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武 何夢潔
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李長之無疑是個性最為鮮明、命運最為多舛的批評家之一。這位極有天分的批評家,還在青年時代就寫出了《魯迅批判》一書,為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留下了不同凡響的貢獻。稍后撰寫的《苦霧集》《夢雨集》《迎中國的文藝復興》《道教徒的李白及其痛苦》《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等批評著作更是一步步夯實了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基礎。遺憾的是,這位批評家的理論貢獻還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公正評價,多年來只有張?zhí)N艷《李長之學術—心路歷程》和于天池、李書的《李長之和他的朋友們》等為數很少的研究專著,相關的文學批評史著作如溫儒敏的《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許道明的《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新編》雖然也都把李長之列入專題進行論述,但或多或少存在失之簡單的地方,這和批評家的實際成就是遠遠不匹配的。事實上,如果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少了這樣一位才華出眾、特立獨行的批評家,就很難說這是一部豐富、閃爍著獨異思想的批評史,正是因為有類似李長之這樣批評家的存在,才構成了現代文學批評史較為完整的生命樂章。
一
對于一個批評家來說,成功的因素固然有多種,諸如學識、經歷、眼光、修養(yǎng)、感情、批評方法等,但是李長之認為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構成批評家最重要的因素卻是批評精神。李長之不僅反復強調批評家應該有批評精神,而且還把這樣的批評精神貫穿在其文學批評的整個過程和中心環(huán)節(jié),這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家中都是較為罕見的,也是李長之文學批評最有生命和價值之處。他和沈從文、李健吾、朱光潛等共同維護批評的尊嚴和獨立地位,流露的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在種種外在環(huán)境壓力下不屈服的、孤傲的靈魂。
李長之從事文學批評的時代,正是一個充滿巨變的時代,文學批評如同其他文學類型一樣面臨著政治化和商業(yè)化的沖擊,公式主義、教條主義、商業(yè)化的操作等司空見慣。不同政治信仰和文學觀念的人更是把批評當作攻訐的武器,一時間文壇充斥著緊張的氣氛,這些都對文學批評產生了很多負面的影響。李健吾曾經說:“批評變成一種武器,或者等而下之,一種工具。句句落空,卻又恨不把人凌遲處死。誰也不想了解誰,可是誰都抓住對方的隱匿,把揭發(fā)私人的生活看作批評的根據?!雹偕驈奈囊蔡峒罢f:“目前大多數批評家還不能把他們的批評同‘政見’‘友誼’‘商業(yè)’分開,縱賣膏藥的批評家也還儼然道貌的在批評上保留一種說教傳道者的模樣?!雹谶@些現象的出現,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批評界的混亂,這種狀況的延續(xù),無疑對正常的文學批評乃至文學創(chuàng)作都貽害無窮。
對于當時文學批評界這些不健康的現象,李長之的態(tài)度是十分清醒和堅決的,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對當時中國批評界的狀況有嚴厲的批評。李長之認為批評界充斥著“淺薄和愚妄”,“彼此都沒有戰(zhàn)斗力,都沒有論據,糊里糊涂的一幕一幕在演,結果每每是空洞得一無所得”,“學術上的貧困,卻又無知妄作,是目前批評界的淺薄愚妄的大原因”③。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李長之系統(tǒng)提出了批評精神的觀點,并對這一理論內涵做了較為全面、深刻的闡釋。李長之所理解、提倡的批評精神,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始終保持批評家的獨立人格和尊嚴,唯有如此,一個批評家才真正有了靈魂,才能在任何外界因素的高壓乃至誘惑下不為所動,這就是一個偉大的批評家和平庸批評家最本質的區(qū)別。