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葉明

一

十多年前，村里修水泥路，每家每戶都要按人頭出錢，錢多可以捐。捐得最多的是從村子里走出去的大老板，十幾萬，當(dāng)時的我覺得天上的星星都沒這么多。有了大老板的天文數(shù)字，水泥路修完，還剩錢，大家便提議立個功德碑。

功德碑建在村口的空地上，刻上捐贈者的名字，從大老板開始，按照數(shù)目大小往后排列。立了碑還有錢，又在碑后建了面墻，頂上加檐，用來遮風(fēng)擋雨。我家人的名字沒出現(xiàn)在上面，與玩伴們?nèi)サ侥抢?，總成為被笑話的那一個，說我爸肯定把錢賭光了，再說我媽因為我爸太窮跟別的男人跑了，最后說我不捐錢所以不能走路。好在我的嘴巴也夠毒，說這塊碑像墓碑，祝賀你或者你爸你媽被刻了上去，明年清明節(jié)記得來燒香放炮，不然他們就成孤魂野鬼啦。

沒過幾年，功德碑旁建了個垃圾池，其他空地被人用來曬稻草，有時用來曬牛糞，不知道大老板作何感想。不過大老板很少回來，關(guān)于他的事我們所知甚少，除了很有錢。有時捐錢不到位，大家背地說他小氣，傳到他那里，他索性不捐了，便有人罵他，在言語和氣勢上排擠他，即便他曾對村子里要錢的大小事有求必應(yīng)。我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和他感同身受，因為父母離異、家庭貧窮，我也是被排擠的對象，區(qū)別在于他能離開村子，而我的遠離只存在于幻想中。

我性格頑劣，喜歡熱鬧，也不排斥獨處。前者源于天性，喜歡獨處則是不想回家。父親與母親離婚后性情大變，常常無故瘋癲，罵人，砸東西，我將那棟矮小陰暗的瓦房視為地獄。我不想待在里面，便獨自在外面晃悠。我自幼便深知農(nóng)村婦女們議論某個人偷雞摸狗的時候，并不一定是源于誰家確實丟失了什么，而是被議論的那人有機會讓別人丟失什么。就像常年在外工作的母親，不是她確實做過什么，而是她有機會做什么，閑言碎語在這些模糊的暗示里最具有生命力。為了不成為她們的目標(biāo)，我選擇往人稀少的地方走，鬼怪對我而言不比她們可怕多少。夜晚的村子幽靜、安詳，房屋里的光偶爾逃逸，大多地方幽暗。我?guī)е蛛娡矃s不打開，借著月光引路，去尋找能一起出來玩耍的人。大人們覺得小孩夜晚出去必做壞事，實際上我們也做過不少，因此在夜幕下呼朋喚友不能明目張膽，而是學(xué)著什么叫，有時學(xué)狗，有時學(xué)牛，有時學(xué)雞鴨，有時發(fā)出的聲音四不像。有時喚得出玩伴，有時喚得他們父母的叫罵。

大多時候玩伴們回家了，我還不想回，便沿著村路走到村口，爬上功德碑，躺在上面發(fā)呆。那時沒什么書看，眼睛好，能數(shù)清天上的星星。我比較它們的明暗，遙想那里居住的外星人長著什么模樣，和地球的戰(zhàn)爭什么時候才結(jié)束。偶爾有飛機閃爍出紅光綠點，我的視線跟著它們從天的這邊到天的那邊，反反復(fù)復(fù)。

有時我只是望著星星，心思卻不在星星上，而是想到跟隨母親離開的姐姐，她在過什么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父親總是在吃飯時咒罵母親，有時蓄謀著罵，有時毫無征兆地罵，我要一起表現(xiàn)出憎恨的模樣才能避免被一起罵。在那些獨自仰望星空的夜晚，我偶爾也會偷偷想念母親，即便記憶中跟她相處的時日屈指可數(shù)。

千百個夜晚里，我只見過一次流星，或許它們多次出現(xiàn)，我都錯過了。我趕忙對流星許愿，希望以后能過不一樣的生活。我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覺得只要跟眼前不一樣就好。

