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鍇
(安徽師范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 安徽 蕪湖 241000)
嚴羽《滄浪詩話·詩體》首先提出:“以時而論,……則有大歷體(大歷十才子之詩〔1〕)、元和體(元和諸公)”,〔2〕明顯將明代以來普遍流行的“四唐說”的中唐分為兩個不同風格的時期或階段(嚴羽的“詩體”,相當于詩人或時代的風格,非體裁之體)。在“以人而論”中,嚴氏又標舉韓柳之體、李長吉體、盧仝體、張籍王建體、孟東野體、韋蘇州體,幾乎將貞元至寶歷的所有獨具風格的詩人都囊括進來(只有劉禹錫是個例外,可能是由于其絕大部分詩創(chuàng)作于元和被貶以后,此前少量詩尚未顯示其個人風格,而元和被貶后的詩歌直至晚年與白居易等唱和之作又風貌多樣,很難再用體派概括)。這正反映出,在嚴羽心目中,大歷前后和貞元、元和時期是唐詩發(fā)展過程中兩個不同風格的階段。
明初高棅正式提出初、盛、中、晚的“四唐說”?!短圃娖穮R總敘》論及中唐時,高棅和嚴羽一樣,也將“大歷貞元中”和“元和之際”分為兩個不同的階段。〔3〕而這兩個階段之間的聯(lián)系則只字未提。這說明,高棅所說的“中唐”,乃是前后兩個缺乏有機聯(lián)系的詩歌“拼盤”。
唐代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黃金時代,而盛唐又是詩歌黃金時代的興盛期。從嚴羽對盛唐詩洋洋灑灑、以禪論詩的極贊中,可見其觀點的核心就是對盛唐氣象的推崇。不妨說,整部《滄浪詩話》就是圍繞盛唐氣象的醞釀、成熟、變化直至消失來結構的?!对娫u》一章先從大處指出:“大歷以前,分明是一副言語”,〔4〕接著又補充說明:“大歷之詩,高者尚未失盛唐”,〔5〕甚至說“顧況詩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風骨處(在嚴羽的評詩概念中,氣象與風骨基本上是同一的,如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6〕)”,〔7〕“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8〕表明了其論唐詩既推尊盛唐,又并不以時代劃限,而從具體作品著眼的態(tài)度。
饒有趣味的是,嚴羽在《詩辨》中指出要“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9〕在《詩評》中又有針對性地指出:“李杜二公,正不當優(yōu)劣”,〔10〕“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11〕《答吳景仙書》中謂用“雄渾悲壯”來概括盛唐詩更為妥當?!?2〕實則此語更適用于杜甫,而非豪放飄逸真率自然之李白。但由于杜詩十之八九作于安史之亂以后,內(nèi)容、感情及風格與以李白為代表的盛唐詩明顯有別,因而他在論述李、杜與盛唐氣象的關系時未注意及此,僅以元稹“集大成”之說稍加透露。但嚴羽這種含而未宣的態(tài)度卻啟示我們作出這樣的思考:絕大部分寫于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的時代盛衰分水嶺的杜詩是否仍具盛唐氣象?如果有,它在盛唐氣象的發(fā)展變化中又居于什么地位?
高棅的《唐詩品匯》亦標舉盛唐,繼承嚴羽之論,但他的說法與做法卻更值得玩味思考。他在總敘中說:“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杜工部之沉郁(以下歷敘王孟儲王李高岑常諸家風格,從略)”,〔13〕根本不提安史亂后至杜甫逝世這十五年。但在選盛唐詩時,又將李白列為唯一的正宗,杜甫列為唯一的大家,以示區(qū)別(所選之詩則李、杜均有安史亂后之作,杜則以亂后作品為主)。從選詩的角度說,無可挑剔,但杜甫安史之亂后的名作,究竟屬不屬于盛唐氣象的范圍,則只字未提??磥砀邨娪龅搅艘粋€難題,即安史亂起以后,杜甫那些反映國家命運、人民疾苦、個人顛沛流離、追緬盛世風貌、沉思盛衰巨變,特別是夔峽時期一系列巔峰之作,究竟是否為盛唐氣象的另一種體現(xiàn)。如果把這一大批詩作排斥于盛唐氣象之外,則杜詩中的盛唐氣象便只有入長安之前的極少數(shù)作品,杜甫又如何能被稱為盛唐唯一的大家?其實這也是千余年來橫亙在唐詩研究者心中的大疑問。對此,最近已有學人發(fā)表《杜甫與盛唐氣象論綱》加以探討?!?4〕筆者贊同此說,但問題還需細化、深化,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是將盛唐氣象從興起到變化再到余響作全過程的研究,這就自然要轉入對大歷詩風的再探討。
