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明
(北京外國語大學 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89)
個體敘事常被當作細碎的生活體驗和情感抒發(fā)。這種具有私人性、個人化的非專業(yè)寫作在社交媒體的公開曝光下展現(xiàn)出無比的活力和影響力。普通人在公共平臺上獲得前所未有講述個人故事的機會。[1]展現(xiàn)中國文化的李子柒火到了海外社交平臺優(yōu)兔(YouTube)上,記錄美國疫情的外國人郭杰瑞登上了微博熱搜。伴隨社交媒體的發(fā)達,個人登上國際傳播舞臺,跨越地域和國界的文化流動不斷加強,個體敘事下的跨文化傳播影響力日益凸顯。然而,當前跨文化敘事研究主要集中在媒介機構層面,尤以提升國家形象和話語權的媒體敘事內容及策略為著眼點,從微觀個體層面進行的研究還未引起足夠重視。隨著視頻文化的流行,在各大社交平臺上涌現(xiàn)出一批講著不太流利漢語、長著外國人面孔的“洋網(wǎng)紅”。他們從各自生活體驗出發(fā),向公眾講述對中國的理解和看法。在“作為現(xiàn)代性標志的‘大敘事’開始受到質疑”[2]之時,個體敘事呈現(xiàn)一片繁榮,看似順理成章的自然轉換,離不開媒介平臺和傳播主體推動下的敘事框架變化。本文以美國人郭杰瑞的微博視頻為代表案例,分析跨文化傳播中的個體敘事有哪些特征,以及如何形成個體表達和公共傳播雙重邏輯下的敘事框架,從而促進對社交媒體跨文化傳播敘事的理解。
傳統(tǒng)上,主流媒體是跨文化傳播中媒介內容生產的主體。然而,伴隨社交媒體平臺的影響力擴大,傳播主體變得多元,不僅新華社、人民日報和中國國際廣播電視臺(CGTN)等媒體機構建立起社交媒體賬號,而且以普通網(wǎng)民個體參與的跨文化媒介敘事也蔚然成風。在數(shù)字技術的影響下,個體敘事呈現(xiàn)出訴諸視覺表達的視頻敘事風格。微博視頻號于2020年7月正式上線,重點扶持粉絲規(guī)模達百萬級的頭部個人創(chuàng)作者。類似地,超過40%的優(yōu)兔熱門頻道屬于“個性驅動型”,也就是來自擁有大量粉絲的個人視頻主[3]。截止2023年8月,李子柒官方優(yōu)兔頻道擁有1770萬訂閱者。盡管近兩年李子柒頻道停止更新,但一則關于中國年貨小零食的特輯視頻仍達到1.2 億次觀看量,成為其頻道最熱門的視頻。在國內熱門短視頻平臺——抖音上,以“#外國人在中國”為話題的視頻總播放量達135.6 億次,呈現(xiàn)出豐富的外國人個體視角下的中國故事。這些普通個體參與創(chuàng)作的內容(UGC),借助網(wǎng)絡視頻社交媒體平臺,形成中外文化的廣泛交流與碰撞。在數(shù)字技術的推動下,個體敘事甚至可以超越媒體敘事對跨文化傳播產生更加深遠的影響。
盡管社交媒體起步于文字表達,但越來越多地利用視覺表達滿足人們的感官需求。長視頻、短視頻、視頻日記(vlog)、互動直播等視覺資源成為人們主要的信息來源。德拉赫沙(Derakhsha)指出,互聯(lián)網(wǎng)與社交媒體正在經(jīng)歷內容領域的視頻轉向,包括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在內的網(wǎng)絡媒體平臺將逐漸成為基于視頻內容驅動的收視平臺。[4]敘事文本從文字為主的載體轉向訴諸視覺的影像文本,既源于媒體技術的發(fā)展,也體現(xiàn)出人們對“視覺真相”的需求。