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強
這個早晨的風很大,把早市上的人刮走了一半。我裹挾在人群里,既無法走得太快,也不能過慢,只能隨著人流的節(jié)奏前行,盡管我很著急。
喂,戴安全帽的!你把香椿芽踢跑了!快幫我撿回來!身后傳來一個女人低沉的喊聲。她的喊聲不高,但很急切。我向周圍看了看,今天真是晚了,人群里一個工友也沒有。
說你呢!戴紅安全帽的大個子!我停住腳步,原來是在叫我?在進入早市之前,我手里一直拎著紅色安全帽。直到我在早市街口兒買了四塊餡餅,為了騰出手吃餡餅,才不得不把安全帽戴上。我雙手捧著剛出鍋的餡餅,邊走邊吃,不知誰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我的身子歪了一下,又馬上恢復了正常。
我停住腳步,把最后一口餡餅咽下,回過頭,見身后不遠處有幾捆香椿芽。我從地上撿起已被行人踩爛的香椿芽,來到路邊的地攤前。賣香椿芽的是位清瘦的女人。我試探著問她是不是我踩的。她指著我沾滿泥漿的綠膠鞋說,就是你這兩只大泥腳把那幾捆香椿芽兒踢到過道的。我明白了,趕緊問她多少錢一捆。她說十元錢三捆。我蹲下身子數(shù)了數(shù)被踩爛的香椿芽,共四捆。我掏出兜里僅有的十元錢遞給她說,妹子,就十元錢四捆吧。她不肯接錢,眼睛盯著我說,全是十元錢三捆賣的,已經(jīng)賣出不少了。我說,風大,人少,就十元錢四捆吧。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沒再提香椿芽的事,卻問我,你是木匠?我說,是木匠,就在前邊的工地干活兒。我又把十元錢朝她遞過去,讓她快把錢拿著,我著急去工地干活兒。她朝工地看了一會兒問,搭架桿?我說,對。她一皺眉,這么大的風爬架桿,不要命了?
我告訴她,老板急著趕工期,讓她快把十元錢拿著,去晚了扣我工錢。她卻和我較起真來,說四把香椿芽應該是十三元三角,抹掉三角非得讓我掏十三不可。我顧不得臉面,只好如實相告,我去工地干活兒身上不帶錢,只有買午飯的這十元錢,我承諾明天早上一定再給她補三元錢。她有些為難地說,風太大,摘不成香椿芽,明天就不來賣了。我忙說,那就后天,反正我天天打這兒過,哪天都行。
見我硬往她手里塞錢,她連忙向后躲閃,臉一扭,眼睛盯著工地的方向,就是不肯接錢。我怕錢被大風刮跑,始終不敢松手。我讓她先把十元錢拿著,明天我再給她三元。她慢慢回過頭若有所思地說,哦。我見她模棱兩可的樣子,便靈機一動,把十元錢壓在了香椿芽下,起身就走開了??蓻]等我走幾步,她卻舉著那十元錢追上來了:犟貨!她把錢揣進我的褲兜說,這錢你先留著晌午買飯吧,哪天碰上再一起給我。她這反常的行為讓我有些發(fā)蒙,我來不及與她多說就急著往工地跑,我聽到她在身后喊:喂,明兒我在這等你!別忘了還錢!那口氣生怕我消失似的。
我跑到工地,工友們已經(jīng)爬到架子頂上干起活兒了。我急著往架子上爬,可風太大,不敢快爬。就在我快爬到一半時,有片黑影從上面飄了下來。還以為是誰的衣裳刮掉了,仔細一看,是人。一個新來的工友。他才來三天,和大家還沒混熟就摔死了。
風大,出了事故,只得停工一天。我拎著安全帽慢慢騰騰往回走,路過超市門口,我進去買了盒十元錢的煙。超市老板知道我平時只抽五元錢的煙,逗我說,賺著了?我強裝笑臉說,賺著了。我點燃煙猛吸了幾大口,十元錢的煙不但沒有預期的那樣好抽,還趕不上以往五元錢的呢。我順手把這盒煙扔進了垃圾箱里,沒走幾步,我又從垃圾箱里把它撿了起來——不撿回來我抽啥呢?
快到早市街口,我看見賣香椿芽那人還在,就加快腳步趕到了早市街里。我走到香椿攤近前,她正低頭忙著往筐籃里裝沒賣完的香椿芽。她的眼睛突然盯住了我的鞋,隨即抬起頭來,微微咧了咧嘴,似乎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說,回來了?我問,還剩多少香椿芽?她說,風大,只賣了一半。要是天好,這點兒香椿芽根本不夠賣??赡芘挛也幌嘈?,她又說昨天也摘了滿滿這一筐,一會兒就被搶光了。我問她家是不是在山里。她搖搖頭說,就在雙塔根底下,獨一戶,老房子。我半信半疑,城里也有大片香椿樹?她說不多,就一棵。她張開雙臂,伸到不能再伸,比畫著香椿樹的個頭,老大了,整個院兒都讓它占滿了,所以周圍的人都管這房子叫香椿屋。
香椿屋,聽起來讓人充滿遐想,不知是啥樣子。我跟她解釋,那十元錢剛剛買煙了,香椿芽錢明天早上再給她。她說這大風,明兒怕是不能來了。我說,那會兒還追著喊明兒在這兒等我呢,咋又變卦了。她沒有接我的話茬,而是又自言自語叨咕著,可惜滿樹的香椿芽,再不摘就老了。我說我去幫她摘,順便看看她的香椿屋。她說,好啊。隨后,她又忙改口說不用我摘了,因為一筐香椿芽根本賣不出我的工錢。我說,工地出事了。她說,這老大風,不出事才怪呢。我說,反正沒活兒干我也是閑著,不要工錢,給口飯吃就行,幫她摘香椿芽彌補早上的過失。她說,那也不行,這大風,上樹不要命了?我問她筐里還剩多少香椿芽沒賣。她看了一眼筐籃里的香椿芽說,還有五十三捆。我說全買了。