我厭倦村子，厭倦家庭，厭倦各種恩恩怨怨，自覺人不應(yīng)該只為這些事而活。

二

聽父親說我出生沒多久就被母親帶去樂業(yè)，兩歲后回來，印象里只有些模糊的記憶。兒時的清晰記憶都離不開那個叫大橋頭的村子，輻射出最遙遠的地方是三公里外的橫嶺圩。我喜歡熱鬧，卻不總是能靠近熱鬧，父親常警告我不要往熱鬧的地方擠，因為事故和意外也喜歡循著熱鬧而去。

父親總想著付出一點心思就有很多回報，我剛學(xué)會拿筷子，他就要求我學(xué)寫字。我短時間難學(xué)會太多，他也不想太費力教，又想要我練好，便讓我反復(fù)抄寫自己的名字。在反反復(fù)復(fù)中我聽到老房子外飄蕩著充滿誘惑的歡笑聲、蟬鳴聲、狗叫聲，感到厭煩，感到厭惡，字越寫越歪。父親便大發(fā)雷霆，強迫我寫更多。我自知逃不出眼前這張紙，便在上面展開想象：每個方格都可以看成一個獨特的世界，或從自己的名字延伸出歪歪扭扭的線條作為迷宮的路線，周邊空白的區(qū)域則可以畫出具體的圖像……完事后的紙張一片狼藉，像等待打掃的戰(zhàn)場，有時能撕開重抄一張，有時挨一頓罵。父親沒能如愿，我練了很多字也不能寫好，反而越來越害怕寫字，持續(xù)至今，用筆寫字像被螞蟻咬一樣難受，恨不得把筆折斷。

日子空曠漫長，百無聊賴，能在很多細(xì)微的事物里生出紛繁的靈感。奶奶大病一場后，生活無法自理，父親離不開村子，打不了工，賭癮難戒，生活陷入困境。我家有些田地，又種些別人的，如果父親不把收成放上賭桌，勉強能糊口。周邊的樓房陸續(xù)崛起，我家還住著瓦房，曬稻谷時只能借別人家的樓頂。

天氣悶熱，稻谷、玉米、花生都怕雨，淋一下得發(fā)芽，發(fā)了芽做不成糧食。父親不讓我下地干活，只讓我看天。這個任務(wù)不復(fù)雜，需要隨時注意四周天空的動靜，有云也不能慌，可能是嚇人的碎云，得等到云層顯露更多，要是滿天烏云就得馬上收，小碎云就隨它過去。有種云最具迷惑性，是碎云，但又厚重，能帶來“云吊雨”，且軌跡不定，有時直直走，有時拐彎走，有時谷物收了大半繞走了，有時不想收又被淋了，十分令人頭疼。好在大多時候晴空萬里，無害的白云飄來蕩去，我忍著刺眼的日光，嘗試和它們說話，問它們從哪里來又要去往哪里，也跟他們說我的煩心事，說我對各種人和事的理解和看法，說我對未來的愿景。想象是慰藉無聊的解藥，我總是與它們嘰嘰喳喳，十分有趣，別人不得而知。

十二歲那年，我的頑劣達到峰值，和許多人在國慶假期翻墻進學(xué)校，燒廚房，往鍋里拉屎撒尿，撬開辦公室，拋撒試卷，還想著要把學(xué)校炸掉。過后不知經(jīng)過了復(fù)雜的籌謀還是自發(fā)的共識，總是被孤立的我成了替罪羊，老師不是不懷疑一個人怎么能造出那么大的破壞，可能也只想找一個替罪羊，或者出氣筒。老師把我關(guān)進廚房毆打，強迫我跪在教室后面聽了幾天的課，再罰我沖廁所掃地一個學(xué)期。老師深知最殘酷的懲罰是孤立，他不允許其他人對我表現(xiàn)親近，更別說幫助。當(dāng)然，也沒有人想要幫助我，他們大多幸災(zāi)樂禍，在我掃過的地方丟碎紙屑，憋著屎在我沖過廁所后才拉出來，以此為生活的大樂趣。