重新思量麥克盧漢對冷熱媒介的劃分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種視覺轉向的根源。麥克盧漢認為,具有更高清晰度的視頻“熱媒介”對受眾注意力要求更低[5]。也就是說,在付出同等注意力情況下,相比文字,人們通過視覺可以獲得更多信息量。因此,社交媒體平臺的視覺轉向順應了海量信息傳播中對稀缺注意力的需求。近年來,專注視頻內容的平臺不斷增多,如優(yōu)兔(YouTube)、照片墻(Instagram)、色拉布(Snapchat)、抖音、快手、西瓜視頻等。傳統(tǒng)社交平臺也不甘示弱,騰訊、微信、微博先后推出視頻號,推特(Twitter or X)整合了谷歌的潛望鏡(Periscope)視頻流媒體,臉書(Facebook)為視頻聊天推出專門的電子設備入口(Portal)。在這場視頻敘事轉向的潮流中,視頻平臺播放新聞的流量遠超新聞網(wǎng)站,臉書和優(yōu)兔平臺的視頻新聞觀看次數(shù)可達1億,“人民日報”和“央視新聞”在抖音平臺的粉絲量也早早破億。視頻敘事的轉向進一步加深了海德格爾所指的“世界被把握為圖像了”[6]。在以視覺為主的敘事文本中,視頻是主導畫面,文字、音樂、解說輔以配合??此朴涗浛陀^現(xiàn)實的攝影、攝像技術在鏡頭運用和后期制作中創(chuàng)造出新的視覺語言和審美邏輯,濾鏡、剪輯、特效等后期制作拓展了人們的視覺體驗和想象。隨著5G和Web3.0技術的普及,網(wǎng)速和帶寬將進一步提升,在可預期的未來視頻將會以更加豐滿的形態(tài)充斥媒介平臺。
本文以微博認證為海外資訊博主的“我是郭杰瑞”的視頻日記為主要研究個案進行考察。盡管郭杰瑞于2022年8月之后停止更新微博,但其視頻對本研究主題仍具典型性和代表性,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郭杰瑞是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中最早走紅的海外博主之一;第二,其多數(shù)視頻主題基于跨文化語境,尤其關注中美之間的文化比較;第三,其內容主要依靠個人創(chuàng)作而非團隊制作,僅有一位中國同事協(xié)助完成拍攝等工作,符合本文研究的個人敘事范疇。郭杰瑞自2017 年5 月發(fā)布第一條微博視頻以來,在最初3 年半的時間內,共發(fā)布視頻465 個,平均不到3 天更新一次,獲得481 萬粉絲量。截止2023年8月,其視頻累計播放量達7.51億。身為美國人的郭杰瑞,在工作之余,用視頻記錄下了在中國的體驗,早期內容多以美食為主,隨著用戶關注度的增加,話題不斷拓展,涵蓋房產、教育、科技、購物、酒店、住宿、交通、烹飪、約會、節(jié)日、就醫(yī)、汽車等日常生活各方面。由于博主的外國人身份,跨文化視角成為貫穿全部視頻的核心脈絡,外國人對中國的理解和向中國人介紹國外情況構成其敘事文本兩大主題。有些內容就中西不同文化進行直接比較,如“在中國挑戰(zhàn)通宵賣燒烤,差點把自己烤熟了!為啥美國沒有這個?”“對比中美神車,美國人最愛的皮卡為什么中國人不買?”“對比中國和美國的中學教育,我演的中國中學老師像不像?”有的內容以一方文化體驗或介紹為主,另一方文化作為隱性話語而存在,如“美國父母真的不能打孩子嗎?熊孩子怎么管教不犯法?”2020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使郭杰瑞無法回到中國,但他并未減少視頻發(fā)布,這期間的敘事主題聚焦于向中國受眾展示真實美國,并增加對熱點事件的追蹤。網(wǎng)民尤其對美國疫情、總統(tǒng)大選、街頭抗議背景下的普通民眾生活等話題感興趣,相關視頻播放量超過千萬,極大提高了郭杰瑞的網(wǎng)絡人氣,他也因此多次與央視新聞頻道的《相對論》節(jié)目進行連線采訪。
