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其龍

就像蕩在空中的紙條，從車上走下，一陣猛烈的眩暈涌上來，兩只又酸又麻的腿腳著不得地。從早晨的六點到下午一點，沒有一點點的饑餓感，我只想找到一張床躺下，甚至懶得乘坐電梯到位于十三樓，花光了我家所有積蓄的套房，隨便在一棵扁桃樹下的石凳上躺下，五分鐘，或許更短，就能沉沉入睡。上午接了十二單，汽車?yán)锍瘫盹@示七十六公里，乘客多是去金龍湖、裕豐商場、美發(fā)中心、水果市場、移動營業(yè)廳、酒店、師范學(xué)院。一對情侶去了酒店，他們大概是大學(xué)生情侶，控制不住荷爾蒙分泌所引發(fā)的性想象性需求，又礙于性尷尬的心理，在酒店門口扭捏著，終不敢走進(jìn)酒店大堂。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在男人的攙扶下去了醫(yī)院，女人的妊娠反應(yīng)使她對男人失去耐心，男人做什么說什么都是錯，在車上幾乎爭吵了起來，男人只好忍受著。

一

胖女孩一頭爆炸發(fā)型，寬大的黑衣黑褲也罩不住她的胖，脂肪在她腰間堆積，波浪似的肚腩壓在兩團(tuán)大腿上。另外兩個女孩微胖，長發(fā)，都穿開了口子的灰色牛仔褲。她們清一色地抹著紅唇烈焰，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搖搖晃晃從KTV大門走出來。

“師傅，去舊城區(qū)?！迸峙⒆钕壤_車門，香水味里頭彌漫著淡淡的酒味和煙味。

她們關(guān)好了車門，意猶未盡地哼起了歌。我啟動發(fā)動機(jī)調(diào)頭往舊城區(qū)方向去，密閉的車廂里溢滿了她們的體香，確切地說是香水味、酒味和煙味，我竟有些迷戀這樣的味道，那么迷惑而有活力。很長一段時間，我太老實了，老實到遵守了倫理道德的秩序，再遵守現(xiàn)實生活的秩序，后來四季的秩序和一日三餐的秩序也要遵守，所有的，都那么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地遵守著。有時照著鏡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發(fā)過一次脾氣，幾年了也沒咧開嘴巴真心實意地笑過，我仿佛消失了，鏡子里就只剩下一副迷迷蒙蒙的輪廓，甚至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死去，我是在另一個世界的空間里游蕩。對于氣味，有一次我發(fā)了瘋似的去追趕一趟趕往越南河內(nèi)的綠皮火車，有人從車窗那里睜大眼睛看著我奔跑，我不知道他是越南人還是去越南做生意的國人，他看見我崴了腳跌進(jìn)一處草叢，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他一定認(rèn)為我受了什么刺激，瘋掉了。我很想告訴他，我只是迷戀疾馳的火車刮出的那一陣曠野之風(fēng)，因為火車總是和未知的遠(yuǎn)方有瓜葛，未知的，就不是秩序的，它刮出來的風(fēng)，氣味是鮮活而有力道的。這三個女孩就像那一趟疾馳的綠皮火車，她們身上散發(fā)的氣味是鮮活的，暫時在秩序之外。

夜間十二點多，這座邊疆小城已經(jīng)睡熟，街道上還有人擺夜宵攤，但顧客已寥寥無幾。流浪貓和流浪狗正趴在垃圾堆里挖掘食物，一只狗抬頭向路過的醉漢狂吠了幾聲——那是一個光著上身，揮舞著上衣，嚷著臟話的中年男子。白天關(guān)門晚上營業(yè)的足浴店、文身店、情趣用品店、艾灸理療店在紅色和藍(lán)色光暈的包裹下，很有暖意，只是愛干凈的人會覺得里頭不干凈，讓人想到腳氣、地下交易和疾病。太晚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只亮起了黃燈，開車經(jīng)過無須等待，我只需觀望有無來往車輛即可通過。我沒有感到疲倦，反倒被她們身上散發(fā)的味道提振了精神。車?yán)锓胖惢蹕沟摹都t茶館》，這是我最喜歡的香港歌星，最喜歡的曲目，晚上出車我有時循環(huán)著聽：

