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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書的少年

      2023-11-30 20:46:28鮑十
      花城 2023年6期
      關鍵詞:屯子二叔姥爺

      鮑十

      公元1972年,少年13歲,明年就要升中學了。

      在這年寒假期間,他出門去借了一趟書。

      昨晚下了一場小清雪,早上一推開房門,就聞到一股新雪獨有的清爽味道,不由得讓人立刻連吸了幾下鼻子,抬眼一瞧,整個院子和菜園,還有前街草房的后坡,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清雪,看上去又新鮮又干凈。

      這天清早,少年先是把院子打掃了一遍,又跟他爸一起清理了雞架里的雞糞,并鋪上了一層草灰,之后才進屋吃早飯。

      吃早飯的時候,他對媽說:“媽,吃完飯我要去一趟石顯章屯子,有人跟我說,那屯子有本書……”

      “誰跟你說的?”媽一邊說,一邊又遞給他一個苞米(玉米)面餅子。

      “后街陳老貴說的……”

      “他咋知道?”媽問。

      “他說,那家人家兒是他的親戚。”他說。

      “石顯章屯子太遠了,那都是別的大隊了……你自個兒去嗎?”

      “我昨晚兒找了趙興孝,他說沒工夫……”他說。

      “啥書?。俊卑衷谝贿厗査?。

      “好像叫《未來世界》……”他說。

      “是小說嗎?等拿回來我也看看。”爸說。

      “不知道是不是小說……”他回答爸。

      “石顯章屯子姓啥的?”媽繼續(xù)問。

      “說是姓蔡?大號叫蔡英志……”他說。

      “你都沒見過人家吧?”媽說。

      “沒見過……”他說。

      “之前給他捎信兒了?”媽又問。

      “沒……”他說。

      “這你就敢毛愣張慌地去?”媽很不解。

      “那有啥……”他咕噥了一句。

      “是啊,那有啥……”爸也跟著說。

      “要是人家不在家呢?你不白跑了?”媽說。

      “這都快過年了,能去哪兒?”爸說。

      “你知道咋走嗎?”媽又問他。

      “知道,先穿過新民大隊……”他說。

      “這些日子天黑得早,三四點鐘就沒日影兒了。那你麻溜兒去麻溜兒回,可別碰上個野牲口兒啥的……”媽停了片刻說。

      在他出門前,媽還給他拿了幾個凍豆包,對他說:“一會兒塞到書包里。一出兒就十好幾里地呢,我怕你半道兒上餓,餓了就啃一個……”

      不久,少年走出了家門,又走出了三合屯,來到了屯外的北大道……

      此前少年不曾去過石顯章屯子。雖然沒去過,方位卻是清楚的,知道要先從北大道朝北走,然后轉向西大洼。在穿過西大洼之后,會來到一個屯子,叫白家窩棚。白家窩棚已經屬于另一個大隊了,即新民大隊。而石顯章屯子,則是一個比新民大隊還要遠的大隊,叫紅星大隊。好在新民大隊的幾個屯子他以前都曾去過,有的還去過好多次,所以并不陌生。

      不過,新民大隊之后還要怎樣走,他就不清楚了。

      那就到時候再打聽吧,反正鼻子下邊有個嘴。他對自個兒說。

      北大道的路面上,鋪著昨晚降下的新雪,薄薄的一層。

      這會兒,雪上還沒有任何印痕:沒有鞋印,沒有車轱轆印,也沒有牛羊、豬狗、雞鴨、土狼、狐貍、兔子、黃鼠狼的蹄印和爪子印??傊裁炊紱]有,干干凈凈。

      當然,新雪下面還有積雪。那可是大半個冬天的積雪啊。積雪厚厚實實的,覆蓋在田壟和草甸子上,覆蓋在凍成冰的大水泡子上,也覆蓋在水渠的內外坡上,放眼看去一片白。

      現在,新雪的路面上終于留下腳印了。

      那是他的腳印,印跡很清晰,步幅比較大。

      少年是一個瘦高的男孩,身子不強壯,兩條腿比較長,若在夏天,能看見瘦削的肩膀和略顯突出的胳膊肘。臉也是清瘦的,略有點兒窄,眼睛狹長,也不明亮,不過眉毛還算好看,隱隱帶著一點兒硬朗氣。

      那天是個假陰天兒,天空半灰半白的,日陽兒就像一個淺淺的印跡,浮在遠遠的空中。沒有風??諝饩拖衲郎艘粯印7叛弁?,周圍沒有一樣活的東西:沒有人,沒有鳥,沒有獸,所有的景物都是靜止的。

      前邊不遠的北樹林地,樹葉早已經掉光了,只剩下一根根干干凈凈的樹枝靜靜地伸向空中——感覺比長滿了樹葉的時候還要好看。

      一般說來,這樣的天氣都很冷。這是一種不聲不響的冷,暗冷。暗冷更傷人。不過對他來說,這點兒冷就算不上什么了。想想那些更冷的天兒吧,還不是該干啥干啥?何況他已經把最暖和的衣裳都穿上了:一身的棉襖棉褲,頭戴狗皮帽子,腳穿厚棉鞋,雙手還戴著棉手悶子。

      棉襖棉褲都是媽給做的,都是用藍斜紋布做面料,襖褲都稍稍有點大。他知道,這是媽媽故意的,這樣可以多穿幾年。當然每年都要重新拆洗一次,早已經掉色了,胳膊肘的位置,還打了補丁,但因為穿得比較小心,看上去還是很干凈。

      另外,他還斜挎了一個黃帆布的空書包——這會兒,里面裝著幾個凍得硬邦邦的黏豆包——預備拿到書以后放在書包里。

      天氣雖然冷,他的腦子里卻熱得很。因為他一邊在匆匆地走路,一邊又在不斷地生出好些個念頭,這些念頭閃來閃去的,一個念頭剛生出來,就被另一個念頭沖跑了。

      一忽兒,他想起了昨天去找趙興孝的事兒。趙興孝跟他說,他那個住在東方紅大隊的二姐夫,把他們大隊的革委會主任給打了;說二姐夫用鎬頭砸斷了人家的胳膊,叫公社保衛(wèi)組給抓起來,還押到縣上去了。二姐嚇得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他要陪他媽去“東方紅”二姐家,所以沒工夫……

      一忽兒想起來,過完年就要上中學了,媽答應給他買一個新書包呢,不知道能不能買……

      一忽兒又想起,媽在昨天吃下晌飯的時候跟他說,前些日子,三合屯后街的戴寶林媳婦生了個孩子,他們家剛給他取了大號,好像是叫戴革命……

      一忽兒心里想,這個石顯章屯子的蔡英志,他是個啥樣兒人呢?是個男的沒錯了,其他就不清楚了,當時也沒細問,恍惚說是瘦高個兒,二十多歲了,以前曾在縣中學念書,后來不念了,回來當了社員,也不知為啥不念了,現在都沒娶上媳婦,跟他媽和幾個弟弟妹妹住一塊兒……

      少年沿著北大道朝北走。

      北大道的兩邊都是莊稼地。

      少年隨后就想起來:今年,這兩邊的地里,一邊種了高粱,一邊種了苞米。

      少年還想起來,像往年一樣,在開始種苞米的那幾天,學校又給學生放了農忙假,好讓孩子們回來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專門幫忙種苞米。

      因為種苞米跟種其他莊稼不一樣。

      種苞米必得四個人一組:

      一人刨埯,用一把特別安裝的鐵鍬,“啪嚓”一聲,在壟臺上刨一個巴掌大的小坑,這人多半是男社員。

      一人澆水,把水桶里的水舀出來,澆到埯里,一埯澆一瓢(為了保墑),這事兒主要由年輕的女社員來做。

      一人點種,每次要拿出兩到三粒苞米種子,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怕浪費,少了怕不成活),精準地投到刨好的坑里,這事就要小孩子來做了,因為他們個頭兒矮,不需彎腰,準確率也高得多。

      一人埋坑,就是把點了種的埯踢土埋起來,再踩一踩,這活兒相對輕松一些,就讓年老的社員來做了。

      就這樣,一埯一埯地種過去,再一埯一埯地種過來。

      種苞米,是每年春耕最大的事。為了不誤農時,一到了種苞米的節(jié)氣,全生產隊的勞動力,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干活兒的,全都得參加。而且,由于苞米種得多,要一連種上好幾天,一塊地種完了,馬上就去種另一塊。聽說生產隊一多半的耕地,基本都種了苞米。為什么要種這么多的苞米呢?說是苞米產量高。

      從二年級開始,少年就參加種苞米了。

      不用說,種苞米很辛苦。第一是起早又貪晚,每天天一亮就要出門,要先干一陣活兒才能回家吃早飯。吃了早飯繼續(xù)干,要一直干到中午,午飯之后接著干,一直干到太陽落山。每天傍晚回家的時候,他都覺得又累又餓,好像都走不動路了。尤其是餓,感覺肚子里邊啥都沒有了,空得像個盆!加上差不多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整天,偶爾還會遇上刮大風的天氣,刮得人直趔趄,刮得頭發(fā)和衣領里邊全是塵土。

      當然了,種苞米會掙工分,學生按半個勞力算,全勞力掙10個工分,半勞力就掙5個工分。所掙的工分,會加到媽的手賬上,到了年底,會折成錢。有的年份,10個工分能換成五毛錢;有的年份,10個工分能換成八毛錢;最多的那一年,10個工分換了八毛九分錢。一個全勞力,一年最多能掙3600個工分呢。

      想到能掙工分,苦點兒累點兒也就受著了。

      在每年種苞米的時候,他也通過大人們嘮嗑兒,聽說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兒,不只是本屯子的,還有其他屯子的。比方,說岔古敖屯子有頭母牛,一窩兒生了四頭牛犢兒,亙古鮮見,為啥是四個不是五個呢?因為母牛就長了四個奶頭;說托公屯有個姑娘長得好看又會唱歌,被部隊宣傳隊相中了,回頭就換了一身“的確良”黃軍裝,當上了文藝兵;說新業(yè)大隊有個社員,發(fā)明了一種草木菌肥,給莊稼點上,畝產能到兩千斤,一下子就調到縣農技站去了;說有個笸籮洼屯,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件,有個包隊干部,叫人給勒死了……

      除了這些,還能聽到大人們說笑話、罵人——說起罵人,三合屯有個婦女最能罵人了,罵起人來連珠炮似的,可以連續(xù)罵上幾個時辰不喝水,全屯子的人都不敢惹她……

      而他,一向是喜歡聽人嘮嗑兒的,尤其喜歡聽大人們嘮嗑兒。每次聽人嘮嗑兒的時候,內心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就像吃了餃子一樣,還會記在心里,很久都不會忘。

      …………

      到后來,苞米就長大了,旁邊的高粱也長大了,變成了青紗帳。

      不過,它們可不是一下子就長大的,而是一丁點兒一丁點兒長起來的:開始只有火柴頭那么大,繼而變成了幼苗,之后是青苗,再之后是半大苗,再之后就開始拔節(jié)兒了。莊稼拔節(jié)兒會發(fā)出聲音。他曾親耳聽見過苞米和高粱拔節(jié)兒的響聲,咔吧咔吧的,會響上一整夜,越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聽得越清楚。記得媽以前說過,苞米和高粱只在夜里長,白天是不長的。到底是不是這樣呢?他還不清楚。

      他內心喜歡青紗帳,喜歡莊稼們安靜肅穆的樣子。

      若是在大晴天,日陽兒當空照著,又不刮風,天氣會非常熱,熱得飛蟲兒們都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時候的莊稼,會非常安靜。仿佛它們也怕熱似的,葉子不情愿地微微蜷曲著,屏聲斂息,保持著一種絕對安靜的姿態(tài),也像是在靜靜地思考、靜靜地等待、靜靜地承受、靜靜地積聚。感覺整個莊稼地,連一絲絲兒的聲音都沒有,一絲絲兒的聲音都聽不見。

      一旦遇到大風大雨的天氣,則一下就變了樣子,呼呼啦啦地搖擺著,葉片與葉片撕扯著,同時不停地喧囂著,吵嚷著,吶喊著,呼號著,仿佛內心充滿了狂喜,或者怒不可遏,或者充滿了痛苦(壓抑的痛苦),現在終于得到機會,爆發(fā)出來了。它們一時半伏下去,一時又挺直了腰身,展現著它們的頑強和不屈(當然也有被刮得倒伏的情況,看了讓人痛心)。

      青紗帳的樣子,如在眼前。

      因為想到了青紗帳,他不由得想起了一本書,書名叫《雁飛塞北》,寫這本書的作家名叫林予。就在上個學期,他剛剛讀過這本書。書里面就寫到了青紗帳,寫了苞米,也寫了高粱和黃豆,寫它們的樣子。書里寫了一個名叫張興華的人,從前是個軍官,有一年,他跟很多也是當過兵的人,一起來到了中國東北的一個地方,名叫雁窩島,在這里開荒、種地、建農場……里邊還寫了愛情,還寫了一些別的事兒。

      這本書,是他從同班同學孫長貴家的鄰居那兒借來的。孫長貴住在本大隊的另一個屯子,叫大關家窩棚,距三合屯五里路。孫長貴家有個鄰居,姓武,是他們生產隊的會計。孫長貴跟他說,他在鄰居家里看見了一本書,挺厚的。他聽后就讓孫長貴幫忙借。第二天,孫長貴又跟他說,人家不放心,他得親自去拿他才借給。當天一放學,他就跟著孫長貴去了大關家窩棚。

      后來還書的時候,他也是當面去還的。

      不用說,少年已有過很多次借書的經歷了。

      大概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他就開始看雜書,其中主要是故事書。而他所看過的書,除了他自己家里有限的幾本,絕大部分是借的。

      四處借。

      他借到的第一本書,是一本翻譯成白話文的《聊齋故事選》,書里還有插畫。書的主人叫鄧忠德,小名兒叫二德子,比他大個兩三歲,就住在三合屯。他家的房子在屯東頭,倒數第二家。

      他記得清楚:那天,他正跟趙興孝一起玩兒。玩著玩著趙興孝說:“我瞧見二德子這兩天正在看一本書,五迷三道的……你想不想看?想看就去跟他借……”

      “想看想看,就怕他不借給……”他很快說。

      “怕啥?去試試看嘛!管他借給不借給……”

      “知道是啥書嗎?”

      “我瞄了一眼,頭倆字不認識,后仨字是‘故事選’……”

      “你沒問問他?”

      “問了,鄧忠德說,‘都是鬼和狐貍精的事兒’……”

      少年之所以擔心,主要因為他跟二德子不熟悉。雖然大家都住在同一個屯子里,卻很少一塊兒玩兒。也許是年齡不對茬兒,玩不到一塊兒;也許是兩家住得比較遠,平常碰面的機會沒那么多。

      過不久,他跟趙興孝就來到了鄧忠德的家。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剛把借書的話說完,連一口氣兒都沒來得及喘呢,鄧忠德就爽快地答應了,說:“行呀!就是別給我整壞了,也別整埋汰了……”

      “那我先包上書皮兒再看……”他開心地說。

      值得一說的是,這次借書之后,他就跟鄧忠德熟悉起來,此后便經常跟趙興孝一塊兒到鄧忠德家里去玩(偶爾也自己去)。

      因為去得多了,對他家的情況,也比以前知道得多了。

      以前光知道:鄧忠德的爸爸叫鄧連譽,在部隊里當過兵;鄧忠德的媽媽早就去世了;鄧忠德還有一個姐,已經出嫁了,偶爾會回來一趟;知道鄧家住著兩間房,他卻從未進去過;還知道鄧連譽這陣子正跟兩個基干民兵出民工,在北崗那邊修防空洞和戰(zhàn)備道,備戰(zhàn)備荒,都挺多日子不在家了……

      在鄧忠德家里,他第一次看見了鄧連譽的相片,黑白的,好幾張呢,都是以前穿軍裝的,裝在一個帶玻璃的相框里,有他一個人的,有的是挺多人一塊兒照的,排成了好幾排。相片上的鄧連譽又年輕又斯文,臉上連一道褶子都沒有,跟現在的鄧連譽一點兒都不像。

      同樣是第一次,他也看見了鄧忠德媽媽的相片,大大的眼睛,彎彎的眉毛,身上穿著一件碎花兒的小褂,頭發(fā)上還別著一只發(fā)卡,真好看!說來他并不認識鄧忠德的媽媽,在他的記憶里,他根本就沒見過這個人。可能在她去世的時候,他還不懂事。

      據他了解到的信息,鄧忠德的媽媽在去世之前就已經瘋了。還說她跟鄧連譽打小兒就結了娃娃親,說那會兒還是“舊社會”呢。說鄧忠德媽媽的娘家有挺多田產,是個富戶,鄧連譽的爸爸則是鄧忠德媽媽家里的勞金(長工),但兩家相處得很好。說鄧連譽小時候又懂事又勤快,鄧忠德媽媽的爸爸挺喜歡他,于是主動跟鄧連譽的爸爸商議,說自己相中他家兒子了,兩家結親家吧,就給兩個孩子定了親。

      后來他們長大了,鄧連譽出去當了兵。鄧連譽退伍回家后,兩家的老人就給他們辦了婚事。好像開頭幾年還不錯,慢慢就不行了,鄧連譽開始嫌棄鄧忠德的媽媽,主要是嫌她家庭成分不好(土改的時候,她家被定了個富農成分),不然的話,鄧連譽就能當上公社武裝部的干部,最不起眼也能當個大隊書記??伤岢鲭x婚她又不肯,所以動不動就打她一頓出氣,劈頭蓋臉,又踢又踹……一來二去,人就瘋了。

      至于鄧忠德媽媽的死因,更是稱得上離奇了。說是在某一年春天,鄧忠德的媽媽突然失蹤了,全屯子都翻了個底朝上,也沒找見人影兒。甚至驚動了縣公安局,派人來破案,問完這個問那個;還把鄧連譽看管起來,審了他三天三夜,也沒審出個結果。直到這年的秋天,從一個距離三合屯十幾里路的合居公社那邊傳來了一個消息,說在那里的一片草甸子的一個干涸了的水坑里,發(fā)現了一具人尸(已經變成白骨了),最后通過衣服的殘片以及腕骨上的一副銀鐲子,才確定了那就是她。

      人們后來猜測,那一定是她鬼迷心竅,出門亂走,走來走去,走到了這個水坑;也許是渴了想喝水吧,于是栽倒在了水坑里。

      到底是不是這么回事呢?