在跨文化個體敘事中,視頻文本擁有文字和語言無法超越的優(yōu)越性。尤其對于海外博主來說,使用非母語表達往往是跨文化交際的天然障礙。盡管使用中文可以吸引更多的國內網(wǎng)民,但多數(shù)博主無法具備流暢地道的漢語表達能力,很多時候會詞不達意,甚至表達出錯誤的意思。然而,訴諸感官系統(tǒng)的視頻文本,很大程度上消除了這道語言障礙,用更加生動、形象、清晰的方式傳遞信息。這也是視頻日記率先成為跨文化個體敘事主要形式的關鍵原因之一。視覺的優(yōu)點“不僅在于它是一種高度清晰的媒介,而且還在于這一媒介會提供出關于外部世界中的各種物體和事件的無窮無盡的豐富信息?!保?]這場互聯(lián)網(wǎng)個體敘事盛宴以訴諸視覺的方式鋪開,滿足人們通過“視覺真相”來獲知信息和理解世界的需求。
跨文化傳播離不開兩種及以上文化之間的互動,對這種互動過程的把握不能僅憑“自我”感知,“他者”視角也是一個重要的參考維度。“他者”視角可以把文化以及體現(xiàn)文化的具體活動放在離身距離之外進行考察,有一種抽身而出的旁觀視野。脫胎于人類學研究的“他者”概念,從一開始就站到了“自我”的對立面,跳脫出深陷其中的“自我”主觀與狹隘。但“他者”并不是一個全然的客觀立場,仍然具有其自身所處文化實踐中的固有認知與偏見。詹姆遜特別強調在文化研究中堅持“他者”視域,因為“任何一個群體都不可能獨自擁有一種文化:文化是一個群體接觸并觀察另一個群體時所發(fā)現(xiàn)的氛圍,它是那個群體陌生奇異之處的外化?!保?]從“他者”視野重新審視自身文化并理解媒介大眾化過程是跨文化研究的重要方法,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常常用“外媒”報道來審視自身。不過,跨國媒體報道常聚焦于國際政治、外交意義上的重大事件。受國際地位不平等和跨國信息流動不平衡等多種因素制約,西方媒體對中國的報道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公允的刻板印象和媒介偏見等問題。隨著新媒體帶來多元傳播主體的范式轉變,以個人體驗和情感記錄為主的個體敘事借由社交媒體平臺迅速獲得大量社會關注。在講述中國故事時,個體身份具有媒介機構無法比擬的天然優(yōu)勢,能夠較容易地擺脫污名化標簽,通過共情的方式喚起人們的理解和認同。
在此背景下,一批“洋網(wǎng)紅”們利用“他者”身份通過微博等社交平臺直接走進跨文化場域。郭杰瑞的微博視頻便如此講述了“他者”視域下的跨文化敘事?!八摺睌⑹录润w現(xiàn)了美國人視角下的中國,如老外對皮蛋、魚皮、雞爪、中式披薩等中國特色美食的嘗試和看法,也體現(xiàn)了中國人視角下的美國文化,如美國人為什么沒有午睡習慣、美國學生不上補習班、中國網(wǎng)紅臉在美國是否流行等話題??梢哉f,“他者”身份成為跨文化個體敘事的直接動機。在回答央視的采訪報道中,郭杰瑞坦言通過在中國的視頻拍攝,加深了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這與未踏足中國前僅知道熊貓和功夫的中國認知完全不同。借用霍米·巴巴的觀點來看,“他者”總是處于“‘居間’(in-between)和‘之外’(beyond)的立足點”[9]上。通過“居間”脫離傳統(tǒng)的身份類別來重新尋找主體位置,“之外”揭示“他者”身份處于不斷滑動的變化當中。