所謂大歷詩風,實際上存在廣、狹二義。狹義的大歷詩風,當指高仲武所編《中興間氣集》中以臺閣詩人大歷十才子及地方官詩人(劉長卿、戴叔倫、李嘉祐等)為主體的詩風,時間起自肅宗即位至大歷十四年(756—779)?!吨信d間氣集》共收26位詩人之作142首。清代喬億《大歷詩略》又在高氏選評的基礎上,對所選詩人詩作有所增刪,對詩人的評論常出以己意,與高選各有短長,但從親歷大歷時代的選家對當代詩風的認識看,高氏選評自然更具直接的時代性。
廣義的大歷詩風,指起自肅宗即位,終于德宗貞元八年(756—792)韓愈登進士第(此年登第者人才濟濟,號稱“龍虎榜”)的詩風(韓愈登第標志著新一代詩人群體的登場和詩風的明顯變化)。蔣寅的《大歷詩風》便是研究這近四十年詩風(共有詩人189人,詩5918篇)的力著。蔣著的主要特點是不以重要詩人為研究對象,而是從橫斷面切入,如時代精神的變遷、時代的偶像、主題的取向、時間與空間、感受與表現(xiàn)、意象與結構、體式與語言等方面作舉例分析,最后在第九章中得出一系列重要結論。其中如指出謝朓為大歷詩人共同追摹的偶像;由崇尚漢魏風骨轉向六朝的清麗纖秀之風;擅長白描,工于形似;酬送之作劇增;語言精煉、通過細節(jié)表現(xiàn)人生經(jīng)驗,純熟的律詩技巧,以及取材偏狹、結構落套、語詞重復等一系列新變和優(yōu)缺點。蔣氏所論,都既具創(chuàng)見,又客觀切實。二至八章中一些分析也都饒有新意,吸取了西方理論的優(yōu)長??梢哉f它是新時期以來唐詩研究史上唯一全面細致且富創(chuàng)見和當代意識的研究大歷詩風的著作,至今尚未被超越。但此書的主要參照對象仍是高仲武選評的《中興間氣集》。由于高選屬于狹義的大歷詩風范圍,而蔣著所研究的是廣義的大歷詩風,廣狹之間,所歷年代、詩人及詩作總數(shù)均有巨大差別。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遂使這一時期兩位藝術成就最高的詩人(李益、韋應物)未被重點論述,而只分散在一至八章的舉例印證所論觀點時所選數(shù)例,處在極不顯眼的位置。
為了說明問題,需對學者熟知的李益與韋應物兩位重要詩人在當時及后代的高度評價稍作介紹。李益(746—829),大歷四年登進士第,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李益詩名早著,‘征人歌且行’一篇(按,題為《送遼陽使還軍》),好事者畫為圖障。又有云:‘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天下亦唱為樂曲。”〔15〕聯(lián)系著名的旗亭畫壁故事,灼然可見普通民眾、歌伎樂人對李益邊塞詩的贊賞。李益興元元年(784)所作《從軍詩自序》云:“出身二十年(指大歷四年登進士第至作詩序之年),三受末秩(指為鄭縣尉、鄭縣主簿等低級地方官),從事十八載,五在兵間,故為文多軍旅之思,或因軍中酒酣,或時塞上兵寢,投劍秉筆,散懷于斯文,率皆出乎慷慨意氣,武毅果厲。迨貞元初,又忝今尚書之命,從此出上郡、五原四五年,荏冉從役?!薄?6〕大歷九年(774)至十二年前后,李益第一次從軍,其《從軍有苦樂行》詩中云:“秉筆參帷帟,從軍至朔方。”詩題下注云:“時從司徒魚公北征,魚一作冀?!薄?7〕“司徒冀公”,指崔寧。大歷十四年十一月加冀國公崔寧司空,兼靈州大都督,朔方節(jié)度使,任職至建中二年。李益一系列邊塞名篇,大都創(chuàng)作于此次從軍朔方之役。詳述此事,意在強調(diào),李益在大歷詩人中年輩雖較晚,但其從軍邊塞的名作創(chuàng)作時間并不晚?!吨信d間氣集》未收李益從軍詩,是因大歷十四年它們尚未創(chuàng)作出來,但在大歷剛結束的第二、三年,李益即有了一大批邊塞名作。至興元元年,他從歷次從軍所作的詩中,竟一下子選出50首贈給盧景亮,可見其總數(shù)當達數(shù)百首。光是50首的精選數(shù)字,就超過了唐代以邊塞詩聞名的岑參現(xiàn)存邊塞詩的總和。更需強調(diào)的是,他的邊塞詩佳作多為七絕,藝術上完全堪稱一流。胡應麟《詩藪》云:“七言絕,開元以下,便當以李益為第一。如《夜上西城》《從軍》《北征》《受降》《春夜聞笛》諸篇,皆可與太白、龍標競爽,非中唐所得有也?!薄?8〕所舉七絕除《春夜聞笛》外,均為首次隨崔寧從軍朔方赴邊之作,可見其一出手便不同凡響的高藝術水準。這些詩的創(chuàng)作,在廣義的大歷詩風時間范圍內(nèi)仍屬較早。如以重要作家為論述方式,當設專章研討。即使像現(xiàn)在這樣,從橫斷面切入,恐怕也應在諸如“主題的取向”或“時間與空間”“體式與語言”等章中對李益的邊塞詩有比較集中的論述,不能因為它有異于一般的大歷詩風就略而不論,以致有遺珠之憾。