來分你一半

感激這夜

為我伴

跟你一起

我不管

熱吻杯中滿

……

胖女孩就坐在副駕駛座上，她別過頭來，幾乎咬著我的耳朵，撒嬌似的說，師傅，這首歌太老了，能不能換一首歌。我說可以啊，想聽什么歌，我給你們換。另外兩個女孩起了勁，她們一邊大笑，一邊大聲商量要聽什么歌，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她們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把車廂當(dāng)成她們剛剛?cè)ミ^的KTV包廂，要繼續(xù)鬧繼續(xù)歡，而我是要做好服務(wù)的。我按照她們的要求，將《紅茶館》換成了《廣東愛情故事》，并且調(diào)大了音量——胖女孩說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我知道這樣會造成擾民，沿街住宅小區(qū)的不少居民會因此從美夢或者噩夢中驚醒，從窗戶探出頭來罵駕駛這輛車的人缺德、沒教養(yǎng)，然后打110報警。我什么也做不了，在張揚的個性面前，在不管不顧的青春面前，來自一個陌生男人的勸告是徒勞的，何況這個陌生男人是一個為她們提供服務(wù)的網(wǎng)約車司機(jī)。

從她們的穿著打扮，以及大大咧咧的舉止上看，她們大概是剛剛從廣東返鄉(xiāng)不久。這座幾乎與越南接壤的小城，人們主要有兩種方式搞到錢——種糖料蔗和外出打工。年輕人不愿意扛鋤頭下地刨土種糖料蔗，于是選擇遠(yuǎn)離家鄉(xiāng)去大城市打工。她們打工掙了一些錢，回到家鄉(xiāng)城市聚在一塊消費、娛樂，將錢花掉，換取稍縱即逝的快樂。

汽車在巨大音響的包裹下發(fā)生了震顫，我握住方向盤的兩只手明顯感覺到震動，我仿佛是在駕駛著一匹在暗夜里狂奔的猛獸。我半開玩笑地說，美女們，車要炸開了，耳朵要炸了，頭腦要炸了。她們說哥，嗨起來嘛，很快就到舊城區(qū)。其實，她們并不急著趕路，反倒想拖延回家的時間，換取更震顫的快樂。她們跟著雨神用力唱了起來，但不像有情感地跟著旋律唱，倒像是跟著節(jié)奏隨意地吼，煙味和酒味從她們口中涌出，車廂里的空氣變得有些渾濁。她們同時將手伸出車窗，沖著霓虹燈揮舞，沖著那些流浪貓和流浪狗揮舞。群魔亂舞，我亂哄哄的腦袋想到的一個詞。

嘿，哥，一起嗨起來。胖女孩捅了捅我的胳膊說。

哥，你有女朋友沒有？

我只是笑，并不作答。

咱們走環(huán)城路吧，多出來的路費我買單，省得等下碰到交警，被警告教育。我說。

好，走。

我嚅動著嘴唇，怯懦地跟著她們唱起來，聲音嘶啞、頹頓。我膽小如鼠，但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大聲唱開，和她們一樣大聲，這是一首我不大喜歡的流行歌曲，又何妨。白天躺在床上沒有節(jié)制地刷抖音，刷奧德彪拉香蕉的視頻，膩在廚房烹飪各種自己愛吃的食物，以及不分白天黑夜的睡眠，我的皮膚變得焦黃、暗沉，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就像青蛙跳進(jìn)了冬天的泥洞里，屏蔽了冬天的可能性——南方的冬天，仍是一片繁花。“面向這個耀眼的世界，唱吧，憂傷！獲取向上的力量吧?！蔽夷畹馈?/p>

