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時代背景下,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籌劃多年的《近代舊體詩文集萃編(1912—1949)》即將面世。這套大型歷史文獻叢書沿用了史學界較為通行的“近代”概念,而實際上叢書主要收錄1912—1949年間刊行的各種“現代”舊體詩文集。長期以來,近現代史學界和文學界在歷史分期上并不完全一致,而文學界內部在有關近現代文學史分期問題上同樣聚訟紛紜。諸如“近代”的時間下限究竟在哪里,或者“現代”的時間起點究竟在何處,學界說法不一,甚至莫衷一是。由此可見“近代”與“現代”彼此滲透,二者原本很難切割。這正體現了包括文學史在內的中國近現代史的復雜性與過渡性。為了破解中國大歷史上“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李鴻章語),中國近現代無數仁人志士在中西之辯與新舊之爭的復雜歷史境遇下奉獻出了多樣化的解決方案或歷史智慧,而不同政治立場、文化取向、審美旨趣的新式或舊派文人也在這場歷史大變局中扮演著屬于自己的文學角色,他們一起照亮了中國近現代文學的歷史天宇。
眾所周知,中國史學界的“近代”和“近代化”概念與文學界的“現代”和“現代化”概念其實都源于英文單詞“modern/modernization”的翻譯,只不過受近代日制漢語和日本近代化速成的影響,“近代”和“近代化”的譯名更早地在近現代中國流布開來。比如被譽為中國近代史研究“開山之作”的《中國近代史》(蔣廷黻)作于1938年,正是中華民族掀起全面抗戰(zhàn)大幕之時,而中國近代文學史著作則出現得更早,陳子展的《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和盧冀野的《近代中國文學講話》分別出版于1929年和1930年,比史學界更早地用“近代”概念來書寫這一時期的斷代史。值得注意的是,無論蔣著還是陳著和盧著,其“近代”概念都取廣義,既包括狹義的“近代”時期,即晚清至民初八十年或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時期,也包括特定的“現代”時期,即五四新文化運動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按照毛澤東后來在抗戰(zhàn)時期的著名論斷,前者屬于“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后者屬于“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①。其實無論“舊民主主義”的“近代”還是“新民主主義”的“現代”,在新中國成立以前,大體上都被學界整體性地納入廣義上的中國近代化話語體系中進行觀照,而且時至今日依舊在史學界或文學界被沿用。但相對于史學界而言,文學界用“近代”囊括“現代”的做法已不多見。比較典型的例子有賈志剛主編的《中國近代戲曲史》(2011),聲稱上接《中國戲曲通史》(張庚、郭漢城主編),下連《中國當代戲曲史》(余從、王安葵主編),明顯地取用“大近代”文學概念,將近現代戲曲史予以一體化敘述。毫無疑問,文學界多年來習慣于用“現代”或“現代化”概念來標舉“新民主主義”時期的“現代文學”的“現代性”,以此與“舊民主主義”時期的“近代文學”或“舊文學”相切割。而在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丁易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略》(1955)、唐弢和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79—1980)、錢理群等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1987)的普遍流行,“現代文學”的概念逐步從原有的“大近代文學”概念中分離或獨立出來。以至于長期以來,文學界似乎忘卻了“現代文學”實際上早就被認為是“近代文學”的組成部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這套詩文集匯編以“近代”命名,不啻返本開新之舉。