我讓她到我住處拿錢,連早上欠的一起給她。她問我住哪兒,我說城西。她看了看刮得黃沙滿天的城西說,不去了,越走離家越遠,哪天遇上再給吧。我說,這回不怕我賴賬了。她說,反正這些香椿芽放到明天也蔫得不能賣了。她把筐籃里的香椿芽用大方便袋給我裝好,見執(zhí)法車已快到近前了,就使勁推開我說,快走,快走吧。
我拎著香椿芽回到住處,同屋的幾個工友正在打撲克,一個工友甩出手里的牌說,窮山溝的人也吃高口味了?這東西在城里死貴。我說,這玩意兒我家滿山坡全是,可惜這里離家太遠了。在家時,每年春天我老婆都采香椿芽炒雞蛋,大補。另一個工友說,想家了?香椿芽炒雞蛋以解鄉(xiāng)愁。又一個工友說,吃了香椿芽,做夢摟老婆……
我已走出屋子,還能隱約聽到工友們嘻嘻哈哈的吵鬧聲。馬路上風沙很大,啥也看不清。偶爾遇到一輛車,打著雙閃燈緩慢從我身邊經(jīng)過,路上一個人也沒見到。
直到耳邊響起急促凌亂的風鈴聲,我才停住腳步。大風把雙塔上的銅鈴搖得快要飛出去似的。在雙塔寺的紅墻外果真有個孤立的小院,院子的四周是用老青磚砌的院墻。我踮起腳尖舉起雙手也夠不到墻頂。我使勁蹦起來,也看不到院子里的具體景象,只可見院子中間那棵巨大的香椿樹,樹冠把整個院子都罩得嚴嚴實實的。我輕輕敲了幾下大鐵門,想不到,開門的正是賣香椿的人。她見了我并未感到意外,上前拉了我一把說,快進來,風太大了。隨后,她忙把大鐵門插嚴。
在濃密的香椿樹蔭里,有兩間很老的尖頂瓦房,老式的木格窗戶,每個小窗格子里都鑲著巴掌大的玻璃,每一小塊玻璃都清亮亮的,若不是上面映著晃動的香椿樹影,還以為是鏤空的窗格子呢。如果事先她不說住在這個香椿屋,我還以為自己誤入古廟了,這里似乎有股異樣的氣息。
想不到你還真找來了,走了這么遠,累了吧?她指著香椿樹下的老石墩讓我快坐下歇歇,她自己忙著撿地上的香椿芽。我仰臉看了一眼搭在香椿樹丫上高高的梯子,問她,自己上樹摘的?她苦笑著說,哪敢?是風刮下來的。
她每撿起一根香椿芽都抖一抖,再吹一吹:要是芽里進了泥土就牙磣了。我蹲在她身邊幫她撿香椿芽,我這才想起,出來得急,忘帶錢了,忙跟她說,我本來沒打算找她,為了躲亂哄哄打撲克的工友們,竟摸這兒來了。怕她不信,我又跟她解釋,其實不是故意來找她的。大概看出了我極不自然的表情,她忙掩住笑,轉過身背對著我,邊撿香椿芽邊說,錢不要了。我轉到她對面,不解地看著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沒看太清到底是誰踢的,當時你離香椿堆最近,走得最急,我猜應該是你踢的,所以就……我說當時走得確實快,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看了我一眼,發(fā)現(xiàn)我正盯著她,忙低下頭去撿香椿芽,她擺弄著香椿芽輕聲說,我看你走得太急了,這么大的風,急三火四,像奔命呢。我愣了一會兒,轉到樹后,點了支煙,慢慢抽完,繼續(xù)幫她撿香椿芽。
地上的香椿芽撿得差不多了,她領著我邊往屋子里走邊說,等風再刮落兩層就能湊夠一筐了。
她的屋子里黑洞洞的,我讓她快開燈,可她并沒有開。她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故意讓我往屋外看,我順著小方格子玻璃窗往外看,果然看見了茂密香椿樹透下的光亮。她說往外多看會兒眼睛就適應了。她告訴我:先別轉身,等我讓你轉再轉。她緊張的語氣讓我的頭發(fā)根兒發(fā)麻,我不知道她在我背后要干啥。
她的呼吸急促,腳步慌亂。我只聽到身后嘩啦嘩啦的響聲,卻不知道她在我背后鼓搗什么。我終于忍不住回過頭,她叫了聲:你!便張開雙臂努力遮掩著身后的東西。此時,我的眼睛已適應了屋內陰暗的光線。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半人高的紙人倒在了她的腳下。冷不丁看見這東西,把我嚇得一激靈。她攤開雙手,一臉無奈地說,再有一趟就全挪走了,嚇一跳吧?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紙人有啥可怕的。我雖嘴硬,心里還是有點發(fā)怵。
她滿臉愧疚地說,進了屋子才想到這嚇人的玩意兒,提前告訴你一聲好了,有個心理準備,免得突然撞見嚇一跳,但來不及了。我說這紙人扎的,像真人似的,太瘆人了。她說:活該,誰叫你偷著轉身了。我讓她說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努了下嘴,似乎想笑,但又抑制住了:不怕你笑話,我也被它嚇到過。那是我剛做成的第一個紙人。緊靠著柱子,就立在屋子中間,半夜起來方便,把它給忘了。嚇得我突然坐到了地上,直接就……她的臉一紅,沒再說下去。我想笑,又覺得不妥,就借著話茬兒問她做這么多紙人干啥。她說是給花圈店做的紙活兒,又自嘲道,紙人養(yǎng)我這個活人。我問她就一個人生活?她說這屋子里除了她一個活人,就全是紙人了。
