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榮
(復旦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433)
“在俄國革命中被人誤解了的[問題]而關系重要的莫過于新經濟政策及對弱小民族的態(tài)度。”(1)高君宇:《對于列寧主義的誤解》,《高君宇文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5頁。蘇俄放棄戰(zhàn)時共產主義改行新經濟政策,從一開始就在世界范圍內激起強烈反響并引發(fā)巨大爭議,“即世界學者亦立在十字街頭向左轉乎,右轉乎而莫之能定”。(2)勞:《三部討論蘇俄新經濟政策的德文書》,《中華農學會叢刊》1927年4月第54期。對蘇俄新經濟政策的評價,“真成了所謂毀之者半天下譽之者半天下底情狀”。(3)彭學沛:《勞農俄國新經濟政策論》,《留日學生學報》第1卷第2期,1923年4月1日。作為蘇俄的鄰國和正處在革命新潮激蕩中的中國,新經濟政策的實施及相伴而生的激烈爭論,無論從對俄國革命的心理情感方面還是對中俄關系的現實關懷方面,都不能不引起中國社會尤其是知識界的關注。(4)學界現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蘇俄(列寧)新經濟政策本身,論及新經濟政策的背景原因、政策內容、社會意義,以及引發(fā)蘇維埃政治生活中各階級關系變化等方面。如鄭異凡:《新經濟政策的俄國》,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王麗華主編:《歷史性突破:俄羅斯學者論新經濟政策》,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俄]А.Н.雅科夫列夫主編、李方仲等譯:《20世紀俄羅斯檔案文件——新經濟政策是怎樣被斷送的》,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等。本文擬在學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把蘇俄新經濟政策的討論置之于“中國問題”的政治語境中,通過對一九二○年代關于新經濟政策的三次中國爭論的研究,力圖更加宏觀地展現在國民革命興起和中蘇關系跌宕起伏中,以蘇俄為鏡鑒,中國知識界對改造中國的反思、借鑒與主張?!岸韲脑囼炿m有許多錯誤,但不經他們試驗,我們還不知道這些錯誤!發(fā)現了這許多的錯誤就是俄國大革命的大成功?!?5)江亢虎:《過渡時代之俄羅斯——江亢虎先生在北京愛智學會講演》,《晨報副鐫》1922年9月23日。
1920年10月16日,瞿秋白、俞頌華、李宗武以北京《晨報》和上?!稌r事新報》特約通訊員名義前往蘇俄采訪,目的是向中國報道俄國的真實情況,“給中國的社會主義運動以第一次推動”(6)瞿秋白:《中國工人的狀況和他們對俄國的期望》,《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頁。,從根本上“求一個‘中國問題’的相當解決”。(7)瞿秋白:《新俄國游記:從中國到俄國的記程》,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版,第8頁。瞿秋白所說的“中國問題”,即是指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誰是適宜中國的社會改造之法。“中國今日是否能行社會主義,換言之就是實現社會主義的經濟條件在中國今日是否具備,是很要緊而且應該深加研究的問題?!?8)李大釗:《中國的社會主義與世界的資本主義》,《評論之評論》第1卷第2號,1921年3月20日。
