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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農(nóng)民工父親

      2023-10-22 13:25:21
      廣西文學(xué) 2023年9期

      連 亭

      1

      他抱著他,鮮血從模糊的傷口流出來,浸染在衣服上、褲子上、鞋子上、手上。那么溫?zé)?,那么黏潮,他的手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從豁口一點點流失。一切就在一瞬間發(fā)生了,他們各自騎著一輛摩托,行駛在公路的右側(cè)邊緣,兄弟在前,他在后。有好幾次,他想超車跑到前面去,都沒有做到。晚風(fēng)助興著奔馳的快感,兄弟在前方猶如流星沖破黑暗,迅捷而閃亮。兄弟什么都比他做得好,砌磚整齊,刷墻利落,開車也是一把好手,就連酒量也遠(yuǎn)超于他。他則做什么都慢吞吞地,按部就班地,因而經(jīng)常像個積極配合的合作者跟在兄弟后面,或者站在他旁邊。只有這次,他坐在地上抱著他。

      兄弟早已說不出話,雙手和腿腳卻不甘放棄,盡管拼盡全力地掙扎只是讓腳掌和手指動彈幾下,他也能感到一股倔強(qiáng)的意志從兄弟的四肢傳來。有幾次,他似乎看到兄弟的喉頭像蛤蟆雨前的肚皮,一鼓一鼓地在動,十分滑稽,簡直讓他覺得好笑,但他又笑不出來。喉嚨那里有什么鎖住兄弟的話了嗎?他真想幫他把那塊凸起的骨頭掰開,把他的話釋放出來。然而,被釋放出來的只有血。先流出的血在他手上凝固,變干,新的血還在冒出,在地上淌了一大片。他把手壓在他的傷口上,盡力捂住,滿眼的紅卻讓他眩暈。不適感讓他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是用摩托車載兄弟去醫(yī)院,還是這么抱著他等救援。剛才他在電話里幾乎是吼著和120、110說話:“快來救人,發(fā)生車禍了!……”吼完他就一直保持現(xiàn)在的姿勢,抱著兄弟,著急而又無能為力。

      眼睛能不能化成針線,縫上生命的缺口?手能不能變成皮肉,封住鮮血的通道?他想起祖母的女紅,勻稱、細(xì)密,總能將碎布整成合身的衣裳。女人真了不起啊,她們能生下孩子,還能用各種零碎包裹和守護(hù)孩子。作為男人,他覺得自己要無用得多,他不知道人是怎么長大的,也不太懂得照顧人。他只會使蠻力掙錢,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強(qiáng)壯的四肢上。他干活時,小心地保護(hù)它們免于受傷,這指的不是磕碰、破皮之類,他們這類人是免不了磕碰、破皮的。他指的是要保證雙腿靈活站立走動,雙手完好十指健全。他們中的不少人,因為從支架上摔下,腿或傷或斷,要么誤工,要么淪為沒法掙錢的廢人。而被機(jī)器切掉手指的人,再也拿不穩(wěn)工具,能干的活計就有限了。