李長之說:“偉大的批評家是在他偉大的批評精神的。偉大的批評精神是反奴性的。是為理性爭自由的,所以所有那些五光十色的眩惑者,無論其奉命于誰,以及受支配于誰,和批評可說毫無干連?!雹苷腔谶@樣的觀點,李長之認為那些形形色色、聽命于書店老板或者專門寫捧場文章的人,不敢得罪作者或作嚴肅批評的人不僅不是偉大的批評家,甚至連批評家都談不上,即使他們熱鬧、顯赫于一時,卻終究會遭到無情的淘汰,在批評史上默默無聞。批評精神對于批評家而言,正如同文章的風骨,是批評家偉大靈魂的呈現,這樣的批評才代表著人類健康的精神活動,也才能推動著文學事業(yè)健康的發(fā)展。同樣,當一個批評家以文學批評為職業(yè),這就決定了他幾乎悲劇式的角色,他必須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他必須富有同情心和寬容的胸襟,必須毫不含糊地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決不能騎墻左右逢源;更敢于以鋼鐵般的意志直面權威、挑戰(zhàn)權威,痛快淋漓地發(fā)揮戰(zhàn)斗精神。為此,李長之激情澎湃地喊出:“批評是反奴性的。凡是屈服于權威,屈服于時代,屈服于欲望(例如虛榮和金錢),屈服于輿論,屈服于傳說,屈服于多數,屈服于偏見成見(不論是得自他人,或自己創(chuàng)造),這都是奴性,這都是反批評的。千篇一律的文章,應景的文章,其中決不能有批評精神?!雹菘梢哉f,這段話最精當地詮釋了李長之心目中批評精神的精髓,如黃鐘大呂般回蕩在中國現代批評史上,其睿智、才情遠超一般的批評家。因此不難想見,能夠在李長之心目中具有這種批評精神的人是很少見的,也只有孔子、孟子、司馬遷、王國維、萊辛等少數人才具備。因為這些批評家身上的反抗性和對世俗的拒絕符合了偉大批評家所具備的精神特征,他們用批評文字印證了偉大的人格。如司馬遷,這是李長之極為崇敬的歷史人物,同時李長之也把他當作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和批評家來看。李長之認為司馬遷不僅在文學批評的理論上有著卓越的貢獻,如文學創(chuàng)作心理、文學功用、創(chuàng)作原理、藝術節(jié)制和幽默等都有較為深入的論述,更主要是在他的批評實踐中所表現的不虛美、不隱惡的態(tài)度,則完美體現著偉大的批評精神及批評家的獨立人格。李長之舉例說,司馬遷對老莊申韓的批評能夠擺脫世俗偏見,給予他們正確的評價:“在那一個混亂的思想斗爭中,司馬遷獨能超出儒道之上,作如此精確而公允的批評;兩千載之下獨感到他的目光如炬,令人震懾,誠不愧為一偉大的批評家!”⑥同樣,李長之認為,司馬遷用了很多篇幅贊美屈原,其根本原因也在于屈原對污濁現實不愿同流合污的反抗精神感染了司馬遷:“屈原的真價值卻在‘與愚妄戰(zhàn)’!他明知自己力量不大;但他以正義和光明來與一切不可計量的惡勢力戰(zhàn)斗……邪曲害公,方正不容,就是中國整個社會上下五千年的總罪狀,屈原的價值乃是對這種社會做戰(zhàn)士,后人只能見其小,司馬遷獨能見其大?!雹咛觳?、同情心尤其是傲岸不桀的光輝人格才最終鑄就了司馬遷成為偉大的批評家。對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開端具有里程碑式的大批評家王國維,李長之也是充滿敬意,這是因為王國維在對《紅樓夢》批評中所表現出的挑戰(zhàn)世俗的勇氣,這正是少數偉大批評家之所以贏得尊重的關鍵。李長之總結說:“哪一個批評家不是富有反抗性的?現在的顧忌太多了,怕得罪人,怕罵,怕所謂‘摩擦’(這是最可笑的一個名詞),怕讀者,怕編輯,怕書店老板,這樣不會有批評!”⑧李長之所痛斥的這些現象在當時的文學批評中是屢見不鮮的,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土壤和生活習慣也在很大程度上阻滯批評精神的產生,這也是中國歷史中文學批評欠發(fā)達、遠不及西方的根源所在;唯有具備了批評精神,才能真正留存于文學史的長河之中。