紙人的后面是兩口笨重的大木頭柜,柜上有一個老式的小梳妝臺,木頭柜的旁邊擺著一個櫥柜,這些家具皆一身烏黑。只有柜口上的銅件泛著一絲微光。最顯眼的還是鑲在梳妝臺上的一面小鏡子,雖說有些年頭了,鏡子的水銀多已脫落,鏡面也已模糊不清,但依然有亮光閃動。她弓身對著鏡子理了理額角的頭發(fā),說要去給我燒水。我說不麻煩了,我坐會兒就走。她問我還回工地嗎,我說不。她說那還想去哪兒,我說不知道。她愣了一下,眼睛盯著我問,不知道?我說我也沒啥地方可去,只能回住處。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她堅持要給我燒水,我順便跟著她來到灶房。灶房的北墻腳堆滿了紙人紙牛,全是燒給死人的玩意兒。我剛進屋的時候并沒見這里有紙活兒,一定是她怕嚇到我,那會兒忙著從屋子里挪過來的。我誠懇地對她說,這手藝真是絕了,要是我老婆有這手藝,一家人就能搬到城里生活了。她端著剛舀了一半水的電壺,回過頭看著我說,好學。我說,總得有個師父才行,有了師父還得自己手巧才能學會。我老婆笨手笨腳只會種地,啥也學不會。她說,哪來的師父?我就是對著鏡子照自己的樣子學著做的。她說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我說怪不得那么嚇人呢。她回過頭看著我,有些難為情地問:我長得嚇人?我說別人做的紙人就是紙人,她做的紙人像真人,像真人的紙人能不嚇人嗎?她的臉微微有些發(fā)紅,沖我似乎笑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扭過臉繼續(xù)往電水壺里舀水。
水燒開了,她從櫥柜的中間格子里拿出兩個藍邊的厚瓷碗,對我解釋說這是專門喝茶的碗,沒有油味。又說買茶杯太貴了,其實都一樣,不都是裝水嗎?她從抽屜里掏出兩個小紙包問,石柱花喝過嗎?我說沒喝過,這花我家山坡上全是,還有……她接口道,還有香椿芽。我問她咋知道?她說其實她也是山里人。我說不像。她說每年她都回老家的山上采一小筐石柱花曬茶。
石柱花在粗糙的厚瓷碗里很快舒展開了。她把茶碗輕輕朝我推了推,讓我嘗嘗石柱花茶。她說,其實,喝慣了也好喝,主要是它驅寒,經(jīng)常蹲在地上做紙活兒,身子涼。我喝了一口,覺得有一股蒸饅頭水味??赡苁俏覠o意間流露出的表情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有些難堪地說:我這兒沒有別的茶,喝不慣就給我吧,我再給你換白開水。我趕緊說,能喝能喝。她點點頭說,嗯,那就喝吧,在外風餐露宿的,驅驅寒氣。我說我體格好著呢。她說她看出來了。我說她根本不像山里人,她精致,連石柱花也分包得這么規(guī)整細致。山里的女人只會把這些石柱花放在一處,喝的時候隨便抓一捏就是。她說就是閑著沒事,喝點兒啥打發(fā)時間,總比白開水有點味。
我喝了一大口石柱花茶,感慨說,能在你這香椿屋里喝啥茶都有味。她也喝了一大口,卻被茶水嗆住了,不停地輕咳,咳得臉有些紅了。我避開她,抬起頭,仔細察看木屋頂?shù)睦瞎に嚒_^去的老工匠真厲害,這老古董,雖說不大,可真精致,能住香椿屋真有福分。她的臉一沉,福分?就是墳墓,精致的墳墓。我試探著問,這房子?她感嘆,住這房子的人大多沒好結果。
我暗嘆,這房子確實不一般,它引起了我的好奇。在我的追問下,她輕聲輕語地講起了香椿屋的舊事。
解放前,城里有個挺紅的歌伎叫寒翠,生日那天,寒翠來雙塔寺燒香拜佛,機緣巧合竟與雙塔寺住持有了一面之緣。短暫的相遇,單獨的交談,誰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之后,這個寒翠就一心想到雙塔寺出家修行。但遭到了雙塔寺除了住持以外的四大班首及八大執(zhí)事的極力反對,理由是歌伎破壞佛門清凈,影響雙塔寺聲譽,最終沒有接納寒翠。
寒翠不能進雙塔寺,就用自己多年的積蓄交了贖身錢,獲得自由后,花光所有積蓄在雙塔寺外邊建了這兩間房子。她除了每天在這里吃齋念佛,有時還到雙塔寺向住持請教佛法。后來,雙塔寺的首座懷疑住持與寒翠有私密往來。廟里的首座聯(lián)合三位堂主,暗中埋伏在香椿屋附近。一天深夜,住持來到寒翠屋子里。四人從四面慢慢靠近房子,估摸時機成熟了,四人同時闖進屋子里,點燃蠟燭一看,住持與寒翠穿著整齊,兩個人的中間擺著一張茶桌,茶桌的兩端各放著一個茶杯,茶杯里的茶剛剛沏好。住持喝了一小口茶說,該來的早晚會來。四人把住持和寒翠身上的衣裳扒光綁在屋子中間的柱子上,隨后把雙塔寺的眾僧召集到香椿屋。當著眾僧面,四人把住持扔進了護城河。
后來,這件事的結果有兩種說法,都是聽居住在護城河周圍的老輩人講的。一種說法是:有人在護城河里看見了住持的尸體,但身上卻沒有繩子。另一種說法是:住持懂法術能解繩,肉身雖留在護城河里,但真身去深山接著修行去了。當晚,四人里的首座當上了雙塔寺的住持,其余三人依次升位。
眾人散盡,寒翠就自己上吊死了,死的時候身上啥也沒穿。
我盯著屋子中間雕花的圓木柱子問她,寒翠就吊死在這屋子里了?她搖搖頭,把臉扭向窗外,指了指香椿樹。外面的風還很大,搖得香椿樹猛烈地晃動。令我疑惑的是,以她的年紀怎能知道那么多年前的事呢。我說聽著有點玄乎。她說她是聽護城河村的老年人講的??晌矣X得她講得那么真切,像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樣。這想法讓我發(fā)毛。我試探著問她信佛不。她說離寺廟近,熏一點點香火,只敬畏,不執(zhí)迷。我說這房子有點怪,不沾點兒佛性怕是住不了。她說是有點怪,這房子住的全是女人。她告訴我,寒翠死后這房子閑了好多年沒人敢住。解放后,護城河村有個沒兒沒女的老太太住進了這房子,她饑一頓飽一頓的,竟活了九十多歲。因為房子一直沒有真正的主人,老太太死后又閑了好多年。