      救護(hù)車在來的路上了,而警察先于醫(yī)生到達(dá),來了就不停地拍照取證。他們做事有條不紊,目標(biāo)明確,只有他和那個司機(jī)不知道能做什么。那個司機(jī)哭喪著臉,木訥地站在卡車旁邊。他本該恨司機(jī)的,但司機(jī)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可憐他。這家伙看起來真不是個能擔(dān)事的人,又瘦又黑,白T恤皺巴巴的,被汗水浸得發(fā)黃。他猴子般的臉因為風(fēng)吹日曬過早布上皺紋,加上一副哭喪樣,看起來真是又窮酸又丑陋。他一定是貪工,才在夜間拉貨,又必定膽小,才不打燈就把車隨意停在路邊,然后下車撒尿。等他將尿射向路旁的灌木叢時,他聽到尖厲的碰撞聲。他驚慌地扭過頭,一些摩托車撞碎的部件飛到他腳下,他的尿就有一部分灑到了褲子上?,F(xiàn)在他的褲襠仍有一片潮濕,而拉鏈也忘記拉上了。父親真想提醒他把褲子拉鏈拉上,卻實在沒法跟他說一句話。父親只好呆呆地看著那架歪斜地停在路邊的卡車。車身半舊了,輪胎有泥巴,應(yīng)該是在雨后的山路上粘上的吧。車上的桉樹木頭令父親好奇,這是自家村子山上種的,還是隔壁村子山上種的?父親沒有山了。他親自簽字包租出去的,一簽就是三十年。這三十年,山上只能種植承包商經(jīng)營的桉樹。連綿不絕的山,只生長一種樹,這真是父親頭一次見。這個壯族人,從小住在山上,門前是汩汩奔騰的溪流,房屋四周是長滿青苔的石頭,松樹、椴樹、柞樹、杉樹、橡樹、梧桐樹、栗樹層次分明地長著,層層疊疊的山林滋生無數(shù)花朵蘑菇,花朵與成千上萬的蜜蜂戀愛,蘑菇則令山豬們發(fā)狂。自從種桉樹后,山上的花少了,蘑菇難得一見,山鷹飛走了,麻雀也走了。民俗學(xué)家來調(diào)查時告訴過他,這里一直是山鷹最大的棲息地,不過以后就難說了。現(xiàn)在他確實很久沒見過山鷹了,也很久沒唱過山歌了?!案绺鐔?,你像山一樣挺拔?!薄懊妹脝?,你的眼睛像泉水?!蹦贻p時,他的歌聲雄壯,母親的歌聲明亮,生活的秩序完美得如同山鷹劃過長空的弧線。如今,一切都掩蓋在木材廠刺耳的切割聲下了。

      這些年,公路兩邊建起了很多木材廠。工廠中的機(jī)器,將小腿粗的圓形桉樹切割鍛造,粉碎成渣,再壓縮成規(guī)整的組合板,然后拼裝成家具。這些家具,都是犧牲水土的桉樹換來的,而桉樹又都是用卡車從山上運下來的,司機(jī)都是些討生活的中年人。為了省事和節(jié)省費用,他們常將卡車停在路邊過夜??ㄜ嚥淮驘?,像地鼠般躲著交警的搜捕。事情就這樣偶然而又必然地發(fā)生了,只不過這次是輪到他們而已。

      兄弟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斷氣了,救護(hù)車上的人沒有做過多的努力,只是檢查、止血、輸液。他們一看就知道他活不成了,只是例行公事地走些程序而已。也好,沒有浪費太多錢,聽說ICU每天的費用都過萬。這個淳樸的兄弟,連死都那么善良,延續(xù)著怎么都不愿去醫(yī)院的作風(fēng),只是以前是硬扛著與疾病斗爭,這次是干脆地死掉而省下錢。喪葬費,司機(jī)后來出了。賠償費,司機(jī)始終拿不出。二十萬,一條命的價錢,最終也沒有著落。兄弟有四個孩子,兩女兩兒,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九歲。

      他們在傍晚收工,吃了一頓豐盛的飯,從工地騎車回家,這是值得高興的一天,他們剛談妥一樁新的活計,因此騎車也輕快了些……父親一遍遍地回憶事情發(fā)生的一幕,以便給交警做筆錄,也為了能更合適地將消息帶給兄弟的媳婦。他感到為難,怕她號啕大哭,撒潑打滾,沒想到她得知后平靜得出奇?!皼]有辦法,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先處理好再說吧。”她不見悲喜,面無表情。說完,她繼續(xù)提著一桶潲水去喂豬。豬圈里有四頭豬,拱著,推搡著,發(fā)出饑餓的叫聲。她一瓢一瓢地把潲水舀進(jìn)豬槽,動作流暢而小心,以免潑灑而弄臟豬頭。豬擠在槽邊,呼哧呼哧地?fù)屖?。父親就在旁邊看著,不知該說什么,也不知該干什么。最后,他轉(zhuǎn)身出門,去找人處理喪事。