其實最早以“現代”命名中國文學史的著作是錢基博的《現代中國文學史》。錢著系作者在無錫國專任教時的講義,初版于1933年,此后增訂至四版,可謂風行一時。但錢著“現代”文學史與今人所謂“現代文學史”迥異。錢基博眼中的“近代文學”乃明清文學,今人已習慣將其劃入“近古文學”,而他所謂“現代中國文學”實指民國肇建以來的文學,即1912年至1930年的中國文學。但錢基博的“現代”文學史不以“新文學”為敘述中心,轉而以舊體文學為重,依次敘述現代中國的“古文學”與“新文學”,其中“古文學”又先敘“文”(含魏晉文、駢文、散文),再敘“詩”(含中晚唐詩、宋詩),再敘“詞”和“曲”;而“新文學”則以“新民體”“邏輯文”“白話文”為序依次講述。顯然,以“白話文”為標志的“新文學”在錢基博“現代”文學史中僅止于附驥式存在,因為他推崇的“新民體”“邏輯文”這類“新文學”實際上并非“白話文”,并不符合今人的“現代文學”觀念。唯其如此,錢著《現代中國文學史》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陷入沉寂,被新文學界打入學術冷宮。直至20世紀末,隨著“重寫文學史”思潮不斷深化,錢基博現代文學史才以學術史上的失蹤者身份重新浮出歷史地表,且其經過點校后的不同版本出版后大受歡迎。與其說這種身后名于錢基博生前并未預及,毋寧說其生前早就對此著的后世知音充滿了期待。在《四版增訂識語》中他寫道:“吾知百年以后,世移勢變,是非經久而論定,意氣閱世而平心,事過境遷,痛定思痛,必有沉吟反復于吾書,而致戒于天下神器之不可為,國于天地之必有與立者。”②錢基博昔年的文學保守主義立場雖然有其偏至,但這正構成了對此前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激進反傳統(tǒng)立場的學術反撥,不僅在當時的文學界令人有空谷足音之感,即在新世紀以來的文學界依舊足以動人思古之幽情。身處高?;蛎耖g的各種文學史追問者不斷涌現,人們好奇的是,1912年以降的中國舊體文學傳統(tǒng)真的中斷了嗎?我們偉大的中國古典詩文傳統(tǒng)究竟去哪兒了?
21世紀以來,不僅錢基博的《現代中國文學史》受到學界青睞,其他有關中國近現代舊體文學歷史命運的民國舊著也廣受關注。尤其是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923)、陳子展的《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1929)和《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1930)被廣為征引,其他如盧冀野的《近代中國文學講話》(1930)、陳柱的《四十年來吾國之文學略談》(1936)也逐漸進入今人視野。在這些近現代文學史舊著中,舊體文學受到不同程度的肯定和揄揚,連新文學的“急先鋒”胡適當年也肯定過林紓和章炳麟的古文成績,這就不能不觸動今人的文學史思考。正是以這些文學史舊著新刊或重讀為嚆矢,21世紀以來的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界不斷將研究對象的時限下移,不僅關注1912年(或1917年,或1919年)以前的晚清文學(或清末民初文學,或狹義近代文學),而且順延至其后的現代舊體文學,由此真正回歸“大近代文學史”現場。舉凡舊體詩歌(詩詞)、舊體散文(古文駢文)、舊體小說(文言或章回體)、舊體戲?。☉蚯?、舊體文論(話體批評),不斷贏得學界的駐足流連。這些豐富繁多的現代舊體文學創(chuàng)作,直接傳承了晚清以來的近代文學傳統(tǒng),走的是一條不同于五四新文學所走過的道路。這是一條似舊實新的道路,不可簡單以“舊文學”或“死文學”視之。其實歷來文學創(chuàng)新不外兩途:直接從域外移植文學新體是一條路徑,現代新文學家就是如此,但面臨著要不斷將外國新體文學加以本土化或中國化的難題;再一條路徑就是直接從本土文學文體中內部開新,激活本土舊文體的藝術表現力和生活容量,這是近現代舊體文學家不斷探索的文學路徑,他們需要應對本土舊體文學的時代化挑戰(zhàn)。長期以來,學界對前一條新體文學中國化路徑褒揚有加,而對后一條舊體文學時代化路徑簡單否定或諱莫如深。這顯然并不符合中國近現代文學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實際情形。于是21世紀以來許多古典文學或近代文學學者紛紛致力于現代舊體文學的整理與研究,僅以現代舊體詩詞研究為例,就涌現出以胡迎建、劉夢芙、曹辛華、馬大勇、汪夢川等為代表的現代舊體詩詞研究專家,出版了《民國舊體詩史稿》《民國詞史考論》等學術力作,將現代舊體詩詞逐步納入文學史敘述范圍。與此同時,現當代文學研究界也在不斷反思既有的“現代性”文學觀念和述史模式,在黃修己、孔范今、朱德發(fā)等現代文學專家主編的新編現代文學史著中,現代舊體詩詞均以不同的路徑入史,這正呼應了古典文學或近代文學研究界為現代舊體詩詞正名的學術努力。