我為此頹廢過一段時間，像條掉進糞坑沒人打撈的土野狗。為了應(yīng)對逐漸絕望的生活，在放學(xué)后空蕩的教室里、廁所里，在回家路上看日落的黃昏，在許多無人的情景里，我構(gòu)思出那些并不存在的玩伴，與他們交談、玩樂。他們性格各異，善良或兇惡，膽大或怯弱，忠實地陪伴我熬過了許多漫漫長夜。

三

終于可以離開村子讀初中了，別人能去到學(xué)校再買新的生活用品，我要從家里帶去，舊的水桶、舊的碗筷、舊的蚊帳、舊的被子……都是舊的，只有心情是新鮮的。從橫嶺圩坐大巴，大巴也是新奇的，我目不轉(zhuǎn)睛望著窗外，途中路過房屋散落的村莊，一塊塊玉米地、水稻田、樹林，和我成長的村子沒有什么不同，卻又完全不同。盡管只有十多公里，但對我而言也是一次遠行。

學(xué)校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離市區(qū)四五公里，出了校門就是國道。國道好直好寬，我從未見過這么寬的路，路邊的房子也有五六層高，比村子里整齊多了。周末跟同學(xué)們?nèi)ナ袇^(qū)玩，第一次進城，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車，又羞于問詢，便磨磨蹭蹭排后面，看別人怎么投錢，怎么找座位坐，怎么告訴司機要下車。其他的學(xué)一次就會，讓座不太好學(xué)，有時沒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候起身，有時候別人先讓了。第一次讓座成功難免激動，臉頰發(fā)燙，覺得周邊的人都在崇拜地看著自己，接著腦補一場又一場做好事不留名的大戲，直到為了拯救世界獻出年輕的生命。

我在許多時候付出過自己的生命。比如學(xué)校進行升旗集會時，大家都在認(rèn)真聆聽領(lǐng)導(dǎo)的教誨，而我的世界中，惡魔正在進攻這里。惡魔可以是哥斯拉，可以是三頭龍，可以是泰坦，但體型必須碩大，脾氣必須暴烈，必須所有人都看得見，所有人都驚恐、絕望，期盼救世主的出現(xiàn)。氛圍鋪墊得恰到好處時，我猛然抬頭，周身散發(fā)金色光芒，如離弦的箭矢從地面射起，穿透惡魔布滿鱗片的喉嚨，撕裂惡魔強壯的身體。當(dāng)然，有時候不會那么順利，惡魔十分強大時，我會無數(shù)次被擊落，在地面砸出深坑。周圍的人尖叫、哭泣，這種時候心儀的女孩子一定要看見我，并且鼓勵我，不然哪怕我毫發(fā)無損也不會重新振奮。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心儀的女孩總會成為轉(zhuǎn)折工具，她們流下愛的淚水、發(fā)出信任的鼓勵，或者她們面臨危險絕望時，身負(fù)重傷的我發(fā)出怒吼，軀體里的力量呈指數(shù)爆發(fā)，壯觀程度絲毫不弱于超新星爆發(fā)，甚至只需眨一下眼皮，惡魔便被轟得灰飛煙滅。

年輕時的幻想和女孩們分不開。我從閉塞的農(nóng)村走出，對愛情的渴望源于青春期本能的沖動和對電影書本的效仿。大家都有暗戀的對象，我也暗戀著，憧憬與她海誓山盟、白頭偕老。愛情的幻想對象有時是具體的某個姑娘，與她在爛漫的櫻花樹下相遇，眼神對視的那一刻便互生情愫，在諸多巧合后相識相知相愛，經(jīng)過一些誤會和挫折，最后都能牽手、親吻。

在最初的幻想里，親吻是青春最僭越的行為，仿佛親了嘴就能圓滿大結(jié)局，過上幸福的生活。往后看了些少兒不宜的東西，也隨著年齡增長，生理的欲望加大，幻想的對象變得廣泛起來，幻想的尺度也隨之加大，有了許多不可言說的沖動、猥瑣與變態(tài)。然而在現(xiàn)實中，我和女孩們的愛情總不會很順利，有時暗戀某個女孩，幻想了無數(shù)的恩怨糾葛，自始至終卻未說過一句話。