      父親不可避免地路過他嬸娘的老屋。她拄著拐杖坐在屋門旁,頭戴壯巾,身穿藍(lán)布斜襟壯服,左腳旁臥著一條黑狗。黑狗嘴巴裂開,露出閃亮的牙齒。父親小心翼翼地走著,盡量不發(fā)出聲音,無論是狗還是嬸娘,他都不想驚擾。黑狗還是不解人意地發(fā)出低低的吼聲,嬸娘則用拐杖敲著地面大聲問:“哪個?。俊备赣H不敢動了,也不敢回答,任何回答都太復(fù)雜了。他只能寄希望于眼盲的嬸娘沒認(rèn)出他。“是哪個???”沙啞的詢問一遍遍響起,拐杖就像是敲擊在父親心上。風(fēng)從巷子吹來,吹亂老人的白發(fā),似乎想把這一團(tuán)亂麻拔走?!笆悄膫€,講話?。 崩先丝斩吹淖彀桶l(fā)出喊叫。父親低下頭,仿佛他的心虛已經(jīng)被盲眼老人看穿?!笆俏摇D拇笾蹲??!备赣H緊張地應(yīng)道。嬸娘聽罷,氣他不應(yīng)人,就用壯話咒罵起來,父親慚愧極了。他默默聽著她的訓(xùn)斥,只字不提公路上的事。為了彌補(bǔ)愧疚,他臨走前幫她把柴火堆到了墻角,柴上的一些灰塵揚起,迷了他的眼。他背著風(fēng),用手背輕輕地擦眼角,手上出現(xiàn)一片濕漬。他可能哭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了。

      死在外頭的,沒法在家設(shè)靈堂,就在山腳下的空地搭棚子。來吊喪的人,一邊談?wù)撨@場車禍,一邊回憶死者生前的事跡和好處。而作為死亡見證者的父親,卻是唯一沒法和親人細(xì)說這個事故的人。他有很多事要做,因而克制著情緒。如果有人問他,他就將那些難以啟齒的話盡可能簡短地說出。有些人懂得他的苦,比如那些長年在外奔勞的人,就會拿起鐵锨和他一起到山上挖坑。

      他選了一塊視野開闊的坡地,那兒也是家族所中意的墓園,他圈定的地方有棵碗口粗的棠梨樹,站在樹下能看到整個村莊,他選這里,是想讓兄弟看到山下的家。挖坑時,一朵黑云飄過山頭,接著就下起雨,雨水沖刷挖出的新土,周圍的桉樹在風(fēng)雨中嘩嘩作響。土挖得越深,雨下得越大,雨水澆透頭發(fā)和衣服,順著脊背和腿腳灌進(jìn)雨鞋里。他們挖的坑在雨中變成水潭,鋤頭和鐵鍬在泥水中也像被咬住了,揮舞起來很吃力,砸向地面則濺起巨大的水花。挖到膝蓋深時,泡軟的土墻開始剝落,沒法成為規(guī)整的四方形。挖到一米深時,一面土墻猛地坍塌,幾根白骨和碎木頭滑落下來。父親嚇壞了,不知道這是哪個祖先的骨頭。他蹲下身子,用顫抖的手撿起這些骨頭,想把它們歸于原位,卻看到更多的骨頭掉落在泥水中。人的骨頭就是比血肉執(zhí)拗啊,血肉早已腐爛,骨頭卻拒絕泥土的同化。然而,它們終究也撐不過這場雨水吧。

      父親取來木板,固定住新墳的土墻,他要給兄弟建造好最后的容身之處,不得不把那些白骨送回旁邊的舊土里。他希望祖先能原諒他,并且保佑他把一切都處理妥當(dāng)。他第一次知道建造陰宅也不容易,第一次知道地下也很擁擠。他替活人蓋了那么多新房子,第一次修筑陰宅,竟是為了共患難的兄弟。第三天,一口裝著兄弟的黑棺材被族人抬到新墳下葬了。鐵鏟把土蓋到棺木上時,一身麻衣縞素的兄弟媳婦突然大哭起來。她的眼淚像雨水一樣兇猛,再次把父親嚇壞了。