      反正人人都這樣說。

      記得有一次,鄧忠德曾經對他說:“我媽死的時候,我才四五歲,剛記事兒;那副鐲子,還是我姥姥留給我媽的陪嫁……”

      他聽了心一動,非常誠懇地問鄧忠德:“德子哥……你是不是特別特別地想你媽?”

      鄧忠德平靜地說:“還行……我接長不短就能夢見我媽,我們還在夢里頭嘮嗑兒……有時候不光下晚黑兒(晚上),她白天也來看我……”

      他吃驚說:“真的嗎?”

      鄧忠德接著說:“我媽一來我立馬就知道了,院子里會刮起一陣兒小旋風,一直刮到了屋子里頭,到屋里就沒了……”

      他突然有點兒害怕,說:“德子哥,你沒說胡話吧?”

      鄧忠德又說:“可但凡我爸在家,我媽就不回來了……”

      他心里抖抖的,眼睛直盯著鄧忠德,越發(fā)地害怕。

      這時候,鄧忠德還抬起了眼睛,目光飄飄忽忽地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魂兒呢?”

      他停了片刻說:“這個,我可不知道……”

      至于鄧連譽,在鄧忠德媽媽死了以后,可一下子就蔫兒了,自此再不提公社武裝部的事兒,也再不提大隊書記的事兒了。

      其實沒用幾天,他就把那本《聊齋故事選》看完了,有的故事還反復看了好幾遍,所以印象特別深。而且,那之后的好多天,好多好多天,他還動不動就想起那些故事,想起那些鬼和妖,想起那些狐貍精、鴿子精、菊花精、蟒蛇精、蜂精、樹精……然而他卻一點兒都不害怕,時常想:這世上肯定是有鬼魂兒的,也有狐貍精,只是我還沒有遇到。

      不知不覺間,少年已到了西大洼的邊沿,眼前展現出一片平闊的雪野,視野也更加開闊,放眼一望,無遮無攔,一眼望不到邊兒。上面的積雪厚可盈尺,間有一叢叢淺黃的枯草露出在雪被之上,有風吹過時,會發(fā)出尖細的嘯聲。又因這里四周都離屯子較遠,且地勢低洼,除了偶爾的風聲外,再沒有其他的聲響,或者聽不到其他聲響,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不是人間的世界,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

      一看見漫漫白雪的西大洼,他立刻就想起一件事:好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曾經有一個外鄉(xiāng)人,不知為啥跑到了這里,被人發(fā)現的時候,已經凍死了,身子蜷縮著,被半掩在積雪中——這可是他親眼看到的(那天聽說凍死了人,屯里很多人都過來看,他也在其中)。后來,他聽大人們說,這人是北邊勝利公社的,是一個地富分子,說他因為破壞生產被人捉住了,又害怕被送去蹲監(jiān)獄,就連夜從臨時關押他的屋子里跑出來。由于不認得路,他竟然跑到了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結果就被凍死了……

      西大洼本是一片大大的沼澤地,具體多大說不上來,幾十畝?上百畝?少年沒有這方面的概念,反正穿過去要走上小半天兒。每年春夏秋三季,這里常常被水浸泡著。不過中間地勢略高一些,在水勢不盛的季節(jié),可以在上面走路。時間久了,竟也踩出了一條尺把寬的小路(本地稱作毛毛道兒)。路的兩邊便是水澤。水深淺不均,淺的地方剛剛淹過腳面,深的地方卻可沒過人的頭頂。深的地方白亮亮一片,淺的地方長滿了水草,且極濃密,最常見的是蘆葦、三棱草、蒲棒草和蓼吊子,靠岸的地方還有柳蒿和黃蒿,一叢一叢的。草叢里面還有花兒,有黃色的,有紅色的,有藍色的。感覺藍色的最好看。草叢里面藏著各種水鳥,野鴨子、水老鴰(褐河鳥)、水炸()、長脖子老等(蒼鷺)、藍靛杠(翠鳥)、賴毛兒,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兒的。在炎熱寂靜的中午,會聽見它們的鳴叫,長一聲兒,短一聲兒,有的很響亮,有的不那么響亮,但都同樣好聽。真的好聽啊!

      到了水盛時節(jié),就是另外的樣子了,整個沼澤地基本都被淹在了水里,有些水草已被完全淹沒,沼澤地的面積也擴大了許多。同時,水里的魚仿佛也多起來,站在岸邊,常能看見魚兒跳出水面打水漂,又“啪”的一聲落回去,在水面留下一圈細小的紋。還能聽見魚吃草,發(fā)出“嘁嘁喳喳”的聲音(那一定是草魚)。甚至能看見魚兒從水里跳出來捕食落在草葉上的飛蟲兒,只見“噗”的一下,就把蟲兒吸進了嘴里。然而特別可惜的是,這里的魚卻是不能隨便撈的,草也不能隨便割,因這片沼澤是公家的(就像所有的土地都是公家的一樣)。聽說,這片沼澤是歸公社草原管理站所有的。當然也有偷魚的人,特別是在魚兒長肥以后,一些社員抗不住誘惑,會趁著夜色或下雨的天氣,偷偷跑過來掄上兩網,自然網網都有收獲。無疑也有被捉到的,那就可憐了,不僅要罰錢或罰做工,有的還要罰游街,脖頸掛著兩條死魚,手拿一面小銅鑼,走幾步敲一下,還要啞著嗓子喊一聲:“我偷魚了……”

      不過,在漲水之后,沼澤地就不能通行了。那條毛毛道兒,也一塊兒被淹沒了。這時再有想去新民大隊或白家窩棚的人,就得多繞一大截路去走北大干線了。這北大干線又長又直,說來就是一條灌溉渠(正規(guī)的說法,叫干渠),它上游連在一條更大的水渠上(總干渠),然后一路向東,最遠都通到東發(fā)公社那邊了。北大干線還很高,至少要高出地面一丈。確切一點兒說,北大干線有兩道壩(是兩道壩夾了一道水)。兩道壩的壩頂各有一條路,上面可以走馬車。走在北大干線上,視野特別開闊,既能看見壩南的風景,也能看見壩北的風景。在與沼澤地相對應的壩北,是一片更大的水,名叫空堂木大泡子,其實就是一個湖,要比沼澤地大得多,但不知道實際有多大,因他還未曾進去過。

      他今天沒走北大干線這條路。

      不用說,直接從沼澤地穿過去要近便很多。

      反正,一到了隆冬季節(jié),不管多深的水,都會凍得結結實實。水淺的地方,都能凍絕底,水深的地方,則會凍出幾尺厚的冰(至少有兩尺)——到了冬天,在松花江的冰面上,連裝滿了貨物的大卡車都能“噌噌”地跑呢。

      在西大洼厚厚的積雪上,隱約有一條被人踩踏出來的小徑,積雪已被踩實了,并微微有些暗黑,看去窄窄的,但延伸至不太遠的遠處,就分辨不清了,好似消失了——其實并沒有消失,只要你繼續(xù)往前走,它就會一段兒一段兒地不斷地顯現出來。

      在小徑兩邊的雪地上,偶爾也有一些腳印,一看就是故意踩出來的:有的踩成了麥穗的形狀;有的踩了一個圓圈兒,貌似那是一口鍋、一張發(fā)面餅或一個大太陽;有的則踩出了一顆心;有的還踩成了一個葫蘆瓜(瓜頭上還帶著一根蒂)。還有在雪上寫字的。那些字,有的寫了人名或綽號,有的寫了口號和標語,有的寫了一個地名,有的則寫了罵人的話。在人名里面,既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還是三合屯的人。有一個是這樣寫的:劉家慶→楊二嫚,他們就是三合屯的,這樣寫的意思,是說他們兩個那樣兒了。口號里面則有“抓革命,促生產”,有“農業(yè)學大寨”,有“大干快上”,還有“打倒×××”等等。

      另有這樣一句話:“過大年,吃肥肉!”

      看見這些圖案和這些字后,他竟也一時開心,便離開了小徑,跑到了旁邊一塊未被踩踏的雪地上,興沖沖地踩踏起來,本意是想踩出一個向日葵,不料踩完一看,竟是一個不圓不方的四不像。

      這無疑讓他失望,而且也不太甘心,一度想再踩一個看看吧,但一想到自己還有挺遠的路要走,也就只好克制住了這個念頭,重新回到小徑上,朝西大洼的深處走去。

      他知道,要穿過西大洼,至少得走一個鐘頭。

      他還知道,只要走出西大洼,就到達白家窩棚了。

      仿佛越往前走,雪也越發(fā)厚了。

      他一邊朝前走,一邊抬頭看了看,只見眼前一片白,白且空。

      而且出奇地靜!

      在他心里,甚至生出了一絲絲的恐懼。

      或許,是空曠讓他生出了恐懼吧?

      從后面遠遠地望過去,他單薄的身影,仿佛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單薄。卻仍然可以聽見他的腳步聲,聽見他腳踩新雪加舊雪,發(fā)出“咯吱吱、咯吱吱”的聲音,就像一個人在使勁兒地嚼大蔥或嚼黃瓜。

      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突然看見遠處出現了幾棵大楊樹,少年的心里才一下子踏實下來,還輕輕地吐了一口氣,腳步也放緩了一點兒。

      他知道,看見這幾棵大楊樹,就等于看見白家窩棚了——不過,由于西大洼地勢低,他這會兒還看不到屯里的房子(連房頂也看不到)。就連那幾棵大楊樹,現在也只能看到掉光了樹葉并靜靜挺立著的樹冠。

      當然,僅僅看著那些樹冠,也讓人心安了。

      大約又走了一里多路,他才來到了白家窩棚的屯頭,來到了那幾棵大楊樹下。

      但他并未停留,徑直從幾棵大楊樹下穿過去,進了屯子。

      屯街很安靜。街上只有很少的行人。這自然與天氣有關。天寒地凍的,可不是在街上溜達的好時節(jié)。街道兩旁坐落著一間間住房,房前房后都有很大的菜園。菜園都被矮矮的土墻或籬笆圍攏著。菜園里面光禿禿的,只有厚厚的積雪。

      他沿著屯街向西走,一邊走,一邊不經意地掃視著街兩邊的房子和院子。朝右看,所見盡是人家兒的前院,前院有門窗,有院落;朝左看,便是人家兒的后院了,后院只有墻壁,偶爾有一扇后窗戶??瓷先?,各家各戶的門窗都差不多,區(qū)別只在于,有的窗戶是鑲了玻璃的,有的卻糊著窗戶紙。

      透過鑲著玻璃的窗戶,偶爾也能看見房子里面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孩子,也有老年人,有的在說話,有的在做事情,有的在屋地上走動,有的在炕上坐著,不過模樣都不是很清楚,說話的聲音則根本聽不清。

      說起家鄉(xiāng)一帶的住房,基本就兩種:一種是草房。草房是起脊的,房頂苫著草。不過,草并非普通的草,它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就叫“苫房草”。建房的時候,還需具有此種技能的人,用一種很專業(yè)的方式,把“苫房草”一層一層地鋪上去,并用一種特制的工具,名叫草拍子,啪啪啪啪不停地拍,要拍得整整齊齊。因此,建草房的成本便要高一點兒。還有一種是平房。平房和草房的區(qū)別,主要在房頂。平房的房頂是平的,房頂抹著一種泥,當地稱作堿土泥,有黏性,也有很好的防水性。建平房比建草房要容易得多,成本也低一些。

      白家窩棚是一個規(guī)模中等的屯子,共有四條街。人口也中等,大人孩子加一塊兒,有兩百多個人。這當中,除了小孩子,其他人都是生產隊的社員。白家窩棚屬于新民大隊第三生產隊,簡稱新民三隊。

      他對白家窩棚非常熟悉。屯里的所有人,他基本都認識。特別是那些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他更是連他們的小名兒都知道。甚至可以說,自他出生以來,除了三合屯,白家窩棚就是他最最熟悉的另一個屯子,當然也來得最多,每年要來三四次。

      蓋因他在這里有親戚。

      他記得,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經常被媽帶著,到白家窩棚來走親戚,偶爾姥姥也一塊兒來,每次還要住個三五天。后來姥姥去世了,媽仍然帶他來,當然也會住幾天。

      少年管這個親戚叫舅姥爺。這位舅姥爺,就是媽的親舅舅。舅姥爺姓蔣,名叫蔣萬富。舅姥爺家里還有一個舅姥姥,年歲跟舅姥爺差不多。除了舅姥爺和舅姥姥,他還有好幾個表舅和表姨,以及表哥和表姐、表弟和表妹。

      從小時候到現在,他都特喜歡到舅姥爺家里來串門,也喜歡舅姥爺家里的人,主要是他們對他好,處處慣著他。他尤其喜歡舅姥爺。舅姥爺是給生產隊趕馬車的車老板。舅姥爺家的墻壁上,總是掛著好幾根趕馬車的皮鞭,常年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熟皮子味。有時候,舅姥爺還會帶他去坐馬車。

      另外,舅姥爺還喜歡跟他講事兒——講一些從前的事兒,也會講一講他自個兒和家里的事兒,包括屯子里的事兒——這些事兒,有的是舅姥爺經見過的,也有舅姥爺聽來的。

      舅姥爺粗喉大嗓的,講話聲音大,句句聽得清……

      舅姥爺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是宣統(tǒng)末年出生的……”每次在講一件自以為有趣兒的事情之前,舅姥爺都要這樣說一句。換句話說,這話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

      從舅姥爺一次一次的講述里,少年漸漸地了解了舅姥爺,同時也知道了他以前從未聽說的許多事兒,包括那些個“朝代”。

      記得有一次,舅姥爺跟他說:“我出生那會兒,還是大清朝呢;誰也不承想,呼啦一下子,就變民國了;民國好好的,冷不丁又來了一個偽滿洲國;偽滿洲國不到十四年,就又完犢子了……”

      當然這還沒有完。按舅姥爺所說,之后一波一波地,又發(fā)生了好多事兒呢。揀主要的說,就有“分大戶”(即土改)、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三面紅旗”“大躍進”、大煉鋼鐵、大食堂、男女老幼敲鑼打鼓轟麻雀啥的……

      在講偽滿洲國的時候,舅姥爺告訴他,老百姓都管那時候的錢叫“綿羊票子”。

      在講“分大戶”的時候,舅姥爺講了一個嚇人的事兒。說有那么幾年,每年一到7月10日這天,半夜時分,住在白家窩棚的家家戶戶,就會聽見敲窗戶的聲音,“當當當,當當當”,接著還會聽見那年被槍斃了的大糧戶老白,用他顫悠悠的語聲說:“我老白求求你們,去跟工作隊證言一聲兒,說我沒有欺壓你們……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去幫我證言一聲兒吧……老白我真是怕死啊……”說那深更半夜的,把人一下子就嚇醒了,有人還嚇得尿了炕。說直到全屯人一起重新給老白修了墳,并且跪在墳前,說了很多好話兒,說“你老白大人有大量,以后就別再爬出來嚇唬我們了”,還說“家家都有小兒小女的,要是把孩子嚇出個好歹來,你可就罪過了”,又說“老白你放心,你那些留在屯子里的兒女后人,我們一準兒好生待他們”,老白敲窗戶這事兒才慢慢過去了。

      在講轟麻雀的時候,舅姥爺說:“嘿,那鬧騰的……從莊稼籽粒半熟不熟開始,全屯子的男女老少,就都要天天出工,人人手里拿著個響器,要么鑼、要么鼓、要么镲、要么嗩吶,沒鑼沒鼓沒镲沒嗩吶的,就拿個搪瓷盆子,守在地頭上,一見家雀兒(麻雀)們要落地,就當當當一頓敲。實在沒啥可拿的,就放開喉嚨喊;要么,就馬上從地上撿起一個土坷垃(土塊),使勁兒朝家雀兒們身上扔……可苦了那些家雀兒了,想吃吃不著,又哪兒哪兒都不能落,就只能不停腳地在半空飛,有的飛著飛著,‘啪啦’一下就掉地上了,可走過去一看,竟然還沒死,還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看人呢……”

      有一次,舅姥爺還曾笑呵呵地跟他說:“小時候,你差點兒沒把小命兒丟了,知道不?”