李長之不僅孜孜尋求、建構著批評家所應有的批評精神,力圖糾正中國現代文學批評中的不健康風氣,更可貴的是他在自己的批評實踐中努力貫徹著這樣的批評精神,終其一生,用一個個文字符號來累積批評生命的豐碑,構成了他批評世界中獨異的精神現象。李長之這種批評精神尤其在他對魯迅的批評中表現得最為鮮明、充分。對于魯迅,李長之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尊崇之心,他把魯迅和孟子、歌德等列為影響自己最大的幾個人:“我敬的,是他的對人對事之不妥協”,“不但思想,就是文字,有時也有意無意間有著魯迅的影子。恐怕不僅是我,凡是養(yǎng)育于‘五四’以來新文化教育中的青年,大都如此的吧。——我們受到魯迅的惠賜實在太多了”⑨。因此,李長之在剛開始走上文學批評之路的時候,就首先把魯迅作為他研究和批評的主要對象。他在《魯迅批判》中直言,自己并不滿意于當時不少批評家所勾畫的魯迅形象,他要寫出自己心目中真實的魯迅形象:“我的用意是簡單的,只在盡力之所能,寫出我一點自信的負責的觀察,像科學上的研究似的,報告一個求真的結果而已,我信這是批評者的唯一的態(tài)度。”⑩因而,李長之在魯迅研究中并不因為魯迅當時崇高的文學地位而采取虛美的態(tài)度,更不是無條件地、盲目地一味贊頌,對于他認為不完美的地方仍然堅持己見,絕不附和他人的觀點,為此他還專門列出一節(jié),論述魯迅文藝創(chuàng)作的失敗之作。對于魯迅思想家的稱謂,李長之也按照自己的理解提出異議。這些對于一個剛剛出道的青年評論家來說,承受的壓力之大是可以想象的,但這正是李長之所捍衛(wèi)的批評精神。即使在后來的政治高壓的嚴酷環(huán)境下,李長之也沒有改變他的主張。對于李長之來說,批評精神對于批評家猶如身軀之骨肉,離開了獨立的批評精神,空有一副皮囊又有何價值?
二
李長之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的意義除了批評精神的建構,還在于他在實際的文學批評中所取得的成就。李長之對當時活躍在文壇的眾多作家都給予關注和評論,對其文學史的地位加以總結。此外,他還對一些文藝理論范疇進行辨析,并在美學的理論框架中加以評論,一定程度沖決了庸俗社會學批評的桎梏,還原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命,這些都是值得珍視的成果,彰顯了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實績。
李長之的文學批評中,現代作家和作品占了較大的比重。作家論是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的突出現象,如茅盾20世紀二三十年代所撰寫的大量作家論《魯迅論》《王魯彥論》《徐志摩論》《女作家丁玲》《冰心論》《落花生論》等,其他的如胡風的《林語堂論》《張?zhí)煲碚摗?、蘇雪林的《沈從文論》、許杰的《周作人論》、沈從文的《論馮文炳》《論落華生》《論郭沫若》等也都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顯然,作家論之所以受到較多關注,很大程度上在于這種批評文體可以較為充分地展現批評家對作家生活道路、思想變遷乃至審美特征等的把握,也給了批評者更大的自由和闡釋空間。在這種大的批評背景下,李長之也撰寫了多篇的作家論,涉及的作家包括魯迅、胡適、郭沫若、茅盾、老舍、曹禺、許欽文、張資平、吳祖光、卞之琳、林庚等,這其中最重要、影響最大的是李長之對魯迅的評論。李長之一直把魯迅視為自己生活道路和思想的領路人,因而一生都為魯迅的評論和研究付出了很多精力。1935年起,李長之在天津《益世報》“文學副刊”連載發(fā)表了多篇有關魯迅的批評文章,并在第二年由北新書局以《魯迅批判》的書名出版,后來也陸續(xù)發(fā)表了有關魯迅評論的文章,一直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后。可以說,李長之的魯迅評論和研究在魯迅研究史乃至中國現代文學史中都是無法繞過的。“在《魯迅批判》之前,還沒有人像作者一樣做過如此浩繁的工作,經營擘劃過全部關于魯迅的評論見解。這里有量的進步,同時更有質的提高。”11比起同時代人的魯迅評論,李長之自有他獨到的視角和判斷。如他非常注意觀察魯迅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更多地注意到魯迅思想性格和環(huán)境的關系;他對魯迅小說抒情性的分析、對魯迅雜文的高度評價以及對魯迅翻譯的重視等都有著真知灼見的地方,開辟了魯迅研究新的領域。中國現代小說自誕生之日起,較多地繼承了西方現代小說的客觀描寫方法,無形中忽略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抒情特征。為此周作人提出了“抒情詩小說”的概念:“小說不僅是敘事寫景,還可以抒情。因為文學的特質,是在感情的傳染。”12魯迅雖然沒有過多涉及抒情理論,但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卻有意識地借鑒了抒情手法,開辟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抒情道路,并影響到許多后來的小說家。