      2

      葬禮過后,父親變得更沉默寡言了。他沒法跟我們說他的生活,他像牛一樣笨拙。這可能是他的長處。牛從來都不愛耍性子,只會默默耕作。我難以想象,如果牛像百靈鳥般歌聲婉轉(zhuǎn),或是像貓一樣靈活變通,它們是否還能任勞任怨地承受枯燥繁重的勞作。大地的豐收需要牛的血汗?jié)补?。寒天暑地,它們的汗水順著皮毛滴下田地,混合著肥料滋養(yǎng)莊稼。它們很少看天,那太高遠(yuǎn)了,也太炫目了。小時候割稻谷,大人都叮囑不要抬頭,不要亂看,一看就絕望,就覺得一望無際的稻穗綿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要低頭,要像牛一樣悶聲低眉,老老實實操刀一把一把地割,不要數(shù)數(shù),這樣才能把活兒干完。牛干活的時候,它的眼睛有過怎樣的期許?那平整的水田,海浪般翻騰的禾谷,遠(yuǎn)處包圍村莊的山,在它濕潤的眼中倒映成什么影像?牛有沒有想過勞作的意義?田地間沉甸甸的收獲,跟食草的它有什么關(guān)系?它這般勞作,是源于熱愛,還是屈服于鞭子?只要想想其中的任何一個問題,??峙露紩l(fā)瘋!每一塊土地都等待它去翻動,每一粒谷子都需要它拉回谷倉。埋頭苦干吧,于是春去秋來,年復(fù)一年,一干就是一輩子。它渴望過山外的世界嗎?它羨慕過國道上飛馳而過的汽車嗎?鳥群掠過頭頂時,它是否幻想過擁有一對翅膀?訥于言的牛,我絞盡腦汁也無法了解它的想法,就像我費盡心機(jī)也無從得知父親的心事。

      父親的一生,也像牛的命運一般。近年,農(nóng)村的耕牛突然變少了。當(dāng)勞作模式變化,耕牛不再被需要,就漸漸消失了。機(jī)械替代牛的功用,人也跟著被解放出田地,最后連田地也被解放了。在巨變的過程中,反應(yīng)靈敏的生命總能很快找到新的位置,比如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丟下田地跑到城里打工。像牛這么笨的牲畜,只能等待被安排。后來,養(yǎng)牛場出現(xiàn)了,成群的牛匯聚在里面,不用干活,只負(fù)責(zé)吃飯、睡覺、長膘。牛的功能轉(zhuǎn)化了,生下來的目的就是在壯年時淪為盤中餐,到死都見不到一株莊稼生長的模樣。而我的父親,也在這個時代洪流中,失去了做農(nóng)民的機(jī)會。

      他從山上搬下來,加入城鎮(zhèn)化建設(shè)的行列。隨著年歲漸長,他的工作離地面越來越遠(yuǎn),離天空越來越近。習(xí)慣埋頭干活的他,成為高空作業(yè)的建筑工人。但是,越走越高的他,除了某些特殊時刻會說“天啊”,竟很少說到天空,他更愿意談?wù)摯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過往讓他認(rèn)為,只有大地值得信賴,而天空可望不可即。天上的事,他喜歡以神靈來接通。像航天器升天這種新聞,他不會太在意,對著電視咧嘴笑笑就過去了。大地就不一樣了,他能從鳳山說到龍泉,從母牛說到田雞,從蛇的蛻皮說到毛毛蟲的脫殼。所以“談天說地”于他是個貶義詞,談天不常有,說地不可無。

      高空作業(yè),于他實在是迫不得已。若能選擇,他寧愿一輩子只干好地面的事。一輩子把一件事做精做細(xì),于他的性情更符合。他不是一個擅長變通的人。很多在別人看來是改天換命的機(jī)會,在他那兒卻成了負(fù)擔(dān)。隨著鐵軌和高速路撕開大地的肌膚,高樓在城鎮(zhèn)化中不停地拔起,舊有的生存結(jié)構(gòu)失去支點,谷物不再掌管于土地公公,生死不再有賴于一場場神秘的祭祀。為了養(yǎng)活他的幾個孩子,他拎著蛇皮袋上路了。在他身后,大地還在向著天的盡頭鋪展,只是已非他熟悉的模樣。

      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說起打工生涯,只有與親友喝醉酒的時候,才偶爾談起。而他是很少醉酒的。酒桌上,借著酒勁酒膽,沒人怕吹牛會臉紅。有人說女婿如何了得,有人說兒女多么出息,有人炫耀錢袋子,有人展示名貴煙。他有什么可說的呢?房子不比人家,兒子沒人家多,盼個男娃都快望穿秋水了,女兒們的學(xué)費還沒有著落……這一切,都讓他在人前開不了口,只能做個悶葫蘆。然而,人生的雜質(zhì)聚積體內(nèi),越壘越沉,越捂越燙,就有一些暗流從情緒的縫隙中滲出。