這是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它將頹靡的日常徹底打敗，我從牢籠走出，一日看盡長安花。從胸腔吼出的歌，就像潑出去的水，帶出了許多低落的情緒，我沒有想到，能解救我的，不是清冷的夜，也不是《廣東愛情故事》歌曲本身，而是來自三個打工女孩的邀請。

音響咚咚地悶響，她們扭動著上半身，眼鏡蛇一樣左右搖擺。胖女孩不時轉(zhuǎn)向后排，伸出左手去擊打后排兩個女孩的掌，歡快的氣氛到達(dá)高潮。我唱著歌，從內(nèi)后視鏡看后排的兩個女孩，她們也在看著我，目光對上的一刻，我們忽然噴笑起來。我們的歌聲向窗外溢去，飄在喧鬧過后的街道，經(jīng)營夜宵攤的人向我們投以目光，這么晚了，他們再也等不到客人了。女孩們忘記了時間，我忘記了高尚和低俗的對比，忘記了絕對的對與絕對的錯，靜默著的夜，隆起的是我們四個有趣的靈魂，我多么希望今夜能長久地進(jìn)行下去。

過完了年，三個女孩可能兜里一百塊錢都拿不出來，臨出門，伸手向父母拿車費返回廣東。她們可能重新站上工廠流水線，也可能面臨失業(yè)，混跡城市各個角落刨食，沒飯吃了找朋友借錢吃飯，天黑了借宿同學(xué)的出租屋。

我將她們送到目的地后，她們背對著我走向通往城中村的一條巷子，沒走多遠(yuǎn)，胖女孩轉(zhuǎn)過身向我揮手說拜拜，另外兩個女孩也跟著轉(zhuǎn)過身揮手說拜拜，好像我就是她們的朋友——一起在KTV里唱過歌的朋友。我也十分愿意成為她們的朋友。

二

那一家子要么一輩子走下去，要么走向分裂，家庭內(nèi)部的疾病本可以理療自救，不能理療自救的是無休止的隔閡和不說話。我不知道該怎么打破冷寂，他們的溫暖也絕不來自我，我只想太陽高高升起，從遙遠(yuǎn)的天際投來金燦燦的暖光，提前結(jié)束這個寒冷的冬天和陰雨綿綿的天氣。

師傅，給你六百塊，返回憑祥接我們，送我們到南寧。中年婦女在電話里哀求說。電話里，我好像聽到她強(qiáng)忍著的哽咽，像被魚刺卡了喉嚨，痛苦得很是著急。我立即放下剛吃了一半的米粉，拿起放在桌面的車鑰匙即刻出發(fā)，此時已是傍晚六點，好在天還沒完全暗下來，我能開快些去接他們。我在想，他們不是說好晚上要住在憑祥，下一站要往位于邊境線的德天瀑布走，要隔著瀑布遠(yuǎn)看越南嗎，怎么現(xiàn)在要返程？我大概盤算從崇左市區(qū)到憑祥友誼關(guān)景區(qū)要走九十公里，再從憑祥友誼關(guān)景區(qū)返回南寧市要走兩百多公里，從南寧市空車返回崇左市區(qū)要走一百二十公里，按照每公里五毛錢的油耗計算，加上高速過路費，這一趟我無錢可掙?？墒且欢ㄒ獟赍X嗎，不，我至少不能做虧本買賣，可是這是一場我與他們之間的緣分，錢不錢的，好像無關(guān)緊要。

上午八點拉他們的時候，我從內(nèi)后視鏡那里，看見一位對什么事都漠不關(guān)心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戴上耳機(jī)閉著眼睛睡覺的女孩。中年婦女就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頭波浪卷發(fā)，紅色棉衣穿在身上顯得臃腫肥胖，可她看起來沒有那么胖，她問我南方的天氣是不是每天都是這樣的潮濕，人不難受嗎，南方的荔枝幾月份上市，多少錢一斤，還有在哪里可以吃到正宗的白切雞。我說今年的春雨來得早，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下著毛毛細(xì)雨，荔枝至少要到五月才上市，白切雞隨便在哪個餐館都可以點，只是四到五斤重的農(nóng)家雞才好吃，帶血的白切雞口感鮮香爽滑，要蘸著醬料吃。