進入青春期后，我變得外向、開朗、搞怪，能給身邊人帶來快樂?？晌颐靼鬃约汗亲永锸亲员暗?，源于肉眼可見的矮個子，源于恥于承認(rèn)的囊中羞澀，也和童年的遭遇分不開。我害怕再次被孤立，刻意隱瞞過去，想要更多人的關(guān)心。我變得心口不一，有時心里覺得是這樣，說出來又是那樣，審時度勢，見風(fēng)使舵，提前戴上成年人才有的面具。只有獨處的時候，才能讓身心徹底放松，找到一種回歸自我的輕松與舒適。

我由此覺得獨處并不可怕，慢慢挖掘其中的樂趣。

我逐漸著迷于乘坐交通工具，這是一種非常安全的獨處，周邊嘈雜的都是陌生人，景象不斷變化，無人能打擾。我最喜歡坐在后排位置看窗外，情緒醞釀足夠，眼前變化的景象還可以有另一種意味：時光倒流。這樣的場域構(gòu)建出完美的回憶之屋，盡管我明白深陷其中不利于放下過往，卻生不出丁點逃避的念頭。

中學(xué)時比較拮據(jù)，只能坐公交車，一塊兩塊，可以繞著城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對外面的一切充滿好奇，像個錯過功課的好學(xué)生狠狠補習(xí)。我縮在公交車角落觀察這個世界，觀察道路兩邊應(yīng)接不暇的鋪面、琳瑯滿目的商品、神色各異的行人，仰望高聳的大樓，也看上車下車的人，觀察他們的動作和神態(tài)，猜測他們的內(nèi)心。我成了偷窺者，窺視眼前所見的種種，回溯過去消逝的種種，揣摩即將發(fā)生的種種，盡管許多事暫時不得而知。

上了大學(xué)，坐大巴、動車去更遠的地方，從周邊縣鎮(zhèn)到其他城市，有時候呼朋喚友，有時候獨自一人。大三寒假去得最遠，從玉林坐了一夜火車去重慶，坐飛機去拉薩，又坐大巴到日喀則，在珠穆朗瑪峰腳下止步，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次壯舉。在異鄉(xiāng)的冰天雪地遙望南方時，心中浮起許多情緒和感懷，不承想當(dāng)年連坐公交車都緊張的小男孩，已經(jīng)能心靜如水穿梭在山川人海中了。

四

十三歲那年，我看了幾本小說，寫了點故事，有了成為作家的理想。要實現(xiàn)理想意味著需要更多時間獨處，而非無聊能描述，需要另一個更沉重的詞：孤獨。最開始我沒有意識到什么是孤獨。我的目的很簡單，寫一部世界名著就可以了。我也不知道什么作品才能叫世界名著，具體寫起來都是把心中臆想的東西落在紙張里，覺得這樣就能朝名著進發(fā)。

聽說網(wǎng)絡(luò)小說很賺錢，我非常缺錢，便開始寫些又臭又長的蹩腳故事。在小說里，我成了主角，配角都是周邊人的化身，兄弟忠誠于我，女孩們仰慕著我，討厭的人都是反派，雖一時囂張但最終都要跪地求饒。我長期浸淫在這種情境中，每一部開篇都覺得有成為世界名著的潛質(zhì)。白天在自習(xí)課和英語課上寫，晚上在廁所里寫，再晚一點埋在被子里用二手按鍵手機錄成電子文檔，還沒攢夠簽約的字?jǐn)?shù)就開始考慮申請哪個銀行的卡收錢，結(jié)果無一不被拒。頹廢后馬上自我安慰，自己寫的故事中主角也會受到挫折，堅持堅持就好了，再走幾步就好了，又磨了十多萬字，網(wǎng)站依舊拒絕，便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大罵文壇腐敗、世界無望。