      一次酒后,他提到南部的金礦山。在那里,溫順如牛的他,干著世上最暴力的工作。他用炸藥炸開大地,用鉆機(jī)、鐵锨向巖石土壁進(jìn)攻,只為掠奪深藏地底的財富。當(dāng)找到寶藏時,他們的力量和能力就得以證明。只是在黑暗局促的空間,要時刻防范被掉落的石塊砸中。雖然死亡只是回歸大地,但一家老小實在難以撇下,人恐懼死亡,到底是因為有牽掛。偶爾會有人死掉,地下的水冰冷刺骨,陽光遙遠(yuǎn)得似乎從來不存在。在那里,挑一擔(dān)子礦石下山是兩毛錢。山上沒有水,珍貴的水只用來解渴。人都住在山洞里,一條自帶的薄被子就是夢鄉(xiāng)。下雨天,天上下來的水,解決不了任何缺水問題,反而把山洞弄得寒濕,把山路搞得泥濘。濕冷蝕骨,他感冒了,根本不舍得花錢買藥。挨著,撐著,后來演變成了慢性支氣管炎。即便他現(xiàn)在常因此咳嗽,也絲毫不覺得后悔。那里掙到的錢,讓他有了娶妻的資本。為此,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滿面礦垢,嘴巴腥臭,他也死撐著不下山,直到礦山因非法經(jīng)營被關(guān)閉。

      他說完,仰頭干掉碗中的酒,喉嚨隨著吞咽動作不停地聳動。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青春歲月,盡管敘述簡省,還是能感受到其中的礦礫。它們切開他的肌膚,嵌在他的血肉中,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帶著礦山的饋贈下山后,有了妻子,后來又有了我。我是不是一粒礦渣凝結(jié)而成?其實,那時候他還是半個農(nóng)民,家中的土地也還等著他去翻耕。他在礦山獲得的最寶貴經(jīng)驗,是“土地很富,不只能長稻,還能挖寶”。出于對土地的信任,他從礦區(qū)回到家后,又做了幾年農(nóng)民?;蛟S,應(yīng)該叫半工半農(nóng)。

      農(nóng)村中,幾乎每家都至少有一個半工半農(nóng)的人,就像以前每家都有一頭牛一樣。他們農(nóng)忙時節(jié)從工地回到家中,修整房屋,修繕牛車,給牲畜套口,帶領(lǐng)全家收割糧食。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們就回到工地上。建筑工地不必?fù)?dān)心礦難,但也是拿命掙錢,幸好從高空墜落的概率低于被礦石砸中。那時的樓,無論多高,都是靠人工砌磚,一塊一塊碼,或紅磚,或水泥磚。量準(zhǔn)不用標(biāo)尺,而是用一個鐵陀螺綁著一根細(xì)線,繃直了拉開,從墻的這頭伸到那頭,再憑眼力判斷,將磚頭碼得跟白線持平。墻長高后,他們就用胳膊粗的長竹子搭支架,一根竹子搭著另一根,用麻繩綁緊,一層一層往上,樓有多高,竹架就有多高。大半個柳州城就是這樣蓋起來的,魚峰區(qū)、柳石區(qū)、高新區(qū)……農(nóng)民工們比誰都清楚這個城市的布局和建筑結(jié)構(gòu),他們會在任何地方迷路,但在這兒不會。農(nóng)民工們的氣味比誰都先粘上建筑的肌理。工程告竣之前,他們每天都在這兒揮汗、拉屎、撒尿,直到他們身體的一部分與建筑融為一體。

      那些屎尿中有我一份。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帶我去工地。我一放響屁,他就讓我往建筑物那個叫衛(wèi)生間的位置鉆。建筑沒封頂,地面到處是碎磚頭,那個叫衛(wèi)生間的閣子沒有裝門窗和沖水設(shè)施,只有一個蹲坑和拳頭大的洞。拉屎的時候,屁眼對準(zhǔn)那個洞眼,哧溜一聲,香蕉狀的屎就從洞眼落下去,連回聲都沒有。有些講究的人,拉屎時會拎上半桶水,先給蹲坑沖一次水再解決屎尿,拉完又沖一遍水。有些怕麻煩的人,連衛(wèi)生間都不愿去,直接就近找個不施工的房間,留下一坨黑黃的泄物,太陽一曬就臭氣沖天。