如同一只在雨中穿行的穿山甲，汽車在延綿的群山夾縫中行駛，不疾不徐。喀斯特地貌巖石景觀分列南友高速兩側(cè)，雨中的石山隱去了棱角，迷迷蒙蒙的，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山腳下的灌木叢倒是清晰可見，它們長滿了灰綠色的嫩葉，仿佛在睡夢中酣暢淋漓地吸收從天而降的春雨。半空中，不時飛出幾只樹鶯，從一個山谷飛到另一個山谷，似乎在趕赴一場春天的約會，完成交配。

中年婦女長時間望著窗外，很好奇喀斯特地貌巖石山是如何隆起，又如何長滿了灌木叢，沒有厚土層的山腰和山頂位置，石頭縫隙中還稀稀落落地生長著堅硬的矮樹，那矮樹形態(tài)各異，透過它們鏤空的枝杈能看到灰青色的天空。山腳下一壟接著一壟的土地，被整齊地蓋上一列列白色塑料薄膜，翠綠的糖料蔗（這類甘蔗用以榨糖，是崇左地區(qū)最主要的經(jīng)濟(jì)作物，全國五分之一的糖產(chǎn)自這里，因而被稱為“中國糖都”）幼苗從薄膜中冒頭生長，她誤以為是玉米的幼苗。

車?yán)锇察o，氣氛怪異。

說話最多的是中年婦女，說話的對象卻是我。這一家子之間也說過話，而那只是在遞送食物和紙巾時說的話——“給”“熱乎的”“快吃”“紙巾”。這個家庭的內(nèi)部，仿佛鼓起的大氣球，隨時都能炸開，我感到極其不舒服。心想我只是他們雇用的司機(jī)，不是他們內(nèi)部的一員，多余的事情我不便摻合。我想打開車窗，讓呼嘯的曠野之風(fēng)吹進(jìn)來，無奈，下著細(xì)雨，雨隨風(fēng)飄進(jìn)車?yán)?，必定淋濕我和他們。他們沉默著，我也沉默著，中年婦女問一句，我就答一句，或者為了緩和氣氛，我多答幾句，告訴她南方的氣候、風(fēng)物以及人們的飲食、起居，白切雞的做法，荔枝要冰鎮(zhèn)過口感最好等。在此之前的一個小時左右，我剛接到平臺分派的單，中年婦女就打來電話說要我載他們?nèi){祥友誼關(guān)景區(qū)，為了省些錢，讓我取消線上訂單，轉(zhuǎn)為線下交易，給出五百元的傭金。從位于市區(qū)的天湖大酒店出發(fā)，到與越南接壤的憑祥友誼關(guān)景區(qū)，這趟行程只要走九十多公里，一個小時左右即可到達(dá)，我很久沒有接到這么好的活，即便是空車返回市區(qū)，我也能掙三百元左右，我欣然答應(yīng)。

中年男人雙手抱著胸，閉著眼睛，頭懸低到右肩。他打著鼻鼾，間斷，遲疑。鼻子上的眼鏡幾乎滑掉下來。從河南到廣西，從南寧市到崇左市，再從崇左市區(qū)到邊疆國門憑祥市，睡前他的臉上寫滿了不情愿和不耐煩，似乎是被逼出門旅行，因而只是沉默著不說話。女孩初中生模樣，旅途的疲倦使她前額的劉海有些凌亂，她用手捋，卻更凌亂了。她低頭刷著手機(jī)，對中年婦女頻繁遞上去的面包、餅干和水果絲毫不感興趣，只小口小口地喝些礦泉水。她有時抬頭看向窗外，但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興趣。