引發(fā)“中國問題”爭論的導火索,是1920年來華講學的英國哲學家羅素。1920年10月12日,應中國講學社邀請,羅素抵達上海。10月26日至27日,羅素在長沙作題為《布爾札維克與世界政治》的演說。羅素以對蘇俄實地考察(1920年5月11日至6月16日)為依據,稱贊布爾什維克主義是“世界上最要緊最有趣的東西”,是“應世界底潮流而生的”,是救濟“已到末路”的資本主義的一副良藥。同時,堅持基爾特社會主義的羅素也強調俄國革命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他認為,采用強制手段實現“平民專制”(即無產階級專政),帶來的結果只能是殘酷的戰(zhàn)爭——“或由內部的變化激成戰(zhàn)爭,或由外部激成戰(zhàn)爭?!?9)羅素:《布爾札維克與世界政治》,《民國日報·覺悟》1920年11月3日,第4張。羅素勸告中國聽眾,工業(yè)不發(fā)達的俄國尚且無法實現共產主義,處于經濟“幼稚時代”的農業(yè)中國,更不具備實行共產主義的條件,中國應先集中力量發(fā)展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宜于工業(yè)國,不適于農業(yè)國?!?10)羅素:《布爾札維克與世界政治(三)》,《民國日報·覺悟》1920年11月9日,第4張。
羅素對蘇俄無產階級專政的批評,以及主張中國應先發(fā)展資本主義的觀點,經《時事新報》記者張東蓀發(fā)表的《由內地旅行而得之一教訓》(11)張東蓀:《由內地旅行而得之一教訓》,《時事新報》1920年11月5日,第1張第2版?!队蓛鹊芈眯卸弥忠唤逃枴?12)張東蓀:《由內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時事新報》1920年11月6日,第2張第1版。兩篇短文傳播,立即在社會上“引起了無邊的風浪”(13)東蓀:《一個申說》,《改造》第3卷第6號,1921年2月15日。,引發(fā)中國知識界“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14)陳獨秀:《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年12月1日。
張東蓀、梁啟超、藍公武、藍公彥、蔣百里、彭一湖等人贊同羅素的觀點。他們認為,資本主義雖然產生貧富分化且致使社會分裂為兩大尖銳對立的階級,但是畢竟推動了社會物質經濟的豐富發(fā)展,因而對中國來說,“此種極可厭可憎之畸形的發(fā)展(即資勞兩階級對立資本家掠奪勞動家剩余利益之惡現象)恐遂不可逃避”。(15)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改造》第3卷第6號,1921年2月15日。陳獨秀、毛澤東、李達、李漢俊等人則提出尖銳批評,認為直接實行社會主義可以避免資本主義弊害。陳獨秀公開致信羅素,要求澄清不必提倡“社會主義”的觀點,“免得貽誤中國人,并免得進步的中國人對你失望”。(16)陳獨秀:《致羅素先生底信》,《社會主義討論集》,新青年社1923年版,第46頁。在長沙聆聽羅素演講的毛澤東認為,羅素的觀點,在“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17)毛澤東:《致蔡和森等》,《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頁。高君宇嘲諷羅素及其基爾特社會主義主張,“不過英國第三個半階級的一位紳士指給我們不可識別的half way罷了”。(18)君宇:《〈到自由之路〉究竟在哪里?》,《民國日報》1921年7月24日,第4版。
由于傳播技術的限制和深度報道的缺失,蘇俄實施新經濟政策的具體情況,此時尚未被中國知識界所掌握,因而參與論戰(zhàn)的各派觀點均有較大局限。與正身處俄國實地考察的瞿秋白和江亢虎相比,瞿、江兩人的觀察研究,更能反映中國知識界對新經濟政策實施后俄國前途的觀點分歧。
羅素在長沙演講時,瞿秋白尚未離國。他認為,在羅素倡導“中國應當振興實業(yè)”的刺激之下,梁啟超、張東蓀就像溺水之人,絲毫不顧及“遵循殖民地的經濟原則成了一變態(tài)”的中國經濟社會的現實,妄想通過“抄歐洲工業(yè)革命的老文章”,達到“振興實業(yè)利用外資”的目的。這種想法根本就是緣木求魚,無濟于事!(19)瞿秋白:《新俄國游記:從中國到俄國的記程》,第33、32、34、100、99頁。為給這場爭論作一根本物質的注腳,在“西歐已成重新估定價值的問題”(20)瞿秋白:《新俄國游記:從中國到俄國的記程》,第33、32、34、100、99頁。,資本主義“已到了末日”(21)張東蓀:《第三種文明》,《改造》第1卷第1號,1919年9月1日。的劇烈變動時刻,瞿秋白決定前往被視為洪水猛獸的過激派的俄國探險,以“求實際的結論”。(22)瞿秋白:《新俄國游記:從中國到俄國的記程》,第33、32、34、100、99頁。