至于韋應物(737—791),由于在大歷詩人中年輩屬于較早的一批(此外有錢起、劉長卿、戴叔倫等重要詩人),且天寶年間即以門蔭而為右千牛衛(wèi)。其生活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幾乎全部包括在廣義的大歷詩范圍內(nèi),而其藝術成就不僅較李益更全面,且在整個唐詩史乃至中國古代詩史上也屬于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列。白居易的“高雅閑淡”(《與元九書》)之贊與蘇軾的“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書黃子思詩集后》)之評雖被學者屢加稱引,實未盡韋詩之妙。蔣著提及大歷詩風時,將韋應物歸入以元結為代表的古風派,恐值得商榷。蓋元結是用質樸無文的真復古來糾正“文章道喪”(《劉侍御月夜宴會詩序》)、“拘限聲病”(《篋中集序》)之弊,與韋詩之“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完全不同。好在蔣氏已撰專文論述韋詩這一“特殊的存在”,〔19〕精彩紛呈。但在這部全面論述大歷詩風的著作中,是否也應對韋應物作重點論述呢?其實,任何一代詩風都有例外,不可能整齊劃一。研究一代詩風,不能只重視共性而忽略個性,特別是不能忽略這一時期藝術成就最高的詩人。一代詩風的多重性對李益、韋應物這樣優(yōu)秀的詩人而言,尤其不能忽視或回避,何況他們的詩中同樣有大歷詩風的共性。
胡應麟《詩藪》中兩次用“氣骨頓衰”這一明顯以“盛唐氣象”為標準的評語來評論大歷詩風的新變,其中明顯含有貶義。如內(nèi)編卷六云:“中唐錢、劉雖有風味,氣骨頓衰?!薄?0〕但他也說過“錢才遠不及劉,然其詩尚有盛唐遺響”?!?1〕不論其對錢、劉的看法是否符合實際,我們?nèi)钥山栌脕硌杏憽皻夤穷D衰”與“盛唐余響”這兩個大歷詩風的不同側面,并以學者尚未注意及此的后一方面為主。
所謂“氣骨”,即氣象風骨,亦即“盛唐氣象”的同義語。盛唐氣象從醞釀到成熟,用了百余年,則盛唐氣象從興盛到變化發(fā)展,直至猶存余響而逐步消失,也必然隨著國運和時代精神的變化,以及詩人的精神面貌的變化,表現(xiàn)為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演變過程。概而言之,以天才詩人李白為代表,包括高、岑、王(昌齡)、李、崔及王(維)、孟等名家在內(nèi)的一大批詩人佳篇,充滿樂觀自信、少年精神,境界闊大而雄渾,安恬而富生機的開天盛世的詩,可以稱為盛唐氣象的興盛期。安史之亂從醞釀到爆發(fā)到結束,直至戰(zhàn)亂頻仍,杜甫死于湘江之上為另一時期,其主要特點是以憂國憂民為中心,以對時代的樂觀自信為精神支撐(所謂“艱危氣益增”“寂寞壯心驚”),風格沉雄悲壯、闊大渾茫,杜甫夔州三年的創(chuàng)作更達到這一時期的高峰,可以稱之為盛唐氣象的巔峰。杜甫晚歲,雖老病相侵,唯有孤舟,但仍寫出“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江漢》)這樣的詩境,表明盛唐氣象并未因“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的現(xiàn)實而消逝。杜甫寫出這樣的詩句時,已是大歷五年,大歷詩風已經(jīng)形成并正在變化發(fā)展。由于詩文的風格發(fā)展關乎國運而非盡由人力,大歷詩在整體上隨時代之變而逐漸氣骨之衰自屬必然。但對詩史上廣義的大歷時代(756—779)的漸變性特征仍需有客觀切實之認識。開天盛世雖已遠去,但整個大歷時期仍是一個政治、經(jīng)濟相對穩(wěn)定的歷史階段?!杜f唐書·代宗紀》謂之云:“少屬亂離,老于軍旅,識人間之情偽,知稼穡之艱難,內(nèi)有李、郭之效忠,外有昆戎之幸利(按,指回紇貪利助唐)。遂得兇渠傳首,叛黨革心,關輔載寧,獯戎(按,指吐蕃)漸弭。至如稔(李)輔國之惡,議(郭)元振之罪,去朝恩之權,不以酷刑,俾之自咎,亦立法念功之旨也。罪己以傷仆固(懷恩),徹樂而悼(田)神功,懲(王)縉、(元)載之奸回,重(常)袞、(楊)綰之儒雅,修己以禳星變,側身以謝咎征,古之賢君,未能及此。”〔22〕雖跡近評功擺好,曲意回護,卻也給《新唐書·代宗紀》“平亂守成,蓋亦中材之主”〔23〕的概括性評論提供了事實依據(jù)。其時既無中唐后期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擅權、朝臣黨爭、少數(shù)民族入侵等亂象的頻繁出現(xiàn),經(jīng)濟財政亦較為穩(wěn)定充裕?!