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 冰
1
母親有雙大腳。冬天的鞋要買到四十三碼,才能穿下一雙稍厚的襪子。
她說,腳越大的人,離地越近。
年幼時我不明其意,但看母親的腳板,又長又寬,兩塊跖骨對向凸出,踩在地上,倒真像兩個扳手般將她和大地擰在了一起。
母親走路極快,哪怕挑著擔子在崎嶇的山路上也能虎虎生風。而我打小懶于事、墮于行,但凡出門,每走幾步就會鬧著要坐下來休息一回。后來母親便想了個法子,給我講她和太姥姥的故事,吊著我的癮頭一路跟行。
太姥姥是個“抱小姐”。她從小纏足,一雙三寸金蓮,鮮少沾泥,即便偶爾拄著拐杖下地幾步,也像只被燙腳的蝦米,極為痛苦遲緩。太姥姥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像普通人那樣能跑,能跳,能出門,而不是坐在門檻上望了一輩子的山,卻一步都沒走近過。
春天的山花、夏天的河流、秋天的稻田、冬天的霜雪,太姥姥全都沒見過,她的四季就是后院里的那幾株枇杷、葡萄、石榴和柿子,經(jīng)年反復。
太姥姥一生沒吃過農(nóng)活的苦,卻受夠了裹腳的罪。為了避免悲劇重復上演,她坐在廳堂里,一根拐杖把地面杵出數(shù)個深坑,說若是誰再讓家中子孫裹腳,現(xiàn)在就把她綁到牛身上,她寧愿去犁田,不想做廢人。太姥姥的明理,讓家中的女孩從外婆那輩起,相繼逃過了被裹挾的一生。只可惜,解放了的雙腳又被生活捆在原地。貧困猶如大地的須根,將所有人緊緊纏繞。
母親出生時,新中國剛成立不久,百廢待興,人人都在溫飽線上掙扎,更遑論我們這些山里人家。我的故鄉(xiāng)在河池環(huán)江,那個九分石頭一分土的地方,摧殘人們命運的不僅是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還有艱難的生存條件。一個六口之家,三個孩子,兩個大人,外加一個進出都要抱著的老人,母親童年的苦難可想而知。
那時,外公是家里的天,上山下地全得依仗著他。沒辦法,太姥姥身邊離不開人,必須要外婆貼身照顧著吃喝拉撒。母親作為家中長女,從小就得幫著做家務和照看自己的兩個弟弟。可即便如此,重男輕女的外公依舊認為這碗水遲早要潑出去,往里面多添一滴都是浪費。對她動輒罵,惱輒打。
村里人的俚語,有時粗鄙得難以用語言去解釋,卻總能精準地囊括進某些器官,讓人羞憤欲死。
母親不知道為此暗自哭了多少回。外婆性子軟,看著孩子一身傷痕,能做的也只是流著淚給她抹藥,不敢貿(mào)然去挑釁家中頂梁柱的權威。畢竟外公一撂挑子,這天就塌了。
太姥姥也跟著難過,攥緊母親的手,反復地說:“兒啊,別哭,這不是你的錯?!?/p>
可錯的是誰呢?太姥姥也說不清。母親只能自己尋找答案。
吹著山里的風,母親把自己長成了草。外公打她罵她,她就彎腰,把身體俯到泥里去,等著下次再站起來??伤囊簧椭荒苓@樣了嗎?母親充滿了迷茫。直到有天她從在村里任教的老師口中聽到了一句話:知識改變命運。母親才終于找到了生長的方向,她要求知、想上學。
不料,比知識先來一步的是災荒。那個時期,母親的兩個弟弟接連死去。一個餓死,一個為了填肚子把枇杷籽吞了下去,生生噎死。太姥姥哭瞎了雙眼,外公受了極大刺激,縱使母親也餓得只剩下個枯瘦的身體頂著一個巨大的腦袋,仍舊變本加厲地責難于她。一時間,烏云有如華蓋,籠罩四野。
待到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有所好轉,村中的學校在1967年再度響起書聲,母親早已過了上學的年齡。母親渴望著知識,就像干涸的田,不分晝夜地渴望甘霖。為了聽老師講課,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劈柴燒水喂豬做飯,待到把一切都打理好之后,外公出門干活,她就悄悄到教室外蹲守。
課堂上,老師讀一句,母親就蹲在墻根下跟著念一句。那聲音大到連老師都無法忽視,找上了門來。
老師說,母親是他見過最好學的女孩,迫切地懇請外公松口,讓她上學。外公一斧子劈在地上,說女孩讀書沒用,只要會做飯干活和生孩子就夠了。
見外公態(tài)度強硬,老師也急,嗆聲道:“你不讓她讀書,以后生了孩子能數(shù)得清楚有幾個嗎?”