中年婦女時不時把頭轉(zhuǎn)向后排，她總要說點什么的，總得活絡(luò)出門旅行的氣氛，可她沒有獲得回應(yīng)。她是一個被女兒嫌棄的母親，也是一個被丈夫嫌棄的妻子。她將頭轉(zhuǎn)回來，小心地嘆了一口氣，我能聽見氣流從她鼻孔里細(xì)細(xì)地瀉出來。她軟綿綿地將頭靠在車窗上，眼睛看前方不斷涌上來的山，這會兒她對景觀毫無興致。

師傅，你跑滴滴一天能掙多少，做這行累嗎？她忽然問道。

我說，我是周末或假期在家無聊才出來跑，反正也沒事干，跑滿一天扣除油費也就兩百來塊，就當(dāng)出門透透氣。

她哦了聲，拿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覺得這趟行程走得太慢。

上午十點多，我安全送他們到憑祥友誼關(guān)景區(qū)附近的酒店大門，他們拿好了行李下車，那是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和挽在手上的一些厚衣物。我坐在車?yán)?，窗外?xì)雨飄飄漫漫，他們形成一個間隔很長的縱隊，一步步走向酒店大堂，雨瘋狂地裹挾著他們。

三

在南寧往崇左方向南友高速公路扶綏服務(wù)區(qū)，我把車開到一棵九層皮樹下停下，將前后車窗搖下一個手指長的縫隙通風(fēng)，放倒座椅躺在上面睡覺。駕駛的疲憊感幾乎使我的眼睛睜不開，我該睡兩個小時或者天亮后再啟程，鬧鐘也不必調(diào)。準(zhǔn)確地說，我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幾只蚊子飛進(jìn)車?yán)?，嚶嚶嗡嗡地盤旋在我的周身，我的額頭、腳踝以及手腕被叮咬，起幾個硬硬的包。野外的蚊子比家里的蚊子要兇要毒，我伸手去抓癢，怎么抓都還癢著，直至皮膚被我抓出了血。血的腥味彌漫在車廂里，蚊子越來越多。后半夜氣溫降得厲害，緊抱著汽車頭枕也抵不住寒，從窗縫中跑進(jìn)來的冷風(fēng)鉆進(jìn)脖頸，讓人更冷了。按道理說，天氣冷，就不該有蚊子，有蚊子的季節(jié)就該是夏天，可野氣橫生的南方，四季總是沒有明顯的邊界，蚊子是一窩接著一窩地孵化，怎么滅也滅不完。

下午接到她時，我嚇了一跳。她瘦得離譜，流著鼻涕。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是否是吸毒者，是不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她抬著左手指了指右手，向我示意她手上有燃著的煙，不急，抽完煙再走。一旁立著一個粉紅色行李箱，我扭開后備箱開關(guān)，跑下車去說你好，我?guī)湍惆研欣钕浞胚M(jìn)后備箱。

那是一個很沉的行李箱——出遠(yuǎn)門的人才會帶那么多的行李。我必須使用雙手才能抬進(jìn)后備箱。

先去溫馨花店和江南菜市，再去左州鎮(zhèn)，天黑前返回市區(qū)，再送我到汽車站搭車去南寧。能不能取消線上訂單，多少錢，能不能少要一點。她一邊拿紙巾擦鼻涕，一邊低聲說，眼神飄忽，沒有一個可以?？康牡胤?。我估摸著她年齡大概與我相仿，只是瘦，戴一副近視眼鏡，眼鏡后面的臉膛凸出來的都是骨架子。暖色的衛(wèi)衣和牛仔褲就好像浮掛在她的軀體上，一個女性該凸起和翹起的局部，都陷在衛(wèi)衣和牛仔褲里，就像泄了氣的球。