锻ㄨb·大歷六年》載:“是歲,以尚書右丞韓滉為戶部侍郎判度支。自兵興以來,所在賦斂無度,國用虛耗,滉為人廉勤,精于簿領,作賦斂出入之法,御下嚴急,吏不敢欺,亦值連歲豐穰,邊境無寇,因是府庫始充?!薄?4〕為恢復安史亂軍入長安后焚毀一空的秘閣內(nèi)府藏書,大歷年間代宗曾多次派遣朝官前往江南尋訪,其中即有名列十才子之中的崔峒、耿湋、苗發(fā)。這種局面雖遠比不上“開元全盛日”,但大體上可算小康之治?!吨信d間氣集》所收年輩較長的詩人,如錢起、劉長卿、戴叔倫、皇甫曾、皇甫冉、李嘉祐、盧綸、張繼、韓翃、郎士元,都有過開元全盛日的生活經(jīng)歷甚至仕宦經(jīng)歷,像錢起即為王維的同游詩友,他廣泛流傳的《省試湘靈鼓瑟》更是天寶十載進士試的試題詩。其他兩首名作《暮春歸故山草堂》《歸雁》也很可能作于安史亂前。它們也許算不上典型的盛唐之音,但也毫無“氣骨頓衰”的弊病。劉長卿基本上是杜甫的同時代人,戎昱更和杜甫在湖湘有過直接交往。這種本來即生于盛世,后又身處小康局面的生活與仕宦經(jīng)歷,加上詩人的個性氣質、美學追求,使一部分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顯現(xiàn)出盛唐氣象,成為盛唐余響的集中體現(xiàn)者,是完全合理的。
首先要提及盧綸。他歷經(jīng)戰(zhàn)亂,避居江南,舊業(yè)盡空,詩中有喪亂之音、別離之悲,原很自然,但大都境界闊大,不作逼仄之音。而歷代流傳的《和張仆射塞下曲六首》則是典型的盛唐之音?!?5〕這是嚴格意義上的五絕組詩,六首詩按時間順敘,分寫軍中操練、將軍夜獵、追逐逃敵、宴飲慶功、呼鷹射雉、功如霍光,組織嚴密,首尾一貫。末首歸結到張仆射,照應題目。二、三兩首,尤為杰出。第二首化用李廣出獵見草中石誤為虎而射,中石沒羽的典故,以戲劇性的誤會極寫將軍之神勇,預示戰(zhàn)爭之必勝。故第三首即略去兩軍交鋒的場景而寫追逐殘敵,以“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這一富于包孕的細節(jié),寫出了將士不畏艱苦的精神和一往無前的氣勢。兩首都在雄健遒勁中有蘊蓄之致,無發(fā)露之弊。其他各首,如第一首寫軍中操練之“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第四首寫宴飲慶功之“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均場景壯闊,氣勢豪雄而具氛圍感。五絕體例短小,用樸素的語言抒情是其本色,敘事描繪非其所長,詩人卻以首尾連貫的組詩形式將抒情與敘述描繪結合起來。這種寫戰(zhàn)爭全過程的五絕組詩,盛唐詩中亦未見。辛文房《唐才子傳》謂“綸所作特勝,不減盛時,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26〕可謂的評。
盧綸的七言歌行《臘日觀咸寧王部曲娑勒擒豹歌》也寫得豪情壯采,酣暢淋漓,虎虎有生氣。摘取其中八句:
舍鞍解甲疾如風,人忽虎蹲獸人立。欻然扼顙批其頤,爪牙委地涎淋漓。既蘇復吼拗仍怒,果協(xié)英謀生致之。拖自深叢目如電,萬夫失容千馬戰(zhàn)。
沈德潛評曰:“人虎(當作豹)互形,毛發(fā)生動”“中間縛獸數(shù)語,何減太史公敘巨鹿之戰(zhàn)?”〔27〕除語言稍顯生硬之外,可謂與盛唐岑參《田使君美人如蓮花舞北鋋歌》一脈相承。盧綸為《中興間氣集》中除了劉長卿之外存詩最多的詩人(349首),又是大歷十才子中年壽最晚的詩人之一。他詩中所回蕩的盛唐氣象余響,具有標志性意義。
韓翃是大歷十才子中登第時間較早(天寶十三載),又長期寄跡北方軍幕,至貞元初方卒的詩人,也是詩中顯示盛唐氣象余響相當突出的作者。胡應麟《詩藪》云:“中唐錢、劉雖有風味,氣骨頓衰,不如所為近體。惟韓翃諸絕最高,如《江南曲》《宿山中》《贈張千?!贰端妄R山人》《寒食》《調(diào)馬》,皆可參入初盛間。”〔28〕胡震亨《唐音癸簽》亦云:“君平高華之句,幾奪右丞之席?!薄?9〕余成教《石園詩話》則謂“韓君平翃七言律健麗而對仗天成,七絕亦神情疏暢?!薄?0〕翻閱其全部詩作(171首),幾乎感受不到大歷詩“氣骨頓衰”之弊。這當與其長期在北方軍幕,無漂泊江南之生活經(jīng)歷有關。其七絕《看調(diào)馬》:
鴛鴦赭白齒新齊,晚日花中散碧蹄。玉勒斗回初噴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題材與盧綸《擒豹歌》有類似處,不過盧之七古用繁筆作淋漓盡致的描繪,此則用省凈之筆墨作傳神寫照之點染,而同是盛唐氣象之余響。名作《送冷朝陽還上元》用風華流美之筆調(diào)寫送別,清爽輕快中自含雋永的詩情和鮮麗的畫意,確實可奪右丞之席?!端奘厣街小?