相對于現代舊體小說(如鴛鴦蝴蝶派小說、武俠小說等)和現代舊體戲?。ň﹦〖暗胤綉蚯┭芯康娜諠u深入而言,1912—1949年間的近現代舊體詩文創(chuàng)作迄今還屬于一個有待大規(guī)模開掘的學術礦藏。由于詩文長期以來在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中居于正宗地位,故而在五四文學革命中屬于重點攻擊對象,而小說和戲曲在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中向來不受重視,故而在五四文學革命中主要屬于改良對象,這就使得現代章回小說和傳統(tǒng)戲曲在現代文學語境中尚有一定的生存空間,而舊體詩詞和古典詩文作為“十八妖魔”(陳獨秀語)、“桐城謬種、選學妖孽”(錢玄同語)則徹底在新文學語境中失去了合法性生存身份。盡管如此,現代舊體詩文依然頑強地延續(xù)著自己的藝術生命與歷史使命,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里呈現出不同的時代色彩,甚至在抗戰(zhàn)時期的特定境遇中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藝術光芒。粗略而言,1912—1949年間的近現代舊體詩文發(fā)展歷程可劃分為三個歷史階段:第一階段是從繁盛轉入冷落的時期(1912—1919),從民國肇建始,至五四運動終。這個時期原本是以舊體詩文的興盛與繁榮作為開端的,一方面各種舊體詩文報刊層出不窮,如《南社》《甲寅》《民權素》《庸言》《不忍》《同南》等文言雜志開風氣之先,繼續(xù)引領近代維新運動以來舊體詩文的發(fā)展潮流;另一方面以南社、甲寅派、超社、逸社、同南社、寒山社、瓶社、希社、苔岑社等為代表的舊體詩文社團或流派蜂起,尤其是南社和甲寅派的詩文成就得到公認。但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爆發(fā),近代舊體詩文發(fā)展勢頭遭遇重挫,從域外移植新體的文學潮流勢不可擋,而本土舊體詩文革新的路徑被否定,這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古典詩文傳統(tǒng)的現代命運。第二階段是從低谷走向回升的時期(1920—1936),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落潮和新文學陣營的分化,一大批舊體詩文社團重新結集,同時又有新的舊體詩文報刊得到創(chuàng)辦并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學衡派創(chuàng)辦《學衡》,章士釗重新創(chuàng)辦《甲寅周刊》,南社解體后出現了《南社湘集》,以及《青鶴》《詞學季刊》《詩經》等名噪一時的舊體詩文報刊的興起。本時期的舊體詩文社團也再度繁盛,除學衡派外,還有稊園社、城南詩社、清溪社、鳴社、甌社、慎社、如社、虞社、漚社、梅社、潛社、上巳詩社(禊社)、漫社、萍社等舊體詩文社團遍布國中,其中以平津和江浙地區(qū)最夥。第三階段是在全面抗戰(zhàn)的民族歷史語境中的絕地復興時期,一直順延至解放戰(zhàn)爭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前夕(1937—1949)。這個時期由于國難當頭、民不聊生,無論舊體詩文社團還是舊體詩文報刊都相較前一時期為少,但這并不意味著本時期舊體詩文的衰微。恰恰相反,抗戰(zhàn)時期的舊體詩文創(chuàng)作異常繁榮且影響巨大。且不說《民族詩壇》《雅言》《同聲月刊》《嶺雅》等傳統(tǒng)舊體詩文雜志聞名遐邇,主要是現代舊體詩文作者重新在全民抗戰(zhàn)的旗幟下實現了精神凝聚和組織團結。