      工地會有些臨時夫妻,搭伙過日子的,雙方配偶都不在身邊,暫且做患難情人。他們會一起吃飯,一前一后走進(jìn)一個棚屋把門關(guān)上,不久里邊傳出奇怪的聲音,先是雜亂的擾動,接著是有節(jié)律的震動,有時還會發(fā)出殺豬式的慘叫。屋外的男人聽到后就罵:“操!”女的聽到就啐一口:“呸!”他們的眼神卻像在說,他們也想走進(jìn)那間屋子。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她扎一個馬尾辮,記得也是紅發(fā)圈,右眼角和左嘴角各有一顆豆粒大的黑痣。別人在屋里干事時,她就坐在一塊水泥磚上抽煙。她吸一下,煙頭就亮一下,眼神在煙霧中很迷離。她愣神之后,會用帶水泥星子的指甲蓋彈一下煙灰,那朵發(fā)光的灰燼就落在她的解放鞋背上。她的眼睛看向我父親時,有時會突然亮一下,有時則是一種水汽過多的幽微目光。她的目光像說話。“這個男人??!”我讀懂了這句,自然而然我們成了彼此隱形的敵人。她會故意說我長得丑,我則罵她狐貍精。父親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點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到上海上學(xué),他醉酒后給我打電話,說他從未對不起母親。我沒有懷疑過他,母親也沒有和他為養(yǎng)育兒女之外的事情吵過架,他為何突然向我解釋?不擅于交流的我們沒有繼續(xù)深入話題,他說完就完了,我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他工地上的形象,我只記得一個笨重的頭盔。他矮,不到一米七,瘦,沒有一百二十斤,脖子長,像鵝頸,頭盔套在頭上顯得特別別扭,仿佛玉米稈子舉著一個突兀的大西瓜。我的脖子像他,又細(xì)又長,罩上頭盔我就喘不過氣來。他居然能戴著它,靈便地爬上竹子支架,右手自如地以瓦刀抹水泥,左手熟練地碼磚。其實,我不關(guān)心他的手,我只關(guān)心他的腳。我盯著他的腳,更確切地說是盯著他腳上破洞的解放鞋,看它們?nèi)绾卧谥窦苌吓瞾砼踩?。我心懸著,怕鞋子打滑,怕它們踩空。這樣緊張三天之后,我發(fā)現(xiàn)擔(dān)心是多余的,就對他失去了興趣,不再看他。

      有時,我獨自在工地旁的草叢中玩耍一天后,為了彌補(bǔ)對我的冷落,他把我抱到高墻上,扶著我,讓我看樓下的車水馬龍。我的身體使勁地往他懷里縮,眼睛卻在四處張望。潮濕的風(fēng)刮過我的脖頸,衣服被吹得鼓鼓的,隨時有被拋入半空的危險。他叫我不要怕,手卻把我抓得更緊。在他有力的大手中,我定下神來,整個城市的樓房開始向我傾斜,昏黃的燈光沿著公路匯聚成河流。我把雙手伸向河流,像一只鳥舒展開翅膀那樣,浩蕩的風(fēng)再次滾滾而來,我飛起來了。這一刻,我離城市之心那么近,仿佛馱起太陽的金烏,仿佛被選中的共舞之人。我心頭風(fēng)雷涌動,忍不住一頭戳進(jìn)父親懷里號啕大哭。他很沮喪,一個勁兒道歉,還以為我是被嚇到了,不知道我是因為太高興。

      我們從高墻上下來后,他不再理我,只想好好喝一杯,然后倒頭睡一覺。他太累了,沒有一塊磚頭屬于自己的空虛感,讓他感覺沒有一天是在真實地活著。他的臉頰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充血,眼睛微微發(fā)紅。他又唱起那些古老的壯語歌謠:“巍巍山巔,鮮花守護(hù)著神仙,戰(zhàn)士走向戰(zhàn)場,就像勇敢的國王。巍巍山巔,山鷹展翅向天邊,家園環(huán)繞著林莽,就像王冠獻(xiàn)給國王……”他的歌聲嘶啞,夾帶悲鳴。某些瞬間,我感覺那滾燙的雙眼似乎在燃燒,酒入熱腸,與思念之血混溶后,似乎會跟著淚水上涌,在情緒的爆破點一齊從眼角噴薄而出。他的手緊緊攥著酒碗,暗暗發(fā)著狠勁兒,似乎下一秒就會青筋暴起,痛快淋漓地暴揍這個世界。我看著、等著,但最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安靜地睡下了。第二天酒醒,他像從未醉過那樣爬上竹架子干活。

