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畢天霞
父親同事朱老師是無錫人,有一年放寒假,朱老師回家過年,父親托他捎買無錫的糖醋排骨。
春學期開學時,朱老師果真帶給父親一包糖醋排骨,淺黃色的油紙包成四方,油紙包用捻得細細的草繩線打著十字扎起。
中午放學后,父親笑瞇瞇地拎著那方紙包到家了,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對母親和我說:“今天中午吃無錫的糖醋排骨!”
父親在大桌上慢慢打開紙包,一股肉香撲鼻而來。我興奮地沖向廚房拿來盤子,趴在桌邊,目不斜視地看著父親按照每人兩塊的分量,將一塊塊包裹著醬黑色、半透明半凝結(jié)湯汁的排骨緩緩地倒進盤子,他又將剩余的排骨重新包好,遞給母親:“這個,過兩天再做午飯菜?!?/p>
我“屁顛顛”跟隨母親去了廚房,看著她將排骨隔水蒸上,等到鍋沿剛冒熱氣,我便迫不及待地呼喊母親,母親端出盤子,盤中的骨頭似乎剛上了點熱氣,湯汁稍有融化,母親端著盤子走向客廳,邊走邊說:“正好不冷不熱,湯汁也沒完全化開,應(yīng)是最好吃的?!比庀阍谀赣H走過的空氣里彌散開來,散溢得滿屋全是。
開飯了,我看著父親把兩塊排骨夾進我的飯碗。我入神地凝視著兩塊被油津津的亮著淺褐色光澤的半透明肥肉和紋路清晰的深褐色瘦肉包裹著的骨頭,嗅著那特有的糖醋肉香,一時竟舍不得下口,而一旦下口,便全身心啃噬起來。我抓捏著骨頭,一邊啃著一邊翻轉(zhuǎn),生怕漏食了某個骨縫的一星肉絲,啃完所有的肉后,我接著舔舐粘在手指上的湯汁。
母親笑著說:“靠骨肉香。”此時的我覺著那啃光肉的骨頭也充盈著肉香。
我第一次吃糖醋排骨,短暫而匆忙地結(jié)束了。
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肚里缺油的年代,這不啻一場盛大的“牙祭”。年紀尚幼的我,顧不得、也不知道細品,以致至今無法名狀那一頓糖醋排骨的滋味,只是那些個被啃完的骨頭的模樣記憶猶新:一個個體無完骨,能啃動的骨頭屑都被啃食了。
收拾碗筷時,母親端起殘留些許排骨湯汁的盤子說:“正好留做明天燒茨菰白菜作料用?!?/p>
在母親的濡染下,多年后,我也養(yǎng)成用了吃剩下的紅燒肉等湯汁做第二天燒菜底料的習慣。
只是,從那以后,我再吃無錫糖醋排骨,怎么也吃不出第一次那么美的味道了。
而父親從此摸索著漸漸學會了做糖醋排骨。那時的排骨,因為沒有肉油水多,買的人既不多,價格也比肉便宜,所以每隔幾個月,父親就做一次糖醋排骨,讓我們“打牙祭”。
我也越來越覺得父親做的糖醋排骨,與我第一次吃的無錫糖醋排骨色香味俱無異:裹著排骨的湯汁酸中帶甜、甜中含酸,甜得不蜜、酸得不澀、咸得不齁,骨上的肉香而嫩,爛而有嚼頭。吃完后滿口滿手留著殘油,卻絲毫不覺得油膩,肉香也久留舌間。
隨著生活條件的逐漸好轉(zhuǎn),父親不再用糖醋排骨為全家人“打牙祭”了。
高中畢業(yè)后,我離鄉(xiāng)去讀書,在校的每天三頓飯都是由值日生去食堂把裝著菜和湯的大木桶抬到教室講臺處,再分盆由各組長均分給每一位同學。有天中午我剛拿起筷子,同宿舍的同學急匆匆地進門告訴我,說我的父親來了,在我們宿舍等我。我立即端起飯菜缽,向宿舍跑去。
我喜出望外地看著坐在我床邊的父親,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趕忙把宿舍里的桌子挪到床前,放上飯菜缽,將筷子遞給父親。父親接了筷子,有點神秘地打開他那黑色的小提包,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只大瓷缸,揭開蓋子,一股糖醋排骨的香味隨即沖了出來。我驚喜地吃了起來,等我狼吞虎咽消滅了一半,才意識到應(yīng)該留點給室友們嘗嘗,便停了筷子。父親笑著問:“怎么不吃了?”我笑而不答,父親又一次像變戲法一樣,從提包里掏出一只裝滿排骨的玻璃瓶,說:“給你的同學嘗嘗?!蔽腋吲d極了,父親竟然預知我的心思。多年后,我的室友還對我說:“你爸爸做的糖醋排骨真好吃!”
參加工作第一年,我去了農(nóng)村中學,住教師宿舍第二排最后邊的一間。一日臨近中午,我在去食堂的路上折回宿舍,剛轉(zhuǎn)過第一排宿舍,就遠遠地看見父親拎著提包在宿舍門前翹首以盼,我激動地喊著“爸爸”,撒腿跑過去。
進了宿舍,父親把提包輕輕地放到窗邊的桌上,我一看,就已知包里有我久違的糖醋排骨。
多少年過去了,在我為人母的數(shù)年里,我越來越有體會,父母對兒女愛的表達很簡單,有時就是一頓好飯,或一個好菜,或兒女喜歡的某個吃物,但這種最普通、最常用、最永遠的愛意表達,也是最能留有美好記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