浮云不共此山齊,山靄蒼蒼望轉迷。曉月暫飛高樹里,秋河隔在數(shù)峰西。
末句純?nèi)皇⑻骑L調(diào)。除了變盛唐詩的興象玲瓏、不可湊泊為描寫省凈、韻致天然外,謂之盛唐余響完全合適。送人詩如《送孫潑赴云中》之豪情壯采、寄酬詩如《寄哥舒仆射》之長短錯雜、顧盼神飛,均是盛唐風采。
韓詩中最著名且具盛唐氣象者當屬《寒食》。此詩將“春城無處不飛花”的美好時令特征與出自宮禁、依次傳至萬民的寒食傳火節(jié)俗特征有機結合,主觀上就是為了歌頌帝京承平景象的?!洞髿v詩略》謂此詩“氣象詞調(diào),居然江寧、嘉州”,〔31〕可謂知言。但由于宮中傳火是先五侯顯貴,再及一般官吏,最后傳至百姓的次序,自清代起就有各種諷刺說出現(xiàn),謂其“寓意遠,托興微”,〔32〕甚至扯到毫不相干的楊貴妃擅寵或宦官專權頭上,實非詩人本意。倒是德宗比那些持諷刺說者高明,懂得韓翃用意,并進而使其位居貴顯,從此通達??傊?韓翃詩可謂大歷之別調(diào),盛唐之常調(diào)。
這里,不能不提到年輩較晚的杰出邊塞詩人,七絕高手李益。他登第時間雖較晚,但和大歷十才子中的盧綸、苗發(fā)、司空曙等均有交往唱酬,盧綸還是李益的表兄,因此把他歸入廣義的大歷詩人群,完全合理。更何況他的一系列邊塞詩精品,就創(chuàng)作于大歷十四年稍后。他其實也是大歷詩人群中一個特殊的存在,這不僅表現(xiàn)在其他詩人很少涉及的邊塞從軍題材領域和并不擅長的七絕體裁上(其他人大都工于五律),更特殊的是他的一系列代表作體現(xiàn)了“盛唐余響”與氣骨之衰的奇妙結合?!兑股鲜芙党锹劦选贰兑股衔鞒锹犃褐萸住贰稄能姳闭鳌贰堵爼越恰返冉茏?境界之闊遠不遜于盛唐,而情調(diào)之悲涼則有異于盛唐之豪邁雄奇,充滿樂觀自信和浪漫情懷。頻繁出現(xiàn)在詩中的秋風秋色秋意,滲透了悲涼的情調(diào)和氛圍。這里的“氣骨頓衰”完全是由于唐王朝逐步走向衰落作用于詩人的感受而造成的,詩歌雖然表面上彌漫著悲涼的氣氛,但內(nèi)里仍有盛唐的風骨氣概支撐,是真正的盛唐余響,最有力的反證便是他寫過一系列意氣豪雄健爽的佳作,如《塞下曲》:
伏波惟愿裹尸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只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此詩一反邊塞之作情景相浹的寫法,議論挾情韻而行,放筆直抒。尤為出色的是,詩句句用典又每句對仗,本最易犯板滯拘實之弊,但李益此作卻是在冒絕句創(chuàng)作板與實的大忌的情況下,通過正用、反用、變用典故等藝術手段,以及各句之中“惟愿”“何須”“莫遣”“仍留”等詞語的映帶聯(lián)系,形成了一氣貫注的整體,成功地發(fā)揮了用典和對仗的優(yōu)長,消弭了板滯拘實的弊病,寫出了一闋感情豪壯激越、風格雄渾蒼茫,通體一氣呵成的杰作。特別是末句改原典中的“三箭”為“一箭”,更在耐人尋味的幽默中透出了堅定的自信與自豪,既具詩趣,復饒詩味,風神搖曳,氣定神閑。這樣的邊塞詩,置諸盛唐最優(yōu)秀的邊塞詩行列,亦毫無愧色,因其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
此外,如《度破訥沙二首》其二、《塞下曲》其一、《暖川》《行舟》《過五原胡兒飲馬泉》等,題材間有不同,但都富有盛唐情調(diào)色彩,錄末首:
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
此詩前三聯(lián),通過所見所感,描繪出一幅北方塞漠地區(qū)春天壯闊明麗的景象。首句寫飲馬泉的春景,幾乎讓人如同置身秀麗的江南。頷聯(lián)境象壯闊,色調(diào)明朗。第四句用宋玉《大言賦》“長劍耿耿倚天外”之典,顯示邊帥倚劍長天的偉岸氣勢,見邊塞之安定系將帥得人?;蛘f此句暗示當時邊防不固,安邊無人,恐怕把意思說反了。詩人隨崔寧巡邊,四句所指實即崔寧之“漢使”身份和安邊功勛。實在難以想象,詩人會在崔寧面前寫詩憂安邊無人,那樣未免發(fā)言太過孟浪、太不得體了。腹聯(lián)對比今昔,暗示這一帶現(xiàn)在已是唐廷控制的草綠泉流的和平明麗的景象。尾聯(lián)以“行人”帶出自身,就勢作結。全詩境界壯闊明麗,頷聯(lián)尤為雄俊健朗,邊塞詩以這種色調(diào)出現(xiàn),盛唐詩中亦少見。其學民歌體的《江南曲》也富有盛唐色彩而饒幽默情趣。