      后來,我在柳州地區(qū)民族高中上學(xué),假期也會去工地看他。這時他們不用竹子搭架子了,而是用鋼鐵架子。這個變化有時代的進(jìn)步,也有生命的代價。不,那些生命是換不來這些改變的,純粹是時代的進(jìn)步。他向我炫耀他住的三層鐵皮屋,有門有窗、有床有凳、有被有枕。他驕傲得臉皮抽動,估計他當(dāng)年在礦山的洞中瑟縮時,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攀上這樣的工作條件。我臨近高考后,他就不讓我去看他了。后來他干脆卷鋪蓋回家。機(jī)械澆筑混凝土取代徒手碼磚后,工地不再需要那么多人。

      無數(shù)的工人從城市回到村莊,思考自己該何去何從。很快,他們找到新的勞力市場。要娶媳婦的人家,設(shè)法把瓦屋推倒,蓋起漂亮的磚樓。下廣東進(jìn)廠打工的人,源源不斷把錢寄回家,用以營建愛巢,這些人給了父親養(yǎng)家糊口的機(jī)會。父親順理成章地做起建筑散工,誰家蓋新房子,他就去攬活。他把在工地學(xué)來的本領(lǐng)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雙手操著瓦刀和鐵陀螺,奇跡般地將一棟又一棟的婚房建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十來年后,漸漸地,村莊找不到一間瓦屋了。他成了村莊尷尬的存在。沒磚可搬了,他的陀螺在地上徒勞地轉(zhuǎn)幾圈,就被遺忘在角落。他站在一座座漂亮的樓前,那是他一手建起來的啊,有一天竟會讓他失業(yè),強(qiáng)烈的挫敗感如同生蔥般灼燒他的心窩子。這時他已經(jīng)沒有土地了,土地已被樓房擠滿。而他有三個孩子,沒有一個工作掙錢,個個都在等他掏學(xué)費。

      他立在懸崖邊上,只要大地晃動一下,他就會下落,在亂石叢中粉身碎骨。他想起兄弟,想起他潮濕的墳?zāi)?。他的雙腳縮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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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又拿著蛇皮袋出門了。這次是去縣城。在縣城,父親有了新的合作者。他和一個老表一起做裝修工,刮泥子、貼瓷磚、裝馬桶。他們長期合作,一家一戶地包攬裝修活計,做工認(rèn)真,價錢實惠。他還是要感激那些忙著娶媳婦的人。這些人,請不起專業(yè)的裝修公司,他才有用武之地。他慶幸他不用再應(yīng)付包工頭,那些拿著瓦刀圍著包工頭催結(jié)工錢的年歲,他早就受夠了。他也不必做包工頭,過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剛從柳州回來那會兒,他承包過縣里一家醫(yī)院的小工程,整天擔(dān)心不能按期按質(zhì)完成任務(wù)。別人做包工頭都能開一筆油水,只有他膽小,從不敢偷工減料,稍有偏差他就推翻重來。有工人不愿干了,或者家里有事辭了,他就四處打電話找人,甚至反復(fù)進(jìn)村子去物色工人。等到竣工驗收合格,他瘦了十多斤。結(jié)完工錢,刨去自掏的路費、電話費,算下來他竟比當(dāng)小工仔時掙得少。“再也不干這個了。”如今回想起他還這么說。

      夏天又到了,一如既往的潮濕悶熱。這種天氣漚得人汗涔涔的,容易頭暈。他和老表買了一個巨大的鋼圈電扇,一到這種天氣就帶到工地猛吹,電費以工錢抵扣。他們一人一天能收拾完一個屋子的墻面。把泥子抹在墻上,像不像往臉蛋上涂脂粉,電視廣告中的那些女人真白,不過他抹的墻更白,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為此他暗暗得意。貼瓷磚就沒什么可聯(lián)想的了,計算好面積,數(shù)好瓷磚數(shù)兒,一塊一塊地貼,要整齊,要對稱。