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組織下,涌現出陜甘寧的懷安詩社、晉察冀的燕趙詩社、江南新四軍的湖海藝文社等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舊體詩文社團,為抗戰(zhàn)時期舊體詩文的復興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而在西南大后方地區(qū),出現了西南聯(lián)大舊體詩人群、《新華日報》舊體詩人群、桂林文化城舊體詩人群等抗戰(zhàn)舊體詩人群體。至于東北、平津、上海、臺灣、港澳等淪陷區(qū)在抗戰(zhàn)中也有大量爭取中華民族獨立解放的舊體詩文社團或創(chuàng)作群體。凡此種種,無不有力推進了中華舊體詩文傳統(tǒng)在全民抗戰(zhàn)時期的偉大復興。
但毋庸諱言,近現代舊體詩文的文學史地位長期以來得不到理性和公正的評價。以橫跨晚清民國的同光體為例,在任訪秋主編的《中國近代文學史》中這樣寫道:“實際上,作為唐詩派的一個主要對立面,宋詩運動基本上貫穿了整個清王朝的始末。只是由于早期宋詩派聲名為唐詩派所掩,而后期宋詩派,即‘同光體’,又已墮為古典詩歌的末流。所以,宋詩運動只有在它的中期,才顯得聲勢最大,并取得了詩壇的盟主地位。”③這種評價在各種近代文學史編寫中非常具有普遍性。它不僅肯定了道咸年間以何紹基、曾國藩、鄭珍等人為代表的中期宋詩派的地位,而且對清初以厲鶚為代表的早期宋詩派詩人也予以辯護,唯獨對以陳三立、鄭孝胥、沈曾植、陳衍、陳寶琛、夏敬觀、何振岱、李宣龔、陳曾壽等人為代表的后期宋詩派,即同光體視若敝屣。這顯然是完全站在五四新文學立場上做出的主觀評價,不僅忽視了同光體在詩歌藝術上做出的帶有先鋒性的審美探索,而且漠視了這個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影響深遠的詩人群體的精神世界表達。事實上,不僅是同光體宋詩派詩人,其他如王闿運、陳銳、曾廣鈞等為代表的漢魏六朝派詩人,樊增祥、易順鼎、梁鼎芬等為代表的中晚唐派詩人,同樣遭到了流行的近現代文學史的普遍輕視或否定。其實這是一種現代性的文學史敘述策略,背后隱藏著深刻的新文學史權力,其主要敘述意圖即通過文學進化論制造現代舊體詩詞從歷史敘述話語體系中出局的幻象。但客觀的史實勝于一切雄辯,中華詩詞藝術生命之樹常青,今人已經無法再漠視清末民初那些不同流派的舊體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和歷史命運。這里需要提到海外漢學家寇志明,他不僅以研究魯迅舊體詩馳名,而且還撰寫了一部研究近現代轉型時期中國“舊派”詩人的著作,題曰《微妙的革命》。他在這本著作中公開為清末民初的同光體詩人、漢魏六朝派詩人、中晚唐派詩人辯護。在他看來,“這些詩人絕大部分既非高呼政治口號者,亦非冷眼旁觀、無動于衷的唯美主義者,他們的作品描述了一個面臨內憂外患、在生死困境中掙扎的國家的國民所面臨的個人以及文化的困境。詩人所使用的是一種可以從不幸面臨消亡的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中汲取豐富資源的語言。他們的成功,為所有偉大的中國人文傳統(tǒng)以及全人類文明精神在面臨最恐怖的環(huán)境時仍具有的勇敢適應性提供了一個歷久不衰的證明”④。這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能見到的對清末民初那些被通行文學史所漠視的舊派詩人群體的正面評價,不僅深入到了英美新批評意義上的“文學性”的剖析,而且真正做到了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所提倡的那樣對古人和歷史秉持“了解之同情”⑤。其實,五四以降,中國舊體詩人群體普遍遭遇評價困境。不僅僅是以上三派,其他如以康有為、梁啟超、金天羽等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維新派詩人,以南社詩人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詩人,還有共產黨、國民黨、民主黨派的軍政界舊體詩人,以及遍布全國各高校的現代學者舊體詩人,他們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同樣都在不同程度上沒有得到全面、深入、理性、中肯的評價。毫無疑問,單純站在五四新文學立場上,肯定無法正確處理中國近現代詩歌的歷史評價問題。