      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舅姥爺就說:“想起那一年,如今都后怕。還沒到青黃不接的時眼兒呢,家家戶戶就沒糧食吃了,開頭還都硬挺著,挺著挺著就挺不住了……”

      舅姥爺接著說:“那會兒,你也就幾個月大。冷不丁一下子,你媽就沒有奶水了。就餓得你哇哇哭,你媽也跟著哭。到后來,你哭都哭不動了,光在那兒捯氣兒,一捯氣兒胸口就一哆嗦。你爸就跑到我們家,把實情跟我說了。你舅姥姥也聽見了,當場就說:‘我還藏了四五斤苞米粒兒,你一會兒拿回去,別言聲兒,也別拿磨上去磨,烀熟了用蒜缸子搗,搗成糊糊給孩子吃,八成能保住他一條小命兒。’怕叫人瞧見,直到天黑下了,你爸才把苞米粒兒綁到腰里回了三合屯……”

      后來他還問過媽,有沒有這回事兒,媽說有。

      媽還說:“你到這會兒還腸胃不好,就是太早吃苞米糊糊吃的。那么小的肚腸,就吃那么粗的東西,誰能受得了……”

      停一停,媽又說:“話再說回來,要是沒有那些苞米粒兒,你真的就得被餓死。那年月,多一把糧食就能撿回一條命啊!要說你舅姥爺還有舅姥姥,對你可是有大恩大德呢。不論到了啥時候,你都不能忘了他們,還要好好地孝敬他們……”

      然而,讓他至今還感到傷心的是,就在一年前,舅姥爺突然得了一場急病,都送到衛(wèi)生院了還是沒救過來,最后還是離開了家,離開他常年坐臥的火炕,離開了自家的院子,離開了所有的親人,被抬到墳塋地去了……

      此時此刻,走在白家窩棚的屯街上,他又想起了舅姥爺,想起了舅姥爺的大嗓門,想起了他粗糙黝黑的四方臉,想起了他一會兒散漫、一會兒專注的眼神兒,想起了他布滿青筋的又大又寬的手掌,想起了他身穿壽衣躺在門板上的身體……

      同時也想起了媽伏在舅姥爺的胸口上,撕心裂肺地邊哭邊喊:“舅??!舅?。∥业挠H舅啊……”

      不過,雖然舅姥爺不在了,舅姥姥還在的,表舅表姨表哥表姐們還在的,所以他照樣兒來,有時候跟媽一塊兒來,有時候是他自己來。

      特別有一個名叫留根的表哥,盡管比他大幾歲,卻跟他特別要好。每次他來白家窩棚,兩兄弟都沒日沒夜地一塊玩兒,一塊兒到處瘋跑。去水泡子洗澡,去田間地頭尋甜悠悠(龍葵)吃,去瓜田地跟看瓜老漢說好話兒蹭吃瓜,去樹林地擼榆錢,去高粱地尋烏米,下晚兒去附近的屯子看露天電影。兩個人在一塊兒,總有說不完的話,互相告訴一些對方不知道的事兒,有時候,還一塊兒跟別的孩子打架。

      由于想到了留根,他甚至還動了一下心思:我要不要叫上留根,一塊兒上石顯章屯子呢?

      不過他隨后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樣的話,他就要先到留根家里去找他。而以他的經驗,舅姥姥定會留下他吃晌飯,說不定得耽擱好幾個鐘頭呢。那樣的話,就十有八九去不成石顯章屯子了。況且還不知道留根這會兒是不是在家里;如果不在,豈不是白白地浪費了這個時間……

      打定主意后,他就不想這件事兒了,繼續(xù)沿著屯街向屯西走,走出了白家窩棚。

      說來,少年在白家窩棚也曾借過書的,只是這會兒記不清楚了,那是他借的第幾本書,不是第五本就是第六本吧……

      那是在幾年前的一個暑假,當時舅姥爺還活著,放假之后沒幾天,他就獨自來到了舅姥爺家。恰巧就在那幾天,屯里一戶姓楊的人家兒也來了一個客。而他又經常跟楊家一個名叫楊強子的孩子一起玩,所以很快就知道了,那個客隨身帶來了一本書。聽到這個消息后,他馬上就央求楊強子,讓他帶去借。楊強子半點兒沒猶豫,馬上就答應了,并大包大攬地對他說:“不就是一本書嗎?我保準兒他能借給你,因為他是我二叔爺,跟我爺爺是親哥倆兒……”

      楊強子還告訴他,他這位二叔爺,住得可遠了,那地方叫阿城縣(今哈爾濱市阿城區(qū)),起碼有一百里路,來去都要坐班車。聽楊強子說,二叔爺是個成衣匠,專門用“馬神”給人縫衣裳。馬神就是縫紉機,馬神是俄國人的叫法(這是他多年之后才知道的)。說二叔爺不僅會縫,還會裁剪。還說早些年二叔爺自家就靠一個成衣鋪生活的,后來合營了,變成了“商業(yè)聯社”。合營后,二叔爺又當上了商業(yè)聯社里邊的縫紉社的副社長,說一旦那個黨員社長有病有災請個假,二叔爺就可以說得算了。

      他后來還得知,這位二叔爺,原本就是白家窩棚的人,是跟舅姥爺一塊兒長大的。說當年舅姥爺家和二叔爺家都是糧戶老白家的佃戶,兩人兒還一塊兒給老白家里放過馬。不過,因為二叔爺打小兒長得清秀,人又機靈,被老白選中送到他家開在霞鎮(zhèn)的糧棧做了伙計。巧的是二叔爺又在那兒遇見了他未來的老丈人。老丈人本身就是個成衣匠,開了一家成衣鋪,并且膝下無子,只有兩個閨女。一來二去地,他就相中了清秀又機靈的二叔爺,并有意招贅他,就招贅了。到后來,由于種種事情吧,老丈人一家不得不離開霞鎮(zhèn),搬到了阿城縣一個叫永源鎮(zhèn)的地方。二叔爺自此也便離開了白家窩棚。

      他見到了二叔爺。二叔爺很和氣,一直笑瞇瞇的。身量不算高,六十來歲的樣子——不過他還說不太準,因為二叔爺跟他平常見到的鄉(xiāng)親不太一樣,臉皮沒有那么硬,也沒那么黑。讓他印象最深的,是二叔爺的穿戴,上身是一件深藍的確良小褂,下身是一條藍卡其布褲子,關鍵是特干凈,瞅不見丁點兒的泥巴印兒。看樣兒他就像個包隊干部,像一個在霞鎮(zhèn)的一些部門里上下班的職工……

      閑話少說。他最終借到了那本書。

      那本書叫《封神演義(上冊)》。

      他一溜兒小跑,興沖沖地把書拿到舅姥爺家。一進院子,就在窗臺下的一個木墩上坐下來,弓著身子看起來。不過,當他把書翻開,剛看了幾句話,心里就涼了。原來那書是用真筆字(繁體字和異體字)印成的,一句話里至少有一半的字他都不認得,有的還不止一半呢。

      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這本書的開頭是一首詩,每句話七個字,最前邊的幾句是這樣的:

      混沌初分盤古先,

      太極兩儀四象懸。

      子天丑地人寅出,

      避除獣患有巢賢。

      燧人取火免鮮食,

      伏羲畵卦隂陽前。

      神農治卋嚐百艸,

      軒轅禮樂婚婣聨。

      他雖然勉強認出了其中一些字,卻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好在他那會兒對詩并沒有什么興趣,所以干脆選擇跳過去,直接看下面的故事。

      即便看故事,也是云里霧里的。

      比方這一段:“後桀王日事荒婬,殺直臣関龍逢,衆(zhòng)庶莫敢直言。湯使人哭之,桀王怒,囚湯于夏臺。後湯得釋而歸國。出郊,見人張網四面而祝之曰:‘從天墜者,從地出者,從四方來者,皆罹吾網!’湯解其三面,只置一面,更祝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不用命者迺入吾網!’漢南聞之曰:‘湯德至矣!’ 之者四十余國。”這當中,只有十來個字,他是認得的,并且還文縐縐。他反復看了兩遍,還是糊里糊涂。

      這下可讓他犯難了。在家他可以問爸。在白家窩棚,他卻不知道問誰。

      況且,他只有五天的時間,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確切說是四天半多一點兒,就必須看完。因為到了大大后天,一吃完晌午飯,二叔爺就要趕到霞鎮(zhèn)去坐班車回永源了。

      在愣了一會兒神兒之后,他決定把書給送回去。而且說做就做,馬上站起來,抬腿就朝楊強子家跑去。

      一進楊強子家的院門,見二叔爺正在院里站著抽煙。

      他來到二叔爺跟前,挺不好意思地說:“二叔爺,這書還給您吧……”一邊說,一邊把書遞給二叔爺。

      二叔爺似有點兒吃驚,然而并沒有伸手接書,而是說:“這么快……不看了?”

      他低低聲兒地說:“這本書,我看不懂。主要是那些真筆字,從來就沒學過……”

      二叔爺說:“對呀,你們一上學就簡化字兒了。這個好辦啊,不認得就來問我,反正我也沒事兒,就這么整天待著……”

      他說:“就是太多了,差不多有一半兒呢……”

      二叔爺說:“哦,那是多了點兒……”

      二叔爺停了一下,又說:“我倒是有個笨招兒,不認得的字,你也可以順……”

      他詫異道:“順?”

      二叔爺忽然有點兒得意道:“實話跟你說,我文化也挺淺的,就是早些年跟糧棧的賬房先生學得了幾個字;后來到了阿城那邊,又上了一陣子識字班,其實也沒認得多少字。剛看書那會兒,挺多字兒就是順下來的。就說這個《封神演義》吧,我老早兒就開始看了,都看了好些年了,直到這些年,才看得差不多了……”

      他著急問:“那咋順呢?”

      二叔爺說:“這個簡單。一句話里頭,是不是好幾個字?這些字里,是不是有你認得的?你再前后一順,心里再體會一下,就八九不離十了……”

      他搖搖頭,表示做不到。

      二叔爺一時沒說話,也許是在替他犯愁吧?不過很快就想起了一個主意說:“要不就查字典?上了學的小學生,你一準兒會查字典。”

      他竟一下子漲紅了臉,憋了一下說:“是呀,正好留根表哥就有一本字典呢……”

      說完這話,他立刻朝二叔爺匆匆地點了一下頭,轉身就向院外跑去,一路跑回了舅姥爺家。因為留根有事沒在家,他就讓舅姥姥幫他找到留根的字典,之后再次來到剛才看書的地方,再次坐在了那個木墩上,滿懷一種莫名的興奮,看起書來。

      于是,在以后的幾天里,他放棄了所有的雜事——所有的游玩和所有的打鬧,所有的閑嘮嗑兒和所有的“講瞎話兒”,所有的撈魚和所有的采蘑菇——只在那兒一門心思地看這本《封神演義(上冊)》。早上起來就開始看,看到吃早飯;早飯之后接著看,看到吃晌午飯,吃完晌午飯又接著看,看到吃下晚兒飯;晚飯之后還能看上一小會兒,因為舅姥爺家睡覺早,一睡覺就不能開電燈了。

      剛開始看的時候,他總是把留根的字典拿在手邊,時不時地就要查一下,字典都快要翻壞了。當然,偶爾他也會按二叔爺教給他的辦法,去猜一下某個字。當然這樣就比較慢。不過,越往下看,他就看得越順溜,認得的字也就越來越多。盡管有些地方還不能盡解其意,卻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可以說,正是這本書,讓他認識了很多的真筆字,對他來說,這無疑是個意外的收獲。另外,這也是一次非常特別的閱讀體驗,所以讓他記憶深刻。

      包括書里講的故事,他也一直記得的。而全書讓他的記憶最深的,是商紂王干的那些壞事兒,并且那么多、那么狠、那么霸道。手下的大臣,他說殺就殺了。比方有個大臣,名叫梅伯,被他下令扒光了衣裳,綁在一個空心的銅柱上,再用炭火把銅柱燒紅,活活就給烤焦了,說這叫炮烙之刑。還有一個叫姜桓楚的,叫人釘住了手腳,再用亂刀把人剁碎,稱作醢尸。反正,只要誰敢說一句他不順耳、不想聽的話,就會惹來禍端,不得好死,要么梟首,要么金瓜擊頂(一“瓜”下去,腦漿迸裂)。他還讓人挖了一個五丈深的大坑,里面放養(yǎng)了無數的毒蛇,名叫“蠆盆”。蠆盆剛造好,他就讓人把七十二個宮娥“跣剝干凈”,推進了坑里,任那些饑餓的毒蛇們,纏繞又撕咬……

      記得剛看完書的那幾天,他天天晚上都做噩夢,不是夢見自己馬上就要被綁到銅柱上了,就是夢見有人要往自己的手掌心上釘釘子,要不就是夢見有人舉著一把大鐵錘,要砸他的腦瓜頂。而他就拼命掙、拼命跑,一邊跑一邊使勁兒地哇哇叫,可是叫又叫不出聲兒,直到最后被嚇醒,忽地一下從被窩里坐起來。醒來后又發(fā)現四周一片黑,屋子里頭一片黑,窗戶外頭也一片黑,黑得啥也看不見……

      即便現在,一旦回想起書里面的那些情景,他仍然會心有余悸,并在心里想,那個被綁在銅柱上的人,會不會覺得疼?還有那個被釘穿了手掌心的人,會不會疼得一下子叫出來,會不會一下子暈過去?讓他想不明白的是,商紂王為啥可以這樣霸道?為啥這樣壞?就因為商紂王是皇帝?

      有一個遺憾是,他一直沒有讀到《封神演義》的下冊。雖然他曾經多次產生過這個念頭:讀一下這本書的下冊。當然這是非常簡單的,去圖書館借一本就行了。而且,在他曾經熱衷于逛書店的那幾年,也曾多次見到過這本書,并發(fā)現了各種各樣的新版本,有全一冊的,也有上下冊的,但他都是僅僅拿在手上翻了翻,就放回去了。不過,盡管沒讀過,他也通過各種渠道大概知道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知道商紂王最終被周朝打敗了,并自焚身亡,化為了灰燼。

      當然周朝也沒好到哪里去,最后出了一個周厲王,也亡了。

      然后是秦朝,也亡了。

      接著是漢朝,也亡了。

      顯然歷史就是這樣的,亡來又亡去,無止亦無休。

      他后來聽人說過一句話,沒有永遠的王朝,只有永遠的百姓。

      是不是這樣呢?他不知道。

      …………

      二叔爺的故事還沒有完。

      記得是在臨回永源的前兩天,二叔爺突然來到了舅姥爺家。

      他當時還以為,二叔爺是來取書的,不料卻不是。

      二叔爺一進門,就對舅姥爺說:“我后天晌午就回永源了。今下晚兒來跟老哥兒老嫂子道個別,嘮一會子嗑兒!”

      舅姥爺哈哈一笑說:“這巧!我剛還念叨呢,想明兒下晚兒過去坐一會兒,跟你嘮嘮嗑兒。要我說,都到了這把歲數了,也是嘮一回就少一回了,你說是不是?”

      舅姥姥也在一旁搭話道:“瞧這話音兒剛落,你就進門兒了。他二叔快上炕!等我去把炕桌放上,再上園子劃拉點兒小黃瓜、紅柿子、水蘿卜,好讓你們一邊嘮嗑兒一邊嚼咕……”

      二叔爺果然上了炕。一轉眼,舅姥姥把炕桌也放好了。之后又過了不一會兒,小黃瓜、紅柿子、水蘿卜也都洗干凈了,盛在一個大盤子里,放在了炕桌上。

      接下來,舅姥爺和二叔爺,就雙雙盤腿坐在炕桌兩邊,開始嘮嗑兒。

      兩個老人東拉西扯,時而長吁短嘆,時而笑逐顏開,說了挺多他們小時候的事兒,說早些年這嘎兒人煙稀少,野牲口特多,動不動就能碰見狼。說他們一起放馬。說舅姥爺打小兒就喜歡馬,疼愛馬。說有一年,白家窩棚下了一場雞蛋般的大雹子,把地里的莊稼全都打趴下了,還打死了糧戶老白家的兩匹馬,說舅姥爺心疼得摟著馬脖子直哭。說那年月兵荒馬亂的,地面兒上既有關東軍,又有抗聯,還有胡子(土匪)。說在康德年間,某年臘月,老白家里就來過一趟胡子。說他們先放了一通亂槍,還打死了一名炮勇,隨后就占了院子。好在胡子沒再殺人,只是逼著老白打開糧倉,拉走了兩大車毛糧,并揣走了一些細軟,臨走時對老白說,他們這是在籌措糧餉,為的是跟關東軍打仗。

      二叔爺也說了一些他在永源鎮(zhèn)的事兒。

      其中最主要的,是二叔爺說,他們全家如今都是城鎮(zhèn)戶口。

      在聽舅姥爺和二叔爺嘮嗑兒時,他還了解到一個情況:舅姥爺和二叔爺竟然是同一年出生的,舅姥爺只比二叔爺大了幾個月??墒强瓷先?,舅姥爺卻要老很多,臉色啊,穿戴啊,都顯得老,少說也要老五歲。另外他還發(fā)現,二叔爺知道的事情也要比舅姥爺多很多。

      也就在那一天,他從二叔爺的口中聽到了一個特別稀奇的物件兒,一直稀奇了好幾年。

      起因是舅姥爺跟二叔爺正在嘮嗑兒,掛在舅姥爺家東山墻上的廣播喇叭突然響了,哇啦哇啦,先是傳出了一段樂曲《東方紅》,接著就聽一個男的說:“肇東縣廣播站,肇東縣廣播站。現在是全縣新聞廣播節(jié)目。全縣工農業(yè)生產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全縣人民高舉農業(yè)學大寨偉大旗幟,又將迎來一個豐收年。保守估計,全縣糧、豆、甜菜等農作物,將較去年增產三成。下面播送具體內容……”

      廣播喇叭打斷了舅姥爺跟二叔爺的話頭。隔了好一會兒,舅姥爺才慢聲兒說:“這些事兒,聽聽也行……我天天都聽會兒,順帶知道一些外場的事兒,坦贊鐵路、大慶油田、“批林批孔”啥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你們那嘎兒,也裝了這個吧?”