親歷本土文化的“他者”,既是局外觀察者,也是局內體驗者,同時在兩種文化中穿梭和駐足。作為局外人,“他者”身份促使個體對異域文化產生憧憬和美好的想象,會用對方的閃光點比較自身文化中的不足,容易對異質文化形成更多美譽。但弊端在于,局外個體很難獲得局內人的認可和信賴,因此獲取一手資料就會變得相對困難。而作為進入局內的外來體驗者,仍然具有強烈的“他者”文化意識和敏感度,善于捕捉生活的細微特征,從而挖掘出很多“自我”視域下被忽略的要素和細節(jié)??缥幕瘋鞑€體經(jīng)過長期的親歷體驗,不斷調適對異質文化的理解和認同,逐步走向局內人身份。格里菲斯(Griffith)認為局內人就是對所研究的群體具有實際熟悉度的個體[10]。郭杰瑞主要通過三種方式完成從“他者”身份到局內人身份轉換:首先是親身實踐,他不斷嘗試多種場景下的異質文化生活體驗;其次是大量使用漢語,用本土語言貼近當?shù)匚幕?;最后是與本地人合作,不出鏡的拍攝者是一位中國“小姐姐”,為視頻提供大量局內人幫助??缥幕瘋鞑サ睦硐胄Ч銖摹八摺鄙矸蒉D向理解本土文化的局內人。
以社交媒體為代表的自媒體平臺為個體敘事提供絕佳舞臺,用故事打動受眾成為自媒體運行的有效手段。謝因·波曼和克里斯·威理斯認為,自媒體是普通大眾經(jīng)由數(shù)字科技強化、與全球知識體系相連之后,一種開始理解普通大眾如何提供與分享他們自身的事實與新聞的途徑[11]。尤其在2010年之后,社交網(wǎng)站轉向“平臺范式”發(fā)展[12]。與之前網(wǎng)民共同體模式下的社交網(wǎng)站不同,平臺為原創(chuàng)內容創(chuàng)造者和廣告商分配提供渠道[13]。網(wǎng)絡使用者不再關心網(wǎng)站的運營架構,專注于內容生產。從信息生產角度看,自媒體的運營實力薄弱,團隊規(guī)模小、可調用資源有限、制作專業(yè)程度不足,無法與傳統(tǒng)媒體機構相抗衡。但從實際傳播效果看,自媒體卻展現(xiàn)出驚人的傳播力,微博粉絲群超過千萬的自媒體賬號比比皆是。在平臺范式下發(fā)展起來的自媒體使個體敘事同時具有媒體功能和名人放大效應,在這兩種機制的作用下,個體敘事文本的百萬次乃至千萬次的“現(xiàn)象級”傳播量便成為平常之事。
作為生產信息的自媒體,需要不斷提供有價值的信息,內容分享被視作自媒體廣泛傳播的核心價值。沒有源源不斷的信息輸出,就很難維持受眾的長期關注。從這點上來說,自媒體本質上仍脫離不開媒體功能,但兩者的信息生產邏輯卻不盡相同。傳統(tǒng)媒體依據(jù)新聞價值篩選信息,而迎合及滿足受眾則是自媒體信息生產的主要驅動力。在這場“注意力經(jīng)濟”的拼殺中,“標題黨”成為慣用伎倆,內容真實的重要性似乎在不斷下降。但僅停留在批判層面,并不能解釋自媒體信息生產發(fā)生這種趨勢變化的原因。事實上,在媒介生態(tài)變革下,人們對真實性的理解發(fā)生變化[14]。新聞專業(yè)主義下的傳統(tǒng)媒體把真實當作新聞的第一要義,媒體傳播的信息必須經(jīng)過核驗才能播發(fā)。“專業(yè)新聞業(yè)通過采訪、核實以提供新聞真實性的承諾,成為其專業(yè)合法性的基礎。”[15]而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帶來的參與式文化,使傳播形式、范圍及影響產生前所未有的變化,個體敘事中視頻內容的流行,提供了“眼見為實”的真實感,這既是敘事策略上的使用,更具有符號象征意義上的作用。普通用戶能夠把信息傳播掌握在自己手中,專業(yè)新聞的“核驗真實”讓渡到了用戶的“體驗真實”。在面向公眾的信息發(fā)布中,對事實的客觀呈現(xiàn)和理性判斷是新聞的基本準則。從過去的受眾身份轉向如今的用戶角色,人們對信息真實的普遍需求并沒有變化,但真實的涵義卻發(fā)生了變化,受眾對事實的情感接受變得與媒體傳遞的客觀事實同樣重要。由此來看,在以個體參與為主的跨文化傳播中,個體敘事的真實包含兩個層面,分別由事實真實和情感真實組成。