我問她是怎么住進來的,她嘆了口氣沒有回答。過了好一陣子,她問我信命不。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說不知道。她說都是命,命定的東西誰也逃不了。她端起剛續(xù)滿水的茶碗,一口氣把碗里的茶水全喝掉了。放下茶碗,就把香椿屋里發(fā)生的那些蹊蹺事都告訴我了。
老太太死后,香椿屋閑了好多年沒人敢住,甚至沒人敢進。眼看就要倒塌了,有個常來雙塔寺祈愿的女香客相中了這房子。女香客給雙塔寺和護城河村一些錢,把香椿屋過戶到自己名下。女香客是土生土長的護城河村人,對香椿屋的來歷和各種傳說都非常清楚,每想到寒翠,她就暗自落淚。女香客回想自己十八歲的那年春天,她背著父母與本村大她五歲的男人偷偷躲進這個無人敢來的老屋子,在北墻腳的旮旯里,女香客把自己的女兒身給了他。他抱著女香客說一輩子都要對她好,女香客就違背父母意愿嫁給了他。他家窮,女香客就和他一起在建筑工地干苦力活兒。他嫌活兒累,想當帶工頭,暗示女香客去討好包工頭,女香客就去陪包工頭,讓他做上了帶工頭。他不滿足當帶工頭,又想當包工頭掙大錢。那時,女香客年輕,不僅長得好看,身子也特別迷人。女香客就想方設法接觸管工程的各類人物,她幫他如愿當上了包工頭,攬下多個工程,掙了不少錢。
老大不小的女香客不想光為掙錢付出了,她想生孩子做母親,那才是女人最該做的事。女香客這才意識到,盡管她一直沒閑著,但那都是為了利益而做的,卻好久沒和自己的男人到一起了。女香客只要一有機會與自己的男人睡到一起,女香客就主動靠近他,可男人都以勞累提不起精神而告終。女香客問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嫌棄她了,男人說哪能呢。女香客不死心,有一天,把自己的男人約到護城河邊,硬是把他拉進香椿屋里,在他們第一次的北墻根旮旯里,女香客百般柔情地努力,男人終于提起了精神。女香客為了男人狀態(tài)更好,表現(xiàn)出各種媚態(tài)鼓勵他。完事后,男人不自覺地冒了句“賤貨”。兩個人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以為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可屋里屋外找了半天連個人影也沒有。女香客忽然指著男人的鼻子說是他說的“賤貨”。男人死活不承認。為此,兩人爭吵多次也沒吵出真正的結果。后來,她認真回想了多次當時的情景,“賤貨”的確是男人說的。女香客想告訴男人,她每次都能讓別的男人滿意,是因為她把別人都當成自己的男人對待。無論與誰睡,女香客想的都是自己男人,可女香客終究沒有說出口。
在香椿屋里因“賤貨”爭吵之后,彼此間莫名其妙地就疏遠了。女香客與自己男人再沒到一起。事后不久,女香客發(fā)現(xiàn)月經(jīng)沒有按時來,畢竟在香椿屋與自己的男人有過一次成功的經(jīng)歷。她高興地以為自己懷上了。但是,在醫(yī)院經(jīng)過多次檢查,不但沒懷孕,還查出讓她絕望的結果——她徹底失去了生育能力。從此她成了常來雙塔寺的香客。之后,她又鬼使神差買下了寺旁的香椿屋。女香客堅持要把房子恢復成原來的老樣子,就在建筑工地上找了個手藝極好的木匠來修復。木匠每天按女香客的想法認真做活兒,女香客對木匠所做的每個細節(jié)都非常滿意,她打心眼兒里佩服木匠的手藝??煨尥赀@天,女香客站在院子里的老香椿樹下,打量修繕如初的老房子如釋重負,可瞬間她又感到莫名地失落。這時,天突然下起了雨,木匠正在房頂做最后的修復。女香客讓木匠下來,等雨住了再修,可是雨越下越大,木匠怕雨水把屋子里已修好的房木澆壞,就冒雨把房蓋全部加固修好了。木匠一直忙著修房蓋,回到房下才發(fā)現(xiàn),女香客一直站在老香椿樹下陪著他挨澆。兩個人一起進屋子里避雨,想等雨停再返回各自住處。誰也沒想到,大雨把護城河上年久失修的石拱橋給沖垮了,這是通往雙塔寺唯一的石橋,雙塔寺成了一座孤廟。木匠和女香客也只得在香椿屋里過夜。
此后,女香客就一直住在香椿屋里。每隔十天半月木匠就被派到香椿屋來做雜務,除除草,清理雜物,檢修房屋設施。木匠是山里人,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因為木工手藝好,人也老實厚道,最初被帶工頭派來修這老房子。木匠不知道這個女香客就是工地總包工頭的老婆,木匠不認識總包工頭,木匠只認識帶工頭。帶工頭告訴木匠,住在香椿屋的這個女主人是帶工頭的親戚,讓木匠聽女香客的話好好干活兒。木匠沒想到,這個香椿屋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木匠和媳婦兩個人同在一個山溝長大,兩個人打小感情就好。木匠在城里打工,木匠媳婦留在山里種地,他們還沒有孩子。木匠每月都會請假回一次家,因為工地活兒緊,木匠在家只住一夜,天不亮就得返回城里工地。每次木匠離開家,木匠媳婦都很擔心。這次木匠走后,一連三個月沒回家,木匠媳婦以為木匠出啥事了。那時還買不起手機,山溝里也沒有電話,無法與木匠聯(lián)系,木匠媳婦就急三火四地去城里找木匠。