對于魯迅這方面的貢獻,李長之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對魯迅小說這方面的成就極為贊賞,稱之為藝術上的圓熟之作。他說:“魯迅的筆根本是長于抒情的,雖然他不專在這方面運用它;在他的抒情的文字中,尤其是長于寫寂寞的哀感?!崩铋L之稱魯迅八篇抒情性濃郁的小說為魯迅文藝最完美的作品:“文字又那么從容、簡潔、一無瑕疵。”13如果說李長之覺察到魯迅小說抒情性特征顯示了他細膩藝術感覺的話,那么他對魯迅雜文的肯定則表現出他思想的深邃。當時魯迅雜文大量問世,雖然引起過人們的注意,但在評價上卻眾說紛紜,除了左翼陣營的瞿秋白等,大多人尤其是自由主義陣營的知識分子往往排斥魯迅的雜文。而李長之卻能突破自由主義文藝觀的束縛,對魯迅雜文的生命有自己的看法。李長之說:“就魯迅自己而論,雜感是他在文字技巧上最顯本領的所在,同時是他在思想情緒上最表現著那真實的面目的所在。就中國十七年來的新文學論,寫這樣好的雜感的人,真也還沒有第二個。”14這樣的評價某種程度上甚至呼應了瞿秋白對魯迅雜文的評價,如果考慮到李長之的文藝立場,就更加難得了。至于李長之對魯迅翻譯的評價,這幾乎是一個很少有人關注的領域,然而李長之卻獨辟蹊徑用了專文進行評論。20世紀20年代后期和30年代初期,由于卷入革命文學的論戰(zhàn),迫使魯迅用了較大的精力翻譯蘇俄和日本理論家的著述,對于魯迅這些翻譯的影響和貢獻,李長之十分重視,他從魯迅所翻譯的文藝論、科學的社會主義藝術觀角度充分肯定魯迅譯著的價值,這在很大程度上也顛覆了梁實秋對魯迅所謂“硬譯”的指責。
不僅在評論魯迅中顯示出學術識見,李長之在對如郭沫若、茅盾、老舍、曹禺等現代作家的評論中也同樣能見到其不俗的眼光。他重價值判斷,但更重審美經驗的分析,這對于一個批評家來說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李健吾在批評當時一些拙劣批評家的時候,痛斥他們是“寄生蟲”“應聲蟲”等,“有的更壞,只是一種空口白嚼的木頭蟲”15。顯然,李健吾所批評的就是這類批評家完全缺乏藝術的敏感和審美能力,只知道用機械的、枯燥的文學理論去剪裁作家的作品,成為支離破碎的、壞的批評標本。對于李健吾所指出的這些問題,李長之是有著警覺的,他在評論的時候對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和審美傾向有著特別的關注。李長之在評論茅盾的《蝕》三部曲時,用了較多的篇幅分析《蝕》在藝術技巧上的成功之處,如擅長描寫動亂、人物心理等。對于鄉(xiāng)土文學的作家許欽文的小說,李長之也認為其對女性心理的描寫尤為成功。在評論曹禺的時候,李長之認為曹禺的劇作巧于構思,又富有詩的節(jié)奏,并預言說:“不錯,曹禺依然還是一個青年,但他已是像寫過《窮人》之后的朵斯退益夫斯基(二十四歲)那樣的青年一樣,不能不讓我們毫不疑慮地說,這將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最煊赫的群中之一員。他是絕對有優(yōu)異的天才的?!?6事實上,現代文學史證明了李長之的這種判斷是完全符合實際的。
李長之長于理論思辨,因而對現代文學批評理論上的探討有濃厚的興趣,尤其他提出文學批評中的感情主義,即“感情的型”成為其批評理論最獨具特色的地方?!案星榈男汀笔抢铋L之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概念,他在相關文章中都不同程度論述過這個概念,主要用來描述批評家在批評過程中所獨有的心理體驗。李長之反對那種客觀、冷靜的自然主義文學批評標準,相反他特別強調情感對于批評家審美的作用,要求批評家滿懷感情地介入批評的整個過程,和作者一同經歷創(chuàng)作的艱辛、痛快與歡樂:“批評家在作批評時,他必須跳入作者的世界……他用作者的眼看,用作者的耳聽,和作者的悲歡同其悲歡?!薄案星榫褪侵腔郏谂u一種文藝時,沒有感情,是決不能夠充實、詳盡、捉住要害。我明目張膽地主張感情的批評主義?!币粋€批評家的主體意識越強烈、情感越分明,他就越能進入自己的批評對象。當然,李長之也提醒人們,這種感情并不是批評家自己個性的感情,“所用的乃是跳入作者世界里為作者的甘苦所澆灌的客觀化了的審美能力”17。李長之以具體作品分析為例,指出批評家審美的過程就是層層剝離的過程,而優(yōu)秀的作品到了最后的一層,批評家就失去了感情的具體對象,留給批評家的就只帶有普遍意義的、恒久的價值。由此李長之提出把“感情的型”作為審美的標尺。