頭腦里奇奇怪怪的想象有了寄托，即便沒有一部小說的構(gòu)思能完整實現(xiàn)，我依舊信心滿滿，享受這種沖刺的激情，忘了自己曾是害怕寫字的人。我覺得自己是最獨特的那一個，早早貼上作家的標(biāo)簽，想讓周邊人刮目相看。很多人認(rèn)為我只是自娛自樂，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只有外公相信我的話，支持我的理想。高二那年，外公去世，我因?qū)⑻嘈乃挤旁趯懽魃?，成績一落千丈，理想重重摔在地上。我體會到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放棄了網(wǎng)絡(luò)小說創(chuàng)作，開始閱讀經(jīng)典名著與現(xiàn)當(dāng)代名家作品。

我對自己的水平有了新的判斷，別說世界名著，就算追上活著的作家也很難。于是我決定分期支付理想，第一步是先追上活著的作家們。我看他們的書，模仿他們的寫作，偶爾投給一些校園雜志，都收不到回音。高三停筆一年，早起晚休，勉強考上一所二本院校的物理系。彼時我對理想更加狂熱，即便中學(xué)最擅長物理，也要轉(zhuǎn)去讀漢語言文學(xué)。我接觸到活著的作家，閱讀經(jīng)典和專業(yè)理論，了解文學(xué)史，視野逐漸開闊，懂得鑒別文學(xué)作品的優(yōu)劣，迫不及待想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

我瘋狂挖掘適合自己的素材，那些兒時陪伴過我的，不知何時消失的玩伴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我長大了，他們還停留在過去。他們或青面獠牙，形象恐怖；或小巧可人，惹人憐愛；或平平無奇，宛如常人。他們都充滿怨氣，質(zhì)問我為何將他們關(guān)在黑暗中。我說只是忘記他們的存在了。他們說遺忘的底色是黑暗，黑暗早已根植在我內(nèi)心。他們整日在我耳邊絮絮叨叨，我感到煩躁、抑郁。終于，我難以忍受了，對他們大吼大叫，你們這群惡心人統(tǒng)統(tǒng)離開我的世界，不然弄死你們。在幻想中，我雙眼噴射火焰，身軀高大威猛，手提纏滿雷電的開刃大砍刀，宛如戰(zhàn)神與惡魔的混合體降臨塵世，俯視著這群聒噪的螻蟻！他們?nèi)急粐樧?，哇哇大哭起來。他們不得不告訴我真相：我無法粗暴地消滅他們，他們死去的唯一結(jié)果是成為我的一部分。

他們說，我如果想讓他們安靜，就得找到適合他們的去處。是的，我恍然大悟，他們與我同根同源，我要給他們找到住處，或者說找到墳?zāi)?，不然他們會讓我永世不得安寧。他們該去哪里呢？那些并不存在卻又鮮活的小人兒，我該如何安頓你們？某個深夜，敲打鍵盤的我猛然醒悟，望著屏幕上干癟的字句，找到了答案：我的兄弟姐妹，請住進我的文字里吧。

從此我的寫作不再如無頭蒼蠅，開始以自己的成長為基底，寫真實發(fā)生過的散文，寫由真實改編的小說。我的生活里全部都是與寫作相關(guān)的事，學(xué)習(xí)與愛情都得排后面。

我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不被打擾的地方寫，即便周遭有人，也能快速調(diào)整到精神狀態(tài)完全聚集于自身再寫，唯恐自己的小世界被窺探。為了真正免受打擾，有時到深夜才起床奮筆疾書，第二天迷迷糊糊上課。有時寫著寫著下雨了，站在窗邊看雨、聽雨，想起悲情的詩句，想起過往的不順，繼續(xù)融入更多相關(guān)的想象，不多時便進入一種自我坍塌的情景中，覺得人生多寒涼，如夢幻如泡影。

描摹往事是痛苦的過程，為此常常寫到疲憊不堪。我在河邊跑步，爬上山頂看日落，安撫內(nèi)心躁動的小人兒。校園的風(fēng)景無法緩解，我會背上書包，像多年前還是中學(xué)生的時候，坐上公交車蕩來蕩去，偶然換一輛，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戴上耳機，安靜地凝望窗外變換的景象。有時候也會不坐車，背著書包在城市里游蕩，有時快，有時慢，有時候還喜歡繞開鬧市，環(huán)繞在鬧市周邊的破敗小巷，覺得能看到城市的真實樣貌。我還癡迷于追求真實……城市的真實，人的真實，模糊記憶中的真實，小說情感的真實，愛情的真實，理想的真實。