      黃昏收工了,暑熱漸散,吃過晚飯,他會出去走一走??h城日新月異,生活越來越豐盈,許多人家大大小小都出來散步。小孩子叫著鬧著,快活得像鴨子。女人們穿著帶跟涼鞋,踩在路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老人手里拽著一條狗,狗跑在前面,人跟在后面,就像狗在拖拉著人往前。他混在這些幸福的人中,看著武宣的夜燈,漫不經(jīng)心地擺動雙手,渾身的肌肉松弛下來。

      他喜歡搜尋那些不亮燈的樓和漆黑的房間,盤算有多少間可能會找人裝修。亮燈的都是裝修好住人的,只有暗處有他的機(jī)會。他在黑夜里探索,巡視他自己劃分的領(lǐng)地。有些手推車攤販偶爾打破他的獨處。有些飽受生活摧殘的人被酒精困在街邊。他點燃一支煙,讓星火在夜色中跳舞。夜風(fēng)襲來,煙氣在風(fēng)中消散。他喉嚨咕嚕幾聲,忍不住咳嗽一陣,隨口吐出一泡濃痰。

      武宣的面貌在他的咳嗽聲中逐漸扭曲。越往東走,樓越高,一片一片的,中間還夾著黑水塘和黃土路。走著走著,突然高樓沒了,只剩下沒有燈的荒野。在這里,土地還長著瘦削的甘蔗,不過可能只是暫時的。也是在這里,警察有時會偵破一些重大案件。事情曝光之初,總是以駭人的速度傳播,小道消息滿天飛舞,即使會犯可憐的錯誤,也不影響人們以道聽途說作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我的眼睛不會欺騙我的大腦,我的嘴巴也不會違背我的眼睛?!庇腥巳旱牡胤骄陀谢闹?。世上的事情沒有唯一的結(jié)論,唯有河水向東流,走失的靈魂是否也沿著河流的方向?一些咒罵聲從低矮的房間傳出?!板X錢錢,啥子錢啰!”“我死了拿去壅(埋之意)得沒得,你看得成肥料嗎?”

      他又咳了一聲,一戶人家門上的囍字躥入眼中。無論什么都不耽擱人娶妻生子。這火紅的喜氣簡直讓他忍不住贊美生活?;榻Y(jié)了,娃生了,過些日子路上就多幾個鼻涕娃跑來跑去,這些稚嫩的小生命總能給生活帶來新鮮的氣息。正想著,一個年輕媳婦抱著嬰兒走出來,跨過門檻時襁褓中突然爆發(fā)出嘹亮的啼哭聲,仿佛時代的號角。

      他往南邊拐去,一片整齊的樓,清一色的毛坯。他沒有爛尾的概念,這么大片樓,值那么多錢,怎么可能就此荒廢?但單是站一會兒,聒噪的蛙聲就吵得他心煩,他的臉像抹布一樣皺縮起來。他又?jǐn)?shù)了一遍,不光數(shù)樓數(shù),還有戶數(shù),十九棟,八百三十一套房。沒錯,今天的數(shù)跟昨天一樣。這樓盤風(fēng)水不賴,南面環(huán)水,遠(yuǎn)處有山,開發(fā)商若知道杜詩,就能掛出“日日山城坐翠微”的廣告。它們怎么就這副樣子了呢?任由飛鳥在樓中安家,野鴨在積水洼里筑巢?從宣傳規(guī)劃來看,此地原本要打造成集商業(yè)街、商住房、濕地公園、文體中心、科技創(chuàng)新產(chǎn)業(yè)于一爐的新開發(fā)區(qū)。不知怎的,這兒怎么有個未完工的空殼子,沒有抹墻灰,沒有安裝門窗,沒有水電氣,磚頭散亂,鋼筋橫插,風(fēng)吹過門窗洞洞,發(fā)出鬼哭狼嚎的聲音。

      他直打寒戰(zhàn),哆嗦的手在口袋里胡亂摸索,想掏出打火機(jī)和一支煙來緩解嗓門疼。被風(fēng)吹過的嗓子眼,干得和這個季節(jié)不相稱。煙夾在手里了,他打不著火。風(fēng)太大了,吹響遠(yuǎn)處的甘蔗林,吹痛他勞累后就快散架的骨頭。不過,沒關(guān)系的,只要錢袋子不空,睡一覺就什么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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