他說:“這種沒有對象的感情,可歸納入兩種根本的形式,便是失望和憧憬,我稱這為感情的型。在感情的型里,是抽去了對象,又可溶入任何的對象的。它已是不受時代的限制的了,如果文學的表現到了這種境界時,便有了永久性……感情的型是好文藝的標準。”18李長之所提到的這種“感情的型”和李健吾所主張的全身心投入感性體驗,避免各種外在因素干擾的所謂“感情的旅行”有著相似之處。李健吾曾說:“我們首先理應自行繳械,把辭句,文法,藝術,文學等等武裝解除,然后赤手空拳,照準他們的態(tài)度迎了上去?!幸槐緯谒媲按蜷_了。他重新經驗作者的經驗。和作者的經驗相合無間,他便快樂;和作者的經驗有所參差,他便痛苦?!?9而此時的美學家朱光潛也提出了“創(chuàng)造的批評”觀點,強調對作品直覺的審美感受。很明顯,李長之、李健吾、朱光潛都是出于對當時盛行的社會學批評模式不滿,他們自覺地把文學批評拉回到心理學、美學等的理論框架之中,為糾正文學批評的偏差做了切實的努力。就如一位學者所肯定的那樣,李長之“感情的型”堪稱李長之的詩學理想:“不僅指它是學理層面上由批評家—作品—作家連綴的精美珠鏈,它更是一顆閃耀著高貴的精神氣質與深摯價值情懷的鉆石?!?0
三
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相當長的時間停留在以直覺、頓悟式為基礎的感性認識階段,相對缺乏科學實證為基礎的辯證思維方式,各種詩話的興盛就是這種思維方法的表現。到了晚清時代,隨著大量外國批評理論和方法的引入,隨著王國維、魯迅等批評家的出現,這種情況有了一定的變化。但總體來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還是印象式、隨感式的批評居多,那種大量的書評、評論多半帶有讀后感的性質,泛泛而談,缺乏縝密和邏輯,不可避免地影響到批評的深度和價值。有感于此,李長之的批評就特別注重吸收西方哲學和美學的思想資源,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體系化和理論化的進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在各種批評的素養(yǎng)中,李長之特別看重哲學背景,這多半是因為李長之受到楊丙辰的影響,十分推崇德國古典哲學的關系。楊丙辰在北京大學德文系任教,也曾經在清華大學兼職,對德國哲學有很深的造詣,也翻譯過不少德國文學作品,李長之對楊丙辰一直懷有深深的敬意,把他作為自己人生和學術的引路人。李長之回憶說:“在學識上,楊先生是有豐富的德國古典文學知識,還有唯心派的哲學。他的知識,真恰如所謂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ft)的這部門的?!?1在楊丙辰的影響下,李長之醉心于德國思想和學術的淵深體系,在不少場合都談到對德國學術思想尤其哲學方面的推崇。在為他自己所翻譯德國學者瑪爾霍茲的《文藝史學與文藝科學》著作的序文中,李長之這樣評價德國學術:“簡單說至少是周密和精確,又非常深入,對一問題,往往直搗核心,有形而上學意味?!?2在另一篇文章中,李長之也說:“德國卻又有一種神秘性,他們喜歡深沉的冥想,他們喜歡形而上的探求?!?3這樣的學術取向決定了李長之的文學批評滲透了很深的德國哲學、美學等因素,強調哲學、美學對于文學批評的重要作用。他在為批評家理解一部作品所開列的三個基本條件中,哲學頭腦被列為第一個條件。在他看來,沒有哲學的根基和基本訓練,批評家就無法了解作家的中心觀念,而這中心觀念正是指向作品的靈魂和鑰匙。有時作家對自己的哲學思想未必都很清晰,而這些正是批評家要幫助他完成的地方。李長之甚至認為,在文學研究中,文學是科學的對象之一,因此在研究中必然要有科學的精神,最后也必然進入哲學的天地和范疇。對于美學在文藝批評家中所處的地位,李長之認為其和哲學、社會學、倫理學同等重要。此外,他還把文藝美學即詩學列為文藝批評家所必需的專門知識。這種強烈的哲學意識和美學意識使得李長之對當時批評界那種隨感錄式的批評十分不滿,認為這種批評“抓不住作家的思想、心情和技巧的中心”24。李長之決心改變這樣的狀況,讓文學批評具有更多的理論屬性,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他對“感情的型”這個概念所做的步步深入、抽絲剝繭似的分析。李長之先是對“感情的型”做了一番形態(tài)的分析:“在我們看一個作品時,假設一分析它的成分,接受物質限制的大小排列起來,我們會一層層的(地)剝,而發(fā)現一種受限制最小的層,這一層就是文藝作品之感情的型?!?5然后李長之一層層剝開語言的外表,一直進入到第七層,也就是具體的感情對象完全消失,成為抽象化的藝術存在形式,最終進入經典文學的行列。