事實真實:跨文化傳播中自媒體敘事內容主要分兩類,一類是在文化對比認知下進行的熱點事件播報,另一類是在日??缥幕浑H中的生活記錄。前者部分上承接了媒體的角色和功能,成為受眾獲取新聞資訊的重要途徑[16]。采用類似新聞媒體的報道方式是提供事實真實的重要途徑。而在后一類型的視頻內容中,傳播主體直接參與并成為敘事內容的人物核心,從而以用戶的具身“在場”(onsite presence)[15]提供事實真實。郭杰瑞的視頻兼具熱點追蹤和個體參與兩種語境下的事實真實取向。對美國新冠疫情期間的熱點時事報道,使郭杰瑞的視頻播放量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本研究重點關注代表性樣本,因此根據(jù)郭杰瑞視頻的播放量進行篩選。排名前十的視頻(見表1)全部在2020年上半年發(fā)布,其中7 個在室外實景拍攝,并通過街頭采訪、實地探訪、個人電話采訪來完成相關主題內容。其他未進行現(xiàn)場采訪的視頻,通過援引主流新聞媒體的視頻、圖像和數(shù)據(jù)來完成對事件真實性的背書。
表1 郭杰瑞微博視頻播放量前十名數(shù)據(jù)統(tǒng)計
情感真實:打動受眾并獲得受眾情感上的接受是情感真實的關鍵所在。郭杰瑞本人也意識到情感真實的重要性,曾在視頻中坦言自己受歡迎的原因是受眾想看到他的真實評價和感受。在他的多數(shù)視頻結尾,郭杰瑞都會對當期話題進行總結并會表達個人意見?!翱偟膩碚f”“這個不(有點)辣”“這個真的(不)好吃”“我覺得這個(不)值”“這個真的很劃算”是郭杰瑞經(jīng)常給出的評價。盡管這些評價基于個人體驗,并不具有廣泛性或典型性,但評價反映出的情感真實得到了粉絲們的普遍認可。對于日??缥幕浑H的生活記錄,真實依然是個體敘事遵循的基本框架,只不過這種真實從新聞事件所注重的“事實真實”和“報道真實”轉向了基于受眾情感和理解的“信任性真實”[17]。這種轉向的出現(xiàn)基于社交媒體的交往性所決定,博主必須與受眾持續(xù)不斷地互動和對話,建立起交往雙方的信任度,受眾才能從情感上接受與理解信息文本。在參與式傳播中,傳播者的誠意甚至比內容的準確更重要[18]。人際信任的建立需要傳播一方展現(xiàn)出可信賴的行為[19],博主因某些細節(jié)錯誤而道歉不僅不會損害信息的真實性,反而增加受眾的信任,更認可這種誠意下的情感真實。信任性真實強調在經(jīng)驗與關系基礎上的真實性建構[20]。而信任是建立在傳播者的可預測性(predictability)、友善(goodwill)、承諾(commitment)和誠實(honesty)[21]基礎之上。也正因如此,我們可以看到社交媒體中的許多爭執(zhí)并非基于事實,而是源自情感上的對抗。由于缺乏信任,觀點相左的爭執(zhí)雙方并不在乎了解全部事實真相,而只愿意接受自己相信的部分。需要指出的是,情感真實與事實真實密不可分,對情感事實的破壞,同樣會影響對事實真實的判斷。基于個體信任的事實敘事,當信任基礎喪失,會產生對傳播主體所敘述事實的否認。依托社交媒體平臺建立起的博主和粉絲關系不同于傳統(tǒng)的人際關系,雙方保持一種弱關系連接下的弱信任基礎,情感事實的破壞更容易讓個體敘事的基礎崩塌,當自媒體博主的“人設”崩塌時,無論多么客觀、理性的事實陳述也于事無補。