外公惱羞成怒,操起地上剛劈的柴追得老師抱頭鼠竄。那老師是個聰明人,邊勾著外公往各家里躲邊嚷嚷,說外公欺負知識分子,看不起知識分子就是對黨和國家的政策有意見。
村里人呼啦啦全被老師喊了出來,外公頂著一個“大帽子”,騎虎難下,這才終于松口,讓母親跟著上了初中。
彼時恰逢小舅舅出生。為了讀書,母親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年紀,背著另一個嗷嗷待哺的孩童,披星戴月地干活,見縫插針地學習,不僅惡補了小學的課程,還趕上了中學的進度。可母親的聰慧與上進并不能打動外公,聽聞母親還想讀高中進而考大學,外公的大戲又開場了,家里的東西每天隨著他的叫罵乒乓作響。因為讀高中就意味著要到縣城里住校,既要花錢,家里又少了一個勞動力,這筆賬就像他胸中那口怒氣一樣難平。
即便母親什么都沒說,太姥姥也沒看到,但僅憑每天醒來枕邊摸到的潮氣,她也能算得出母親又哭了多久。在外公剛扔完杯子的飯桌上,太姥姥摸索著,脫下腕上的玉鐲,讓外公拿去當?shù)?,換成學費給孩子上學。其實那鐲子成色并不好,卻是這個貧困家庭里最昂貴的家傳之物。外公噤了聲,不敢收。母親也不同意,她決定靠自己掙學費。
當時恰逢村里修水渠,母親報了名到生產(chǎn)隊挑沙。那時候村里修水渠,挑沙的都是些成年人,每人一擔挑上百斤不等的沙石,從山里的石場到田頭的工地,不停往返。忙活一整天縱使能掙滿十個工分也才能抵算兩三毛錢。可就是這一丁點的增補,宛如烏云里裂進來的曙光,讓母親看到了希望。
為了湊錢讀書,母親每天僅睡兩三個小時,早早把家務做完就到生產(chǎn)隊報到,從凌晨干到天黑,一趟趟地趕。有時候母親在半夜里回到家,累得只想倒頭就睡,卻發(fā)現(xiàn)鞋子早已脫不下來,腳板上不斷被磨出的血泡,早已將腳掌和鞋底整個黏到了一起。
就這樣,母親咬著牙,硬是靠著在生產(chǎn)隊加班加點地挑沙,或是翻山越嶺把村里的瓜果挑到縣城賣,湊出了學費。她的雙腳,也在肩上不斷被壓實的重量中,越長越大。
過去住校讀書,除了學費還要按時往學校上交米糧,作為生活必需。給了米,外公就拒絕再給母親任何費用,并勒令母親每周都要回家?guī)兔Ω苫睢?/p>
長年的困苦早將母親的性子磨得無比堅韌。沒有生活費,她就靠著交給學校的糧食換米飯,然后每周回家炒一罐酸菜或是黃豆帶去學校配飯。有時候天氣熱,帶去的菜壞了,她就用開水泡白飯,饑一頓飽一頓地讀完了高中。
縣城到家鄉(xiāng)那十數(shù)里的山路見證過母親的汗水,那些長滿了倒刺的荊棘,曾在母親義無反顧的踩踏下呻吟,也曾為了母親的徒勞無功而吶喊。
母親的大學錄取通知,被外公撕碎扔進了火塘。那時,太姥姥早已故去,家里再沒人為母親發(fā)聲,即便學校有人輪番上門給外公做思想工作,他就是咬死了不同意。擺在母親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嫁人生子,圍著鍋邊灶臺轉;二是參加工作,投身社會大生產(chǎn)。
在讀書這件事上,母親說她很難原諒外公。甚至好幾次,她走在這條山路的時候,都委屈得想要從山上跳下去。
母親說這話時,我和她正坐在外婆家和縣城必經(jīng)的山坳處小憩。這座高達數(shù)十米的山,嶺上怪石嶙峋,崖下雜草叢生。每次攀爬我都手腳并用,心中發(fā)怵。
“那后來呢……”我問得有些小心翼翼,因為母親的神情過于悲傷,風一吹,就碎了一眼的光。
一切幸有太姥姥。在母親被迫離家到別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那晚,外婆悄悄塞給了她兩雙鞋。那是兩雙自制的布鞋,藍色的面,黑色的底,上面的針腳大部分歪歪扭扭,不甚美觀,卻十分結實。
太姥姥并不知道母親想要讀的高中和大學是什么,但是她能感受得到孩子想要離開大山的渴求。所以她打算為孩子做幾雙鞋,讓孩子能走更遠的路,去更多的地方。雖然很早就開始準備,可是因為瞎了眼,做得慢,只能摸索著一天縫一點。最后鞋沒做完,太姥姥就走了,外婆便接了手,繼續(xù)縫制她們共同的心愿。