身后是城市便捷酒店的入堂大門，或許昨天晚上她就住在這家酒店，剛剛辦理退房手續(xù)，滴滴打車打到我這一輛。

我回到車上坐著等她抽完煙。車窗外友誼大道兩旁及中間綠化帶的扁桃樹、紫荊樹、黃花風(fēng)鈴木、三角梅挨挨擠擠地綻放花朵，各類花的香氣在空氣中飄飄漫漫，吸進(jìn)人體內(nèi)有輕微的瘙癢感覺，過敏性鼻炎的我深受其擾，一天要打幾個很大聲的噴嚏。

她從溫馨花店買來了一束康乃馨，從江南菜市買來米糕、水果、熟食（一只煮熟的雞）、香燭和黃紙，她把這些東西放在我正后方的座椅上，我仿佛嗅到與死亡相關(guān)的混濁氣息，就好像有一個去世了的人正端坐在我的身后。我心里一緊，想問又不敢問，在去往左州鎮(zhèn)的路上我一直惶恐不安，仿佛有一個碩大的結(jié)節(jié)卡在我的喉嚨里出不來。今天是農(nóng)歷三月初五，當(dāng)?shù)厝嗽缭谇疤?，也就是農(nóng)歷三月初三，完成了拜山祭掃的習(xí)俗，我也是在前天完成了對我那生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卒于二〇一〇年四月的父親的祭掃，才從老家回到崇左市區(qū)。車經(jīng)過許多喀斯特地貌山腳，經(jīng)過村莊、田壟、野塘、木棉樹下，我時不時看到涂抹了白石灰、掛了新幡的墳地，墳地及周圍的亂草被清理干凈，顯得極為莊重、耀眼，真像一個接著一個的白色肉包子。

半途中，她讓我把車停在路邊，我得以呼一口長長的氣，可心里一緊——她究竟要做什么，荒山野嶺的。她打開車門走下車去，從口袋摸出煙、打火機(jī)和紙巾，她煙癮又犯了，鼻涕還一直流著。

她忽然走到副駕駛車門位置，敲了敲車窗，抽泣著鼻子說帥哥，等會兒我們不到鎮(zhèn)上，到一處離鎮(zhèn)上不遠(yuǎn)的山坳停車，你在車上等我，我上山去一會兒就下來。

我錯愕，不知如何回她的話。我想了一會，才說好的，沒關(guān)系。

謝謝。你抽煙嗎，來一根。

不來了，謝謝。我說。

她抽完煙后，我啟動汽車，她從后排座位換到副駕，我們繼續(xù)趕路。二十多分鐘后，按照她手指的方向，我打方向盤把車開進(jìn)一個山坳。山坳里是大片大片的甘蔗地，路是404拖拉機(jī)耕出來的泥路，兩邊是巨型車輪壓出來的兩道轍，中間是一條隆起的土疙瘩，車極其難走，若是遇到陰雨天氣，車輪打滑必進(jìn)不去也出不來。

車在一處山腳停下，她左手臂彎抱著那束康乃馨，右手提著那些祭品，下了車。我沒有表示愿意為她效勞，跟她說陪她上山祭掃，幫她拿祭品。于她而言，獨自一個人的祭掃或許讓她的眼界和內(nèi)心開闊起來，看透行將不遠(yuǎn)的遭遇，而看透從來不能被代替，也從來不能被提醒。看透蟄伏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某個機(jī)緣某個遭遇，醒時便是一頭猛獸，吃掉一個人有生以來的誤解、悲傷和過激的興奮。我不能泛濫慈悲，保持距離又何嘗不是慈悲，慈悲也只在她的內(nèi)心，安靜的更加安靜，安靜就是喚醒那頭猛獸的最大慈悲。她祭拜的對象，可能是她的父親或者母親，也可能是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或者姑姑、舅舅、友人，甚至是她未來的自己，她大概猜到她死后，將被親人埋葬在哪一方土地。生前的爭吵，死后獲得寬容；生前的遭遇，死后獲得解脫。