1921年1月25日,瞿秋白和俞頌華、李宗武一行三人抵達莫斯科。此時正值俄共(布)即將召開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之際。從3月31日起,瞿秋白根據大會會議文件和其它材料連續(xù)撰寫相關通訊報道,發(fā)往《晨報》和《時事新報》,“報告俄國經濟政策改變后種種新問題”。(23)俞澹廬:《莫思科最近之實況》,《晨報》1921年12月31日,第6版。瞿秋白認為,新經濟政策作為俄國從資本主義過渡于社會主義的策略,“此種過渡辦法甚有味”。(24)瞿秋白:《致俞頌華信》,《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1卷,第282頁。他認為,共產主義從一般抽象的理論原則變成具體生動的社會實踐,需要一個“人間化”的過程,這是實際生活給予的一個“不能不領教”的教訓。(25)瞿秋白:《共產主義之人間化》,《晨報》1921年9月22日,第6版。對中國來說,新經濟政策正好可以成為用社會主義改造中國的一面鏡子,“是一部很好的參考書”。(26)瞿秋白:《共產主義之人間化》,《晨報》1921年9月23日,第6版。
在瞿秋白抵達蘇俄之后,又有被稱為“中國提倡社會主義之第一人”(27)江亢虎:《國家的社會主義——在全國工界協(xié)進會所演講》,《廣肇周報》第71期,1920年8月15日。的江亢虎于1921年6月21日抵達莫斯科,對新經濟政策實施后的俄國進行考察研究。在對新經濟政策的認識上,江亢虎與瞿秋白的看法完全不同。瞿秋白是懷抱“東方稚兒”(28)瞿秋白:《新俄國游記:從中國到俄國的記程》,第33、32、34、100、99頁。的崇敬之情前往人類政治理想的“餓鄉(xiāng)”——蘇維埃俄國,“研究共產主義——此社會組織在人類文化上的價值”(29)瞿秋白:《新俄國游記:從中國到俄國的記程》,第33、32、34、100、99頁。,因而對新經濟政策抱以同情與理解,堅信這是俄國在從資本主義邁向社會主義這一過渡時期時不得不采用的一個臨時政策。但是,被梁漱溟譏諷為“完全出于投機心理”(30)梁漱溟:《我的努力與反省》,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頁。高談社會主義的江亢虎認為,蘇俄從軍事共產主義退卻為新經濟政策,“進銳而退速,未免令人失望”(31)江亢虎:《對上海勞工各團體演說之大要》,《江亢虎文存初編》,現代印書館1944年版,第191頁。,表明共產主義在俄國已經失敗。布爾什維克想要通過新經濟政策重建俄國,實非易事,“恐非三五十年不能恢復原狀”。(32)江亢虎:《在北京愛智學會演說詞》,《江亢虎新俄游記》,商務印書館1923年版,附錄第39頁。汲取蘇俄的教訓,江亢虎提出改造中國的主張,就是采用“新民主主義”和“新社會主義”。(33)江亢虎:《民國三十節(jié)在俄感言》,《江亢虎新俄游記》,附錄第4頁。
江亢虎關于蘇俄新經濟政策的認知及其對蘇俄政權屬性的判斷,一經提出就遭到知識界的猛烈批評。1922年6月23日,剛從俄國回來的江越(高君宇)認為,新經濟政策是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過渡時期,為積累共產主義要素采用的過渡政策,并不是資本主義的復活?!敖共恢行陆洕?竟好似以為交易不能根本禁絕,因而又發(fā)達起來,便造成今日現象了。江君,錯了!”(34)江越:《聽了江亢虎君講演之后》,《民國日報·覺悟》1922年6月23日,第4張。10月26日,楊杏佛批評江亢虎“獨費苦心,倡出一種新的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的主張,實質上仍然是“支支節(jié)節(jié),補苴罅漏”的改良版資本主義。這種似是而非、莫衷一是的“名詞”與“言論”,在知識幼稚的中國顯得“不倫不類”,是“真正民主主義”和“真正社會主義”的思想障礙!(35)楊杏佛:《不倫不類的‘新民主主義’與‘新社會主義’》,《民國日報·覺悟》1922年10月26日,第4張。
