得不像樣子的人是他們歌舞團的編劇,平時大家都叫他老漁。
我們走進編劇的房間,那里已經(jīng)是滿室焦黑,原來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火災。那一晚全城停電,編劇點燃蠟燭把寫到一半的劇本繼續(xù)寫下去。寫到半路出門解手,回來時房間火光沖天,大概是蠟燭翻倒,點燃了手稿。大院里的人都趕來救火,火是撲滅了,編劇卻癱在地上放聲大哭,不是心痛被子衣服全被燒毀,也不是壓在枕頭下的幾十塊錢燒成了灰,而是他歷年來寫下的劇本稿子全都付之一炬。
眾人都安慰他只要有命在,劇本可以重新寫。
“寫不回來了,寫不回來了!”
編劇帶著哭腔來來回回重復這句話。大家苦勸不住,只好先行離去,留下他靜一靜。
我和朋友一人一邊架住他的胳膊拉到我們的房間,讓他躺到另一張床上。全城黑暗,雨也緊一陣松一陣下起來,風吹刮著大院哪一扇沒關(guān)緊的窗戶,啪啪啪響。
朋友點了一根蠟燭,在跳動的火苗里,編劇裹緊被子,身子還在瑟瑟發(fā)抖。
“知道人家為什么叫我老漁嗎?我是在東蘭紅水河邊打魚長大的?!本巹∽詥栕源?。
在老漁的講述里,我的眼前跳出綿延不盡的大山,紅水河在崇山峻嶺之間奔涌而出,沿著河道一路高歌向前。一個褲管高高卷起的小孩腳踏竹筏,手撐竹竿劃向河中心,手起手落,撒網(wǎng)收網(wǎng),魚在網(wǎng)里活蹦亂跳。遠處的河面霧氣彌漫,寨子人家在暮靄里打開家門,老人站在竹竿編排而成的曬臺上,破開嗓子叫喚兒孫。
回到家把魚下了鍋,吃完晚飯侍候老人睡下,老漁伏在桌案前埋頭苦讀。炸魚電魚的多了以后,紅水河的魚越來越少,等到老漁三番五次收網(wǎng)撈到的只是水藻和少得可憐的魚蝦,他知道紅水河已經(jīng)養(yǎng)不活他一家人,更供不起他去學校讀書的學費。
老漁在紅水河邊洗腳上岸。他在沙場掄錘砸過石頭,摸進礦窿偷過礦被追打得鼻青臉腫,也趕過馬把原木運到鋸木場,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寫出一篇篇稿子投到地方小報上。寫著寫著,幾年過去,從一所學校畢業(yè)成為小城歌舞團的一名編劇。
每寫完一個劇本,老漁就把手稿放到一個雕刻有花鳥蟲魚的木箱子里,像是完成一道儀式一樣,當合上箱蓋,他就點燃一支香煙,大口大口地吸,目光一遍遍撫摸箱子,仿佛里面裝著他的天地、他的一切。
“寫不回來了,寫不回來了……我的稿子,半生心血,全完了……”
老漁捂著臉再次放聲大哭。我跟著傷悲起來,一個人把文字看得如此重要,這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即使我搬出種種說辭安慰他,甚至講出英國作家托馬斯·卡萊爾手稿被燒,萬念俱灰后又重新燃起寫作激情,最后寫出《法國革命史》的故事,老漁也沒有被打動。我正要再說下去,呼嚕打鼾的聲音響起,他在淚流滿面中睡著了。
第二天,天還黑麻麻的,我穿衣下床,悄悄離開了這間宿舍。老漁躺在被窩里,不知依然在睡夢中,還是睜著雙眼等待天色大亮。
在東蘭差不多一百公里的流程里,紅水河泛起的浪花無數(shù),東叔和老漁只是她的波濤所達之處濺起的兩朵水花,大可忽略不計。但微小如我,與紅水河有關(guān)的最深記憶,卻不是她的驚人長度和碧波浩渺,而是那些從她的懷抱里走出來,以及一頭墜入她的襟懷里的人。如此一想,接通了與她相距一百公里的野馬河給我的記憶,和老漁從紅水河邊走出來一樣,我蹚過野馬河才走出山門。和東叔葬身紅水河一樣,大力士屠戶在野馬河也終止了人間呼吸。
我在回憶里旁觀野馬河傳奇人物東叔葬身紅水河。在紅水河的回響中傾聽老漁如何痛失手稿。
旁觀、傾聽——河流再次將語詞不假思索贈予我。它們兼具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的特質(zhì)。河流日日夜夜流淌,她還要繼續(xù)贈予我川流不息和風起浪涌。
三