“你們太姥姥是我這輩子最尊敬的人。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我?!蹦赣H把我抱在膝上,脫下我腳上的涼鞋,一點點拭凈我踩到坑里的泥。
我只在外婆家的廳堂上見過太姥姥的畫像,黑色的頭巾,黑色的交領衣,看起來和村里尋常老人沒什么兩樣。可母親手上的熱度,讓我開始有點想她。
2
母親繼承了太姥姥和外婆的手藝,會納鞋、織毛衣,以及制成衣。昔年家里人的新衣都是母親買回紙樣和布料自己縫制的。若是布料過于素凈,母親還會往上面繡些花草作為裝點。唯有一項,母親一直不會,那就是唱山歌。
唱山歌是山里人很重要的一項交流方式,消愁、解難乃至談情,都能大派用場。只是在別人學歌、對歌的時候,母親不是被家務纏身,就是在拼盡全力學習,根本扯不出別的閑情。
早年沒少有人對此非議,說一個女孩家浪費那么多錢去讀書,連句山歌都編不出來。母親就笑瞇瞇的,露出兩個小巧的梨渦,把目光又落回書里并不多話。
鞋子藏起了大腳,母親藏起了心事。
時代對女性的輕視,母親改變不了,她能做的只有改變自己。
母親性子要強,參加工作后肯吃苦、求上進,什么臟活累活都搶著干,樣樣不比隊里的男兒差,沒幾年就升任了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
以往那些喜歡高高在上指摘她的人,瞬間“神降凡塵”,每天夜里跑到家里找外公外婆對歌,轉彎抹角地各吐心思。有的唱,你女生得好面容,好比桃花二月紅,今把月老臺上供,拉來玉女配金童;有的唱,你家有女吃皇糧,我家孩子地里黃,鄉(xiāng)親之間不幫忙,老了孤苦悔斷腸……
外公的神色就隨著這些人的唱念一會放光,一會黝黑。最后直接撫掌一拍,決意多方相看,幫母親找個人家逼她成家。外婆急得寢食難安,當年她就是在務農(nóng)時聽說村里有人結婚,待她干完活回家想去吃席,才發(fā)現(xiàn)新娘竟是自己。
為此,外婆唏噓了一生,更不愿孩子重步舊塵,幾番托人給母親帶話,要她對自己的婚事上點心。但當時,沒能讀大學是母親心中最大的遺憾,她依舊一有空閑就捧著書看,并到處收集別人不要的大學教材進行自學。直到有天,她在生產(chǎn)隊的廣播中聽到了一個青年寫的稿子。青年的文筆雖稍顯稚嫩,卻不掩才情。他把寒門求學的經(jīng)歷融在筆端,一下就引發(fā)了母親的共情。
母親不想受到外力干涉,并沒有向家中明說自己的戀情,是外婆從母親納到一半的鞋底里看出了端倪。
在壯家人聚居的村寨,鞋子還有另外一層意義——用于男女青年定情。那雙瘦長的男鞋,儼然不是外公的尺碼。
發(fā)現(xiàn)女兒心思之后,外婆人生頭一回決定反抗外公。經(jīng)多番打聽,外婆鎖定了目標,用個布包裝了些許干糧悄悄進了山。等花了幾天時間回來后,一臉的愁苦。
母親相中的青年是個遺腹子,老家在深山里,既無田地也無房產(chǎn),僅有一寡母寄住在侄兒家,靠幫人做點零活拉扯他長大,就連他讀完高中的費用都是全村人一點點湊出來的。母親若是和他成家,不僅意味著要背上另一個家庭,更意味著要背上一筆不小的債務。
毫無意外,母親的婚事遭到了外公的極力反對。因為縱是貧窮,亦有等級之分。
可山里的姑娘熱烈坦誠,性子就跟花一樣,開了就開了,不看時節(jié)。母親懷揣著戶口本,帶著自己做好的鞋,甚至拉了一個證婚人,在一個雨打得瓦片噼啪作響的夜里,轟轟烈烈就去了,問對方愿不愿意娶她。
后來那個青年就成了我的父親。
我與許多人一樣不解。母親長得好看,大眼睛,滿月般的臉,年輕時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美人??筛赣H骨瘦如柴,額頭極大,兩個顴骨高聳,活脫脫一個鄉(xiāng)村葛優(yōu)。母親看中他什么?