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最初邁向社交媒體時,主要被視作用戶生產內容(UGC)的平臺,大眾共享的“參與文化”[22]推動了社交媒體的繁榮。社交平臺的用戶認為自己是普通人,卻把受眾看作粉絲,并使用策略性的親密手段吸引關注[23]。社交媒體不僅是提供信息的平臺,更是完成博主和粉絲之間的“準社會交往”[24]平臺。社交媒體用戶成為不是名人的“微名人”[25],并通過不斷與粉絲的交流互動實現(xiàn)人際關系中的親密感。在阿比丁(Abidin)看來,博主與受眾之間達成了一種“商業(yè)化親密”,雙方通過“想象的連接性”[26]完成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言語交流和情感溝通。這種連接體現(xiàn)在博主和粉絲之間心照不宣的期待:一方面,粉絲期待博主定期更新內容,期待博主回復留言、回應要求;另一方面,博主期待受眾持續(xù)關注和訂閱,期待受到認可和支持,不斷邀約粉絲進行評價。當這些期待變成現(xiàn)實時,一種類似人際互動之下的親密關系得以形成。
郭杰瑞的視頻選題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粉絲的留言或建議,通過回應粉絲期待,代替粉絲進行各種生活體驗的嘗試。他住過40 元的火車站酒店、吃過2000 美元的黃金披薩、探訪過美國最危險的社區(qū)、體驗過零下150 度的凍療。在2020 年10 月30 日發(fā)布的視頻中,郭杰瑞講述曾經(jīng)應粉絲建議,做了關于印度湯圓、藍紋奶酪的品嘗體驗視頻,這些不被很多人接受的食物卻得到粉絲的喜歡。該期視頻繼續(xù)回應粉絲要求,挑戰(zhàn)“臭名昭著”的瑞典鯡魚罐頭,并在視頻開頭夸下海口,說自己找了應對天下所有難吃食物的方法。接著視頻內容沿著事件進程不斷推進。他聯(lián)系紐約當?shù)匾患胰鸬淙碎_的小賣部,跟老板學習了最地道和正確的鯡魚吃法。做足準備后,他買好所有食材,走出商店,對觀眾說這個食物可能比臭豆腐還臭100倍,需要找沒人的地方食用。沿著這個故事線索,鏡頭來到第二日的拍攝地點——美國紐約中央公園,郭杰瑞打開罐頭,聞了幾次后給出評價:“好比吃了幾個壞雞蛋的大胖子在你鼻子前放出的屁”。盡管給出了很低的評價,但他還是仔細剝離出魚肉,直接送入口中,然后露出臭到惡心、嘔吐和猙獰的表情,形成與視頻開頭允諾截然相反的敘事張力效果??鋸埡蛯Ρ鹊墓适虑楣?jié)仍未終結,視頻中的郭杰瑞又按照瑞典人的方法精心搭配了土豆泥、洋蔥并放在餅干上試吃,此時悲涼音樂響起,郭杰瑞又一次嘔吐不已。最后不得不跟觀眾坦言,自己體驗失敗,并給出結論:“非常非常不好吃?!币曨l以其經(jīng)典的個人評價方式結束。
這則視頻話題完全來自粉絲要求,發(fā)布之后,進一步引發(fā)粉絲回應,在評論區(qū)留下了如下留言:對不起,我只是開個玩笑,沒想到你真的去挑戰(zhàn)了?!薄翱芍^有求必應了”“太寵粉了吧”。雙方一來一回的互動,使敘事文本超越視頻內容之外,形成了傳播傳受主體之間的準社會交往,一種存在于過去人際交往間的親密敘事框架也就此展開。這種親密關系首先由博主與粉絲之間的稱呼方式確立,通過特定人稱敘事建立起親密人際互動關系。視頻開頭講述話題緣起時,在不到50秒的時長內,博主共使用12 次“我”,由此建立起私人化的話語環(huán)境。