1923年6月15日,自俄歸國的瞿秋白認為,羅素把蘇俄實施新經濟政策解讀為創(chuàng)制國家資本主義,實在是“一大謬誤”。因為“俄國現行之國家資本主義,僅僅是經濟上的過渡制度”,其根本目標,是“經‘社會主義的城鄉(xiāng)生產品之正當交易制’,至‘各盡所能各取所需’”。(36)秋白:《評羅素之社會主義觀》,《新青年》第1號,1923年6月15日。瞿秋白又批評梁啟超、張東蓀等人主張的基爾特社會主義,是“士紳資產階級的代表”的立場反映,“目的僅在于保證資本主義的安全發(fā)展”,與新經濟政策完全不可同日而語。(37)屈維它:《自民權主義到社會主義》,《新青年》第2號,1923年12月20日。
從1921至1923年,這就是因羅素訪華引發(fā)社會主義討論期間,中國知識界關于蘇俄新經濟政策的第一次爭論。從中可以發(fā)現:由于蘇俄新經濟政策剛剛開始實施,政策效果的顯現尚需時日,再加上中俄之間信息傳播的滯后,中國知識界對新經濟政策實施后俄國情況的了解,還處于信息蒙蔽狀態(tài),因而在社會主義論戰(zhàn)中關于新經濟政策的爭論,雖有涉及,不過泛泛而談。正如孫中山所言:“今日俄國之新經濟政策,早已變更其共產主義,而采用國家資本主義,并弛私有之禁,其事已逾一年,而國人不察,至今尚指其為共產主義,為過激派?!?38)孫中山:《在摩軒號艦對幕僚的談話》,《孫中山全集》第6卷,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525頁。但是,隨著1923年蘇俄遠東全權代表加拉罕來華重啟中俄邦交,中國知識界對蘇俄的興趣日漸濃厚并開始深入了解新經濟政策。于是,在國民革命浪潮涌起的時代背景下,新經濟政策的俄國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對中國是仇是友、對中國社會改造有何借鑒等一系列問題,又一次成為1925—1926年間在中國知識界中爆發(fā)的“仇友赤白”論戰(zhàn)(39)志摩:《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晨報副刊》第1294號,1925年10月22日。抑或“聯(lián)俄與仇俄問題討論”(40)章進編:《聯(lián)俄與仇俄問題討論集》,文海出版社1926年版,第3頁。中的核心議題。
“仇友赤白”問題早在1923年就已顯露端倪。1923年8月2日,加拉罕出使中國,以圖恢復中俄國交。10月,中共中央發(fā)出第九號黨內通告,號召全黨“開展承認蘇俄運動”。(41)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79頁。這場運動的理論根據,是高君宇在《向導》發(fā)表的《中俄會議——為了誰的利益?》一文所提出的觀點——“承認蘇聯(lián)——中俄同盟——是中華民族脫離壓迫的第一要件”。(42)君宇:《中俄會議——為了誰的利益?》,《向導》第42期,1923年9月30日。
對高君宇的聯(lián)俄主張,自稱“列寧政府的反對者”(43)抱樸:《復一封公開的信》,《學匯》第362期,1923年12月1日。和“無政府主義同情者”(44)抱樸:《復一封公開的信》,《學匯》第364期,1923年12月3日。的抱樸(秦滌青),在1923年10月26至27日發(fā)表《無產階級專政上俄羅斯》進行了猛烈批判。抱樸認為,新經濟政策的實施表明,俄國已經“返向畸形的資本社會”,雖然標榜無產階級專政,但“已不能使一般勞動群眾信仰了”。(45)BP:《無產階級專政上俄羅斯》,《學匯》第333期,1923年10月27日。在致瞿秋白的公開信中,抱樸再次強調,蘇俄正在實施的新經濟政策,是布爾什維克與“國內的新資本家新教士”在政治和經濟上的大聯(lián)合,其“最可笑與最矛盾”的后果,就是俄國又“一切回復原有狀況”。(46)抱樸:《復一封公開的信》,《學匯》第365期,1923年12月4日。