“他有才華?!蹦赣H說。
才華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因為即便是父親這個詞,在我十三歲之前,都只是個模糊的概念。
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父母早年工作時常變動,下隊或是任教,都在遙遠的鄉(xiāng)下,沒辦法帶著我。外婆家、叔公家、表姨家、姑姑家……我趕著趟住。誰家農(nóng)事忙了,就把我送到另一家又住幾個月。這樣的情形一直到我上了小學,父母都調(diào)到縣城,我才算是相對穩(wěn)定了下來。
我穩(wěn)定了,父親卻忙得沒影了。他進了政府工作后,不是加班、培訓、出差就是到各個鄉(xiāng)鎮(zhèn)輪換掛職,經(jīng)常一去就是兩三年,我們真正相處的時間并不多。
別人口中的父親似乎很厲害,不僅一路升遷,還在政府工作期間讀完了大學,成了兩個家族里唯一的大學生,可在我眼里,他著實有些不著調(diào)。家里養(yǎng)了一頭豬,父親不賣整豬,拉著母親吭哧吭哧殺了又拖到集市擺攤賣肉,說能掙更多,最后虧了個灰頭土臉。他出差,說要買布回來給全家人都換身新衣服,我滿心期待等了大半個月,等來了一塊兩米長的布。我和他出門,指著羊蹄甲樹問他那叫什么,他一個生物系畢業(yè)的一本正經(jīng)告訴我那叫屁股葉樹,導致我到班上吹噓后被取笑了半年。
可奇怪的是,每次我的成績滿分,或是作文得獎,親戚朋友都說我是繼承了父親的才華。我一想反駁,母親就假裝摸我的頭,順勢捂住我的嘴,笑著附和說,“對呀,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她以后能像她爸一樣,讀很多的書,成為一個有才華的大學生。”
上大學就能擁有才華嗎?那母親才應該是我們家里最有才華的那個呀……
母親或許早已忘了,那年政府相關領導到家里來做工作的時候,我也在。對方坐下來沒多久,就開誠布公地對母親說,打算從我父母中調(diào)一個人到政府辦上班,他們希望母親去,雖然工作忙,但能提供機會送她去上大學,讓她好好想想。
那一整夜,母親坐立不安,慌慌張張地端茶倒水,不是踢到桌腳就是打翻杯子,水流得滿桌都是。我坐在墻角的桌子邊寫作業(yè),偏過頭來,就撞進她晦澀難解的雙眸。
我見過村里人養(yǎng)的鷹。那本該在天空中翱翔的猛禽,被剪去飛羽,套上腳鐐拴在院子里。它的不遠處就是被籬笆隔著的雞群。老鷹撲騰翅膀,無數(shù)次沖刺想要過去,卻總被腳上的鐵鏈牢牢牽制在咫尺之間。
后來,母親選擇了成為那只紅著眼的鷹,把天空讓給了父親,把腳伸進了鐐銬。
年幼的我并不理解這種選擇意味著什么。因為我不喜歡讀書,小學時還特別討厭語文。我和母親說語文課很無聊,沒有到山上摘果水里摸魚帶勁,老師居然還要求我們每篇都要背誦。母親也不惱,問我是覺得哪篇這么無趣,我隨手翻開剛學完的那篇《鸕鶿》,和母親訴說我的不滿。
母親一手摟著我,一手舉著書,說學語文不能只靠背,要充分地發(fā)揮想象。她讓我把課文里的場景放到我們的村子,假想我就是那個船上的漁人。母親一句句地讀,一句句地講,那原本枯燥的文字突然就活了起來。在母親的懷里,我看到了寂靜山村里的炊煙在升起,看到了水面被破開時濺起的浪花,甚至看到了鸕鶿吐魚時眼里的淚。
為了培養(yǎng)我們讀書的興趣,母親教我們查字典,還把成語接龍當成平日里的游戲,讓我們一群孩子比賽,贏的人當天可以不用洗碗。
我可太討厭洗碗了。當時我們家開飯,桌上最少不下七人,除了姑姑的兩個孩子長年跟我們住,每天還有堂伯、堂叔家的幾個孩子會在放學后來開餐,一收拾,碗筷堆得像小山一樣。兩兩相較,我選讀書。
為了確保自己始終遠離那些油膩膩的碗筷,我開始沒事就捧著字典翻書看,連蒙帶猜把家里所有的書讀了個遍,倒真的讀出了點趣味來。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是各種民間故事傳奇和童話書,家里的看完了我就去鄰居家借,鄰居家的借完了,就去老師同學家借。