五

真正的作家似乎對其他語言也非常敏感，我由此認(rèn)定自己身上沒有作家天賦，源于創(chuàng)作多年依舊成績不佳，更源于對外語的遲鈍。我學(xué)不好英語，甚至字母都背不全，靠著理科拉分?jǐn)D進大學(xué)，又因為英語沒能順利畢業(yè)。

我沒辦法繼續(xù)待在學(xué)校，回到貴港一家事業(yè)單位。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是作協(xié)主席，一位博覽群書、脾氣溫和的前輩，覺得我將來能有所成，給我爭取到了單位宿舍，讓我有個地方繼續(xù)沒日沒夜敲打鍵盤。

經(jīng)濟是個大問題，沒有畢業(yè)證簽不了合同，連實習(xí)也算不上，有績效，最低時一個月八十五元，不夠吃一次夜宵。大學(xué)時有資助，偶爾有稿費和獎金，加上去做些兼職，勉強能過得去。而今要償還貸款、債務(wù)，要給家里，加上日常各種開支，存款很快見底，又不愿意再繼續(xù)借錢，過去只在書本網(wǎng)絡(luò)里聽說過的殘酷社會給我迎面一巴掌，最擅長的幻想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當(dāng)父親早年在廣東打工落下的舊疾復(fù)發(fā)，不得不再次向朋友開口借錢——諸如此類瑣碎的事讓我感到挫敗。我心煩意亂，偏頭疼如鬼魅難纏，有時發(fā)呆到深夜，手上的鍵盤也敲不出字。

那種可怕的坍塌重新降臨，如綿軟的爬蟲從童年蔓延而來，包裹著我，啃食著我，淹沒了我。我再次看到賭博失利后的父親暴跳如雷，看到奶奶困于窮苦的生活唉聲嘆氣，看到那些人把我堵在角落威脅我成為替罪羊，看見為了土地費盡心血的親朋……我為此焦慮、惱怒，徹夜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也常常驚醒，身體里像空出一個大洞，要用食物填滿才有安全感，換來的是日益肥胖。

渾渾噩噩時，我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他還是一個小孩，笑死人，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屁孩，竟然有那么疲倦的眼神。他透過遙遠時空凝視我，那雙眼膽怯又頑強，灰暗中搖曳著些許亮光。他似乎在說，過去那么艱難都過來了，現(xiàn)在害怕什么？我如遭雷擊，是啊，我在害怕什么呢？我害怕無法擺脫童年的夢魘，我害怕實現(xiàn)不了理想，我害怕陷入父輩的輪回。這些害怕阻礙著我，卻也是我前進的根本，所謂理想只是一個好聽的說法。

那段時間是成年后的低谷期，我沒有擊敗消極，幻想中的勇敢、果斷終究是虛幻。不過還是慢慢度過了，生活中的許多坎坷都是這樣，過著過著就成了閑談。我繼續(xù)保持創(chuàng)作，關(guān)于過去的文章一篇篇寫出，也慢慢得以發(fā)表。新的一年，我拿到畢業(yè)證，簽下工作，收到了些用稿通知，獲得了一筆可解燃眉之急的獎金。我繼續(xù)寫，我知道自己停不下來，文學(xué)是一條不歸路。我調(diào)整狀態(tài)，告訴自己太陽準(zhǔn)備升起，熬過眼前這段黑暗就能到達明天。

我慢慢滿血復(fù)活。我的創(chuàng)造力是一口年輕的噴泉，鋪滿一頁又一頁的電子屏幕。我不再滿足于書寫過去。過往記憶是時間持續(xù)死去的尸體，我要看到時間還生動跳脫的模樣，看到現(xiàn)在，看到未來，于是我提筆寫科幻小說，構(gòu)建遙遠未知的圖景。面對過往讓我感到沉重，卻是一件為了往前走而不得不去做的事?？苹脛?chuàng)作讓我感到滿足，這是接受自我后的釋放，是擺脫粗劣模仿后幻想的決堤?；仡^遙望，從初二閱讀第一本書后提筆，已經(jīng)寫了十年，將整個青春奉獻給了這件令人著迷的事。從第一次接觸文學(xué)開始，它就不斷給我前進的力量，讓我大膽邁出一步又一步。