對抱樸的攻擊,瞿秋白和高君宇分別給予回應。1924年1月16日,瞿秋白在廣州演說時批評抱樸堅持的無政府主義和張東蓀提倡的基爾特社會主義,“都是從外國裨販而來,是理想和抽象的”,并不適用于革命的中國。(47)瞿秋白:《中國革命史之第二篇》,《民國日報特刊·中國國民黨改組紀念》1924年2月。1月24日,高君宇在演說中認為,蘇俄采用新經濟政策并不意味著“共產主義試驗失敗”,也不是“俄國復返于私人資本主義的明證”。抱樸的錯誤在于,“根本不了解俄國革命的程序,且不知俄國尚未曾將共產主義‘試驗’”。因為在俄國十月革命之后,“有一個叫做由私產社會渡到共產社會的過渡期”(48)高君宇:《對于列寧主義的誤解》,《高君宇文集》,第175頁。,在這個時期里的革命工作就是要以無產階級專政的方式去發(fā)達生產力,新經濟政策就是這個革命工作的具體體現。由于此時瞿秋白、高君宇正積極從事國共合作的組織宣傳工作,因而雙方對新經濟政策及蘇俄政權屬性的爭論未能深入進行。如抱樸所言:“自莫斯科離開工廠后,就與人討論‘赤色帝國主義的有無’,可惜當時高君宇先生不愿答復,他口頭告訴別人說,各人的觀察點不同,盡可不必加以討論。”(49)抱樸:《赤俄與反帝國主義——答陳啟修先生》,《晨報副刊》第1304號,1925年11月9日。
但是到了1925年,由于國共合作后大規(guī)模革命宣傳工作的開展和游俄歸國人士的日益增多,以及對蘇俄情況介紹的報刊書籍的大量印行,使得蘇俄與中國的關系以及社會主義能不能救中國的問題再次成為社會輿論關注的焦點,引發(fā)“仇友赤白”思想論戰(zhàn)的社會環(huán)境已經成熟。
1925年10月6日,由俄歸來的“非赤化者流”(50)毛一波:《論赤色帝國主義》,《時事新報》第1張第2版,1925年11月4日。北京大學教授陳啟修應《晨報》編輯劉勉己之邀,發(fā)表《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一文,認為蘇俄并非奉行侵略政策的帝國主義國家,應該成為以“打倒列強,鏟除軍閥”為矢的的中國國民革命的“朋友”而非“仇敵”。(51)陳啟修:《張奚若先生是我們‘智識寡淺的學者’的朋友嗎》,《晨報副刊·社會》第2號,1925年10月13日。陳啟修的文章一經刊載,立即在中國知識界中引起了“很大的論戰(zhàn)”。(52)抱樸:《蘇俄不是帝國主義嗎?》,《晨報副刊》第1294號,1925年10月22日。
陳啟修認為,在蘇俄政府的諸多設施中,“最有見地,有魅力,出于嚴密的計劃,立于徹底的基礎之上者”,當以新經濟政策為最。(53)陳啟修:《北大教授陳啟修的游俄報告:由莫斯科寄北大同人的一封信》,《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3月11日,第4張。蘇俄實行新經濟政策,是一種基于國內外特殊環(huán)境的策略迂回。這是因為,“在國際是處于受列強的經濟封鎖的地位,而且俄國是根本上物質文明遠遜西歐的國家”(54)陳啟修:《蘇聯(lián)事情的研究與對蘇聯(lián)政策之研究》,《現代評論》第2卷第45期,1925年10月17日。,蘇俄本質上仍是一個共產黨掌握政權的共產主義國家。陳啟修批評某些國人以為蘇俄采用新經濟政策就是墮入資本主義的看法過于武斷片面,“難免獲得不正確的結論”。(55)陳啟修:《蘇聯(lián)事情的研究與對蘇聯(lián)政策之研究》,《現代評論》第2卷第45期,1925年10月17日。張慰慈贊成陳啟修的觀點。他稱贊列寧是“識時勢的英雄”,果斷采用新經濟政策,表明布爾什維克富有策略思想,“能進亦能退,就是騎在老虎的背上,他們也有方法跳得下來”。他認為,蘇俄實行新經濟政策是一種戰(zhàn)略撤退,是恢復社會經濟生活的策略考量,不能因此否定蘇俄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治實質?!皩硭麄円苍S能夠更進一步,實行一種新新經濟政策,也說不一定的。”(56)張慰慈:《我也來談談蘇俄》,《晨報副刊》第1306號,1925年11月12日。