李長之所描述的概念“感情的型”不少地方帶有哲學晦澀、思辨的語言,同時卻又遵循著嚴格的邏輯論證范式。他主要的批評專著《魯迅批判》《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等雖然算不上皇皇巨著,但是其體系的完備和嚴密卻是現代文學批評史上所少見的?!遏斞概小芬粫鴱聂斞杆枷胄愿瘛h(huán)境影響、生活創(chuàng)作歷程、作品藝術考察、雜文等多重角度審視魯迅作品的特點和價值,最終在結論中概括出魯迅作為詩人和戰(zhàn)士的角色。而《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體系的追求則更趨鮮明,李長之在批評實踐中自覺地把深邃的思想和嚴密體系的建構作為目標,賦予文學批評更強的學術化、學院派特征。
至于李長之別開生面、帶有批評家強烈個人氣質的批評方法,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也帶有獨創(chuàng)性。李長之從事文學批評之時,當時盛行的批評理論大多帶有哲學反映論的傾向,強調的是文學的社會性、階級性等外在因素。更有不少批評家紛紛完全照搬外來的批評理論,過于夸大世界觀等在批評家心靈中所起的決定作用,排斥批評家的情感、精神、人格等主體地位,甚至用階級等標簽隨意剪裁作家作品,導致那種機械唯物論批評模式風行一時。對于這些現象,李長之有所察覺,他雖然承認外在環(huán)境和時代對作家的影響,但同時又堅持批評家在整個批評過程中的介入,批評家很多時候需要投入濃烈的感情:“只有深刻地把我們的全生命沉入其中,同時又得跳出作品的世界,卻把那作品的偉大和人類的偉大來取一個印證?!?6為此李長之特別重視批評對象豐滿的精神世界,注重人格與風格的統(tǒng)一,盡最大努力獲得和批評對象之間平等的精神交流,因此傳記式的批評方法成為李長之的首選,他的批評才華在這種批評方法的支配下發(fā)揮得游刃有余,其《魯迅批判》《道教徒的李白及其痛苦》《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陶淵明傳論》等都沿用了這種批評方法。李長之這種批評方法的選擇,仍然和他所受到的德國思想影響有關。李長之對德國思想家宏保耳特(今譯洪堡)的論文《論席勒及其精神進展之過程》十分欣賞,宏保耳特的論文側重分析席勒精神世界的進程及其變化,而且文采斐然,激情四溢。李長之說:“自從讀了宏保耳特(Wilhelm Von Humboldt)的《論席勒及其精神進展之過程》(über Schiller und den Gang seiner Geistesentw-icklung),提醒我對一個作家當抓住他的本質,并且須看出他的進展過程來了,于是寫過一篇《茅盾創(chuàng)作之進展的考察及其批評》……現在批評魯迅,當然仍是承了批評茅盾的方法,注意本質和進展,力避政治、經濟論文式的枯燥?!?7在《魯迅批判》中,李長之緊緊抓住魯迅詩人和戰(zhàn)士的精神本質,把魯迅精神進展分成六個階段,在每個階段,由于面臨的環(huán)境不一樣,魯迅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也呈現不同的特征。在《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中,李長之更是深入司馬遷悲劇命運的精神世界去體會批評對象復雜的心理處境,投入自己的欣賞、崇敬、同情、悲憤等多重經驗,最終在著作中完成了司馬遷精神世界的鑄造,還原出偉大人物的高尚人格以及作品獨到風格,其分析之細膩、感情之激越、愛憎之鮮明、語言之精辟都是獨步當時批評界的。李長之所采用傳記的批評方法和李健吾所采用的印象主義批評方法、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方法、茅盾的社會學批評方法等一起,共同構成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批評的多樣化景觀。