我在車?yán)锟粗律硗窖?，一條被上一波掃墓的人踩出的山道逶迤而去，她像一只沒了力氣的爬蟲，正吃力地緩緩上移。

山道的兩旁，潔白的金櫻花開得熱鬧，霧一樣騰騰地漫掛灌木叢枝頭，幾只樹鶯飛了起來，在空中“啾啾”幾聲，飛到山東南面的灌木叢中。我下車去，在山腳徘徊，有意跟蹤上去，以防萬一，怕她跳下懸崖。

祭掃很快結(jié)束，是我想多了，把生命想得隨意。她空著手走下山，把雞和米糕留在山上，留在她祭拜的對象的石碑前。幾天后，將這些祭品吃掉的，一定不是她最思念的那個已逝之人，一定是山中的飛禽走獸，豹貓、黃鼠狼、蟒蛇、鷹、大黃蜂、肉食的昆蟲……在當(dāng)?shù)?，流傳這樣一種說法：飛禽走獸就是祭掃對象的化身，祭掃的人抹著眼淚離開墳地之后，它們偷偷吃掉那些祭品，等同于祭掃對象享用了那些祭品。這樣的說法，倒也能寬慰她，使她對那個已逝之人不那么虧欠。

天色暗了下來，我們返回崇左市區(qū)。她已來不及趕上去往南寧的最后一趟班車。她請我繼續(xù)為她服務(wù)，送她到南寧。在崇左往南寧的高速路上，在漆黑的夜里，在無邊無際的寂靜里，車在疾馳，只能看見路和路牌，偶爾有飛蟲從某處飛起，猛地撞擊擋風(fēng)玻璃，飛蟲在擋風(fēng)玻璃上掙扎，可對流的風(fēng)壓住它的身體，無法扇動翅膀飛起，直到更大的風(fēng)將它呼地一下帶走。她就坐在后排座椅，也就是我的身后，好像暗夜里的一只貍花貓，孤獨、詭異、憂傷。這只貓遍體鱗傷，仿佛被什么東西傷過，因而不再號叫，只是在等待，等待某一時間的降臨。我腦海里想著貓咬人的事件，害怕她像貓一下突然撲上來咬住我的耳朵和我的右臂，然后把病毒感染給我，讓我成為像她那樣的人——我害怕變成她那副骨瘦如柴的樣子。

密閉的車?yán)?，我們漸漸有了交流，她說活不長了，以前不懂事，大專畢業(yè)后到處在外面鬼混，染了不該染的惡病。內(nèi)后視鏡里，她低著頭看手機(jī)，手機(jī)屏幕溢出來的光照在她凹陷進(jìn)去的臉上，投射出來的光沒有帶出人的體溫，反而顯得寒氣逼人。我說，我嘴很笨，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她說，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世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她，知道自己感染的那一刻很害怕死，感覺天要塌，后來就沒那么怕了，死就死，唯一對不住的是母親。

她今天祭拜的是她的母親。母親只想讓她好好找工作，和普天之下的女人一樣，嫁人，生小孩，逢年過節(jié)回娘家看看，娘家這頭的紅白喜事都能參與暖場?？伤偸桥c人私奔，去了廣東，又去了湖北，差點還被所謂的男朋友拐賣到貴州。母親氣得自己打自己的臉，與她斷絕母女關(guān)系，直至病死了，她都沒回來見她一面，原因是她那時患病的癥狀已經(jīng)很明顯，害怕暴露在親人的面前——直至今日，她回到出生地祭拜母親，她依然躲開親戚、熟人，偷偷摸摸上山。

她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一切？是的，我同情她，可我人生當(dāng)中頭一回接觸艾滋病病毒感染者，除了心里緊張，除了在暗夜中認(rèn)真開車，我的腦袋和這無邊無際的黑一樣，似乎什么都能吸納，又什么都裝不下。她的人生遭遇過于豐富、曲折、悲情，她急于尋找一個可以交代一切的豁口，于是一旦打開了話語，逢人便交代。我洞察了她內(nèi)心的慌亂，黑夜越是寂靜，她的內(nèi)心越是躁動，就像在擋風(fēng)玻璃上掙扎著的飛蟲。