抱樸等人堅決反對這種辯解。抱樸認為,私人資本在蘇俄發(fā)達之后,必然會使蘇俄變?yōu)橘Y本主義國家,“當然免不了帝國主義的臭味”,擺脫不了帝國主義的侵略本質。(57)抱樸:《蘇俄不是帝國主義嗎?》,《晨報副刊》第1294號,1925年10月22日。梁啟超指出,實施新經濟政策的蘇俄,已經變成一個“灰赤色的國家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者”,對中國的危害遠甚于其它帝國主義。(58)梁啟超:《復勉己書論對俄問題》,《晨報副刊·社會》第4號,1925年10月27日。胡石青從資本本原進行分析,認為集中國家資本以競爭于外,必然發(fā)生經濟侵略行為。即使蘇俄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但是只要國家資本主義對外謀求擴張,必然擺脫不了經濟侵略的“鐵律”?!叭缬腥擞舱J國際的經濟競爭無發(fā)生經濟侵略之可能性,我敢說其人非有所蔽,必有所利?!?59)胡石青:《讀對俄問題討論號的意見》,《晨報副刊·社會》第7號,1925年11月17日。
作為論戰(zhàn)主持的劉勉己對論戰(zhàn)雙方的觀點均不滿意。他認為,判斷蘇俄是不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不能僅從蘇俄實行國家資本主義這一經濟表象上看,而應該以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存在與否作為判斷的根本標準。蘇俄雖然推行國家資本主義的新經濟政策,在一些領域允許私人經濟的復活,但這只是發(fā)展經濟的策略,公有制依然是蘇俄政權的經濟基礎。從這一標準來看,蘇俄仍是一個假國家資本主義之名的社會主義國家。“他對私產制度,對內對外,根本上都未曾讓步,說列寧黨徒已將馬克斯先生丟在毛廁,這未免冤枉?!?60)勉己:《反對共產的理由和主張》,《晨報》1925年10月28日,第3版。實施新經濟政策后的蘇俄,正如布施勝治所言,本質上是一個“外觀上又白又軟,實質上包藏銳針……中心依然赤色”(61)[日]布施勝治:《蘇聯(lián)的內政與外交》,《晨報副刊·國際》第9號,1925年11月27日。的社會主義國家。
中共黨人贊同陳啟修等人關于新經濟政策的看法。惲代英在閱讀了郭沫若撰寫的《窮漢的窮談》一文后,稱贊此文“頗痛快”。(62)沫若:《窮漢的窮談》,《洪水》第1卷第4期,1925年11月1日。痛快之處就在于這篇文章揭示了實行新經濟政策的蘇俄仍是共產主義政權的本質?!肮^俄國現行的是國家資本主義,這是不錯的;不過還要知道俄國是用無產階級專政來實現國家資本主義,凡丟掉無產階級專政而高談國家資本主義的人,是不會能為實現馬克思主義而奮斗的。”(63)F.M.:《〈窮漢的窮談〉轉錄跋》,《中國青年》第102期,1925年11月20日。瞿秋白從理論高度批評反對者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是生搬硬套,以至乍一發(fā)現蘇俄允許私人資本主義存在和發(fā)展,就想當然地認為蘇俄已經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事實上,蘇俄退而實行新經濟政策,恰恰說明布爾什維克把馬克思主義是作為一種科學理論和革命運動而不是教條主義來對待?!疤K俄不行新經濟政策而馬上‘共產’起來,那才真證明‘馬克思之科學的共產社會主義不可行于世哩!’”(64)瞿秋白(記者代答):《蘇俄與民族解放》,《向導》第148期,1926年4月3日。
就在“仇友赤白”思想論戰(zhàn)正酣之際,1925年11月29日發(fā)生的北京國民革命示威游行運動中激進群眾火燒晨報館、1926年3月18日發(fā)生的段祺瑞執(zhí)政府衛(wèi)隊槍殺游行請愿群眾后李大釗等人被執(zhí)政府通緝,以及隨后奉軍入京制造“四二六”《京報》社長邵飄萍遇害慘案及《京報副刊》被迫停辦等一系列事件后,這場夾雜新經濟政策爭論的“仇友赤白”論戰(zhàn)隨即戛然而止。