      二叔爺說:“哦,裝了裝了,哪能不裝?想不裝都不行,說你不積極……”

      舅姥爺問:“那……你們那嘎兒的廣播,是不是也跟這嘎兒的一樣,都要先報縣里的事兒,再報省里的事兒,又報全國的事兒?”

      二叔爺說:“也是也是……這個也許……全國都一樣呢……”

      舅姥爺說:“你也天天都聽會兒嗎?”

      二叔爺說:“我倒是不常聽,緩常兒聽一回,忙就不聽了,有時候,還想自個兒瞧會兒書……”

      舅姥爺說:“這就是識字兒的好處啊,還能瞧瞧書。我就沒那個能耐了,睜眼瞎!”

      停了停,舅姥爺又說:“忘了聽誰說的了,說有些個富裕人家兒,還有電匣子,上頭有個電鈕……啥時候想聽,嘎巴一擰就來了,想聽啥就聽啥……你家里有沒這玩意兒?”

      二叔爺說:“他們管那個叫晶體管收音機……我家還沒有……倒是在鄰居家里瞧見過……”

      說到這兒,二叔爺好似冷不丁想起了什么,還立馬伸出了一根手指頭(記得是他的食指),明顯要引起別人注意的意思,并且停頓了一下,才說:“我聽說,現今還有一種電匣子,不光能聽到聲兒,還能看見里頭的人兒呢,唱戲啊,跳舞啊,講話啊,全都是囫圇個兒的大活人……不過,這個我可沒有親眼見,光是聽人說的,還不知道真假……”

      舅姥爺說:“那不就是演電影嗎?”

      二叔爺說:“不是演電影,也是電匣子。聽他們說,就跟電匣子差不多大……”

      舅姥爺說:“哎呀!這個可是夠稀奇……”

      少年跟舅姥爺的感覺一個樣兒,也覺得這東西夠稀奇。又過去好幾年,他才知道了,這個稀奇的物件兒叫電視機;并于公元1976年9月的某一天,第一次看見了電視機;又于公元1993年,攢了好幾年的錢,由夫人拍板,買回了他自家的第一臺電視機……

      前面的屯子叫小田家屯,距離白家窩棚四里路。

      小田家屯跟白家窩棚有點兒不一樣,那里是大隊部的所在地。不僅屯子大,人口也多很多。還有供銷社和衛(wèi)生所,這都是一般屯子所沒有的。供銷社在大隊部的左首,衛(wèi)生所在大隊部的右首。供銷社是三間平房,門和窗都裝著閘板,屋里有柜臺和貨架,柜臺的臺面裝著厚玻璃,買東西的時候可以隔著玻璃直接指點柜臺里的物品,針線、剪刀、火柴(當地叫取燈)、糖球,還有小學生用的鉛筆和本子。有一個角落專門賣鹽、醋和醬油。鹽是散裝的大粒鹽,盛在一只敞口的木板箱里。醬油和醋也是散裝的。一斤咸鹽一毛三。沒有現錢的話,也可以拿雞蛋換,一個雞蛋七分錢。有一陣兒,每次去供銷社買東西,都要先念一句語錄:“要斗私批修……”對方則要回一句:“為人民服務?!比绻畈怀稣Z錄,就不賣給你東西。

      衛(wèi)生所也是三間平房。東間是看病的診室,西間是抓藥的藥房,當中一間是過道兼休息室。診室里還有一鋪炕。藥房里有一排放藥的木架子,多半是空的。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叫“赤腳醫(yī)生”,一共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叫邵國,女的叫孫香。他們從不穿白大褂,也沒見過打赤腳,卻每人都有個皮藥箱,四棱四角的,特別精致,里面裝著藥,還有打針的針管,一出門就背在身上。邵國和孫香都是二十多歲。那邵國有點兒殘疾,一條腿要比另一條腿細,走路不吃勁兒,大家背后都叫他軟腿。記得留根以前說過,之所以能選他做赤腳醫(yī)生,一個是為了照顧他,因為他沒法兒像其他人一樣下田干活兒;再一個他是大隊書記的外甥,不然哪有他的份兒?孫香倒是挺好看,丹鳳眼,團團臉,梳著兩根長辮子,另外長得白,臉色白,脖子也白,還總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兒。只是常常冷著臉,沒個笑模樣兒,不知道因為啥。邵國和孫香,他都是見過面的,而且好幾次:有兩次是跟留根上衛(wèi)生所給舅姥爺和舅姥姥買藥片,另兩次是在街上碰到的。有一次,他還在衛(wèi)生所見到了大隊書記,就是邵國的舅,好像也來買藥片的,寬臉大嘴巴,一進門就咧開嘴巴朝孫香笑,不知道笑個啥……

      因為小田家屯既有供銷社又有衛(wèi)生所,他去小田家屯的次數還是挺多的,要么去買藥片,要么去買大粒鹽。還有幾次,是跟留根及一大幫白家窩棚的孩子跑過去看電影,《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英雄兒女》《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盡管每部電影都看過無數遍了,只要一聽到放電影,恰巧他又在白家窩棚,還會興沖沖地跑去看。因為看的遍數多,里面的臺詞都能背下來了,比方在《地道戰(zhàn)》里,老村長說:“往后的形勢,會更加困難,區(qū)委指示,一定要堅持,堅持就是勝利……”還有《南征北戰(zhàn)》里,張軍長對李軍長說:“請你們堅持最后五分鐘!請你們堅持最后五分鐘……”除了中國電影,還有外國電影,比方有個朝鮮電影叫《鮮花盛開的村莊》,里頭一個老頭兒說:“好看的臉蛋能出大米嗎?”還有一個阿爾巴尼亞電影《第八個是銅像》,也是一個老頭兒說:“請你親親我的屁股吧……”說起外國電影,除了朝鮮和阿爾巴尼亞的,他還看過越南電影、羅馬尼亞電影、南斯拉夫電影,而其他國家的電影,他就沒有看過了。

      少年走在通向小田家屯的路上。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他卻依然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因為天一直都陰著。

      路上有行人。有走在他前頭的,有迎面走來的。人人都穿著黑棉襖、黑棉褲,并都袖著手,無一例外。不同的是帽子:有戴狗皮帽子的,有戴狐皮帽子的,有戴栽絨帽子的,有戴貼毛氈帽的。另外還有鞋:有的穿布面棉鞋(自家做的),有的穿棉膠鞋(從供銷社買的),有的穿烏拉(凡是穿烏拉的,基本上是老年人)。

      每個人的嘴巴里,都會間歇性地吐出一團一團的霧氣,仿佛每個人都在吸煙。

      由于都袖著手,加上路面有新下的雪,沒法兒放開步伐,人人都走得很慢,也聽不見腳步聲,在遍地白雪的映襯下,就似行走在一張大大的白紙上。

      這條路的路南,是一片莊稼地。聽留根說,一直要到另一個生產隊的邊沿,面積蠻大。他記得,今年這片地上種了黃豆。在八月節(jié)(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他曾經跟留根一道兒走過這條路。那會兒,黃豆已經成熟了,豆稈上的葉子已基本落光,干巴巴的豆稈上只剩下了一串一串的豆莢,看過去一片暗黃。一旦有風吹過,便發(fā)出唰啦唰啦的響聲。

      雖一路之隔,路北卻是另外一副樣子了。路北地勢明顯高些,而且越往北越高,漸漸形成了一個高崗。因為地勢高,墑情就沒那么好(這是留根告訴他的),所以常常種些耐旱的作物,記得有一年種了谷子,有一年種了糜子,有一年種了花生,有一年種了瓜子(向日葵)。再往上一點兒,就是高崗了。對他來說,高崗是個神秘而可怕的地方,因他還未上去過。說可怕,是因為上面有一座墳,當地人都叫它胡子墳,里面埋著二十多個胡子。

      記得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心里曾經久久不能平靜,內心兼有恐懼和百般的好奇。

      聽留根說,這些胡子,都是在東北光復那一年,也就是1945年,被蘇聯紅軍打死的。留根還說,那年有好多好多的蘇聯紅軍來到了東北,一長隊又一長隊,聽說每個縣里都有一個司令部,你說多不多?說蘇聯紅軍好厲害好厲害的,人人一身黃軍裝,頭戴船形帽,腳穿大皮靴,肩膀上挎著個沖鋒槍。他們一過來,就把日本人嚇跑了。說他們不光打日本人,也打胡子,還打保安團和先遣師。留根說,那些被打死的胡子,實際就是先遣師的人。他們還有番號呢,好像叫啥先遣師第一團吧……

      留根停了停說:“這個……我有點兒記不準了,反正都是些壞蛋反革命……”

      他回想著留根剛才講過的事,心里想: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這件事呢?

      留根接著說:“跟你說,那里還鬧鬼呢。陰天下雨就鬧,晴天不鬧……”

      他好奇問:“咋鬧?”

      留根說:“也不是年年鬧,緩常兒鬧??偸窃谙掠晏欤貏e是下大雨的天氣,天上雷聲咔嚓咔嚓地響,又一道道閃電直劈下來,劃破了黑云,趁著這雷聲雨聲,就會看見高崗上憑空冒出挺多人影;有的細高,有的粗短,在那兒扭來扭去;一忽兒直了,一忽兒又彎了,還嗚嗚嗷嗷地叫喊,有時候嗚啦嗚啦地哭,有時候嘻嘻哈哈地笑,一鬧就鬧半天。那才瘆人呢。聽說剛開始鬧的時候,有的人正巧在這條路上走,冷不丁瞧見了,嚇得拔腿就跑;有的人還尿了褲子。以后鬧得多了,看見的人也多了,就沒那么害怕了,可還是瘆得慌,所以一遇到下雨天,很多人一般就不從這條路上走了,寧可繞遠;要是有啥急事,必得找個人陪著壯膽兒……”

      他問留根:“那些……鬧鬼的,就是被打死的胡子嗎?”

      說實話,他已經被這事兒嚇著了,心里哆嗦著,一邊問,一邊在腦子里回想著留根所描述的場景。

      留根說:“還能是誰?崗上就埋著他們這一幫人……”

      他又問:“那他們?yōu)樯兑鰜眙[……鬼……呢?”

      留根說:“誰知道?覺得冤屈唄……”

      他不由得下意識地朝高崗那邊看了一眼。

      因為這會兒是冬天,已沒了莊稼的遮擋,高崗被看得清清楚楚。被白雪覆蓋著的高崗,看去光禿禿的,無聲無息,一片寂靜。

      然而,就在他收回視線的瞬間,卻突然看見從高崗的后邊飛起了一只野物,看樣子像一只野雞,肯定是一只公野雞,因為特好看,翅膀一展開,五彩斑斕的,貌似還發(fā)出了一陣撲啦啦的聲響。不過也許這僅僅是他的想象,因為太遠了,他并沒有聽清楚,所以不敢確定。

      看見野雞后,他停止了一瞬,直到看見野雞飛遠了,并在另一個地方落下去,才繼續(xù)朝前走。

      他邊走邊想:等下次吧,下次再來白家窩棚,一定要跟留根到高崗上去看看,看看高崗上邊到底是啥模樣,墳包又是啥模樣。

      走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餓了,于是脫下右手上的手悶子,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凍豆包,邊走邊啃。剛啃了幾口,就覺得手冷得很,冷氣也直往嘴巴里灌,凍得牙都疼了,就不啃了,心想到了小田家屯后再說吧,到時候找一戶人家兒,還能要口水喝,再順便打聽打聽道兒。他又把豆包塞進了書包。

      不久,他來到了小田家屯的屯頭。

      屯東頭第一家,是一幢土平房,房子周圍有一圈土院墻。房子有點兒矮,感覺稍稍有點兒歪斜,正面是一扇不大的格子窗,糊著窗戶紙。其實他知道,這戶人家姓張,知道他家有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知道那個張老頭是給生產隊放羊的羊倌兒;知道他們原來有個兒子,可惜有一年,松花江漲大水,在抗洪的時候淹死了;知道張老太太身體不好,身子常年佝僂著,還時常咳嗽;知道他們家里挺困難的。

      他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幾年前舅姥爺到小田家屯來辦事,他和留根也跟著來了。在返回白家窩棚經過這家的門口時,正好碰見張老太太站在院子里左看右看,舅姥爺就跟她打了一聲招呼,還停下來跟她嘮了一會兒嗑兒——就是那次,舅姥爺講了張老太太兒子的事,一邊講,一邊唏噓不已。

      要么,我就去她家吧。他想。

      主意一定,他就徑直走進了張家的院子,輕輕地喊了一聲:“家里有人嗎?”算是打了招呼,不等答應,就拉開房門(在那時,只要家里有人,一般是不鎖門的),走進了兩間屋子的外屋。

      剛進門,就從里屋傳出來一個略帶沙啞的老女人的聲音:“誰呀?”

      他馬上說:“姥姥,是我……”依照多年的習慣,見到年老的女人他總是叫姥姥,遇到中年女人則多半叫姨。

      里屋人又說:“噢……那你快屋來,快屋來……”

      他又走進了里屋,這才看見了以前見過的張老太太,并馬上自我介紹說:“這個……我跟白家窩棚蔣萬富是親戚,蔣萬富是我舅姥爺……”

      在他進屋前,張老太太多半是在炕上坐著的,現在已經從炕上下來了。這會兒,正熱情地說:“我認出來了,你是三合屯的生子……你還緩常兒跟白家窩棚的留根一塊兒上供銷社,每次都打我家門前路過……看你,這又長高了不少啊!”她因為身子佝僂著,必需抬臉才能看見他。

      屋里挺暗的,可能是糊著窗戶紙的原因吧,又沒有開燈。

      屋里沒有啥物件??皇强看暗?,炕上有一個煙笸籮,里面放著搓碎了的煙葉,還有一些裁好的卷煙紙、一根短煙袋和一盒火柴(所以他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旱煙味)??簧覕[了個炕柜,柜上放著疊著的被褥,用花布苫著。貌似北墻有個后窗,不過現在被封住了,因為冬天北風多,會使屋里冷。東面的墻上貼著一張領袖像,畫像兩邊有一副對聯,上聯是“階級斗爭天天講”,下聯是“幸福生活萬年長”。墻下有一個土坯壘起來的木板架,上面放了些口袋,多半是口糧,另有一些瓶瓶罐罐。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只暖水瓶和一只白色搪瓷缸。暖水瓶的外皮上印著花兒,不是牡丹就是月季。搪瓷缸也印著字,細看是一條毛主席語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北墻的墻邊,立著幾塊木板。墻角則放著幾只柳條筐,分別裝著大白菜和紅蘿卜。

      屋里雖然暗,卻挺干凈的。

      這時,張老太太問他:“你是打白家窩棚來的?”

      他說:“不是白家窩棚,我打三合屯來……”

      張老太太驚訝說:“三合屯?那可不近乎。你來我們家,是不是有啥事兒?”