同時,面對鏡頭前的受眾,博主直接用“你”來稱呼,建立起與粉絲面對面溝通的語境氛圍。除了使用“你”,還使用“你們”“粉絲”“大家”等稱呼,意指一對多的傳播環(huán)境。在敘述過程中則不斷地使用“他們”“有(的)人”“好多人”“他”等第三人稱指代敘述事件中的相關方,這不僅滿足故事敘述的需要,同時也拉開與其他人的身份劃分,通過“你”“我”的親密話語把作為敘事主體的博主和受眾框定在同一媒介語境中。在引出本期內容的主題時,郭杰瑞說,“好,那我們今天去吃。”這里的“我們”用語,把博主和受眾并置在一起,形成類似人際互動下的親密身份關系。
在日常生活中,人際交往是傳統(tǒng)親密關系建立的核心渠道。印刷和廣播等大眾媒體造成受眾和傳播者之間關系的疏遠。新聞媒體用專業(yè)、客觀、冷靜的嚴肅話語為受眾提供生活指導,在媒介阻隔之下,受眾成為被動沉默的大眾。然后,進入自媒體時代后,真實的“我”卻成為傳播主角:他們會出現(xiàn)在事件現(xiàn)場表達“我”的視角和看法,他們會分享真實生活中“我”的故事和經(jīng)歷。社交媒體通過傳受雙向互動關系,試圖重新尋找面對面的直接交往,在視頻中通過在場的“我”和鏡頭外的“你”不斷進行對話。具有鮮明特征的個體參與是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區(qū)別于傳統(tǒng)媒介傳播的關鍵因素,“自媒體的敘事者出場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保?7]不過,在媒介擬態(tài)環(huán)境中建立起的人際互動往往依賴傳播者個人魅力的強大號召力,這使得傳受雙方的社會連接較為脆弱。粉絲對自媒體的關注和訂閱,多基于“微名人”的影響力,如果這種影響力不能發(fā)揮作用,取消關注、流失粉絲就會迅速發(fā)生。
除了通過話語互動形成“親密”框架,鮮明的個性化語言風格也體現(xiàn)出社交媒體敘事中的親近感。郭杰瑞的漢語并不很流暢,有些時候不能充分表達清楚意思。在前述視頻案例中,當郭杰瑞提到禿鷲,不知其準確的漢語詞匯,便說它是“喜歡吃壞的肉的動物”。觀眾想要搞明白,需要結合敘事文本的上下文來判斷。即便如此,郭杰瑞仍然堅持使用漢語拍攝視頻,除非在采訪外國人或者個別陌生詞匯時會用英文替代。事實上,這種不流利的中文反而成為郭杰瑞的身份標簽,極具個性化色彩,粉絲也常常對其進行模仿實現(xiàn)與博主的再次反饋和溝通。個性語言搭建起傳播者聯(lián)絡受眾的“親密”框架,同時這種框架也反映在傳播者的個性化人格特征中。博主出現(xiàn)在鏡頭前,帶著面部表情和身體語言,直接與粉絲對話,用日常的、即興的語言講述私人生活中的點滴事情,在鏡頭里暴露貼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甚至記錄下錯誤、不如意、混亂的生活場景。作為社交媒體平臺的網(wǎng)紅博主,他們享受如傳統(tǒng)明星般的地位和關注,但不同于媒體敘事框架下的名人形象,這些網(wǎng)紅博主展現(xiàn)出如普通民眾般的平凡、親切形象,以拉近與受眾的情感距離。不同傳播主體的個性化敘事帶來敘述語言風格的明顯差異,但總體都在圍繞“親密”框架展開,從而使幽默、娛樂、戲劇化、個性化等貼近生活的表達成為主流。