隨著國民革命從合作走向分裂,南京國民政府宣布對俄絕交,繼而中東路戰(zhàn)爭爆發(fā)以及斯大林宣布停止新經濟政策等一系列事件的接連發(fā)生,在重建中國的政治企盼中,蘇俄新經濟政策又成為批判性參考對象。如1927年出訪蘇俄觀察新經濟政策實施情況的陳濟棠所言:“余以為此種統(tǒng)治經濟,亦即計劃經濟,與我民生主義經濟宗旨若合符節(jié),當可仿行。但其計劃經濟之本質是恨,且是極權。而我們民生主義之計劃經濟本質乃是以仁愛民生為出發(fā)點?!?65)陳濟棠:《陳濟棠自傳稿》,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4頁。
首先,南京國民政府的支持者通過對實施新經濟政策后蘇俄的研究,認為蘇俄已經演變成為一個與英、美、日等“白色帝國主義”毫無區(qū)別的“赤色帝國主義”,為正在開展的“護黨救國”(66)《中央監(jiān)察委員聯(lián)名護黨救國之通電》,《民國日報》1927年4月13日,第1張第3版。和“對俄絕交”(67)《蔣介石之對俄絕交論》,《時事新報》1928年1月5日,第2張第1版。運動提供政治辯護,為用三民主義改造中國提供思想支撐?!笆廊苏J為了不得的俄國十月革命,和一九二一年的新經濟政策,亦不過是總理的三民主義和建國方略的實行?!?68)彭學海:《蘇俄新經濟政策的理論和實際》,《知難》第93期,1929年1月21日。
(一)新經濟政策是資本主義在俄國的復辟。1927年4月15日,《民國日報》發(fā)表筆名為“儀”的文章——《請看赤色帝國主義之陰謀》。文章認為,新經濟政策的蘇俄,已由共產主義一變而為國家資本主義,“幾與其他資本主義社會之組織,無若大之分別”。(69)儀:《請看赤色帝國主義之陰謀》,《民國日報》1927年4月15日,第4張第1版。王雨桐認為,蘇俄采用新經濟政策的舉動,一方面說明共產主義理想高則高矣,卻是一種無法實現的空想?!罢姓J計劃失敗,列寧及其一派信徒,于此時亦懸崖勒馬,自認失敗,乃思轉捩機樞,向正途發(fā)展,于是新經濟政策The New Economic Policy采擇施行矣。”另一方面又說明俄國現在是一個正在國家資本主義化的國家,而非對外標榜的社會主義國家?!鞍炊碇陆洕?實際仍系返于昔時所斥為不法之資本主義之一部份。所謂新者,無非示政府之退讓,用為掩飾之具而已?!?70)王雨桐:《俄國共產之失敗與新經濟政策之施行(下)》,《銀行周報》第11卷第27期,1927年7月19日。
(二)蘇俄是“赤色帝國主義”,與列強無異。1927年6月10日,《時事新聞》發(fā)表時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劉文島在金陵大學五卅紀念會的演說——《赤色帝國主義與白色帝國主義》。在講演中,劉文島批評英國是“白色封建制度大本營”,侵略中國最厲害;俄國是“赤色封建制度大本營”,“也是侵掠中國最厲害的”。(71)劉文島:《赤色帝國主義與白色帝國主義》,《時事新報》1927年6月10日,第2張第1版。作為“世界革命之指揮者”,蘇俄“以共產主義為并合世界之工具”,操縱“世界革命之指導機關”和“蘇俄在國際運用之外交機關”的第三國際,高唱“蘇俄為全世界無產階級之祖國”之口號,意在“使世界人類……各站一條戰(zhàn)線,敵視仇殺,無所不用其極”,與帝國主義列強并無二致,不能不讓中國嚴加戒備。(72)儀:《請看赤色帝國主義之陰謀》,《民國日報》1927年4月15日,第4張第1版。
(三)共產主義既不適宜蘇俄更不適宜中國。1928年1月1日,時任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執(zhí)行委員兼社會局長的潘公展在《新生命》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十年來共產黨專政下的蘇俄》。潘公展一方面“不能不佩服列寧臨機應變的手腕高明”,另一方面又警告說共產主義根本不適宜于現在的中國。原因就在于,實施新經濟政策的蘇俄已經變成了資本主義國家。既然政治經濟文化等條件均強于中國的蘇俄尚不能實現共產主義,那么蘇俄為何還要“說真方,賣假藥”,借助共產國際向中國推銷共產主義,“逼迫工農非跟他們暴動不可”?由此可見,蘇俄擾亂中國的險惡用心。蘇俄于中國革命“尤不可恕的一點”,即在于此。(73)潘公展:《十年來共產黨專政下的蘇俄》,《新生命》第1卷第1期,1928年1年1日。