      他趕緊說:“沒事兒沒事兒……我要上石顯章屯子,去借一本書……出門的時候,我媽給我?guī)Я藥讉€凍豆包,在外頭吃凍嘴,我想找個避風的地方吃,再就是喝口熱乎水……”

      張老太太停了一下說:“啊……熱乎水有,早起剛燒的……等我燒把火,把豆包也給你熱熱吧,熱熱更好吃……”

      他趕緊拒絕說:“姥姥不用,不用不用……我還得趕路,怕耽誤工夫,墊巴一口就走……”

      張老太太沒有堅持,很快用那個搪瓷缸給他倒了水,端過來放到炕沿上,之后又去了外屋地(廚房),回來時端了一碟蘿卜條咸菜,還拿著一雙筷子,說:“你就著咸菜吃,上秋才腌的,可脆生呢……”

      他沒再說話,從書包里掏出那幾個凍豆包,也放到炕沿上。豆包因一直在書包里磨蹭,現在已不那么硬了。他拿起其中一個,就著咸菜和熱水,使勁兒啃起來。

      老張?zhí)谂赃吙粗f:“一看就是個有出息的孩子,這么小就稀得看書,還四處借……”

      聽到這話,他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嘴巴嗚嚕了幾聲,卻啥都沒說出來。待吃完一個豆包后,感覺肚子沒那么空了,才忽然想起來,道:“姥姥,我還得打聽打聽道兒。石顯章屯子我還沒去過,過了小田家屯,就不知道咋走法兒了……”

      張老太太笑呵呵地說:“哎呀!說話兒我不知道咋走法兒,石顯章屯子我也沒去過,好像還得過一個屯子才能到……要是我老頭兒在家就好了,他去過,可他放羊去了……”

      他隨口問:“晌午不回來吃飯?”

      張老太太說:“一出去就是一小天兒,傍黑兒才回來……”

      因為說到了老張頭,他不由得心里一動,忽然想起了他們被淹死的兒子,一時還生出了些許的好奇,想探問點兒什么;不過想了一下,怕惹得她傷心,就忍住了。片刻后,他才又問:“那下一個屯子是啥屯子呢?”

      張老太太說:“那屯子叫笸籮洼。出了小田家屯,你先朝西走,走個三四里,有一大片柳條通,邊沿兒有一條車馬道,順著邊沿朝北走,再走個半里多,就能瞧看見那屯子的影兒……可不要往南走,往南走就奔了霞鎮(zhèn)了……”

      他說:“笸籮洼……我聽說過,就是沒去過……”

      一會兒他把幾個凍豆包吃完了,又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下了炕站起來,還行了一個禮,說:“姥姥我走了,有空上我們家去串門兒吧!”一邊說,一邊朝門口走。

      剛走到門口時,聽見張老太太又說:“到了柳條通你得警醒點兒,里頭可有不少野牲口呢……”

      停停又說:“笸籮洼那屯子,前些年也出過事兒,有個叫廉勇的,把一個包隊干部給勒死了,就埋到了柳條通里頭,聽說是那干部占了他媳婦兒……”

      他是知道這件事的。當年這件事可轟動了,十里八屯沒有不知道的。他還知道,那個名叫廉勇的,后來被槍斃了。

      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會小心的。

      稍后,他離開了張老太太的家,朝小田家屯走去。

      少年不久就穿過了小田家屯,從屯西頭走出去,走上了一條朝西的大路。這條路挺寬的,路兩邊還各長著排成一溜挺粗的大楊樹。當然樹葉也早就掉光了,一根根樹枝都看得清清楚楚。

      現在他肚子不餓了,因此腳步挺快,盡管這會兒風大了一些,也沒覺得冷。

      走著,他又想起了一次借書的事。

      那本書叫《呼蘭河傳》。

      他還記著,在一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天還沒有擦黑兒,當他拿著書走進院門時,爸正在雞架那兒鼓搗啥,回頭瞧見他說:“這么晚才回來,干啥去了?”

      他說:“我跟趙興孝上了一趟郝家窨子,那屯子有一個參軍的回家來探親,帶回了一本書……”

      爸說:“哦,你說的是不是郝克楠?我認得他,參軍之前在公社中學當語文老師來著,這會兒在部隊當通信員,還是師部的通信員……”

      他說:“這個我沒問他。他說了,他也認得你。不然可能都不肯把書借給我。還說他這次只能在家待六天,讓我五天把書還給他?!?/p>

      隨即又補充了一句:“郝克楠可真帥!個子比你還高呢……”

      爸老實說:“那是……”

      爸又說:“那你就快點看……”

      爸又說:“快進屋吃飯去吧,你媽在屋呢……”

      他剛要轉身進屋,爸又把他叫住了。說:“對了,你這次借的是啥書啊?拿來我看看……”

      他一邊把書從書包里小心地取出來,一邊說:“叫《呼蘭河傳》……”說著將書遞給爸。

      爸說:“《呼蘭河傳》?我知道這本書,寫這本書的作家叫蕭紅……”

      爸借著漸暗的天光,把書拿到眼前。顯見是怕把書弄壞,書上還包著牛皮紙的書皮,不知是誰包的,多半是郝克楠包的。

      爸把書翻開,先說:“你瞧,這兒還蓋著那邊圖書館的戳兒呢……”

      爸又翻了幾下,說:“這書還是豎著印的……”

      爸把書翻到最后,細看了一下,又說:“我就說嘛!看看,這書還是五四年出的。打那兒往后的書,就不是這個印法兒了……”

      他自作聰明說:“我知道,以后就橫著印了?!?/p>

      爸這會兒不催他進屋吃飯了,而是接著說:“你以前知道蕭紅不?是個女作家呢,她老家是呼蘭縣(今哈爾濱市呼蘭區(qū))的……”

      此前他不知道蕭紅,也不知道呼蘭縣,因此問:“呼蘭縣?呼蘭縣在哪兒?”

      爸稍稍停了一下,才很耐心地對他說:“這個呼蘭縣,跟咱們縣緊挨著,就在咱們縣的東邊。你知道挨著咱們的合居公社吧?過了合居是東發(fā),東發(fā)再過去是五站,一過五站就是呼蘭縣的地界兒了……”

      爸又補充了一句道:“鄧忠德他媽就死在合居那邊,你還記得不?”

      他當然記得。

      爸好像意猶未盡,還想再說點兒啥,這時聽見媽在屋里喊他快點兒進屋吃飯,爸才沒有說下去。

      晚飯是苞米子粥。他吸吸溜溜地一吃完,馬上就看起書來。

      這本書太有意思了!

      他發(fā)現,呼蘭縣那邊的很多事兒跟霞鎮(zhèn)這邊兒是一樣的。

      比方冬天大地會凍出很多的裂口。

      比方下雪天走路鞋底會生出兩個雞蛋般的大疙瘩。

      比方手腳生凍瘡。那凍瘡要到了春天才會發(fā),發(fā)的時候又疼又癢,凍瘡的位置又亮又紫。三合屯年年都有好多小朋友要生凍瘡的,因為他家孩子多,而且他媽又很懶,不給他們縫手悶子,甚至不給做棉鞋。屯里有一家姓曹的,除了已經能干活兒的老大曹發(fā)和老二曹財,其余幾個都是一年四季打赤腳,他們好像也根本不怕冷,大冬天都敢光著腳板在冰面上打跐溜滑。

      比方吃瘟豬肉。就說三合屯吧,瘟豬、瘟雞從來就沒有扔掉的,基本全都吃掉了——不同的是,有的偷偷地吃了;有的會分送給左右鄰居,因為一時吃不完,時間一長就壞了。也有人給我們家送過,但是都沒吃,因為媽不許吃,都偷偷地扔茅樓(廁所)里了。

      比方放河燈。霞鎮(zhèn)和三合屯的人,七月十五也是要放河燈的。

      比方搖著撥浪鼓的貨郎,三合屯這邊也有?;蛘邚耐蜄|頭,或者從屯西頭,一聽見撥浪鼓“咚咚咚、咚咚咚”的響聲,就知道是貨郎來屯子了。在走進屯子后,貨郎還會一遍一遍不停地喊:“買東西啦!買東西啦!針頭線腦、糖球糖塊、頭卡子、紅頭繩、鞋錐子、索米痛片,要啥有啥啊——”常來三合屯的貨郎是個姓于的老頭兒,大約五十歲,個子不太高,常年戴帽子(夏天戴個大草帽,冬天戴個狗皮帽),喜歡說笑話,常常逗得人哈哈大笑,一見到姑娘就說姑娘好看,一見到媳婦就說媳婦富態(tài)。而且每次過來賣東西都喜歡來我們家坐一會兒,說我們家拾掇得干凈,如果趕上了還會在我們家吃飯,當然不會白吃,會拿出一些零碎東西留下來。

      比方“跳大神”。光在三合屯,就有兩個跳大神的人。一個是劉志明媳婦,本姓姜,名叫姜寶英,三十多歲了,不僅長得高,臉盤也挺大,平常不咋跟人來往。她娘家就是本屯的,但她爸不是親爸,是后爸。她是她娘生下她以后改嫁過來的,后來她就嫁給了劉志明。兩個人開始還挺好的,挺和睦,還生了一個兒子,叫劉鎖;可惜后來得了病,左右治不好,還去縣里治過,又去哈爾濱治過,最后都不行,孩子就死了,死的時候才五歲。打那以后,姜寶英就不好了,跟劉志明也不好了,動不動就吵架,有時候還動手,甚至抄家伙(棍棒、菜刀之類)。在又一次吵架后,姜寶英突然喝了半瓶敵敵畏,幸虧不久就被劉志明發(fā)現了,急忙從生產隊套了一掛馬車,拉到霞鎮(zhèn)醫(yī)院去搶救,總算搶救過來了。雖然搶救過來了,卻一直病懨懨的,有一陣子生病了,一病病了好幾個月,不知道是啥病。按照大多數屯里人的做法,就到別處請了個大神來看,貌似有些效果,漸漸就恢復了些。然后某一天,突然就聽說她開始跳神了。大家雖吃驚,卻一點兒不見怪。另一個是馬躍成,外號馬大啰啰,是個男的,三十多歲,愛喝酒,住在屯西頭,家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一個是女兒,名叫馬玉芝,已經上學了,很聰明,學習好。馬躍成是個跳二神的。二神是大神的助手,主要負責請神和送神;另外在大神神靈附體后,要不停地跟大神交流,把大神的信息遞出來。而這全都靠唱,因此二神一定得有唱功,還要會那些唱詞兒。唱詞有現成的,一旦忘了詞兒,自己編排幾句也行,反正不能卡了殼兒,一邊唱還要一邊有節(jié)奏地敲打一只單面羊皮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現成的唱詞里有這樣幾句:

      哎——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戶戶把門關(哪),

      行路君子奔客棧(啊),

      鳥歸山林虎歸山(哪),

      十家有門九家鎖(呀)

      就有一家門沒關(哪),

      擺上香案我請大仙(哪?。?/p>

      在姜寶英跳大神之后,馬躍成就開始跟她合作。姜寶英每次跳大神,都是馬躍成給她當二神。

      不知道馬躍成是怎樣學會這個的,光聽說以前他爸就當過二神。

      跳大神是一件熱鬧事兒,每次跳大神,都有很多人去看熱鬧,他也看過多次。

      每次跳大神,都是因為有人得了疑難病,看了很多次醫(yī)生,又吃了很多藥片,都不見好,又上不起醫(yī)院,就會來找大神問診,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兒,是不是沖撞了神靈和祖宗,受到了什么詛咒。當然,看大神也是要花錢的,可是大家都挺窮的,只能勉強吃飽飯,手里沒什么余錢,連孩子的課本都得用雞蛋換,所以多半都用實物代替。一只公雞或一只母雞,一籃子雞蛋或一口袋小米,一塊花布或一床被面,也就可以了。

      至于粉坊,三合屯卻是沒有的,不過霞鎮(zhèn)有一個,在霞鎮(zhèn)的西郊。有一次爸帶他去霞鎮(zhèn)供銷社,曾經看見過。名字也不是叫粉坊,而是叫漏粉廠。漏粉廠有一個挺大的院子,院子里擺滿了用木桿做成的架子,掛滿了正在風干的粉條,白花花的一片。那天,看著滿院子的粉條,爸好像突然來了興致,問他:“你知道粉條是咋做出來的嗎?”他表示不知道。爸說:“其實挺簡單的,那我給你講啊……”按爸的說法,做粉條,第一步是要把土豆切碎。第二步是把切碎的土豆放進一個大鍋里泡水,把土豆里的淀粉泡出來,做成粉坨。第三步才是做粉條,那要先把粉坨和成一團一團的粉泥,還要加點兒明礬,不然不筋道兒,接著把粉泥放在粉漏子上,啪啪啪一拍,一綹一綹的粉條就唰唰唰地出來了……

      三合屯倒是有一個豆腐坊。豆腐坊是生產隊開的。不知為啥,為了開這個豆腐坊,還專門在遠離屯子的地方蓋了一幢房子。房子前邊有一個水泡子,叫南大坑,面積挺大,冬天上凍后,很多孩子都要跑到冰面上去滑冰爬犁,他也常去。豆腐坊里有一盤磨,還有兩頭小毛驢。做豆腐的人姓王,叫王長富,都叫他王豆腐匠。王豆腐匠一輩子沒娶媳婦,是個老光棍漢,夜里就睡在豆腐坊。他的一應家當也都在豆腐坊,被褥是個行李卷,睡覺的時候放下來,不睡覺的時候就卷起來放在炕里。而且,他看上去很埋汰,因為他從來不洗衣裳;行李卷也很埋汰,上面沾滿了油泥,看去都閃閃發(fā)亮了。王豆腐匠雖然很埋汰,他做的豆腐卻很受歡迎,每天早上一做好,就有很多人過來換——對了,三合屯的豆腐不用花錢買,而是用自家的黃豆換,一斤黃豆換六塊豆腐,半斤黃豆換三塊豆腐。

      …………

      只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他就把《呼蘭河傳》看完了。

      他覺得自己記住了書里面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即便現在,也仍然記著。

      有時候,當他一想到這本書,那些人和事,就會浮現在腦海里。

      比如教詩的爺爺和背詩的“我”……

      比如東二道街上的大泥坑子……

      比如火燒云……

      比如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臉長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大模大樣的,梳著很大的辮子,十二歲就離開了爹媽、離開遠在遼陽的老家,來到了呼蘭河的婆家??蓙淼竭@嘎兒還不到一年,臉色就變得蠟黃蠟黃的,最后硬是叫她未來的婆婆給活活兒折磨死了。死后的冤魂還變成了白兔子,在東大橋下邊哭……當時看到這里,他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眼淚奔涌而出,心里說不上有多恨,說不上有多惱,說不上有多悲,說不上有多痛……

      比如有二伯。有二伯偷東西,有二伯上吊,有二伯跳井……

      比如馮歪嘴子和王大姐。還有他們的兩個兒子,大的會拉著小驢飲水了,小的也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

      即便現在,他依然能夠回想起書中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回想著那些人和事。

      并且順帶著,回想起了自己做過的一些事——

      他想起來,在他七歲那年,三合屯東邊的王官屯,有一個叫楊瑞甲的青年人,因為偷了生產隊的半麻袋馬料,被拉著在全大隊各屯子游街、批斗,在拉到三合屯批斗那天,他突然跑到五花大綁的楊瑞甲跟前,使勁兒地扇了他一嘴巴。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那“啪”的一聲響,記得楊瑞甲當時看他的眼神兒,他說不上那眼神兒是啥意思,他也說不上自己為啥要那樣做。不過,他現在卻有一點兒后悔了。他還會后悔很多次。

      又想起來,在他九歲那年,六一兒童節(jié)放假,老師說,你們可以自己結伴兒出去野游。他就找了趙興孝還有另一個孩子,一起去了河套子。河套子有很多條小河,都叫螞蟻河;也有大片大片的草甸子,長滿了荒草;還有沙丘,長著野韭菜。就在穿過一片草甸子時,他們驚起了一只野鴨子。可野鴨子并沒飛多遠,就在一處草叢落下了。趙興孝一直盯著野鴨子,這時說:“這個野鴨子一準兒是個母鴨子。知道它為啥不往遠處飛嗎?它這是在孵蛋。我保證,它的窩就在附近,走,咱們快去找,找著就有野鴨蛋吃了……”

      于是他們開始找,果然讓他們找著了,果然就有野鴨蛋,四只,蛋殼青青的,還是熱乎的。那一刻,人人都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四處搜羅干草,并用火柴點燃了,再把野鴨蛋放進火里,燒起來。一會兒火熄了,趕緊用蒿子稈把鴨蛋扒拉出來,又迫不及待地敲開了蛋殼,這才發(fā)現,每只鴨蛋里都有一只野鴨崽兒,身上已經長出了羽毛,很稀疏,尚不能覆蓋它們小小的身體。野鴨崽兒們蜷縮著,早就被燒死了!當然,他們并沒有吃掉幾只野鴨崽兒,因為覺得臟。他們只是有點兒失望,又有點兒無趣,且很快就離開那里,到別處去了。

      后來他又多次想起這件事,每次想起,心里的感覺都不一樣;除了那幾只小鴨子,偶爾還會想一想躲在一邊的母鴨子,想當它從藏身之處飛回來,看到那個空空如也的窩,再看到已經被燒死的野鴨崽兒,會是什么心情,它會不會難過得嘎嘎叫?會不會流眼淚?會不會自殺身亡?

      之后又過去了好多好多年,他終于為這件事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作《四只野鴨崽》,并且發(fā)表了。

      不消說,人是需要經常懺悔的!