與舊體詩相較,現代舊體文(包括古文和駢文)的命運就更加令人唏噓。如果說舊體詩在新世紀以來的一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已然出場,雖則這種出場多少顯得有些尷尬或不適;那么舊體文除在民國時期錢基博的《現代中國文學史》、陳子展的《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盧冀野的《近代中國文學講話》、陳柱的《四十年來吾國之文學略談》中得到不同程度的正面書寫之外,迄今為止尚未見有今人所著中國現代文學史對舊體文有所著錄??梢娕c舊體詩相比,舊體文的入史面臨更為嚴峻的考驗。其實進入民國以來,現代舊體文并非乏善可陳,相反有著與現代白話文異樣的魔力存焉。以古文(舊體散文)而論,現代古文在新的歷史語境中延續(xù)了近代古文的命脈并多有創(chuàng)獲。首先是改良后的新式古文不斷涌現。由梁啟超開創(chuàng)的“新民體”進入民國后得到進一步的發(fā)揚光大,各類報刊上繼續(xù)流行由“新民體”轉變而來的“報章體”新式古文。可見追隨梁任公政論文體的新古文作者不在少數。此外,因嚴復、章士釗而興起的近代“邏輯文”進入民國后代有傳承,各類報刊上依舊可見各種“‘歐化’的古文”⑥,學衡派文人以及諸多高等學府的現代舊派學人的新式文言文寫作大都直接傳承了此一近代文脈。其次是擬古派的現代古文并未喪失生機。比如清代桐城派古文,在近代經曾國藩改造后出現了湘鄉(xiāng)派古文,號稱桐城派的中興。而清末嚴復和林紓的翻譯文都遵循桐城古文作法,明顯給桐城派注入了新的生命。進入民國后,林紓的晚年文章繼續(xù)發(fā)揮桐城派威力,近乎以一己之力迎接新文學界的集體挑戰(zhàn)。至今是非功過猶待評析。至于桐城派其他傳人王先謙、馬其昶、吳闿生、姚永概、姚永樸、李剛己、王樹楠諸人之古文,有關研究尚未深入,一時難有持平之論。還有無錫國專古文作者群,如唐文治、錢基博、劉樸、王蘧常、馮振、陳柱等人,其古文成就亦不容小覷。與宗唐宋的桐城派古文一派清和不同,宗魏晉文的另一派古文家則相對高冷,如王闿運及其高弟廖平及再傳弟子吳虞的古文,章炳麟及其弟子黃侃的古文,或簡淡或奇崛,均有不可多得的魏晉風神。以上諸派古文往往在近代文學史上被大書特書,而在現代文學史上又諱莫如深,完全忽視了晚清至民國古文創(chuàng)作的歷史傳承。當然,文學史處境更糟糕的還是現代駢文。盡管進入民國后文壇依舊不乏駢文作手,如王闿運、樊增祥、鄧镕、章炳麟、劉師培、黃侃、李詳(審言)、孫德謙、王式通、孫雄、郭則沄、陳榮昌、張其淦、鄒弢、夏仁虎、王樹楠、黃孝紓(公渚)、黃君坦、黃公孟、張錫麟、楊鴻年、潘宗鼎、邵樹忠、劉克篤、許鐘璐、徐經綸、楊味云、宋慈抱、王燦、洪棄生、張爾田、陳鐘凡、陳天倪、陳柱、陳含光、成惕軒等人都兼擅駢儷辭賦,但研究者寡,無法在文學史上贏得獨立地位。值得一提的是,近人馮煦曾把黃孝紓與李詳、孫德謙視為駢文三大家,而錢基博在三家外加上劉師培,合稱駢文四大家。黃孝紓、黃君坦、黃公孟還以合集《左海黃氏三先生儷體文》享譽一時。好在寶島臺灣學者張仁青不僅出版有《中國駢文發(fā)展史》,且又撰有《六十年來之駢文》單行本,為現當代駢文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
正是建立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我們主編了這套《近代舊體詩文集萃編(1912—1949)》影印出版。關于近代詩文的選編工作,早在民國初年就已經開始。以近代詩選而言,較早的選本有上海進步書局編輯所編輯的《現代十大家詩鈔》(1915)、雷瑨選輯的《近人詩錄初編》(1917)及續(xù)編(1921)、陳衍選輯的《近代詩鈔》(1923)、吳闿生選評的《晚清四十家詩鈔》(1924)、吳芹編選的《近代名人詩選》(1935),其中尤以陳衍選本影響為大,迄今余響不絕。而近代文選的早期選本則有上海進步書局編輯所編輯的《現代十大家文鈔》(1915)、胡君復選輯的《當代八家文鈔》(1916,又名《近代八大家文鈔》)、李定彝編選的《當代駢文類纂》及其續(xù)編(1920)、蔣瑞藻編選的《新古文辭類纂稿本》(1922)、王樹楠編選的《故舊文存》(1927)、王文濡評注的《近代文評注讀本》(1929)、張廷華評注的《評注近代文讀本》(1935)、吳芹編選的《近代名人文選》(1935)、鄭振鐸編選的《晚清文選》(1937)等。