開車，認(rèn)真開車，送她到南寧，安好。我在心里默念。

四

你好，請上車。

再見，慢走。

沒有說有緣再見，沒有留電話，沒有添加微信，乘客拿了行李轉(zhuǎn)過身就是下一個路口下一條街道，軌跡的交匯從此斷裂，沒有誰會記得誰，也沒有誰主動去記住陌生人。對于那三個女孩、那一家子、那個流鼻涕的女人，我竟然很懷念他們，在一些睡夢中，他們再一次滴滴打車打到我這輛車，我搖下車窗笑著打招呼，嘿，我們又見面了，這回要往何處去呢？而我每一次醒來，躺在拉了窗簾的床上，想著若是有光亮的地方，他們都能把握住，像喀斯特地貌群山上的灌木叢吸收陽光，這樣我就能緩一口氣，就不那么懷念他們了。我生平第一次這樣想念陌生人。

我坐在車?yán)?，等待平臺的派單，街上繁密的人群聚集又分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向城市的各個地方散去，紛紛亂亂的。背書包的女孩要到學(xué)校上學(xué)，她今天或許要將一份作業(yè)交給老師。穿厚棉襖戴厚貝雷帽的老人被兒女?dāng)v扶著，他今天可能要去醫(yī)院就醫(yī)。求職者走進(jìn)寫字樓之前，用紙巾擦去皮鞋上的塵垢，站直，呼一口深長的氣，調(diào)整身心。城市是一臺巨型洗衣機(jī)，時間充當(dāng)洗衣劑的角色，新的人群洗刷舊的人群，印象一直在堆積、疊加、模糊，最后只剩下讓人茫然無措的大印象。大印象里，就像落了葉子的樹枝在等待漫長的時間，誰都抹不掉獨自一人的滋味。

身為一名網(wǎng)約車司機(jī)，每天見到數(shù)十人，十天就是數(shù)百人，而我仍是我。事實上，我是變了的，數(shù)百個人的悲歡、情仇、愛戀、靜默、呼吸、對話、打扮、舉止，我一直都在接納，我仿佛是一個大熔爐，里頭正在淬煉的是我自己。我從熔爐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純粹的自己，我從屬于天地、萬物、人群，我并不能獨自一人純粹地活著，我一直在紛亂之中活著。

晚上收車后，我習(xí)慣在抖音上刷奧德飆拉香蕉的視頻。奧德飆在烏干達(dá)某條有著很大斜坡的公路上，用二八大杠馱運五百斤重的香蕉。他瘦而健碩，看上去沒有脂肪而只有肌肉，五百斤的香蕉在他身后形成巨大的背景墻，二八大杠以極高的速度滑行，達(dá)到每小時八十公里，其間，還要過彎道，與大巴車、農(nóng)用車會車，以及避讓路上的行人，車輪的轉(zhuǎn)速讓人驚心動魄。奧德飆的駕駛技術(shù)神乎其神，他要養(yǎng)五個孩子，每天要拉上千斤的香蕉，網(wǎng)友們給他拉香蕉的視頻配上專屬的BMG——一種悠揚的哨音，清靈、深邃、飄逸、不可一世，人們將他當(dāng)作一種精神——五百斤香蕉是車的極限，不是我的極限；這趟香蕉如果我不拉，我的后代就要拉（奧德飆）。我不是奧德飆，沒有五個孩子要養(yǎng)，奧德飆拉的是香蕉，我拉的是人群，我接納的是分散的人群，最后人群帶著我的氣息各自散去，我?guī)е巳旱臍庀?，如南方的雨一般飄飄灑灑，走向更遼闊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