      柳條通漸漸映入了少年的眼簾。

      在灰白色的巨大的天幕的映襯下,伴隨著他的腳步,柳條通在他眼里不停地跳蕩,走一步跳蕩一下,走一步又跳蕩一下。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柳條通漸漸便穩(wěn)住了,并在他的眼前完全展現開來。

      真的是好大一片啊,幾乎看不到邊。

      遠處近處,全是一叢一叢的紅柳條。

      紅柳條他早就見過,三合屯周邊就有,南大坑、小東坑、西南大坑以及西大洼,都有。只是沒有這么多,也沒這么密,多半只有三五棵、六七棵,最多也就十幾棵、二十棵。紅柳條是叢生的樹種,形狀就像放大了的刺蓬,無主干,每一叢柳條都能長出幾十根細枝,幾十根枝條生長在同一個根上,但每一根枝條兒都各長各的,互不相干,一年即可長至四五尺,少說也有三四尺。每根枝條上都掛著自己的葉子,有風有雨的時候,葉子便會在風雨中使勁兒地搖動,同時喧嘩。

      還有,紅柳條是會變色的,在夏天,在枝條上掛滿樹葉的時候,是青色的,到了秋天和冬天,在樹葉落盡之后,被冬天一凍,就會變成微微的紅色,暗紅,打遠兒一看,紅通通一片。

      眼前的柳條通,就是紅通通一片。

      一叢叢的紅柳條,由近及遠,越遠越紅。紅柳條密密麻麻。遠遠近近的紅柳條,都靜靜地挺立著,一根根柳梢兒直指天空,發(fā)出一種無聲的聲音,似乎充滿了期待,期待春風的吹拂,期待暖陽的照耀,期待百鳥飛來,在枝條間做窩兒、嘰嘰喳喳地鳴囀,上上下下地翻飛、追逐,相愛,生出可愛的毛嘟嘟的大頭小身子的睡眼蒙眬的鳥崽兒。然而,紅柳條的根部,積著厚厚的雪,因為有新雪覆蓋,一片白,這預示著春天還很遙遠,不是說來就能來的……

      大片大片的柳條通,讓少年震撼了。

      紅柳條還散發(fā)出一種苦森森的氣味。

      他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這氣味還挺好聞的。但他并未停留,卻在這里轉了一個彎,順著往北的路繼續(xù)朝前走去,腦袋里還回想著在離開小田家屯之前張老太太跟他說過的話:“你可不要往南走,往南走就奔了霞鎮(zhèn)了……”

      這會兒,他的左首是柳條通,右首是一片莊稼地。他一邊走,一邊偶爾朝柳條通里看一眼。因為張老太太還跟他說了:“到了柳條通你得警醒點兒,里頭可有不少野牲口呢……”

      想到這一點,他還下意識地前后看了看,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他認為自己并沒有感到害怕。

      然而,他還是暗暗地加快了腳步。

      這樣走了一會兒,才不知不覺地放松下來。

      之所以放松下來,還因為他心里想起了別的事。

      對,他想起了張老太太跟他講的那個被人殺死后埋到了柳條通的包隊干部。確實,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當年傳得那么兇,怕沒人不知道吧?據他聽到的消息,那個被殺的包隊干部名叫齊友林,殺他的人叫廉勇,廉勇的媳婦叫許愛萍,長相好,小臉盤,尖下頦兒(下巴),身材也勻稱。說齊友林早就結婚了,媳婦是霞鎮(zhèn)供銷社的售貨員,人也挺漂亮。還說齊友林有個這么漂亮的媳婦還在外邊胡扯真不應該。又說人家許愛萍本不愿意跟他,可他仗著自己是干部就沒完沒了地纏著人家,死不要臉。說那廉勇還是笸籮洼生產隊的會計,本來老實巴交的,實在受不了,就把齊友林給勒死了,埋在了柳條通。

      說縣公安局來破案,把笸籮洼的每個人都叫到生產隊去問話,在問到廉勇時他立馬就啥啥都說了,說他先是看到了啥,是怎么把齊友林勒死的,又怎么扛到了柳條通,怎么挖的坑,怎么埋下去。在公安局破案后的一個月,廉勇就被槍斃了,槍斃之前還在霞鎮(zhèn)開了公審大會,罪名是殺害革命干部反革命。說公審那天,廉勇滿臉是汗。還說許愛萍也進了監(jiān)獄,判的是殺害革命干部協同犯,好幾年才出來。出獄后她又回到了廉勇的家,要繼續(xù)照顧公公婆婆,因為公婆就廉勇這么一個兒子,開始他們還嫌棄她,要攆她走,幾年之后才好了,不攆了。說許愛萍至今都沒有改嫁……

      他這會兒想,在得知自己就要被槍斃時,廉勇一定特別害怕吧?

      他又想,這個廉勇真是可憐啊……

      他又想,許愛萍也挺可憐的……

      我會不會碰見許愛萍……

      我不會碰見她,就是碰見了也不認識……

      他這樣邊想邊走間,就見不遠處出現了一排房子,心想一定是笸籮洼了。因為是第一次來,內心還生出了一點點的好奇,便一邊左右打量著,一邊走進了屯口。

      走進屯子不久,他就感覺到了這個屯子與其他屯子的不同。首先一點,是這屯子前低后高,一條大道從屯前進入,平平坦坦,又寬又直,整個路面就是一個斜坡,每一步都在向高處走,估摸站在后街的院子里,都能看見前街房子的房頂了。大道兩邊,則是一條條橫街,與大道垂直,左右各有三四條小街,兩邊各有十來幢房子。并且,所有人家的院子都挺寬敞、挺干凈。當然,有的院子里跑著雞,有的院子里走著豬,有的院子里拴著狗。

      他很早就聽說,早些年,笸籮洼人是??烤幙鹁幒t為生的。還說笸籮洼人個個心靈手巧,個個都會編筐編簍的手藝,且不論男女。說凡是娶過來的新媳婦,也都要學會了這門手藝才算合格。說他們不光編筐編簍,還能編笸籮:大笸籮、小笸籮、煙笸籮、針線笸籮、裝鹽的笸籮,還能編簸箕,還能編各種糧食囤子和籃子:大籃子、小籃子、菜籃子、婦女串親戚和上供銷社挎著的白籃子(是用去了皮的柳條編成的)。還有一些細柳條編成的別出心裁的小盒子,里面裝個索米痛片啦,裝個發(fā)卡啦,裝個銀鐲子、長命鎖了。說這些筐啊簍啊笸籮啊籃子啊都特別受歡迎,整個這一片地方,遠遠近近的七八個公社用的都是笸籮洼的編物,差不多家家都用,家家都有。

      這些編物,他家里就有好幾樣。

      可見人們說得沒錯兒!

      他還聽人說過,最早是在清朝咸豐年間,東北放荒,有很多關里的老百姓闖關東到這兒(那會兒這兒還叫郭爾羅斯后旗,后又改叫肇東分防)。在這些闖關東的人里,就有從山東省過來的廉姓兩兄弟。他們拖兒帶女,先是流落到霞鎮(zhèn),??繋腿速u力為生。后來偶然聽到鎮(zhèn)北十里,荒無人煙,野獸出沒,卻有大片的柳條通,長滿了紅柳條。而兩兄弟在老家時恰好就是做編物營生的,一聽這個消息,馬上就來查看,看見了這片紅柳條,如獲至寶。又好說歹說借了點兒錢,付下定金,賒下此處。隨即兩家兒一起動手,搭了兩間馬架子,并盤鍋壘灶,扎了院障,以防野獸侵擾。一俟安頓下來,即開始用紅柳條編物件兒,先送后銷,漸漸就有了進項,也有了名聲兒。此后多年,不斷招納親友過來,人丁漸旺,遂形成屯落。屯人皆以編筐編簍為生,間種糧蔬。從咸豐年到同治年,又到光緒年,又到宣統(tǒng)年,又到民國和偽滿洲國,直到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和生產大隊,從未間斷——因此笸籮洼一直都挺富裕。

      不過就在前些年,形勢發(fā)生了一點兒變化,當時號召改造柳條通,要把柳條通改造成糧田,擴大可耕地面積。為這事,公社還派了一個工作組,并通過霞鎮(zhèn)廣播站對全公社廣播了。到了冬天,開始動手,刨挖紅柳條。記得聽人講過,當年刨紅柳條時,笸籮洼的男女社員都出動了,連一些老年人和高年級的學生也參加進來。人說刨樹須刨根。但紅柳根大(比上面的紅柳叢還要大),刨起來很不容易。聽說,刨樹的時候,還會動不動就刨到一些候鳥的鳥窩(鳥兒雖然飛走了,卻把窩兒留在了這里)。窩里常有一些蛋殼還有羽毛,每每刨到,鳥窩都會掉在地上,羽毛亂飛,被人踏來踏去;還刨出了一些死魚和野牲口的骨頭……

      那些被刨掉的紅柳條,最后都被分到了每個社員的家里,做了燒柴。紅柳條的根,也一并分了。

      可惜的是,大家吭哧吭哧刨了一冬,那些被刨掉紅柳條的地方卻沒有成為糧田,而是成了沼澤,夏天一片水,排又排不掉,只好撂荒在那里。

      當時就有很多人私下里說:“唉,幸好這次刨得不多,好歹把柳條通保住了!”

      柳條通雖然保住了,那些筐啊簍啊的卻不許再編了,即便編了,各地的供銷社也不讓再收了,就沒處賣也沒處買了。

      此時,一路走過去,還能看見一些堆放在各家各戶院子里編得好好的筐啊,簍啊,笸籮啊,簸箕啊。因為放得太久了吧,有的已經破爛。

      他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屯子依然是安靜的,跟白家窩棚和小田家屯一樣,各家各戶都緊緊地關著房門,院子里只有雞、豬、狗。

      街上見不到行人。

      一直走到最后一條街,他才看見了人,而且是很多人,起碼有二十個人。這些人都在緊鄰大道的一個院子里,還有老年人和小孩子。這讓他很意外,也讓他很疑惑,就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很快他就看到了,在這家的窗戶上,貼了一張領袖像,前面還擺了一張學校里的課桌。他立刻就明白了,哦,這是在舉行婚禮呢。

      他接著就看到,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高一些,女的矮一些,被人們推擁著來到了課桌前邊,面對著領袖像,恭敬地站在那兒。接著又看見,一個像是領導的男人,也可能是長輩,來到了領袖像和課桌之間,手拿一張硬紙片,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革命社員、革命鄉(xiāng)親同志們!經過上級批準,現準許霞鎮(zhèn)公社紅星大隊第四生產隊笸籮洼屯,馬紅民和文冬梅同志,結成革命夫妻、革命伴侶,組成革命家庭。希望你們,婚后加強革命團結,鼓足革命干勁,努力勞動,勞動光榮;在不久的將來,雙雙先進,雙雙五好,再生出革命的后來人,為我們偉大的革命事業(yè),再做貢獻!”

      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并且離開原來的位置,側身站在一邊,面向領袖像,突然拔高了聲調說:“現在,讓我們大家一起,向我們的偉大領袖,一鞠躬!二鞠躬?。∪瞎。?!”

      待眾人鞠躬完畢,他又站回了桌前,繼續(xù)大聲說:“現在婚禮結束。我要跟大家伙兒說,現今實行革命化婚禮,勤儉節(jié)約,多快好省,今兒就沒有酒席了,等婚禮一完,你們就各回各家,喝蕓豆大子粥去吧——”說完,便率先向院門口走過去。

      其他人也一個一個跟著,向院門口那兒走。

      他這才明白了,那兩個結婚的人,為啥今天都沒穿新衣裳,還穿著舊衣裳。

      所有的人都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剛剛結婚的兩個人。

      在他眼里,那個女的,就是新娘子,還是蠻好看,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兩條長長的大辮子,脖子上還扎著一條紅彤彤的紅圍巾,映襯得整個臉蛋兒都紅撲撲的——所以就多看了幾眼。

      不料這時他們也發(fā)現了院外的他,一起朝他看過來。

      他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于是靈機一動,帶點兒顫音地問道:“我打聽個道兒,上石顯章屯子咋走法兒,還遠不遠?”

      只聽那個男的,就是新郎官兒,大聲對他說:“石顯章屯子?。坎贿h了,還有三里多地兒。順著這條大道一直往下走就行,下一個屯子就是了。記著啊,屯口兒有個石碾盤……”

      由于不好意思,他竟連句謝謝都沒說,就慌慌地離開了。

      很快,他就走出了笸籮洼。離開笸籮洼的路,還是這條大道。只不過變得窄了些,道旁還有一條灌溉渠。

      眼看目的地越來越近了,他心里也輕快了好多。

      路上還是沒有什么人,倒是遇到了一掛馬車,馬車套了三匹馬,一匹是鐵青的,一匹是土黃的,一匹是棗紅的。三匹馬中,兩匹馬拉前梢,一匹馬駕轅。前梢還分里套和外套,一般來說,拉里套的馬要聰明一點兒,它要負責接收車老板兒改變方向的指令,愚鈍的馬完不成這個任務。而駕轅的馬,多半都比拉前梢的馬壯實,塊頭也大一些,還會得到車老板兒更多的器重和喜愛,會在轅馬的頭上佩戴幾只銅鈴,銅鈴的響聲特別清脆,一跑起來,就丁零零、丁零零……不停地有節(jié)奏地響。

      他以前常坐舅姥爺的馬車,常聽舅姥爺講馬和馬車的事,所以熟悉這些事。

      馬車上拉著滿滿的一車苞米秸稈,高得像一座小山,走起來搖搖晃晃,中間用兩條大繩緊緊地剎住。車老板兒就坐在苞米秸稈的頂上,揮舞著一桿長長的皮鞭。三匹馬則默不作聲,慢條斯理地向前走,偶爾搖晃一下馬頭或打一聲響鼻。

      為了避讓馬車,他只好離開大道,拐到了灌溉渠上。

      馬車過去了,他又回到大道上,繼續(xù)向前走。

      他一邊走,心里一邊不時地閃現一下剛才結婚的場景,閃現一下新娘子的好看的面容,同時閃現出一些以前在小說里看到的愛情故事:《林海雪原》里的參謀長和小白鴿,《紅巖》里的劉思揚和孫明霞,《戰(zhàn)斗的青春》里許鳳和胡文玉、李鐵,《紅日》里的沈軍長和黎青,《晉陽秋》里的郭松和蘭蓉,《創(chuàng)業(yè)史》里的梁生寶和徐改霞,《艷陽天》里的蕭長春和焦淑紅……

      說實話,一看到這樣的故事,他的心都會怦怦亂跳,臉會慢慢發(fā)熱,手心還會出汗,而且會反復看上好幾遍。

      當然他也發(fā)現了,這些故事里的人好似都有點兒相像,具體哪兒像又說不太清楚。而其他的人,比如《林海雪原》里的楊子榮、孫達得、坦克劉勛蒼等,都沒有愛情,不知這是咋回事兒……

      隔一會兒他想道:將來我會不會有愛情呢?

      但是他知道,他將來肯定會結婚的。

      因為他記得,媽有個親戚,住在比霞鎮(zhèn)還遠的趙財屯,他叫她韓大姨。韓大姨家有個女兒,小名叫秀秀,比他大一歲。還在五歲那年,他跟媽去韓大姨家串親戚,見到了秀秀,他們都很開心,就湊在一起玩。到了吃飯的時候,韓大姨就當著全桌人的面,正兒八經地跟媽說:“咱姐倆軋親家吧,趕明兒,我讓秀秀給你當兒媳婦,那可就親上加親了……”媽聽了立刻笑起來,笑得直哆嗦,并且說:“我也覺得兩個孩子正合適呢,那就軋吧……”末了韓大姨還說:“秀秀比生子大一歲,女大一,抱金雞呢……”一邊說,還一邊拿眼睛瞟著他。

      所以他認為,如果他將來結婚,一定是要跟秀秀結婚的。

      這些年來,他也會偶爾想起這件事,想起跟秀秀結婚的事,想一想秀秀的模樣兒,只是不知道,秀秀會不會想他。

      不過,他跟秀秀并不是經常見面的,一般要兩三年吧,才能見上一面。有時候,是秀秀跟韓大姨到他家來;有時候,是媽帶著他到韓大姨家去。

      而且,他現在也有了一個自己很喜歡的人,已經喜歡她一年多了。

      這人名叫常小玲,是他到大隊中心校上學以后才認識的一個女同學,她家住在大關家窩棚屯(他曾經到那屯子借過書)。

      一想到常小玲,他立刻就臉熱心跳起來,大概連手腳都熱起來了。這可是他內心深處的大秘密,還從未對人說起過。當然,有時候是很想跟人說一說的,又覺得沒人可以說。就連爸媽都沒說過,怕他們罵他不學好。既然沒人可以說,就在寫作業(yè)的時候在紙上一遍一遍地寫,左邊寫上自己的名字,右邊寫上常小玲的名字。用鉛筆寫,寫完再擦掉。不過,他雖然喜歡她,卻又不知道為啥喜歡她。兩人甚至極少說話的,可能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話。

      跟剛才那個新娘子一樣,常小玲也梳著兩條大辮子,辮根兒粗粗的,辮梢兒長長的,走路和跑動的時候在背后一甩一甩的。碰巧她又坐在他前面那一排。而他最喜歡做的,就是在上課的時候,偷偷地伸出一只手,去捻她柔柔軟軟的辮梢兒。每天都要捻一捻,每節(jié)課都要捻一捻,不捻心里就癢癢的。捻的時候還要極小心,怕她發(fā)現了。好在她并沒有發(fā)現,從來都沒有發(fā)現。再就是下課的時候他會故意撞她的桌子角,偶爾會把她的鉛筆撞到地上,他希望她會說:“你給我撿起來……”她也從來沒有說。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我結婚,最好能跟常小玲結……

      他甚至想過:趕明兒我也當個老師吧,在我出去上課時,她就在家里做飯……

      不過他聽說,明年去霞鎮(zhèn)上中學,常小玲可能不會去。這不是常小玲跟他說的,是跟常小玲住在同一個屯子的孫長貴說的。孫長貴說:“你還不知道吧?常小玲家可困難了,她爸是個殘疾人,她媽去年又得了病,常小玲是他們家最大的孩子,她得留下來給全家人做飯吃……”

      他很擔心這是真的!