母親也樂見我好學,除了老師的課業(yè)外,她還布置我每天寫一篇作文。夜里我寫作文的時候,她就坐在我的旁邊看書、織毛衣或是補鞋。
母親很愛惜自己的鞋子。水鞋破了就補膠皮,皮鞋掉底就用加強線縫,涼鞋脫膠用炭火燒一燒又粘回去。不像我,為了找收破爛的換糖吃,每天都想著要怎么樣才能把自己的鞋穿壞。
可惡的是,那些塑料涼鞋質量賊好,厚厚的一層膠底,即便是被扎穿了,也不影響穿著。后來我便想了一個法子,每天在走路的時候強行把鞋舌翻過去,刮著地面走,能多用力就多用力。兩個月后,我如愿獲得了一雙新涼鞋和一大塊麥芽糖。
就在我如法炮制,想要讓第二雙新涼鞋也非正常死亡時,母親識穿了我的伎倆。
我的“精明”讓母親哭笑不得,她高高舉起的手又輕輕落下,在我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告誡我以后不能這樣,穿鞋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腳,走更遠的路。如果沒有鞋,有很多地方我們都去不了。
那時候母親和我一樣天真,以為穿了鞋能去任何地方。
3
這輩子我走過最遠的路,是去父親的老家。
我小學三年級的暑假,父親決定帶我去他出生的地方看看。那個叫木論的鄉(xiāng)鎮(zhèn),縱使現(xiàn)在路修通了,從縣城開車還需近兩小時才能到,更別提當年山路崎嶇有多難走了。那天我們早上從縣城出發(fā),一路換乘,從班車到三輪車又換搭了一回拖拉機,才在入夜后到達了木論鎮(zhèn)。在姑姑家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我們一行人又挑著擔子、背著行李往深山老林里鉆。
剛開始時母親總是落后我們一截。她挑的擔子有些沉,一頭吊著裝了幾只雞鴨的蛇皮袋,另一頭是滿筐的魚肉米面等要帶去送禮的東西。我不是沒見過母親挑更沉的東西,可那天她每走幾步就要停一停,踮起腳尖在地上扭動。
她腳上的皮鞋是和父親結婚的時候買的。由于鞋子貴,碼子又有點小,平日里母親都裝在鞋盒里放在床底下,只有重要場合才拿出來穿上一回。
“媽——”我剛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多問一句,身旁奶奶飛快地就接了腔,“喊什么喊,你媽走這點路都拖拖拉拉,比不上我一個老人家,我看是不想去才故意這樣吧?!?/p>
奶奶的一番話,讓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齊刷刷回過頭去看著母親。
“不是不是?!蹦赣H漲紅了臉,趕忙放下?lián)樱撓乱恢恍谑稚吓牧伺?,又飛快地穿上挑起擔子,大步地跟上來說,“剛剛有顆沙子進到鞋里,現(xiàn)在沒事了。走吧?!?/p>
之后母親再沒掉過隊??v使汗?jié)褚律?,連劉海都結成一綹綹黏在額上,她也全無異色。路上見我實在走不動了,母親就和父親交換,讓父親挑擔,她背著行李,然后一邊抱著我走,一邊哄我說堅持一下,再走幾步就到了??赡菞l從母親腳下延伸出去的路,卻像沒有盡頭似的,帶著我們翻過一座座山又越過一道道嶺。
足足走了大半天,我們才終于到了父親出生的建立屯。
遠遠看去,山疊著山,云踩著云。蒼青與乳白交織之中,一棟棟黑色的建筑高低錯落從半山之上探出頭來,頗為壯觀的樣子。我對這些建筑感到新奇,外婆的村子全是些晴天掉渣雨天流泥的矮土房,不像這種木頭搭起的兩層樓,看起來高大極了。
只是這愉悅并沒能持續(xù)多久,到進堂伯家的第一刻,我就想走。
那些干欄式的建筑上面住人,下面養(yǎng)牲口,一股濃烈的臊臭味無時無刻不順著木頭的每一條縫隙沖上來,頂?shù)萌四X門發(fā)暈。
入了夜,讓我更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整個村子一片漆黑。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別說縣城,就連我外婆住的屯都通了電,可堂伯家別說電,連個帶罩的煤油燈都沒有,只有一盞小油燈在風中欲滅未滅地搖出憧憧鬼影。