木匠媳婦到了工地沒見到木匠。后來一打聽才知道,木匠被派到雙塔寺旁邊的香椿屋做活兒去了。木匠媳婦沒舍得花錢坐車,她一路打聽著就走到了雙塔寺邊的香椿屋門前,兩扇黑漆漆的鐵大門半開著,木匠媳婦聽到院子里亂哄哄的像在打架。木匠媳婦就躲在大門后往里看,木匠媳婦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欺負木匠,那男人拿著繩子不停地威脅木匠,說要是木匠敢跑他就報警,被警察抓住罪上加罪。男人和女人正在用繩子綁木匠,木匠在拼命地掙脫,木匠的媳婦忙沖進院子里去幫木匠,可是木匠見到自己的媳婦就突然蔫了,木匠雙手捂著臉,勾著身子一動不動地蹲在了地上,不管木匠媳婦怎么叫他,也不起來。
木匠耷拉著腦袋,老老實實讓那一男一女給綁上了。綁木匠的那個男人就是木匠建筑工地的總包工頭,女人是女香客,女香客在香椿屋里與木匠的事被包工頭逮住了。女香客見包工頭破門而入,嚇得連忙反咬一口,說木匠欺負她了。包工頭雖看得明白,但也不想當面揭穿自己的老婆,怕傳出去太丟人現(xiàn)眼。
綁住木匠,包工頭就狠狠扇了木匠一頓耳光,木匠始終一聲不吭。包工頭不但沒解氣,反倒怒火攻心。暴怒之下,包工頭命老婆幫他把木匠扔進護城河,女香客不敢不從,哭哭啼啼湊上前幫包工頭按倒木匠。兩個人抬起木匠正要往外走,被木匠媳婦沖上前給攔住了。包工頭讓木匠媳婦滾開少管閑事。木匠媳婦緊抱住木匠不松手,她告訴包工頭她是木匠媳婦。包工頭說,木匠犯了強奸罪,進不進護城河都得坐牢。木匠媳婦頓時不吭聲了,木匠媳婦腿一軟給包工頭跪下了。木匠媳婦苦苦央求包工頭放過木匠,只要能放過木匠,讓她做什么都行。包工頭看到木匠媳婦的嘴角慢慢淌出血來,血越來越多。包工頭看了一會兒木匠媳婦,兇狠地把木匠媳婦拉到香椿屋里,又急忙從里面把門插嚴。包工頭并沒有強行對木匠媳婦下手,兩個人嘀嘀咕咕說了些話,木匠媳婦就主動開始脫衣裳。這時,女香客哭喊著跑到香椿屋門前,拼命用頭撞門,門終于被她撞開。木匠媳婦見女香客滿腦門是血,嚇得呆愣著不敢動彈,女香客死死抱住包工頭,示意木匠媳婦快跑。木匠媳婦趁包工頭和他老婆廝打,趕緊跑出屋子,木匠媳婦把木匠身上的繩子打開。木匠一句話沒說,瘋了似的往護城河跑,任憑木匠媳婦在后面怎么喊,木匠也不回頭。最后,木匠媳婦追到護城河邊,看見木匠一頭扎進了護城河里。
木匠媳婦知道木匠會潛水,她倆小時候在湖邊玩,木匠趁她不注意潛到湖水里,直到把她嚇哭了才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露出頭。木匠媳婦在護城河邊不停地喊木匠的名字,但木匠也沒有露出頭來。后來木匠媳婦就哭了,從小到大,每次只要她一哭,木匠就會哄她開心。木匠曾發(fā)誓一輩子不讓木匠媳婦受委屈。可是木匠媳婦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也未見到木匠的影子。木匠媳婦猜測木匠可能是怕被警察抓住,不敢出來,也可能是沒臉出來見她,其實,木匠媳婦從未怪罪過木匠。木匠媳婦后悔那天不該從工地走著來香椿屋,要是肯花一塊錢坐公共汽車,提前一個小時趕到香椿屋,也許就啥事都不能發(fā)生了。木匠媳婦堅信,木匠就在護城河附近藏著。
木匠媳婦為了能找到木匠,就一直沿著護城河邊走,渴了喝護城河水,餓了到護城河邊的玉米地里掰兩根玉米燒著吃。天一黑,木匠媳婦就在護城河邊點起一堆火,她盡力把臉湊向火焰,還時常轉換方位,為的是讓木匠看見火光里的她。木匠媳婦知道,木匠只要一見了她,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來。
這天夜里,木匠媳婦終于聽到背后有腳步聲,她捂著胸口,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火堆里。木匠媳婦不敢回頭,她怕驚跑木匠。腳步聲越來越近,快到她身后時,木匠媳婦聽出根本不是木匠,木匠的腳步聲她最熟悉。
木匠媳婦沒有驚慌,現(xiàn)在她誰也不怕,她覺得沒有啥讓她可害怕的了。她始終沒有回頭。這人在木匠媳婦身后停了一下腳,又轉到她前面。借著火光,木匠媳婦認出是包工頭。木匠媳婦猜想包工頭一定是來找木匠的。包工頭告訴木匠媳婦,其實他只是想嚇唬嚇唬木匠,并不想真把木匠扔進護城河里,沒想到木匠那么膽小,自己跳河了。木匠媳婦覺得包工頭說的這些全是謊話,是在騙她,包工頭的目的無非是想害木匠。木匠媳婦賭氣說木匠才不是膽小呢。包工頭說木匠是自作自受。木匠媳婦求包工頭放過木匠,只要能放過木匠,想要她的胳膊、大腿,哪都行。
木匠媳婦為了不讓包工頭擔心她逃掉,她告訴包工頭,只要包工頭肯放過木匠,她這輩子哪也不去,就把自己押在護城河邊,讓包工頭隨時都能找到她。包工頭說不要木匠媳婦的胳膊,也不要她大腿。包工頭慢慢蹲下身子,把一個藥袋放到火堆旁,包工頭告訴木匠媳婦是治傷口的藥,還有最好的消炎藥。包工頭問木匠媳婦的舌頭咬得嚴重不,要不要去醫(yī)院。木匠媳婦說舌頭是自己的,自己咬爛自己的舌頭又能咋樣。包工頭說香椿屋的鑰匙也在藥袋子里,讓木匠媳婦去香椿屋里住。人嘛,總不能老在露天過夜。包工頭說他有事先走了。直到包工頭轉身離開,木匠媳婦始終沒有抬頭看包工頭一眼,也沒再與他說話。包工頭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木匠媳婦說,別把藥袋扔到護城河里,他備了好多份呢,包括香椿屋的鑰匙。