      這時,少年又想起了今年夏天剛剛看過的一個小說。這個小說叫《磨刀石農莊》。為啥要說“一個”而不說“一本”呢?是因為這個小說特別長,一共有四大本——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他這會兒還記得,第一部和第二部是1955年印出來的,第三部是1956年印出來的,第四部是1960年印出來的。特別要說的是,這還是一個蘇聯的小說,寫這個書的人叫潘菲洛夫。書里還有一張他的相片(也許不是相片而是畫像,他說不準),高鼻梁,深眼窩,留著一種像是大背頭的發(fā)型。作者身穿一件他從沒見過的、把衣領翻在外頭的白小褂和一件胸脯前面沒有扣子的外套,好像是灰色的??偟膩碚f,不僅帥氣,還特別神氣。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外國的小說,還是蘇聯小說,心里覺得很不一般。他老早就聽老師講過了,蘇聯是全世界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特別強大,還發(fā)射了全世界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開衛(wèi)星的人名叫加加林。還說蘇聯人那才有錢呢,天天都是吃牛肉、喝牛奶、喝肉湯、吃肉腸、吃甜面包,一聽就讓人流口水。說來他倒是吃過牛肉的,卻沒喝過牛奶,肉腸和面包更是從來沒見過。還說他們那里根本就沒有窮人,一個窮人都沒有的。說他們也不分城市和農村,全都一個樣兒。說不管在城市還是農村,人人都穿呢子大衣和溜光锃亮的大皮靴,只要抹上一種油,就冬天不怕凍腳,夏天也不怕泥濘了。說那里的女人夏天都穿布拉吉(連衣裙)。說他們割莊稼根本不用人動手,也不用使鐮刀,只用一種聯合收割機,哪怕你幾百畝的莊稼,突突突突,一天就給你割完了;不光割完了,還能把粒給脫了,把秸稈直接打成捆、垛起來。還說他們家家都有電燈電話,住在城市的每家有一輛小轎車,住在農村的每家有一臺“熱特兒”……

      這可真讓人羨慕??!

      想想都讓人羨慕!

      這個名叫《磨刀石農莊》的小說,是少年從霞鎮(zhèn)文化站一個下放干部那兒借來的。那人名叫荀孟超,別人都叫他老荀,五十多歲,原在地區(qū)文化局工作。他早就知道,地區(qū)的級別比縣還要高,一個地區(qū)能管好多個縣呢。而這個老荀,他也早就聽人說起過。第一說他能寫文章;第二說他在運動中犯了錯兒,所以才被下放了(至于犯了什么錯兒,他們倒沒說);第三說他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第四說他能抽煙,手里經常拿著一個大煙斗,還有一個用襪子改成的煙口袋,里邊裝著揉碎了的旱煙葉;第五說他住在公社后身兒的一間平房里,而且就他一個人兒,家里人沒跟他一塊兒來;第六說他不愛剪頭發(fā),只在不得不剪的時候才去剪一回,因此頭發(fā)總是挺長;第七說他閑著沒事兒的時候會到下邊各個屯子去轉悠,還到一些人家兒討水喝……

      是在今年放暑假的時候,他忽然聽說了,下放干部有一套書,沒事兒就在那兒翻……

      他立刻動了心,想去借來看,不過又很猶豫,因為他們根本不認識,怕對方不搭理他。

      這樣思謀了兩三天,最后還是把心一橫:去!

      并對自己說:“不行再說。萬一要是行呢?”

      那天剛吃完晌飯,他就動身了,而且特意背上了他的空書包,預備裝書用(就像今兒這樣)。他動身的時候,正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又沒有一絲兒風,明晃晃的大太陽,把大路兩邊的莊稼葉子和草甸子上的青草都曬蔫兒了,連平時吵翻天的各種飛蟲都熱得閉了嘴并躲藏到了陰涼的地方。他更是熱得渾身冒汗,把背心和褲衩兒都溻濕了,黏糊糊,緊貼在皮肉上。

      他來到霞鎮(zhèn),又徑直來到公社大院的后身兒。這兒是一條短街。他問了好幾家,總算找到了老荀所住的房子,還有一個小院(跟下邊屯子不同的是,這里的院墻要高一些),而且院門開著。然而當他輕手輕腳地走進院子后,卻見房門鎖著。他一時有點兒泄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只好回頭走出了院子。不過,走出院門之后他卻停下來,心里想,我就這樣回去了?似乎很不甘心。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留下來等。這條小街的另一側,恰是公社大院的后墻,差不多有一丈高。他便來到墻根下,將后背靠在墻上,面對著院門,站在那里等。

      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隔一會兒看一眼太陽,直到太陽向西落去時,才見老荀慢悠悠地走進了街口。他此前雖未見過老荀,但憑他一頭的長發(fā),還有不一樣的穿戴,還是很快斷定這就是他要找的人。但他并未跟老荀打招呼,也沒有迎過去。這是他的私心,他怕老荀不理他,把他拒之門外。因此,直到老荀進了院,并且打開了屋門,他才快速跑過去,又不知說啥好,就故意咳嗽了一聲。

      老荀回過頭來,然而好像并未吃驚,看了他片刻,才聲音不大說:“你是隔壁家的孩子嗎?我好像沒見過你……”

      他說:“我不是鎮(zhèn)上的,我是三合屯的……”

      老荀說:“你找我?有事兒嗎?”

      他倉促說:“嗯……”

      他這會兒很擔心,也很慌,怕老荀把自己轟走。不料老荀卻沒再說什么,徑自進了屋。他硬著頭皮,也跟著進去了。屋里有點悶。一進屋,他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旱煙味兒。進屋后,老荀先是打開了一扇窗,然后在一張木頭椅子上坐下來,并掏出了人們所說的大煙斗和一只裝了煙的長襪子(人們說的果然沒錯兒),又伸手從里面捏出一撮煙來,熟練地按進煙斗里,把煙嘴含在嘴里后,用火柴點燃了。其間老荀一直沒理他。在抽了一口煙后,老荀才對他說:“你說你找我有事兒?”說完后看著他。

      他馬上說:“我來跟你借書。聽說你有書……”

      老荀說:“聽說我有書?你看?”

      他說:“我看?!?/p>

      老荀說:“你今年多大?上幾年級了?”

      他說:“我今年十三歲,來年上初中?!?/p>

      老荀仍然聲音不大地問他:“你以前看過書?”

      他馬上說:“看過……”

      老荀問:“哦,都看過什么書?”

      他略想了一下說:“嗯,我看過《烈火金剛》,還有《林則徐全傳》,還有《七俠五義》,還有《平原槍聲》,還有《岳飛傳》,還有《鐵道游擊隊》,還有《醒世恒言》,還有《水滸傳》和《播火記》,還有《多浪河邊》《林海雪原》《苦菜花》《呼蘭河傳》……對了,我還看過《金光大道》?!?/p>

      不料老荀說:“《金光大道》是新書,今年五月才出來的……你個人買的?”

      他說:“不是買的,跟別人借的……”

      老荀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把煙斗在身旁的一張帶抽屜的桌子邊兒上磕了磕,并且又裝上了一斗煙,點燃并抽了一口,這才說:“我這個書是繁體字的書,里邊有挺多繁體字,你能看?”

      他說:“你是說真筆字吧?我們這兒都說真筆字。我能看,不過還認不全,有些字得查字典……”

      老荀問:“那你以前看過外國書嗎?”

      他老實說:“沒,還沒看過外國書……”

      老荀說:“外國書跟中國書不太一樣。我這個就是外國書,又是繁體字,你可能看不懂……”

      他一時語塞說:“這個……”

      隨即又說:“可我……還是想看……”

      又說:“我真的想看……”

      老荀許久都沒說話,眼神猶猶疑疑,似在想著什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說道:“好吧,我借給你……”

      他的眼睛,簡直放出光來,看著那人,卻沒說話。

      老荀再次聲音不大地說:“這書很長,一共四本。這樣吧,我先給你兩本,主要是我也要看,看完你就給我送回來,我再把另外兩本給你……”

      不等老荀把話說完,他就連連點頭說:“嗯,行、行……”

      他見老荀挪動了一下椅子,轉身拉開了桌子的抽屜,片刻拿出了兩本包著書皮的書,伸著手臂遞給他,在他欲接未接的時候,又說:“記住,不能弄壞了,也不能弄臟了?!?/p>

      他又點了兩下頭,同時“嗯”了一聲,這才接過書去,又把身后的書包移到了身前,掀開書包的蓋,將兩本書放進去,啥話都沒說,只朝老荀鞠了一個躬,就快步向門外走去。

      用了大約半個月的時間,他就把《磨刀石農莊》的四本書全都看完了。這期間,除了干一些媽支使他干的不得不干的活兒,他都在看書(中間又跑到霞鎮(zhèn)換了一次書)。

      確確實實,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外國的小說。讓他欣喜的是,書里還有插畫兒。叫他不習慣的是,外國人的人名兒都有點兒長,感覺既不順口,也不好記。比方里面有一個人,名叫司契潘·奧格尼約夫,足足八個字。還有一個人,名叫基里爾·克賽諾豐托維奇·日達爾金,都十四個字了。還有一個女人,名叫安楚爾珈·庫杰亞洛娃,竟然有九個字。當然了,慢慢看下來就好了。而且,他還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只記名字當中字數最少的那部分,比如司契潘他就記司契潘,基里爾他就記基里爾,別的都不管。

      《磨刀石農莊》這個小說,寫的是蘇聯集體農莊的事。說在蘇聯的伏爾加河畔,有個寬溝村。革命勝利后,前后有兩個共產黨員,一個叫司契潘,一個叫基里爾,帶領寬溝村的村民們,先是建立了互助組,接著又走向集體化,同時與破壞集體化的反動分子堅決斗爭,并打敗了反革命暴動,最終建成了磨刀石農莊。隨后,又大力引進拖拉機和打谷機,讓人們過上了富裕幸福的生活。而這兩個共產黨員,一個是上級派來的(司契潘),一個是從部隊轉業(yè)的(基里爾)。因為司契潘生病了,基里爾接了他的班。

      基里爾接班后,一面像司契潘一樣帶領群眾跟反動分子做斗爭,一面思考著怎樣使農莊有更大的發(fā)展。在基里爾的領導下,農莊果然蒸蒸日上,先后辦起了自己的鋼鐵廠和自己的拖拉機廠,從而走上了工業(yè)化的道路。人們的生活,也越來越好。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就是這個基里爾,還被評上了全國的勞動模范,并前往莫斯科參加勞模大會,榮幸地見到了斯大林同志……

      除了以上這些,里面還寫了一些男人和女人的事兒。

      特別是主要人物基里爾,竟然交往了那么多的女人,結過三次婚不說,還跟不是他老婆的葉麗亞和菲妮亞發(fā)生過那種關系。

      這也是第一次,他在書里看到了這么多這樣的事兒。

      這個就不細說了。

      在把后面的兩部也看完后,轉過天,他就去了霞鎮(zhèn)。這次特別巧,老荀正好在家里,并且開著門。他快步走進屋,來到老荀面前,一邊把書從書包里取出來,遞給他,一邊說:“這兩本,我也看完了,還你吧……”

      老荀又是手握煙斗在抽煙,順手接過書,回頭放在了帶抽屜的桌子上。

      他本來還想說一句感謝的話,路上也想好了怎樣說,這會兒倒不好意思了,所以只是彎了一下腰,算是行了禮。不過,就在他打算轉身離開時,卻聽見老荀在問他:“你覺得……這書寫得怎么樣?”

      他竟愣了一下,這才說:“我覺得,挺好……”

      老荀又問:“能跟我說說……好在哪兒嗎?”

      他一時有點兒發(fā)蒙,就像突然遭到了老師的提問一樣,說實話他沒想過這個問題,倉促間想了一下說:“這個小說……我覺得,它寫出了那種每個人都想過的好生活……就是說,以后世界上就再沒有窮人了……”

      老荀好似不贊成他的話,又問他:“可是,真的沒有窮人了嗎?”

      他想想說:“反正,書里頭是沒有了……”

      老荀又說:“這段時間,我去了下邊很多個屯子,還去了很多的人家兒。我心里很不好受,都二十多年了,竟然還是那個樣子……”說完還嘆了一口氣。

      他以為老荀還有話要說的,就在那兒等。等了好一會兒,卻聽老荀說:“好了,沒事了,你回去吧……”

      他輕輕答應了一聲,便轉身朝門外走去,不料快到門口時,忽然又聽老荀跟他說:“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回地區(qū)去……”

      從那以后,他再沒跟老荀見過面。

      記得是在十月份的某一天,爸跟他說了一件事,說他剛從公社文教組聽到了一個消息,那個借書給他的下放干部,前幾天上吊自殺了。

      爸說:“這個事兒還不知道真假,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他們還說,那邊還讓公社派人過去,整他的材料……”

      他當時還不大信,可過了沒幾天,他就從其他人那里再次聽到了這個消息。當晚吃飯的時候,他又提起了這件事,問爸:“人為啥會自殺?”

      爸說:“這個難說,多半是遇到了什么過不去的坎兒,要么是生活中的坎兒,要么是心里的坎兒,覺得沒啥奔頭兒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說:“我以前光聽別人叫他老荀,后來才知道,他大號叫荀孟超……”

      爸說:“聽文教組的人說,他們荀家可不簡單,本來就是綏化那邊的大戶,他爸爸也是個開明人物,還把他送到外頭去讀書……”

      時間又過去好多年。那會兒,少年已經幸運地長成一名大學生,學中文,最喜歡去圖書館看書,也看報紙和雜志。有一次,他竟然發(fā)現了一篇介紹《磨刀石農莊》的文章,覺得很親切,馬上就看了。

      這篇文章說,潘菲洛夫所著的《磨刀石農莊》,實為全蘇聯第一部描寫農業(yè)集體化的小說(出版時間比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還要早),自然也是全世界第一部描寫農業(yè)集體化的小說,當時影響非常廣泛。文章說,在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我國也出版了若干歌頌農業(yè)集體化的長篇小說。文章還詳細地介紹了潘菲洛夫的情況,稱其在《磨刀石農莊》出版后,立刻受到了斯大林的贊譽,并獲得了國家最高文學獎,一躍成了全蘇聯最著名的作家。

      記得也是在這一年,放寒假回家的時候,他竟意外地在三合屯的屯口遇見了趙興孝。

      他小時候最好的朋友趙興孝,因為家里需要勞動力,早早就輟學了。輟學之后,一直都是生產隊的社員。他先當半拉子,掙一半的工分;又過了好幾年,才當上整勞力。不過好在他上過小學,人又聰明,沒幾年就當了記工員,去年還跟人定了親。

      然而讓他更加意外的是,兩人剛見面,還不到兩分鐘,趙興孝就跟他講了一件事:生產隊解散了,就在前幾個月解散的,田地按人口分到了每家每戶,變成了責任田,隊房子也拆了,那些車馬犁耙,以及所有零零碎碎的物件兒,包括馬槽、更倌兒房里的鐵鍋、隊委會屋子里的爐蓋子和爐筒子、平時燒水用的洋鐵壺、剩余的柴草,全都作價分給了需要的社員……

      乍聽這個消息時,他就似當頭挨了一棒,非常非常吃驚。

      從他一出生,生產隊就在了,他的整個童年,包括一部分青年時光,都是伴隨生產隊度過的。特別是小時候,生產隊的大院是他玩耍最多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在更倌兒房和大門洞里聽大人們嘮嗑兒。從霞鎮(zhèn)中學畢業(yè)后,自己也當了一年多的社員。時間雖不長,卻也干過諸多的農活:種地、鏟地、積肥、抗旱、排澇、給莊稼上化肥、夜里看水渠、看青、下到水泡子里漚麻、打場、扛著麻袋上跳板給苞米過大篩、裝車往糧庫送糧食。他起早貪黑,風吹日曬,半饑半飽,直到國家恢復了高考,第一年又沒考上,第二年才考上。即便他上了大學,寒暑假回來,也常去生產隊轉悠,去煙熏火燎的更倌房跟人說話兒,順帶看看拴在槽頭埋頭吃草的馬們,它們不時地打著響鼻,偶爾還甩動一下長長的尾巴……

      因此,生產隊解散的消息,不僅讓他非常吃驚,也一度讓他非常不解。不過他也認識到,任何事物都不是不可改變的,也不可能永遠停留在你所認定的范疇,它會突破你已有的認知,即便是你已經適應的事物,也隨時有可能消失或轉換。并且世界就是在不斷的變化中走過來的,注定還會發(fā)生新的變化,不同之處在于,它可能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更壞……

      少年邊想邊走,邊走邊想,忽然看見不遠處飄動著的幾縷淡白色的炊煙——然而都升得不高,就被寒風吹得四散了。

      看見炊煙,他知道石顯章屯子就要到了。

      不過,這也讓他在心里暗暗驚訝了一下:哦,都到了做晚飯的時候啦!