食不知味地扒完了晚飯,我硬挺挺地躺在床上發(fā)呆。身旁堂姐和表姐的呼聲此起彼伏,催得我內(nèi)急。房間里沒有恭桶,我搖醒了堂姐,她迷迷糊糊地讓我到養(yǎng)牲口的位置就地解決。
為了方便解手,每家每戶在養(yǎng)牲口的上方都是用圓木搭的頂,又滑空隙又大。我摸著黑速戰(zhàn)速決,剛提了褲子起來,一陣涼風吹來,我心一慌,腳一滑,就撲在了剛剛澆灌過的地方。
這鬼地方,我是待不下去了。第二天一早,趁著父母去幫堂伯務農(nóng)的機會,我鬧著表姐要她帶我走,回鎮(zhèn)上姑姑家。兩個第一次到這里的孩子,膽特肥,一個敢說走,另一個就敢?guī)?。表姐說我們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就對了,我就跟著去了,甚至沒有和哪個大人告知一聲。
我還記得,我們回到鎮(zhèn)上的時候,夕陽斜垂在山邊,又大又紅,就像后來我被父母混合雙打的屁股蛋一樣。
奶奶為了這事大鬧了一場。捶胸頓足哭喊著說因為她窮,沒有房子,只能住在別人家。她辛辛苦苦生了個兒子,孫女卻看不起她,連半天都待不下。
原本在父母趕回來確認我們安然無恙后,我就已經(jīng)挨了一輪打,可看著父親隨著奶奶不依不饒的哭訴面色越來越沉,母親的臉上青白交加,撈起我,脫下腳上的皮鞋又狠抽了我?guī)谆亍?/p>
皮鞋的底硬,打在我的身上又辣又響。但我也是個牛脾氣,越是挨打越是死犟。我咬著牙,任由母親打我,一低頭就看到了她踩在地上的那只腳。
襪子已經(jīng)破了洞,隨著破洞,深淺不一的血漬斑駁開來,顯然因接連趕路被磨得不輕。
臨來前的那晚,母親珍而重之地把這雙鞋子拿了出來,呵著氣用鞋油擦了一遍又一遍。她穿著不合腳的鞋,是為了給父親掙面子,最后卻被我把里子全都丟了。
我突然就號了出來,哭得撕心裂肺。卻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母親。
母親懷我那年,恰逢國家人口政策調(diào)整,提倡一對夫妻只生育一個孩子。而姐姐已經(jīng)出生,我的存在就成了一道擺在全家面前的選擇題。
奶奶迫切地想要添個孫子,完成傳宗接代的光榮使命。于是她帶著大腹便便的母親到村里找神婆卜算,對方指著母親的肚子,說懷的鐵定是個男孩,連名字都當場幫著取好。奶奶這才千恩萬謝地回家,要大家無論如何要把她的金孫保住。
后來,我在外婆家出生。奶奶掐著日子專程挑著一籠雞從縣城趕來看她的“孫子”,進了門聽到是個女孩,擔子都沒放下,挑著雞又走了。
母親為此哭了許久,奶奶或許也是一腔憤懣。在那個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各有各的辛酸。
我出生后沒兩年,隨著計劃生育確定為基本國策并寫入憲法,母親再一次選擇了為家庭付出,她去做了結扎手術。
那一刀,切開了母親的身體,也切斷了那條通往人心的路。奶奶氣得當天就收拾了行李住到了親戚家,外婆得知消息連夜從村子里趕來。天黑路陡,她在路上狠狠摔了一跤,母女二人在醫(yī)院里見面,卻沒一個敢先哭出來。
出院后,母親來不及修復家庭關系,甚至都顧不上悲傷,就被抽調(diào)到了計生組,下鄉(xiāng)去動員計生對象上環(huán)或是結扎。這種“要命”的工作十分難開展,許多人為了生孩子白天連活都不干,躲到山里去,半夜三更才摸黑回家。所以當時下鄉(xiāng)的干部,不僅白天要去幫干農(nóng)活,避免田地丟荒,還要在夜里爬起來去農(nóng)戶家堵人。
母親做過老師,勸起人來極有條理,“國家的政策都是為了大家好,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生這么多孩子有用嗎?再說了,不一定非要生仔啊,生個女,只要你們能送她去讀書學習,以后參加工作了,也能像我一樣當干部?!?/p>
碰上哪戶脾氣好的,還能聽她把話說完,碰到那些暴躁的,你剛開腔,對方就指著鼻子開罵了:“讀了點書就想來騙我!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我不做!你有本事勸我,自己去做??!”