六

成長不只是身體的長高與肥胖，也是經(jīng)過迷茫、解構(gòu)與頓悟的心靈史，和大多數(shù)人相似，又不完全一樣。

童年的遭遇讓我對外界充滿警惕與疑惑，為此進行著一場漫長的追問，通過閱讀與寫作，通過偷窺世界、獨自思考與背起行囊遠行。這場追問在西藏之行時最強烈，身體越向西，越進入高原與荒涼寒冷地帶，心靈越朝故鄉(xiāng)走，回到童年深處與苦難開始的地方。我已得到許多答案，我想我還會得到更多答案，雖然最終難免一個又一個都被否定。

世界紛繁多變，記憶雜亂無章，我隱約記得最開始的創(chuàng)作源于一堆破爛玩具。父母勞燕分飛后，父親性情暴躁，我不太愿意與他說話，生活愈加貧困，唯一能緩解乏味的黑白電視機被他霸占，我又不得離家游玩時，只得把心思放在那堆玩具上。玩具有的從幼年積攢而來，有的是去撿破爛時意外所得，洗干凈后成為寶貝收藏，有折翼的飛機、斷腿的機器人、鏟斗丟失的鏟車……我將它們分成兩個陣營，互相攻擊，嘴里發(fā)出機槍嗒嗒嗒或者開炮轟隆隆的聲音。父親朝我的屁股踹過一腳，覺得腦子有病的小孩才自言自語。我不再配音，將戰(zhàn)場移到更隱蔽的地方，從兩個陣營到五六七八個派系，小石子與冰棒棍也成為人物、勢力、權(quán)力的象征，也不再是雜亂無章的攻伐，逐漸有了復(fù)雜的利益關(guān)系，你來我往，縱橫捭闔，一個故事或一場戰(zhàn)爭從開始到結(jié)束需要持續(xù)演繹好幾天，我將童年的漫長歲月消耗在這些大人認(rèn)為毫無價值的事情上。

難以忘懷的年月，爸爸有一輛忠誠的、任勞任怨的二十六寸永久牌自行車。自行車前輪爆胎了沒錢修，盡管只要幾塊錢。沒氣不敢騎，會蕩壞輪轂。可沒自行車騎也不行，那是我家唯一的交通工具。爸爸想到辦法，把從垃圾堆撿回來的舊輪胎削成條，卷好，塞進自行車前輪填充。雖然沒有氣胎穩(wěn)，但不傷輪轂，不怕釘子尖石，更耐用了。此后我再騎出去，成了被嘲笑的對象。不過我不在意，我生來就被嘲笑。我斗志昂揚，拼命地踩，要和他們爭個高下。他們的車太寶貝了，在平坦的水泥路上或許很快，但到了野外的坎坷小道，只有我敢不顧一切向前沖。那個時候，我最大的夢想不過是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我渴望長大。如果我有一輛屬于自己的完好的自行車，我絕不像他們那樣懦弱，我要騎出光一樣的速度，沖進狂風(fēng)暴雨中。他們會害怕未知的恐怖，我不怕，我會揮舞雙臂吶喊，像最后一個戰(zhàn)士沖向千軍萬馬，跌跌撞撞但不會倒下，雨滴是密集的箭穿透我的血肉我的心臟卻穿不透我的勇敢。隆隆雷聲多嚇人，萬物顫抖哭泣，我發(fā)出瘋癲的笑聲，騎著我的自行車朝未知的前路沖鋒。哈哈，我要碾碎閃電，碾碎烏云，碾碎一切阻擋我的妖魔鬼怪。我的自行車碾碎一切，我的想象力碾碎一切?？纯窗?，我從小就與他們不一樣，我肯定也能寫出和他們不一樣的文字。

我終于長大了。寫作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在構(gòu)建各類文字中得以心安、得以蛻變。天馬行空的想象伴隨我走來，成為我賴以生存的資本。因此一個人的時候，我不感到孤獨，反而覺得這個世界熱鬧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