      又走了將近一袋煙的工夫,他已經來到了石顯章屯子的屯口,并立刻記起了那個新郎官兒的話,注意看了一下,果然看見了一個石碾盤,上頭還放著一個石碾子。

      這樣的石碾盤和石碾子,各個屯子都有,三合屯也有,倒不鮮見。以前沒有電,各屯都是用石碾盤和石磨盤碾米磨面的。在他的記憶里,為了讓石碾盤和石磨盤更好使,年年還會請個石匠來洗磨:一手握一把小釬子,一手握一把小鐵錘,在磨盤和碾盤上叮叮地敲。直到前幾年,屯里通了電,生產隊又建了磨米房,原來的石碾子和石磨盤,便棄置不用了。而棄置的石碾盤或石磨盤,因為沒有其他用途,又特別重,就被隨意放在屯里某個相對空曠的地方,供大人們坐著嘮嗑兒,也供小孩子們爬上爬下。

      所以他還疑惑了一下:為什么石顯章屯子要把石碾盤放在屯口兒來?原來就是放在這兒的嗎?

      不過因為他心里裝著借書的事,沒時間細想,很快便繞過石碾盤,向屯里走去。

      同時還在心里盤算:我要不要找個人家兒打聽一下,蔡家的院子在哪里?

      然而巧的是,正在他這樣想時,忽然就聽見了一聲門響,隨即一個中年婦女從門里出來,伸手從掛在門旁的一個蒜辮子上摘扯下了兩頭蒜。在她正欲回屋時,他馬上朝她大聲說:“大姨!我打聽一下,你們屯子有個叫蔡英志的,他家在哪嘎兒?”

      中年婦女聽見聲音,回頭看了他一眼,同樣也大著聲兒說:“你就打這兒朝西頭走,到了屯西頭往回數,第三個門口就是他們家了!”說罷趕緊進了屋,再看時,門已關上了。

      他當然相信中年婦女的話,順著屯街向屯西頭走。一路上,見有更多的煙囪飄出了炊煙,全部是淡白色的,全部帶著焚燒莊稼秸稈的氣味。并有更多的人從自家門口出出進進,有出來潑水的,有出來取東西的。不論潑水的還是取東西的,都很快出來又很快就回去了。

      不久他走到了屯西頭,用眼睛數了數,立刻找到第三個院門并來到門前,先朝院里打量了一下。蔡家住著三間平房。但與別家不同的是,他家的房門并沒開在中間,而是開在了西屋。也就是說,他家是把西屋當作了外屋地,另外兩間是穿堂屋。當然房子已經不新了,但還挺周正。另有一點挺特別的是,兩間穿堂屋,只有一間鑲著窗玻璃,另一間卻糊著窗戶紙。

      他在門口喊了一聲:“這里是蔡英志家嗎?”

      片刻有人推開了房門。開門的同時,立刻從屋里沖出了一團白騰騰的熱氣。待熱氣消散,才看見一個瘦高的女人走到了門口,頭上裹著一條毛巾,腰上扎著圍裙,大約五十歲。

      女人定睛看了看他,之后說:“這里是。孩子你找誰?”

      他說:“啊,大姨,我找蔡英志?!?/p>

      女人先朝屋里喊了一聲:“英志找你的……”

      隨后又對他說:“先進屋來吧!看這大冷的天兒……”

      他沒有說話,卻幾步就走過來,從女人身邊進了屋。進屋后發(fā)現,整個外屋地都籠罩在騰騰的熱氣里,灶坑里還有火苗在閃動。憑經驗他知道,女人之前正在做飯。

      這會兒,女人在他身后關上了門,并再次對屋里喊:“英志有人找你……”

      這時屋里有人說:“是誰呀?讓他進屋來吧!”

      說話間,他已隱約看到了里屋的門,推開后就進去了。屋里倒是沒有氣。一進屋,就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正蹲在中間屋的地上鼓搗什么,身邊還圍著幾個年紀小一些的人,有男有女,大概是他的弟弟妹妹們。這時那個青年——想必就是蔡英志了——抬頭看了他一眼,并有點兒驚訝說:“我還以為是屯里的……你從哪兒來的?叫啥名兒?”

      這會兒,他已站在了他們幾個人的旁邊,說:“我從三合屯來,我叫生子。”

      蔡英志喘了一口氣說:“那么遠?。∪贤臀抑溃壹以谀峭妥佑杏H戚呢。陳老貴知道吧?是我表姑父……”

      蔡英志一邊說話一邊從地上站起來,又跟幾個兄弟姐妹說:“這個先不整了,明個兒再整……”

      他眼里的蔡英志,確如別人所說,是個瘦高個兒,然而神態(tài)卻是端莊的,雖然有點兒瘦,臉色卻很好,眼睛是細長的,略有一點兒吊眼梢兒,看上去很和氣。

      蔡英志說:“你是來捎信兒的?他們家有啥事兒了嗎?”

      他趕緊說:“我不是來捎信兒的,他們家啥事兒也沒有……我是來找你借書的……就是前幾天,我上陳老貴陳姥爺家里玩兒,說你這兒有本書,是他上你家串門時候看到的,書名叫《未來世界》……”

      蔡英志說:“這樣??!我有這本書……”

      他緊接著就說:“那你能借給我嗎?我看完就給你送回來……”

      蔡英志說:“行,能借給你。”

      兩人正說到這兒,那個瘦高女人搬著一張飯桌進了屋,邊走邊說:“飯好了,二丫去碗架子拿碗筷……這孩子也跟我們一塊堆兒吃吧……也沒啥好嚼咕,我特意煮了幾個咸鴨蛋……”她說的這孩子,自然說的是他。

      他一時還有點兒不好意思,隨即又聽蔡英志對他說:“這是我媽……別不好意思……先吃飯,吃了飯再給你拿書……”

      又對瘦高女人說:“媽,他是我表姑父那屯子的,來跟我借書……”

      英志媽說:“我聽見你們說了。從三合屯到這嘎兒,那可不近便,少說也有十幾里的道兒……”

      英志媽把飯桌放到了炕上,那個叫二丫的又拿來了碗筷。他也只好聽從蔡英志的安排,跟蔡英志及弟弟妹妹們一道,脫鞋上了炕,又圍著飯桌坐好,開始吃飯。吃的仍然是當地最主要也最常吃的飯食:苞米子粥。自然沒有菜,桌上只有一大碟蘿卜條咸菜,再就是英志媽新煮的咸鴨蛋,每個咸蛋都切作了兩半,每人一半。

      一旦吃起飯來,就誰都不吭聲兒了,只聽得一片吸溜聲和咀嚼聲。每個人都吃得香。他也吃得香。不過吃著吃著,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兒:為啥不見蔡英志他爸?但他知道這個不能問,所以就沒問。

      他不但吃得香,而且吃得急。

      正吃之間,英志媽忽然問他:“你說你叫啥名兒來著?”

      他趕緊咽下一口粥說:“我、我叫生子……”

      英志媽笑笑說:“哦,生子……看你吃得那么急……我猜你是想快點兒吃完再折返三合屯吧……這怕是不行了,你看看外頭,都啥時候了,等你走回去,怕得后半夜了……”

      聽見這話,他馬上轉過臉去看窗外,與他剛進院時相比,這會兒的天色果然暗淡了許多,就要黑下了,不由得心里一沉,似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卻又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愣在那里,怔怔地看著英志媽,飯都忘記吃了。

      英志媽馬上又安慰他說:“沒事兒、沒事兒……我是想讓你慢慢吃,反正回不去了,還急啥,不行就在我們家將就一宿,明兒早上再回……”

      蔡英志接著說:“對,不用急,慢慢吃……今晚就住我們家吧,被褥都是現成的,吃完飯我就把書給你找出來……”

      聽見他們這樣說,他心里才稍許安定了一些,盡管仍然有一點點兒慌亂、不踏實,主要是馬上就想到了一個問題,爸媽一定會擔心他的,可又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還是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不過隨即就說:“咱這嘎兒……我是說石顯章屯子……有沒有電話?我怕我爸我媽擔心我……”

      英志媽說:“嗯,對呀對呀……可我們屯子沒有電話呀,大隊部才有……”

      蔡英志說:“對,大隊部才有……大隊部在紅星,不過不算遠,才兩里多路……沒事兒沒事兒,吃完飯我領你去……你那邊有電話嗎?我是說三合屯……”

      他說:“也是大隊部有,三合屯沒有……我認識看電話的人,讓往來人捎個信兒,看他答不答應吧……”

      吃完飯之后,他馬上就跟蔡英志到紅星大隊去打了電話——電話機是黑色的,上面擱著一個話筒,旁邊還有一個搖把子,就像井臺上的轆轤把,打電話先要接通公社的總機,再由總機的接線員給你轉。

      等他們打完電話回到石顯章屯子,天已經大黑了,好在天上還留有小半個月亮,才使四周沒有那么黑。在淡淡的月光的輝映下,他們走過的土路,以及路兩邊覆蓋著白雪的田地,還有石顯章屯子,都顯出了另外一種模樣,一種神秘的模樣,讓他覺得陌生,也覺得神奇。

      當然,對他來說,這里的一切,也確實是陌生的。

      兩人回到蔡英志的家,家里人已經準備睡覺了。除了筒子屋的里間還留著一盞燈,其他的燈也都關上了。

      他們徑直走進了里間屋。在里間屋和中間屋之間有一扇門。把門關上后,蔡英志低聲問他:“那本書是現在拿還是等明兒早上拿?”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最好……現在拿吧……明早兒怕忘了……”

      蔡英志笑笑說:“這么大的事兒還能忘?”

      說雖這樣說,還是很快走到了屋里的北墻處,從一塊長擱板上取下了一只長方形的木板箱,大約長兩尺、高一尺,外表涂著紅油漆,又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箱蓋上的一把鎖,一邊開鎖一邊說:“這箱子還是我在縣中上學那會兒用過的,放個書啊本啊啥的,也放一些小玩意兒,還是我考上縣中那年我爸去找屯里的木匠給做的,手工錢就花了三十個工分……”

      聽蔡英志說到他爸,他心里又動了一下,本想問問蔡英志,為啥不見他爸回來吃飯。不過蔡英志已經拿出了那本書,并且正在遞給他,他因忙于接書,想問的話就沒問出口。

      他把書拿在手里,還迅速地看了一眼,見書上包著牛皮紙的書皮,還重重地寫著四個字:未來世界。

      就在這當兒,蔡英志又說:“這書還是我從縣中回來之前,班主任老師送給我的,里面還有老師給我寫的字兒……所以,你看的時候要當心,千萬別整埋汰了,也不要借給別人,怕丟了……”

      他當即說:“行,我保證……”

      他一邊這樣說,一邊翻開了書皮,意欲看一下書的扉頁,卻被蔡英志阻止了。

      蔡英志說:“今晚兒就別看了……天不早了,該睡了,等拿回家再看……我明天還要早起,再說,也浪費電……”

      他說:“我……就想看看這書是誰寫的……”

      蔡英志說:“一個外國人寫的……”

      他又問了一句:“是不是小說?”

      蔡英志只說了一個“是”字,就不再理他,上了炕,開始脫衣裳。他也不再問了,也上了炕,開始脫衣裳。

      炕上還躺著蔡英志的兩個弟弟,似乎早已睡熟了。他被安排在了炕梢的位置,已經鋪好了被子。他鉆進了鋪好的被窩。被窩熱乎乎的,真舒服。

      蔡英志咔嗒一聲拉滅了電燈,屋里一下子就黑了。

      他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閉上了眼睛。

      說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一個原來不認識的人家兒里過夜,開始還有點兒不習慣。另外他還有幾件事兒想知道,比如蔡英志為啥就從縣中回來了?(考上縣中可不容易)這本書里寫了啥?還有,蔡英志的老師在書上寫了什么字……

      不過,由于他走了一小天兒的路,實在困乏得不行,一會兒就睡著了。

      然而睡著沒多久,他卻突然來到了一片冰面上。冰面又光又滑,看去藍瑩瑩的,上面沒有任何東西,沒有積雪,沒有灰土,沒有雜草,就像一面鏡子,也像藍色的寶石,低頭看時,能照出自己的影子,照出兩條腿,照出臉,照出下巴頦兒,照出鼻子和嘴。而且冰面非常大,比空堂木大泡子還要大,比整個兒莊稼地還要大,大到沒有邊兒。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景,他非常吃驚;同時又擔心摔倒,所以雙腳在冰上一動都不敢動。

      并且只過了瞬間,他就隱隱地聽到了冰面碎裂的聲音,咔嚓咔嚓,咯嘣咯嘣,聲音由遠及近,又由小變大,隨即冰面便出現了裂紋,還有水從裂紋中涌出來。裂紋越來越寬。令他驚奇的是,隨著裂紋的變寬,他還看見了魚,非常多的魚,大大小小的魚,正爭先恐后地從裂紋處跳將出來,很快又落回到水里,一時噼噼啪啪,銀光閃閃。

      緊接著,冰面就完全裂開了,裂成了一塊塊的浮冰,并在快速融化,開始頗大,相互沖撞著,但越來越小,直到完全變成了水。他所站立的位置,這時也變成了一塊浮冰,也越來越小。初時尚有幾丈大,接著變成了幾米大,最后只有幾尺大了。放眼四周,此時全部變成了水。而他腳下的浮冰,這會兒正在水里搖晃,不停地搖晃……

      稍不小心,就會掉落下去……

      掉落到冰水里去……

      被淹沒,被淹死……

      他怕極了!緊張極了!恐懼極了!

      他想喊,卻發(fā)不出一絲絲的聲音……

      不過就在這時,在他眼前的水里,竟然長出了一條路,他說不出這是什么路,乍一看,就像雪地上的毛毛道兒,窄窄的,只有尺把寬。他來不及多想,一躍就跳了上去,然后便沿著這條窄路向前跑,歪歪斜斜地跑,一跐一滑地跑。他并不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但他不管這些,只顧跑。他現在只有一個心思,就是盡快逃離眼下的險境,跑到岸上去。

      他跑著……

      呈現在他眼前的,只有這條窄窄的路和兩側白亮亮的水。

      他奮力地跑著……

      可是這片水太大了,這條路也太長了。

      他越跑越累。感覺已經渾身是汗,喉嚨干渴得快要冒煙了,都快喘不上氣來了,兩條腿越來越軟,已經邁不開步子了,自己就要跌倒了……

      他終于驚恐地大叫了一聲,并一下子從炕上坐了起來。

      他的叫聲驚醒了蔡英志。

      他聽蔡英志說:“咋回事兒?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沒回答蔡英志的話,因為不知道怎樣說。他仍然心有余悸,回想著剛才的事情。

      片刻蔡英志又說:“天不早了,早點兒睡吧……”

      他這才應了一聲:“嗯……”之后又坐了幾分鐘,才重新躺下去,再次睡著了。

      …………

      對了,關于蔡英志,還有幾件事情需要說一下:

      第一件,是六年后的1978年,本縣教育局在全縣范圍通過考試招收了一批民辦教師,蔡英志以霞鎮(zhèn)公社第一名的成績成功考取。并在入職后的第二年,他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在另一個大隊工作的年輕女老師,兩人談了一年多的戀愛,最后結婚了。

      另一件則是多年之后,蔡英志開始寫作,并陸續(xù)在一些文藝雜志和報紙的副刊(縣報、省報、省農村報等)發(fā)表作品,主要是散文,也有少量的精短小說,因創(chuàng)作積極,還加入了作家協會。而在那些散文中,有幾篇是回憶往事的。其中一篇,寫到了他爸當年是如何去世的,同時也寫了他從縣中退學的原因。還有一篇,專門寫到了那位縣中的老師……限于篇幅,這里就不轉述了。

      第三件是在2002年,蔡英志突然來到了他在哈爾濱的家。來找他的目的,是去醫(yī)院治病,想讓他幫忙找一位好點兒的醫(yī)生。其時蔡英志還不到五十歲,卻不幸患了重病,已經骨瘦如柴,臉色黃黯,眼窩深陷。醫(yī)生檢查后,確診為肝癌晚期,治療了大約半個月,一直無起色,當然也涉及醫(yī)藥費的問題,就出院回家了。回家剛剛一個月,他就接到了蔡英志兒子打來的電話,哭著對他說:“叔,我爸去世了……”

      他向單位請了假,趕去參加了蔡英志的葬禮。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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