包工頭還沒有走遠,木匠媳婦連看都沒看就把那藥袋子扔進了護城河里,像親手扔進一個人,隨后她就大哭起來。包工頭聽到了藥袋子落水的聲音,頭也不回地走沒影了。
第二天晚上,包工頭又來到護城河邊,他把同樣的一袋東西放到火堆邊,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包工頭一連好多晚上都是這樣默不作聲地把藥袋子放到火堆邊就匆匆走開。木匠媳婦每次都毫不猶豫地把藥袋子扔進護城河里。直到有一天晚上,包工頭把袋子放到火堆旁沒有立即走開,他對木匠媳婦說這是最后一袋了,扔完就沒有了,他再也不會來了。但是木匠媳婦還是果斷地把袋子扔進了護城河里。木匠媳婦想,總算扔出頭了,包工頭以后再也不會來了,木匠也許就敢出來與她見面了。
可是,到了晚上,木匠媳婦在護城河邊的火堆旁,又聽到身后熟悉的腳步聲,當然,木匠媳婦很清楚,是包工頭來了,而不是木匠。這些天,木匠媳婦已熟悉包工頭的腳步聲了,就在木匠媳婦聽著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時,又突然消失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正納悶,腳步聲又再次響起,和上次一樣,越來越近,但最后還是消失了。木匠媳婦忍不住猛然回頭,河堤上除了被風吹動的葦草連個人影也沒有。半夜時,包工頭一只手拎著藥袋子,另一只手捂著后腦勺,踉踉蹌蹌地撲到木匠媳婦的身上,包工頭告訴木匠媳婦,他被人暗算了。木匠媳婦聞到了包工頭嘴里嗆人的酒味,以為包工頭在故意耍酒瘋。木匠媳婦狠狠地把包工頭推開,借著火光木匠媳婦看到包工頭的后腦勺在不停地往外淌血。她有點后悔不該把藥全扔護城河里。
木匠媳婦忙問包工頭帶藥沒有,包工頭說帶了。她又問,帶鑰匙沒。他說帶了。木匠媳婦讓包工頭快把藥給她。包工頭卻不肯給她。包工頭告訴木匠媳婦這回再扔就真沒有了,只剩這套原廠的鑰匙了。木匠媳婦讓包工頭拿好袋子,她哈下腰把包工頭背起來,急忙往香椿屋走。到了門前,木匠媳婦一只手扶著包工頭,另一只手從袋子里取出鑰匙,門被她順利打開。后來,木匠媳婦每次開香椿屋門時,總是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這串鑰匙上的原廠商標。
包工頭的后腦勺上有一個三角口子。幸好袋子里有藥,木匠媳婦把那些藥全敷在了傷口上,才把血止住。包工頭驚恐地告訴木匠媳婦,天黑那會兒,他剛走上護城河堤,從草叢里突然躥出一個大黑影,這人勁很大,上來就把包工頭的脖子掐住了,掐得他快要沒命時,又突然松開了,沒等包工頭緩過神來,就猛地被那人推倒了。木匠媳婦問包工頭有沒有看清楚推他的人長啥模樣。包工頭回想一下說,個子挺高,天黑乎乎的,沒等看清那人的臉自己就暈倒了,包工頭說自己醒過來就急著去找木匠媳婦了……
木匠媳婦問包工頭要不要去醫(yī)院,包工頭說不去,睡一覺就好了。包工頭很快就睡著了。木匠媳婦不時地查看包工頭的傷口,一夜未合眼。包工頭臨走時對木匠媳婦說,她救了他一命,這房子以后就歸木匠媳婦了。木匠媳婦堅決不要。包工頭讓木匠媳婦放心住,絕不會有人找她麻煩。因為包工頭和女香客離了,這房子歸包工頭了,是女香客主動不要的,她嫌這房子晦氣。不管包工頭怎么勸說,木匠媳婦還是堅決不要。包工頭就讓木匠媳婦先住著,以后有更合適的再換。天涼了,總比待在外面好。
包工頭走后,木匠媳婦又回到了護城河邊。秋末的夜里,她烤著火也冷得渾身發(fā)抖。
一天早上,包工頭又來了,他告訴木匠媳婦,打工的人要陸續(xù)回鄉(xiāng)了。城里要清退外來閑雜人,想居住得辦暫住證,不辦就得被清走,弄不好還得拘留。木匠媳婦只得拿著身份證跟包工頭去辦暫住證。臨下車包工頭囑咐木匠媳婦,不管到哪個部門只管按要求簽字,不要多問,免得麻煩。木匠媳婦沒辦過暫住證,不懂得這里的規(guī)矩,木匠媳婦很聽話,人家讓她在哪兒簽字就在哪兒簽字,除了簽字啥也沒說。
沒過幾天,包工頭又來了。包工頭交給木匠媳婦的不是暫住證而是香椿屋的房照,已變更成木匠媳婦的名字了,包工頭說,有了房照,就能把戶口遷進城里了,再不用擔心查暫住證。木匠媳婦很過意不去,就問包工頭,還沒死心嗎?包工頭說,一直不會死心。木匠媳婦說,心里壓著事大家都活不好,時間他定,只能一次,多了就會出人命。包工頭說,現(xiàn)在。木匠媳婦一愣,問,就現(xiàn)在嗎。包工頭說,就現(xiàn)在。木匠媳婦低著頭,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兒說,好吧。木匠媳婦正要脫鞋上炕,包工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商量,能不能在北墻根的地上。木匠媳婦看了一眼北墻根下陰暗潮濕的青磚地面,問包工頭故意不拿她當人嗎?見木匠媳婦很生氣,包工頭也不好勉強,可是他在炕上努力半天卻無法進行。