至于韋應物,蔣寅已撰專論,闡述其在詩史上的意義,強調(diào)在詩型、表現(xiàn)方式、意境、語言、情調(diào)諸方面與大歷詩風的區(qū)別。但何以從閱讀直感上,韋應物會離大歷詩風很遠?蔣氏未有深論。實際上,韋詩之所以成為大歷詩壇上一個特殊的存在,根本由于作為其詩風本色和本質的淡語寫真,與一般大歷詩歌風貌迥異。如果說韋應物詩中的“淡”更多是一種個性特質,可以視為一種表層的形式,那么體現(xiàn)于其詩深處,具有精神內(nèi)核性質的“真”,則根本源自盛唐。李白詩云:“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古風五十九首》其一),醒目地將“真”作為自己也作為一個時代的詩歌追求,而杜甫的一生創(chuàng)作,更在實踐上表現(xiàn)了他對時代對國家對人民的無限真誠??梢姟罢妗笔鞘⑻圃姼璧墓残?韋應物的創(chuàng)作,正是在這一點上實現(xiàn)了與盛唐代表作品的消息相通。韋應物固然學陶淵明,但他更著眼于陶詩毫無矯飾的真淳與沖和,而棄其金剛怒目的一面,這足以說明韋應物的詩學追求,本質上與盛唐主要詩人一以貫之。韋應物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他始終是唐代物質文化、精神文化發(fā)展至極盛狀態(tài)下所孕育出來的“這一個”詩人,即便他的人生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在安史之亂以后度過的,但一則如前所述,安史之亂以后特別是唐代宗執(zhí)政的多數(shù)時間,整個社會尚能保持起碼的小康局面,再則因早年對開天盛世有過親歷,詩人的精神氣質,特別是面對周遭世界的主觀態(tài)度,還保留著相當?shù)氖⑻品绞?。任滁州刺史期間,詩人面對賦斂苛重、百姓流亡而發(fā)出的“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寄李儋元錫》)、“數(shù)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荊榛寒雨中”(《登樓寄王卿》),取之與中唐韓白劉(禹錫)柳等地方官詩人的同類作品相比,明顯可見韋應物不像后一代詩人那樣有自覺的履職盡責、改變現(xiàn)狀的行政實踐(起碼是主動謀劃),但那種淡淡說來中所分明顯現(xiàn)之赤誠真率感情,卻完全是盛唐式的。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京城發(fā)生朱泚之亂,韋應物與諸弟遠隔,音訊不通,他在《聞雁》等詩中只于夜雨聞雁中道出悠悠歸思。《觀田家》《幽居》諸作,寫田家勤苦生活與幽居隱逸生活情趣,都淡語寫真,純?nèi)槐旧?。那“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景象更像是其悠然自適心境的象征。而出守蘇州時所作的《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之“兵衛(wèi)森畫戟,宴寢凝清香”,被評家贊為“清綺絕倫”,其實又何嘗離得開蘇州這一富饒晏安的東南重鎮(zhèn)的特殊環(huán)境?韋詩給我們最大的啟示就是一代詩風的多重性和個別詩人的特殊性,而這既離不開詩人的獨特個性,也離不開整個時代環(huán)境乃至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韋詩的絕唱《寄全椒山中道士》純?nèi)翁烊?純憑詩性思維的自然流動,一片神行,不可復制。雖通篇淡淡著筆,但所寄對象和詩人自己的風神畢現(xiàn),詩歌所創(chuàng)造的清寂幽遠而又充滿人情味的意境更令人神遠,而山中人卻能從中感受到友人的一片暖意。“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正是對空靈縹緲、杳遠難尋境界的神往。詩人的胸襟氣質、個性風神,因有此一結而得到完美的表現(xiàn)。總之,它和大歷詩風的距離似乎已經(jīng)很遙遠,更與盛唐代表性詩歌的風神情韻相仿佛。前人評韋詩,每有“六朝風致,最為流麗”(呂本中《童蒙詩訓》)、〔33〕“景與興會,絕似盛唐”(郭濬《增定評注唐詩正聲》)〔34〕一類評語,說明韋詩確有與盛唐氣象一脈相承的特殊氣質,將之與盛唐詩歌斷然隔開,甚至指其為中唐前期的詩人,顯然與讀者的直感相悖,也與詩史發(fā)展的實際相違。