其中,蔣瑞藻《新古文辭類纂稿本》旨在延續(xù)桐城姚鼐《古文辭類纂》、遵義黎庶昌和長沙王先謙《續(xù)古文辭類纂》的桐城派古文命脈,而李定彝《當代駢文類纂》則旨在承接王先謙《駢文類纂》文統(tǒng),試圖重振民國駢文風氣。至于誕生在全民抗戰(zhàn)烽火中的鄭振鐸選本,至今讀其編選序言,依舊很難不被他那殷殷拳拳的愛國之心所打動⑦。這也奠定了此后近代文選的啟蒙基調和政治標準。新中國成立后,有關近代詩選、近代文選的選本不在少數。從早期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門化一九五五級《近代詩選》小組選注的《近代詩選》(1963)到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錢仲聯(lián)編著的《近代詩鈔》(1993),都在近代詩選本史上打下了深刻的歷史烙印。而在大型近代詩文集出版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的“中國近代文學叢書”率先做出了榜樣。21世紀以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推出了南江濤選編的《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2013)、曹辛華和鐘振振選編的《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續(xù)編》(2015)、廣陵書社推出了汪夢川和熊燁主編的《民國詩集選刊》(2017)、巴蜀書社推出了夏靜主編的《近代詩文集匯編》(2020),一時之間形成近代文學文獻整理出版熱潮。其中,巴蜀版《近代詩文集匯編》志在接續(xù)和承傳《清代詩文集匯編》和《清代詩文集珍本叢刊》,所收近代詩文集刊行時限在1840—1949年間,約100種。此次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推出的《近代舊體詩文集萃編(1912—1949)》則將刊行時限確定在1912—1949年間,首次推出800余種,未來擬繼續(xù)推出數百種。經過初步排查,凡在中國大陸已經點?;蛴坝〕霭娴慕娢募话悴辉倭腥氡緟矔鴧R編影印出版范圍。而鑒于我國臺灣地區(qū)近年來推出的王偉勇主編的《民國詩集叢刊(第一編)》(2009)和林慶彰主編的《民國文集叢刊(第一編)》(2008)在大陸依舊稀見,故而不在我們這套《近代舊體詩文集萃編(1912—1949)》的查重排除范圍。
說到這套《近代舊體詩文集萃編》出版的價值和功效,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是搜集和整理近現代舊體文獻。如此大規(guī)模地搜集和整理近現代珍稀舊體文獻并影印出版,必將在未來長期嘉惠學林,其史料學價值也將與日俱增。尤其是在當下這個大數據時代和后現代信息社會里,對學人的考驗日益嚴峻。我們不僅要努力發(fā)現信息、挖掘信息,全面而深入地占有信息,而且還要擅于處理信息、掌控信息,不斷提高駕馭信息的能力,舍此我們將很難占據學術制高點。毫無疑問,長期塵封在全國圖書館和民間收藏者手中的海量近現代珍稀文獻就是當前中國人文社會科學所需重點面對并加緊挖掘和處理的信息源。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礦藏和廣博的信息海洋。我們勉力將其公之于眾就是為了服務于廣大的人文社科工作者,我們堅信必然會有探驪得珠的那一天?!皽婧T旅髦橛袦I,藍田日暖玉生煙。”這決不是一堆沒有生命力的干枯文字和冰冷數據,其中凝聚了近現代轉型時期我們的先賢耆舊不滅的精魂,一直召喚著后來者的精神接力與文化擔當。其二是還原和重構近現代文學現場。這是就文學史價值而言,而考慮到長期以來近現代文學史書寫嚴重滯后于不斷發(fā)現的近現代舊體文獻,這種文學史價值就顯得愈加珍貴。隨著大批量的舊體文學文獻尤其是舊體詩文文獻的“出土”,現當代文學界不得不逐漸承認包括舊體詩文在內的舊體文學的文學史價值。以前現當代文學界常用來抵制舊體文學尤其是舊體詩文入史的主要理由有兩個:一個是現代性問題,這個問題在破除西方式現代性崇拜的同時得以松動;再一個就是數量不足的問題。只有在對近現代轉型時期舊體詩文文獻做全面切實的調查研究和數據統(tǒng)計之后,我們才能真切地意識到關于舊體詩文數量稀少,是少數遺老遺少的奢侈品或賞玩品,因此不足以入史的說法完全是虛妄的托詞。