微博源自博客,而博客是把個人日記向大眾公開的一種新媒介形式。私人日記的曝光,不僅是記錄載體的變化,更是媒介功能和屬性上的重要變化。媒介改變了傳統(tǒng)敘事的價值和意義,人們通過講述個體故事獲得廣泛關注。在這個新的環(huán)境中,故事成為社會資本的主要貨幣[28]。受新媒介屬性影響下的私人話語和個體表達,不再是過去專注于向內的自我探索,而轉向了一種向外的關系尋求。社會心理學家格根(Kenneth Gergen)指出,在一個高度社會化的世界,個體更加頻繁地交往和互動,社交也從過去以自我為中心逐漸轉變到把關系視作永恒現(xiàn)實,自我成為其中的組成元素。[29]有學者認為博主和用戶之間僅是弱關系連接,內容是用戶關注微博的主要動力,而不是由感情、親密程度和人際圈等強關系所驅動[30]。但隨著媒介社會化和社會媒介化進程的演進,社交媒體平臺使用者不斷加強網(wǎng)絡關系的粘性和強度,通過人際互動加強情感紐帶在跨文化個體敘事中得以凸顯。博主和粉絲雙方頻繁互動,為了增加博主內容的瀏覽量,博主們常常參與微博推薦的熱門話題,積極與粉絲在評論區(qū)展開互動留言,邀請粉絲參加調查或抽獎等互動活動,向博文受眾安利推薦產品。這些行為不是傳播主體自言自語的內心獨白或私人話語,而是在開放的公共平臺與他人建立并維系關系的敘事手段。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互動看似模仿了面對面的人際交往,但依然是經(jīng)由媒介中介化的互動。這種媒介化的人際往來將關系和敘事內嵌于網(wǎng)絡平臺中,在媒介化的個體敘事中,情感調動成為維系互動雙方社會關系的有效手段?;诖耍缃幻襟w平臺上的網(wǎng)紅博主們用一種“親密”敘事框架拉近了與粉絲的連接。
跨文化傳播,本質上是在“他者”身份參照下進行的文明互鑒過程。過去,傳統(tǒng)媒體敘事的宏大主題消解了對“他者”身份的具象把握,往往從對“他者”的想象中構建傳播話語,基于國際關系的跨國信息流動容易造成特定的跨文化敘事偏見,甚至妖魔化、污名化傾向。當社交媒體推動個體敘事走進跨文化傳播場域后,使“他者”身份有了明確的對象主體,曾經(jīng)宏大的文化交流開始具象于貼近生活實踐的日常敘事中。
伴隨攝影攝像技術和后期編輯技術日趨低門檻化,大量視頻資源涌現(xiàn)網(wǎng)絡,作為信息生產者的社交媒體博主借助真實框架推動個體敘事廣泛傳播。這種敘事真實,在一定程度上遵循傳統(tǒng)專業(yè)媒體報道的事實真實,通過傳播個體的具身在場和可靠信息來源提供基于事實的內容。另一方面,傳播個體還需要建立起與受眾信任關系基礎下的情感真實。傳播者的誠意成為受眾接受其內容的前提條件。在自媒體敘事中,真實的“我”與鏡頭前的“你”不斷展開對話和交流,以準社會交往的方式建立起人際關系下的親密感。社交媒體的視頻博主通過第一人稱敘事、個性化語言風格、不同群體身份區(qū)隔、媒介化人際互動等手段實現(xiàn)個體傳播中的親密敘事框架。
在社交媒體平臺上,自媒體博主一方面利用媒介功能生產信息,通過不斷建構熱點話題保持信息生產的向心力,另一方面通過與粉絲的全方位互動建立人際關系,加深情感黏著性。也正因如此,社交媒體上的跨文化個體敘事拉開與傳統(tǒng)媒體敘事的差別。在個體主導的跨文化傳播中,活躍在微博等社交平臺上的海外網(wǎng)紅博主以個體化的生活體驗架起不同文化之間的新的交流模式。文化現(xiàn)象由特定的社會結構所構建,反過來,個體活動從細微的“感覺結構”折射文化現(xiàn)象。經(jīng)由社交媒體平臺傳播的跨文化個體敘事在真實和親密兩種框架下展開。真實是個體敘事的內容訴求,親密是個體敘事的情感召喚,只有在兩者之間尋找到適當?shù)钠胶恻c,才能贏得廣泛的受眾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