后來,母親把心一橫,將女方帶進屋,徑直解開衣物,用術后的疤赤裸裸地震懾對方。
母親就此“一戰(zhàn)成名”。人人都說那個下來搞計生的女干部,嘴巴又來得人又狠。
狠,在我們地方代表著厲害的意思。但就是這種厲害戳痛了奶奶的心。她本就覺得父親這脈在母親手里斷了根,現(xiàn)在竟還成了值得夸贊之處,對我們的不喜不假辭色。每天到了飯點,見我們回來了,奶奶就端著個小板凳下樓,坐在空蕩蕩的大院里,活像個被趕出家門的孤苦老人。
母親覺得虧欠了奶奶,家里有什么好的都要先給奶奶準備著。那些年,我極少有新衣,基本都是姐姐穿短了要我穿,我穿短了補一截繼續(xù)穿。冬天里我一雙球鞋,臟得發(fā)黑,全靠粉筆涂白??擅磕昴赣H都要為奶奶做兩三身新衣,縫幾雙新布鞋,但奶奶從來不穿。每次她接過來象征性地摸摸,要么說布料不透氣,要么說針腳太密了硌腳,然后鎖進箱子里,天天穿著自己的舊衣破鞋在大院里晃。
每每父親老家來人,對方客氣寒暄,問奶奶過得好不好,她就撫著額長吁短嘆,反復摸著自己身上的補丁,或是輪換著將腳伸出來,用那豁開的鞋子代替自己表態(tài)。她什么都沒有說,卻又什么都說盡了。
思想落后的奶奶,在某些方面有著超前的“進步”。我不止一次聽她偷偷和父親嘮叨,再找一個,生個仔。父親極為孝順,平日母親與奶奶有摩擦,他總溫聲軟語勸母親忍讓,但有時被奶奶念得惱火他也會大聲回嘴幾句,轉頭看到我,又只能尷尬地降低音量,讓她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當時我不知道再找一個是什么意思,等我明白過來,父母的婚姻已經(jīng)走到盡頭。
那時的我,對奶奶談不上討厭或是憎恨,只是難以理解。我和姐姐的出生,神奇地扭轉了外公的偏見,當我們眼珠子般疼愛。特別是在父親把奶奶接到縣城和我們一起住后,外公外婆為了避嫌,一年都甚少來看我們幾回,偶爾來,都是送東西,進了門時常連坐都不坐又趕著回去,就怕待長了會引發(fā)奶奶的無端臆測。可奶奶對我們依舊如故。她看我們的眼神,就像村里人看到牛身上的螞蟥,不僅要打下來,還得再踩上幾腳。
后來隨著閱歷的增長和家庭的變故,我開始慢慢地理解了奶奶。奶奶是個二房,丈夫剛去世,村里就把房子和田地收了回去,她一無所有,除了腹中的孩子。終其一生,奶奶未曾改嫁,她把所有希望都系在了兒子身上,跟著兒子搬到縣城,又來到首府,卻始終覺得自己像葉浮萍,在無根飄零。
初一那年,我到南寧隨父親生活,奶奶也來了。房子在七樓,沒有電梯,奶奶爬不動,又因語言不通既看不懂電視,又無法與鄰居交流,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陽臺上看著方塊那么點大的天空發(fā)呆。
除夕的晚上,父親與他新家的成員在客廳里談笑風生,我悶聲在房間寫作業(yè)。一陣拖沓聲中,奶奶趿著拖鞋佝僂著背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一個人坐在陽臺的冷風中,抱著腿,縮成小小的一團,一動不動。像小時候我常見的那樣。
我看著她,突然就感受到了那種寄人籬下的孤獨。我們都一樣,沒有家了。
4
是我主動選擇離開母親的。
自父母的婚姻產(chǎn)生裂隙開始,我每次看到母親,都像在看一本殘酷童話。她偏執(zhí)得像灰姑娘的姐姐,寧肯跺掉腳指頭、切掉腳后跟,也要將腳塞進那只鞋。
在我上五年級時,父親徹底地離開了這個家,原本溫柔嫻靜的母親也跟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暴躁易怒又脆弱不堪的她。
白天母親在單位正常工作,一回到家就情緒失控。有時我晚歸或是起夜,家里一片漆黑,落針可聞。以為沒有人,一開燈,母親獨坐在客廳一角,眼神渙散狀若木雞。喊她,她要么置若罔聞,要么就猛地掉下淚來,捂著臉哭得椎心泣血。還有時,我拿著作業(yè)給她檢查,她看著我,突然就動了怒,扔下東西奪門而出,把門摔得震天響。我很難過,我的這張臉,長得太像父親……