現(xiàn)在,我們不能不將論述的對象轉向大歷詩人中存詩最多(518首),號稱“五言長城”,被儲仲君稱為“秋風夕陽中的詩人”劉長卿?!?5〕數(shù)遭貶謫的仕宦經(jīng)歷和凄涼心態(tài)使劉長卿的大部分詩風格情調(diào)顯得有些凄寒清冷,但即使如此,其詩中也時或蕩起盛唐余響。王世貞《藝苑卮言》已指出其“‘匹馬翩翩春草綠,昭陵西去獵平原’,何等風調(diào)”,又說其“‘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自是壯語”?!?6〕賀貽孫《詩筏》亦指出“劉長卿能以蒼秀接盛唐之緒”,《載酒園詩話又編》更謂“隨州絕句(按,當指五絕),真不減盛唐?!鼻罢呷纭坝闹莅兹蘸?《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37〕后者如《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送靈澈上人》等均可為證。長卿詩中還有不少寫得非常壯闊雄渾的詩聯(lián),如寫洞庭湖之“疊浪浮元氣,中流沒太陽”(《岳陽館中望洞庭湖》),就堪與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匹敵,惜全篇不稱。全詩寫得比較雄渾悲壯的如《平蕃曲》其三:
絕漠大軍還,平沙獨戍閑。空留一片石,萬古在燕山。
熟典熟事,只用“閑”“空”二字隨意點出,遂覺大有深意。故《唐詩觀瀾集》評曰:“二十字一氣渾成,高健,真五言長城矣?!薄?8〕此詩妙在不用力而境界雄渾。而歷來流傳的名作《送李中丞之襄州》則用簡練筆墨敘事,直似一篇人物小傳:
流落征南將,曾驅十萬師。罷歸無舊業(yè),老去戀明時。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茫茫漢江上,日暮欲何之?
五律篇幅較狹,寫這種李廣式的悲劇人物,一般詩人都會選擇七言歌行這類體裁以便展開敘事,如王維的《老將行》。但這首詩卻只憑頷腹二聯(lián)作高度概括的敘事。特別是腹聯(lián),只十字就將其蓋世功勛、忠勇品格和特出冠群、昂然挺立的形象栩栩如生地表現(xiàn)出來,首尾則以簡筆作人物交代和景物烘染。喬億評其“清壯激昂,而意自渾渾”,〔39〕洵為的評。長卿經(jīng)歷盛世,耳濡目染盛唐詩境,他能有上述雄渾氣象的詩作,原很自然,可惜在全部詩作中占比太少。但這些詩歌則充分說明:即便是“秋風夕陽中的詩人”,與盛唐氣象也并不絕緣。
以上這些舉例性的評述,說明大歷詩風并不只有氣骨之衰的一面,而是仍有“盛唐余響”,甚至還有自成高格的韋應物。
在這個問題上,過去基本上是秉承高棅的初、盛、中、晚“四唐說”,將“由大歷至憲宗元和末”歸入中唐(其終結的時間或有延至寶歷或大和者),另一種是將大歷視為一個承前啟后的過渡性階段(也有一種不承認這個過渡階段,甚至連四唐說一并反對者,此不具論),蔣寅的《大歷詩風》就基本上持后一種觀點:
從宏觀上說,文學歷史波瀾起伏的歷程,表現(xiàn)為隱顯交替的變化。兩個高峰之間,有一個帶有前階段痕跡,同時又顯露新階段征兆的過渡性階段……大歷相對開元、元和兩大波峰來說恰恰是個低洼的波谷,它乘著前一個波峰的余力,又孕育著新的波峰,成了詩風嬗變“盛而逗中”的關鍵?!?0〕
這在理論上完全正確,但蔣著著眼于因時代精神變遷而引起“氣骨頓衰”這一共同特征,故對大歷詩風上承開天盛世詩風的一面只注意到王維、常建(特別是王維)一派的影響。而對李白、王昌齡等更具盛唐主體詩風的影響這一面,則有所忽略。至于天寶后期到大歷初,主要由杜甫獨力創(chuàng)造的以憂國憂民、渴望盛世再現(xiàn)為主要情感內(nèi)容的詩歌輝煌,雖然使詩歌史上的“盛唐氣象”進入到一空今古的巔峰狀態(tài),但由于杜詩當時流傳范圍仍局限在江湘一帶,故實際上未被多在北方的大歷詩人所注意并受到影響,原很自然。在考察盛唐詩風發(fā)展變化時忽視了這一關鍵鏈條。自然使其在考察大歷詩風時只強調(diào)“氣骨頓衰”的主要側面。實際上衰變與猶存余響是同時發(fā)生并存的。如果從整個唐詩發(fā)展來看,盛唐詩先是有長達百年的醞釀準備,至開天盛世而涌現(xiàn)為盛唐氣象的興盛期;接著是長期被忽略的以杜詩為代表的盛唐氣象的巔峰期;而大歷詩,則是盛唐氣象的衰變期或余響期。從唐初到貞元八年(792)韓愈登龍虎榜,不正是盛唐氣象從長期醞釀到興盛,到巔峰,再到衰變與余響的全過程嗎?