包工頭光著身子跳到地上,扯著炕上的被褥全鋪到北墻根的地面上,木匠媳婦似乎明白了包工頭的意圖。她跟著包工頭來到北墻根的旮旯里,包工頭果然振作起來了,他倆都很投入。包工頭說,還是山里的女人好,真好。
事后,包工頭撲到木匠媳婦的懷里抱頭大哭起來。木匠媳婦不知道包工頭為啥會哭,而且哭得那么傷心,她想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木匠媳婦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直到包工頭在她懷里慢慢平靜下來。包工頭對木匠媳婦說她真好。木匠媳婦說這回總算兩清了吧?誰也不虧欠誰了。以后別來了,這房子容不下男人,一個也容不下。包工頭問木匠媳婦還想等木匠嗎?木匠媳婦說一直等木匠。木匠媳婦說這房子雖在她名下,包工頭啥時想收回就收回,在包工頭未收回之前她暫時住著。包工頭說只要她能住這就好。包工頭臨走時,木匠媳婦突然從后面把他抱住了,她求包工頭放過木匠,不要讓警察抓走木匠,不要暗地傷害木匠。包工頭聽了木匠媳婦的話很驚訝也很生氣,他推開木匠媳婦罵她真傻。
包工頭走后,木匠媳婦來到護城河邊,她對著河水哭喊著,把想要對木匠說的話全喊了出來。她說她也跟過別人了,木匠不用愧疚了,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大家都清了,誰也別跟誰過不去了,木匠快出來吧!只要木匠能回來,做啥錯事她都不怪他。
木匠媳婦一直住在香椿屋里。她每天夜里都到護城河邊生一堆火等木匠,但一直未見到木匠。人們都說木匠媳婦瘋了,其實她一點也沒瘋,好多事,她心里都清楚,只是她不敢或不愿面對罷了。
屋外的風越刮越大,把老香椿樹搖得快要斷了似的。我喝了口石柱花茶問她,木匠真那么好?她點點頭說,高高的個子,力氣大,能爬樹,會潛水,臉皮兒很薄,從不說謊。我問她,確定木匠還在嗎?
她說,當然在。護城河的水是繞城循環(huán)的,連只死耗子都沖不走,別說那么大個人呢。就算真把自己淹死里,也得有個尸首吧。
從她復雜痛楚的表情里,我猜出眼前的女人就是木匠媳婦。我問她木匠的媳婦叫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說,韓翠。我有些驚訝,惶恐。
她說,別怕,我不是鬼,我姓的是百家姓的韓,那個吊死香椿樹的寒翠是寒冷的寒。吊死的寒翠是藝名,我這韓翠是真名。
我說這也太蹊蹺了。她說,那個寒翠一定特別好看,不像我這種山里的木頭疙瘩,一根筋,不開竅,讓人嫌棄。我說,你不是特別好看,卻很耐看,看上你的人,會記著你一輩子。她的臉微微一紅低著頭說,老了,晚了。
我問韓翠,那個包工頭后來又找過她嗎。她說,不清楚,沒來吧,也許他偷偷來過,從沒讓我看見過。倒是女香客偷偷到香椿屋來過幾次。我有點兒驚訝,女香客是來要房子吧?
韓翠說,也許是,又好像不是。她從沒提過要房子,要是她提出說要,我就給她。雖說在我名下,這房子當初畢竟是她買的。
我說,包工頭的老婆不是要房子,是來干啥呢?韓翠說,就是嘮嗑。
嘮嗑?我不大相信這兩個女人怎么能嘮到一起。韓翠說,她每次來都向我打聽木匠回來沒。隨后,她就給我講她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她和別的男人的事情,她不能生育的事情,她買香椿屋的事情,她和包工頭的事情,就連她的第一次和包工頭在這北墻根旮旯里做那事兒都告訴我了。還有……嘮了挺多事情,她也挺苦的。
還有啥?我急切地問韓翠。
韓翠的眼睛突地紅了,還有她和木匠的事情,她邊講邊哭,她說木匠可能被水淹死了。我說絕對不可能。她問我要是木匠一輩子不回來咋辦。我說一輩子不回來,我就等一輩子。她還勸我想開點,何必把自己綁死在一棵樹上呢。
我問韓翠,后來呢?韓翠說,后來包工頭的老婆就不來了,包工頭也沒再來,木匠一直沒回來。木匠是嫌棄我了,還是不肯原諒自己?還是怕被警察抓住?也許另有因由吧?反正全都不見了。再后來……
我忙問再后來咋了?韓翠看了我一會兒,低下頭說,沒咋。
我說,木匠,也許和包工頭老婆在一起了。
韓翠突然抬起頭,眼珠不錯地盯著我,她的眼淚不停地落到茶水里。過了好一會兒,她擦干眼淚,邊驚叫著邊往外走,光顧說話了,忘撿香椿芽了。
我和韓翠來到香椿樹下,并沒見到太多香椿芽。可能是那會兒風太大了,把香椿芽刮到別處去了。好在眼下風已小多了,我抬頭看看頭頂?shù)南愦粯湔f,我上樹去摘香椿芽。韓翠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了,沖我說,沒想到,風真停了。
我抱著粗大的香椿樹干,很快就爬到了香椿樹頂上。她仰起臉笑著說,嘿!你還真會爬樹,會爬樹的人都不愛用梯子。我說,好多年沒爬樹了,今兒過把癮。她仰著臉看著我,喂,你等著。她拎起筐籃熟練地踩著梯子也爬到了樹上。她的確是山里人,只有山里女人的身子才這樣靈活有勁。
韓翠的眼睛始終盯著我,生怕我從樹上逃走似的。她坐在我對面的樹丫問,你多大了,還這么靈便?我說,三十七了,比原來笨多了。她說,虛歲?我說,虛歲。她說,今年是本命年?我說,嗯,本命年。她說,我也是。他,也是。我說,你和木匠同歲?她說,同歲,咱仨都同歲。我說,真巧。她說,嗯,你也是木匠。我想說,其實我根本不懂木匠手藝,只會在建筑工地做些粗淺的所謂的木工活兒,和她的那個木匠沒法比。但我見她已扭過頭,開始摘旁邊的香椿芽,就沒再往下說。