那兩三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夜里不敢入睡。生怕那扇大門關上就不會打開,母親再也不會回來。
縣城里的大河,成了橫亙在母親面前的生死線。她無數(shù)次地站在臨界點上,又被殘存的理智給拖回來。
我無意評價父母的婚姻。我只是不愿意看見那樣的母親,明明能夠奔向更好的地方,她卻選擇鉆進牛角尖里赤足搏殺,連帶著身邊的人跟著一起,一步一步,鮮血淋漓。
離家的那天,我沒有多話,母親也沒有回頭。兩個倔強的人就這樣各奔一方。
車窗外,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景物隨著大山不斷向后退去,再后來,山也不見了,滾滾而來的是各式的房子、車子,以及迷霧般的前程。
母親的擔心,我知道。父親重組了家庭,她怕我從此有苦難言。可我的心思,母親不知道。
十三歲的我,唯一能想到幫助母親的辦法就是離開她。我覺得距離或能讓母親擺脫自縛,看看別的地方,或是看看我。
原本,母親的軟弱讓我一度厭惡眼淚,可到達南寧的那天晚上,我還是沒忍住,悄悄哭了很久。在母親為我收拾的行李里我看到了一雙新球鞋。白色的面,紅色的邊,是當時縣城里最新最貴的款式。一雙幾塊錢的鞋,對于一個月工資僅有三四十元錢的母親而言是筆不小的開支,所以無論我曾經(jīng)有多羨慕同齡人腳上的同款,母親都沒舍得買。最后,它還是到了我的手里,成為送別的禮物。
這雙鞋開啟了我和母親從此聚少離多的生活。在打電話不方便的年代,母親每月都要給我寫一封長信,近十頁的信箋,反復強調(diào)的不過是讓我注意身體,好好學習或是認真工作。從她瑣碎的記敘中,我能看出原本偏差的軌跡在一點點扭轉,母親開始重拾理想,埋頭苦讀,她想成為我的榜樣,而我,也想成為她的驕傲。
考大學填志愿的時候,我征求了母親的意見。原本我想學法律,母親建議我填新聞。她說記者是無冕之王,新聞工作者是她十分尊崇的行業(yè)之一。我有點猶豫,當記者要寫東西,我能行嗎?母親撲哧笑出聲來,說:“你怎么不能寫呢?你忘了,以前你不愛讀書,天天曠課,一天到晚地寫檢討,還沒一篇是重復的。”我臊紅了臉,也跟著笑。當年確實如是,老師說每次看到我寫的檢討都感覺我已經(jīng)徹底悔過、重獲新生,結果一轉頭,我又翹課了。
幸好,我沒有放棄,母親也沒有。從中南民族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我?guī)捉?jīng)輾轉從武漢又回到了廣西,一腳踏進新聞行業(yè),一干就干到了現(xiàn)在。雖未讀盡萬卷書,尚還有萬里路可行。而母親也通過自學考試,考取了大學文憑,并在我讀大學的期間,找到了新的幸福。我們在不一樣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努力尋找著與世界、與自己和解的辦法。
這兩年,母親報名了老年大學的山歌班,我回家時常見她伏案寫歌詞,寫著寫著,冷不丁就笑了出來,然后急匆匆地拿起手機,一邊穿鞋一邊對電話那頭的老姐妹說,“我剛想到個好玩的歌,現(xiàn)在就去找你對歌!”
我喜歡這樣的母親,甩開大腳,奔向新生。所以,我時常給她買鞋,夏天的、冬天的,運動款、母女款,一雙雙往家里寄。
每次母親都會勸我,她的鞋已經(jīng)穿不完了,不用買,要我把錢存起來。
我笑瞇瞇地轉移話題,“不是說穿了好的鞋子就能去更遠的地方嗎,你想去哪?我報銷。”
母親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說她想去西安,去敦煌,去都江堰。還說她看了一輩子的山,像九寨溝那樣的地方她就不想去了,她更想去新疆或是內(nèi)蒙古看大草原。
說話間,母親臉上的梨渦一直不消。雖然晚了一點,但母親終于走向了自己的天蒼蒼和野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