這里,自然又涉及大歷詩對下一個階段詩歌的影響問題。學界對此也有所論述,但總的來說,大歷詩對貞元、元和詩歌(即中唐詩)的影響并不顯著,倒是它們之間的嶄然相異之處卻極為突出。以韓愈為代表的奇橫險怪、窮形極相、以非詩為詩的詩風,是整個中國詩史上的大變革,正如葉燮所強調(diào)的,這是“百代之中”。孟郊、盧仝、劉叉乃至李賀,都各具特色,而刻意追求新變則是其共同特點。與韓、孟詩風相對應的白居易、元稹等人的通俗平易詩風,特別是新樂府的倡導和大量寫作,與韓愈倡導的以古文傳道一樣,同樣是倡導詩教,刺美現(xiàn)事的、自覺的、以復古為革新的詩歌改革。與韓孟主要從詩歌改革著眼不同,元白具有更明顯的政治色彩。韓孟的奇橫險怪,固然是驚世駭俗的改革,但元白的平易通俗也絕非大歷詩風的煉飾,而是經(jīng)常陷于繁冗淺露。貞元元和之際的兩大詩派都是激進而自覺的詩歌改革派,都是“百代之中”的體現(xiàn)。而詩歌的自覺革新又往往與思想政治領域的革新聯(lián)系在一起并為后者服務。不但韓愈以古文傳道,力辟佛道二教,白居易等借諷喻詩反對弊政是為政治革新服務,柳宗元、劉禹錫更是永貞革新的主要成員和古代思想史上著名的哲學思想家。就連想入非非的李賀詩中,也不乏充滿哲學意蘊的玄思??傊?這是一場思想、政治、詩歌革新的大合唱,這才是“百代之中”的熱鬧場景,而不是像葉燮所說的那樣,僅僅是韓愈一人的獨唱。
回過頭來,再將中唐詩的革新與大歷詩風的新變相比,會發(fā)現(xiàn)其中區(qū)別非常明顯。最重要的便是:一為自覺的多層面結合的革新,一為非自覺的因時代盛衰作用于詩人心態(tài)而引發(fā)的漸變。如果將“氣骨頓衰”的“頓”字換成“漸”字,似乎更切當。正因為這樣,才既有衰變,也有盛唐余響。才會既有盧綸、韓翃、李益那樣追摹盛唐風采格調(diào)的詩人,以及像劉長卿這樣處于秋風夕陽中仍有盛唐壯采的詩人,更有無氣骨的漸衰之弊,和超越大歷詩風共性的大名家韋應物?!?1〕如果從盛唐詩風變化的全過程考慮,拙意認為將大歷詩劃歸盛唐更為合適,即將整個盛唐劃分為以李白、王維為代表的興盛期,以杜甫為代表的巔峰期,以大歷詩人為代表的衰變期或余響期。而將以韓孟元白劉(禹錫)柳與李賀為代表的中唐詩歌的時限,從韓愈登臺的貞元八年劃到李商隱登臺的大和初。這種新的劃分,最主要的考慮:一是展現(xiàn)盛唐氣象從盛到衰的全過程(“盛唐余響”的提法還涉及對大歷時代小康局面的全面客觀理解),突出了杜甫作為盛唐唯一大家在盛唐氣象全發(fā)展過程中的巔峰地位,并自然而然地解決了年歲相近的詩人分屬盛唐、中唐兩個詩歌時期的扯不清的問題。二是突出中唐思想、政治、詩歌革新的綜合性和自覺性,突出“百代之中”的熱鬧局面和這種變革在詩史上的意義。是否妥當,望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