于今看來,無論舊體詩還是舊體文,不僅數量龐大,而且其中不乏質量上乘者。其中許多舊體詩文作者堪稱一代民族文學脊梁,其優(yōu)秀舊體詩文作品甚至可以讓新詩和新式白話散文相形見絀。其三是推進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實現中華民族復興是近現代以來無數仁人志士尤其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偉大夢想。但民族復興是一個包括文化復興在內的宏偉社會政治工程,以民族文化復興而論,不僅需要紅色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引領,需要廣泛借鑒世界范圍內先進的全人類文明成果,而且需要大力弘揚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對于古代典籍而言,我們這次推出的《近代舊體詩文集萃編(1912—1949)》就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資源里頭最切近的部分,它們曾經并將繼續(xù)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最后要說的是,面對如此浩瀚的近現代舊體詩文文獻的重新出土,我們當然不能照單全收,而是要用魯迅在《拿來主義》中倡導的“拿來”眼光進行理性辨析,要用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中倡導的“評判”態(tài)度來“整理國故”和“再造文明”⑧,更重要的是,要立足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立場,在這場新世紀以來日漸繁盛的關于近現代舊體文獻資源的“新國故整理”行動中貢獻積極力量。這就是我們主編這套《近代舊體詩文集萃編(1912—1949)》的基本學術立場,祈望廣大讀者明鑒。
【注釋】
①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載《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665頁。
②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傅道彬點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第452頁。
③任訪秋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史》,河南大學出版社,1988,第109頁。
④寇志明:《微妙的革命:清末民初的“舊派”詩人》,黃喬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第2頁。
⑤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載《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第279頁。
⑥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載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3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34頁。
⑦鄭振鐸:《序》,載《晚清文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第1-2頁。
⑧胡適:《新思潮的意義》,載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556-558頁。
(李遇春,武漢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基金重大項目“多卷本《中國現當代舊體詩詞編年史》編纂與研究及數據庫建設”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8ZDA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