我靠著樹丫,一直看她靈巧地摘著香椿芽。她頭也不回地說,你還不趁風小快摘香椿芽,老看我干啥?我忙回過頭,伸手去摘香椿芽。我摘了幾個香椿芽剛放到筐籃里就被她給扔掉了,她笑著說,看你笨手笨腳的,把不能吃的老玩意兒摘下來干啥?挑嫩的摘。緊接著她就指指點點告訴我摘這摘那,像使喚自己的男人一樣毫無顧忌。我在她的指揮下,不停地摘著。她從我手里接過柔嫩的香椿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碼到筐籃里。這是我進城打工多年,在城里度過的最安穩(wěn)踏實的半天,像回到家里一樣。
香椿芽已經(jīng)頂?shù)娇鹆毫耍瑢嵲跊]地方放了。我說,夠了吧?她說,嗯,夠了吧?像是在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
下了樹,我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辦,就急著往大門外走。她拉住我的后衣襟說,我給你做香椿芽炒雞蛋,好吃著呢。我說,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她緊拉著我的后衣襟說,你還要回工地嗎?只耽誤半天工也不行嗎?我說,我得給孩子匯錢,孩子在縣城里上高中,每月一號我都趁工地中午休息給他匯錢,匯晚了他會惦記我的。她看著我,慢慢松開了手。我剛要走,她說,等等。說著跑到屋子里拿出一條本命年系的紅布帶子。過年時,我媳婦曾叮囑我買一條這種紅帶子系上,讓我給忘了。
她邊幫我往腰上系邊說,本命年系上它吉利。我說,你自己留著系吧。她說,我系了,這是男式的。過年時新買的。我抬起兩只胳膊任她幫我系上鮮紅的帶子。一縷陽光從香椿樹的枝葉間照進院子,把她晃動著的臉蛋映得紅撲撲的,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三十多歲的女人。
我剛出韓翠的大門口,就撞見幾個香客從雙塔寺出來,看樣子是附近的住戶。他們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一番,議論開了,這個鬼屋子也有人敢進?那個瘋女人,白天和好人一樣,只是到了晚上就跑到護城河邊喊木匠。風雨不誤,有挺多年了吧?真是怪可憐的,白瞎這張好臉蛋了。
過了護城河,我慢慢回過頭,我沒有看到韓翠,香椿屋門前一個人也沒有,她的那兩扇大鐵門已經(jīng)關得嚴嚴實實。
這個月的工資拖了好幾天還沒開。我回到住處向幾個工友借了些錢,好歹把兒子這月的生活費湊夠了。為了不讓兒子惦記,我每次都在工地旁邊的銀行給他匯錢。匯完錢,我在超市買了兩瓶白酒,對工友們表示一點謝意。我和幾個工友就著香椿芽炒雞蛋,把兩瓶酒喝得一滴沒剩。我說,哥兒幾個再幫我湊一百元錢,香椿芽錢還沒給人家呢。他們都說我腦袋讓驢踢了,花一百塊錢買一堆喂驢的樹葉子,換幾斤肉吃多香。我說,沒有一百湊五十也行,總比沒有要好。結果五十也沒湊上。因為工地剛出事,不知道工資要拖到哪天才能開,大伙兜里得留些吃飯錢。
沒湊到買香椿的錢,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韓翠家。我一個人從城西出發(fā),漫無目的閑溜達。不知不覺地,我竟走到了東城外的護城河邊。從黃昏到天黑,我始終在河堤上游走,我沒見到煙火,也沒遇到韓翠,河堤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夜很靜,我始終沒聽到有人喊木匠,哪怕是極輕的話語聲也沒聽到,也許韓翠還沒來呢??商煲堰@么晚了,想來早該來了。也許今晚她壓根兒就不想來護城河堤喊木匠了,這正是我心底最渴望的。
下了護城河堤,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把我嚇得一激靈。我媳婦在電話的另一頭問我給兒子寄錢了沒有。我說寄了寄了。她說,你說話咋這么小的聲呢。我說可能信號不好。她說,不是,不是。你說話咋像在作賊似的。你不會偷了別人的錢吧。我說,不會不會。她說,你沒啥事吧?我說沒事沒事。她說,真沒事吧?我說,真沒事。她說,沒事就好。我說,好好。她停了好一會兒沒說話,我一直聽著她微微急促的呼吸聲,她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吭嘰兩聲只是說,沒事就早點兒睡吧。白天干活兒留點神。
夜深了,我在韓翠的院墻外轉了好幾圈兒也未見她出來,看樣子她是不會出來了。不知今晚有什么變故。
她的屋子里一直沒有亮燈,整個院子黑洞洞的,像一口深不見底的老井。我湊到大門邊,門是虛掩著的,這么晚了咋還沒關門呢?我試著輕推了一下大鐵門,門竟然開了。我站在大門檻中間,一只腳門里,一只腳門外,正猶豫著,忽然聽到屋子里傳來韓翠沙啞的聲音:“木匠,你……來了?”與白天相比,她的聲音略有些陰郁。我把堅厚笨重的兩扇大鐵門完全打開,大步走進韓翠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