在和東叔有關(guān)的講述里,我反反復復提起金城江。實際上,金城江既是一條河,也是一座城。發(fā)源自貴州荔波的打狗河順流而下,流經(jīng)廣西南丹、環(huán)江,進入河池市的六甲鎮(zhèn)后始稱金城江,江岸的小城即和此江同名。金城江和小環(huán)江匯合后流入宜州境內(nèi),稱為龍江。
二十多年前,我從家鄉(xiāng)的野馬河出發(fā),跨過東蘭縣的紅水河,抵達金城江,再轉(zhuǎn)車風塵仆仆到達龍江河畔的宜州民族師范學校。這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對十七歲出門遠行的我來說是多么遙遠。一天一夜地輾轉(zhuǎn)顛簸,白天就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江河,夜晚仿佛兩岸亮著燈火微光的湖泊,我如一粒塵埃在江河湖泊上游弋,塵土滿面,發(fā)如亂草,方才渾身酸痛躺到學校宿舍一張窄小的鐵架木板床上。
畢業(yè)后,我原路返回。從龍江河畔出發(fā),到達金城江,越過紅水河,回到野馬河邊教書。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從此以后,龍江河畔的茂林修竹、蒼翠青山只能成為記憶。兩手空空、才學平平,那時的我?guī)谉o返回宜州求職就業(yè)的可能。
蟄伏山野,那支撐軀體的精神一再遭遇重重擊打,難以言說。鄉(xiāng)村,遠觀謂之詩意地棲居,身臨卻是如漫山遍野的斑茅草,雖是柔弱無骨,但鋸齒也能將人割得遍體鱗傷。有一天,一個中年人滿臉怨憤闖進辦公室,大聲質(zhì)問高坐其間的人,為什么私下里要把他調(diào)到荒涼的大石山深處工作?!拔沂菗屃四愕娘埻?,還是打爛了你家的鍋頭,你要對我這么毒辣?”……他們吵得唾沫橫飛,一個把巴掌拍到桌面上,另一個捏緊拳頭揮向?qū)Ψ降念~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擠得密密麻麻,臉上泛出一絲絲興奮,似乎是生怕這場全武行很快戛然而止,生怕寡淡的生活一下子又陷入冷寂。
這兩個人,一個蝸居鄉(xiāng)村二十幾年,一個把官當?shù)糜兄ヂ榱4?,他們都是微小的人物,但微小里的強勢者也能把?quán)力用到極致,同樣能左右一個人的人生軌跡,把易碎如蛋殼的生活死死摁在墻角里。
同室操戈的事件過后,有一次我站在高樓欄桿邊,望著野馬河對面的高山恍惚出神。一位長者走到我身旁說:“這地方,能逃離盡量逃離……但是你怎么走出去呀?”他的意思我懂,身無銀兩,背無倚靠,憑什么逃離鄉(xiāng)村?我的眼前又閃現(xiàn)出一幅畫面:一個三十有幾的人借了一筆款,興沖沖敲響一間辦公室的門,意在把鼓囊囊的信封送出去,以圖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城里。結(jié)果開門的人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這個人碰了一鼻子灰,當天就把錢還回去,創(chuàng)下個人史最快的還款紀錄。
呵,逃離,一個轉(zhuǎn)身出走的動詞。我在空想中心馳神往卻又滑步跌倒。很多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精神的我從肉身的我發(fā)膚之上抽離,用陌生和驚訝的眼光將我內(nèi)視打量,之前我那所謂的十七歲跨過紅水河即象征命運的改變,只不過是腳踩虛空的淺薄之言——肉體的飽食無憂,如何包裹得住精神的迷茫與困頓?冷笑聲里,這另一個我甩出憤怒的耳光,打到麻木頹廢的那個我臉上,疼痛鉆心入骨。我仿佛從睡夢中大汗淋漓醒來,試著扯下眼瞳上的蛛網(wǎng),擦拭內(nèi)心蒙塵的鋒刃。
在野馬河邊幾經(jīng)掙扎徘徊,從泥淖中拔出腳來跨過紅水河,抵達金城江作稻粱謀,已經(jīng)耗費了十年的漫長時光。如果時光眸眼炯炯,在返回鄉(xiāng)村現(xiàn)場的路途中,一定看到我扛著試圖再次走出山野的愿念,跌跌撞撞走在野草漫過腳踝的老宅土路上。夕陽燃燒如巨盆的黃昏,我獨自爬上高山,遠望的目光被連綿起伏的群山阻擋、折斷。星星眨眼的黑夜,我來到夜蟲鳴叫的荒坡,把寫爛的稿子一頁頁撕碎點燃。