從晚清時期開始,由于受到域外思想的影響,中國文學批評出現了一些新變化,也產生了一些重要成果,如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魯迅的《摩羅詩力說》等。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域外文學批評理論的大規(guī)模輸入,不僅深刻改變了中國批評家的觀念,參與了中國現代學人多元的知識建構,更推動了中國文學批評理論的現代轉換和文論話語、批評方法等的現代更新,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由此進入新的境界。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歷史鏈條中,李長之是重要的、不可缺失的一環(huán)。他一方面承繼著五四先驅者開創(chuàng)的批評傳統(tǒng),同時又以自己特有的批評家稟賦在批評精神、批評實踐、批評體系和批評方法等方面提出開創(chuàng)性的見解,這些都為后來的批評家提供了一筆珍貴的精神遺產,而李長之本人的悲劇命運更在中國現代批評史中詮釋出批評者生命的價值和尊嚴,寫出了一個大寫的“人”字。
【注釋】
①李健吾:《序一》,載《李健吾文學評論選》,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第2頁。
②沈從文:《關于“批評”一點討論》,載《沈從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第398頁。
③李長之:《論目前中國批評界之淺妄》,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第38頁。以下所引《李長之文集》版本同此,不再一一注明。
④李長之:《論偉大的批評家和文學批評史》,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25頁。
⑤李長之:《產生批評文學的條件》,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155頁。
⑥⑦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第420、422頁。
⑧李長之:《產生批評文學的條件》,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155頁。
⑨1314李長之:《魯迅批判》,載《李長之文集》第2卷,第106、60-61、67頁。
⑩李長之:《魯迅批判·序》,載《李長之文集》第2卷,第5頁。
11王永生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史》中冊,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第165頁。
12周作人:《晚間的來客·譯后附記》,《新青年》第7卷第5號,1920年4月。
15李健吾:《咀華集·答巴金先生的自白》,載《李健吾文學評論選》,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第41頁。
16李長之:《論曹禺及其新作〈北京人〉》,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216頁。
171825李長之:《我對于文藝批評的要求和主張》,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13、20、21、20頁。
19李健吾:《咀華集·愛情的三部曲》,載《李健吾文學評論選》,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第40頁。
20張?zhí)N艷:《李長之學術—心路歷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33頁。
21李長之:《楊丙辰先生論》,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124頁。
22李長之:《文藝史學與文藝科學·譯者序一》,載《李長之文集》第9卷,第127頁。
23李長之:《介紹〈五十年來的德國學術〉》,載《李長之文集》第10卷,第253頁。
24李長之:《論目前中國批評界之淺妄——我們果真是不需要批評么?》,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39頁。
26李長之:《文藝批評方法上的一個癥結》,載《李長之文集》第3卷,第438頁。
27李長之:《魯迅批判·后記》,載《李長之文集》第2卷,第109頁。
[文學武、何夢潔,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域外思想資源整理與研究(1907—1949)”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1&ZD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