火光撲閃,不熄不滅。我想說的只是一個人在精神沼澤地里的跋涉與彷徨,還有那腳踩堅硬的黃泥地,試圖以長矛大戰(zhàn)風車的魯莽與荒誕,去與現(xiàn)實和解。于是寄居金城江,一個人沿著江岸緩步行走,有時候我什么都想,更多的時候什么都不想。
秋冬季節(jié),金城江碧波蕩漾,晨光晚霞在水面上晃動,魚鉤一甩就釣到頭頂?shù)奶炜?。到了春夏,亞熱帶季風裹挾豐沛的雨水鋪天蓋地而來,暴漲的江水漫過突兀聳立的礁石和高大茂密的刺竹林,向水位警戒線進逼。站在被我稱為邊橋的橋頭上,看到碧水柔波已經(jīng)被濁水橫流替代,江面上的木頭、枯枝、雜草跟隨打著旋的湍流向下游漂移。
有時候坐上岸邊伸向江邊的巨石,十幾步遠的涼亭里,一個白發(fā)如雪的老者拉著二胡,腦袋隨著悠長的樂聲搖來晃去,似乎沉浸在音符拉起的往事里。他有時來,有時不來,涼亭空寂無人時,我支棱耳朵試圖捕捉纏纏繞繞的二胡聲,空茫中聽到風中的樹葉嘩啦嘩啦響動。白鹡鸰在樹梢上啁啾跳躍,有時它們突然飛出樹林聚合成一朵云,又倏地分開各奔東西。
如果來得恰是時候,我會在河岸公園的小廣場草地上遇見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把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放到柔軟的草地上,孩子抬起手臂,一步一步試探摸索著走,鴨雛絨毛般稚嫩的笑聲濺落草尖。不遠處樹蔭下的垂釣者魚竿晃動,拉竿收線,一尾河魚躍出水面,水波晃蕩,水紋一圈圈奔涌追逐。
走著走著,一時興起我就跑起來。跑過邊橋,跑過沿岸馬路,跑過觀景臺,跑出薄霧彌漫的拂曉,跑進夕陽牽出月亮的黃昏。
跑,向前跑。很多次,跑過金城江邊的健身步道,一個坐著輪椅的平頭中年人和我不期而遇。他雙手扶輪向前,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似乎歲月深處的至暗時刻都在這笑容里一一消融。他遇到了什么以致坐上輪椅,又如何放下所經(jīng)歷的一切,用笑容抵抗和承受了生命的重擊?我無從問起,每次和他目光相撞,然后錯開身子,他繼續(xù)扶輪向前,我雙腳踏地繼續(xù)奔跑。
跑,向前跑。跑過河岸上的一家車行門前,我把目光投放到過往的影像里,記起店主是一個離異的女性。有一次朋友應她之邀拉上我來這里吃晚飯,酒喝到半酣,她突然問我平時看些什么書。我說我之前偏重于讀路遙、莫言、余華、蘇童、畢飛宇、陳應松、閻連科等作家的成名作,現(xiàn)在傾心于張宏杰、祝勇、蔣藍、陳啟文等作家的非虛構(gòu)文本。女店主眼光迷離了一下,似乎對我說出的一串作家名字聞所未聞。我自認為對話是無法溝通,不知所云。但她卻說:“我現(xiàn)在晚晚讀《西藏生死書》,一本沒多少人去研讀的經(jīng)典。讀著讀著,我就覺得,人既要不怕死,也要不怕活著……”我大感詫異,沒想到貌似高冷、目光絕不輕易長久垂落他人臉龐的人,竟然對這本討論嚴肅生死課題的奇書產(chǎn)生興趣,而且平地起風,語出驚人。
跑,向前跑。如果時光也是一條可以容納腳步飛奔的大道,我也要再次跑過野馬河,向東跨過紅水河,繼續(xù)向東踏進金城江地界。牽扯風聲的身后,大力士屠戶、東叔、老漁從睡夢中醒來,翻身下床。
大力士屠戶把鋒刃閃光的屠刀掛在屋檐下,肩扛犁耙走上稻田。
東叔從木箱里翻出小四輪鐵條搖把,丟給打鐵鋪的老劉,讓他打出一把上好的菜刀。
月光斜斜照在窗臺上,老漁把頭從稿子上抬起來,興奮得拍腿大聲叫好。
跑,繼續(xù)跑。一路奔突,迎風向前。
而江水不見驚濤拍岸,泛起粼粼波光擁抱人來人往,光影重重的彼岸,那些被河流贈予目擊、旁觀、傾聽、逃離、寄居屬性的人,一一浮出此岸喧嘩的水面。
靜水深流抑或暗流洶涌里,唯有江月孤懸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