其次,在南京國民政府“清共排俄”和重建國家的新政治語境下,開展對蘇俄新經濟政策的廣泛討論,是中國社會尤其是知識界尋求社會改造的理性思考。如吳永詹所言,“在產業(yè)幼稚,文化落后的國家——如中國,要實行馬克思的共產革命,是不適宜而無益的,而新經濟政策卻是補救這種革命式底缺點的一種殊途同歸的方法?!?74)吳永詹:《蘇俄新經濟政策之新剖析》,《三民半月刊》第4卷第5期,1930年5月1日。
從政治哲學上講,調和改良是社會穩(wěn)定進步的基調。李權時認為,調和與妥協(xié),既具有哲學的普遍性,又具有政治的實在性。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共產主義,都趨于極端:“資本主義釀成貧富不均,引起階級斗爭”;“共產主義只管分配財產,引起大家懶惰”,兩者于創(chuàng)造和諧美好之人類社會皆不適用。(75)顧樹森:《蘇俄新經濟政策(上編)》,中華書局1927年版,第13頁。潘懷常認為,社會制度的變遷須以社會進化法則為根據。蘇俄采用新經濟政策的事實說明,想要跨越落后的經濟社會基礎實現共產主義,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共產社會非社會經濟發(fā)達到最高程度是不能實現的”。(76)潘懷常:《蘇俄新經濟政策與民生主義》,《浙江財務人員養(yǎng)成所開學紀念刊》第1期,1928年10月5日。悲天表示,蘇俄采用新經濟政策,表明用暴力革命的方式只能解決政治問題而無法解決經濟問題,更無益于社會根本改造,實際變相肯定和承認“用和平方法政治手段解決經濟問題的原則了”。(77)悲天:《民生主義與新經濟政策》,《黨軍月刊》第5—6合卷,1929年7月1日。
從社會政策上講,民生主義是適宜中國的經濟組織。悲天認為,主張節(jié)制資本和平均地權的民生主義,要比主張廢除私有財產和沒收土地歸集體所有的共產主義,更加適合中國。但是,蘇俄的新經濟政策并不等同于民生主義。因為新經濟政策是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經濟政策的妥協(xié)變通,民生主義則是三民主義指導下民主政治的有機組成,兩者不能混為一談。(78)悲天:《民生主義與新經濟政策》,《黨軍月刊》第5—6合卷,1929年7月1日。悲天的觀點可以看作是用三民主義改造產業(yè)落后的中國的理論探索?!拔覀儜斚嘈胖猩街髁x實在比馬克思主義更精深,更博大,更適用?!?79)吳永詹:《蘇俄新經濟政策之新剖析》,《三民半月刊》第4卷第5期,1930年5月1日。
從價值目標上講,民生主義追求中國全體共同進步。悲天認為,蘇俄既然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那么它只能且只會“顧全一個階級的利益”,“只解決了一個階級的生活問題”;實施民生主義的國家是“政治為人民所共管”的國家,能夠“解決全體人民的生活問題”。(80)悲天:《民生主義與新經濟政策》,《黨軍月刊》第5—6合卷,1929年7月1日。李權時贊同此種觀點。這是因為,無論是平均地權還是節(jié)制資本,都是民權之政府居中調和,通過平均地權,以達“漲價歸公和耕者有其田”之目的;通過節(jié)制資本,以“提倡合作社和調解勞資的糾紛”??梢哉f,民生主義的新經濟政策,最適宜于講究人情倫理的中國社會。“新中國的經濟政策,是向社會政策或均產主義的路上走的,不是向共產主義的路上走的。這是很合乎自然法則的,就是很合乎人類性情的。”(81)李權時:《新中國的經濟政策》,《申報》1928年10月20日,第4張第16版。
最后,力圖通過對新經濟政策深入討論以重塑中國社會對共產主義和蘇俄的認知,推動中國新經濟政策的研究。如彭學海所言:“新經濟政策的一個名詞,我們聽得耳熟,要是你去問問中間內容,多是不知底細。有時說的人,亦不過羨其名詞之新穎,歡喜在人前提起,以顯己能。至于內容,也一樣地莫名其妙?!币虼?他希望學界多多努力,“作更深的學理研究”。(82)彭學海:《蘇俄新經濟政策的理論和實際》,《知難》第93期,1929年1月21日。
1927年12月,顧樹森在編輯《蘇俄新經濟政策》(全三冊)時,開宗明義地說明編輯此書的目的,是要明瞭蘇俄新經濟政策是恢復資本主義之一部分,說明共產主義不適宜于貧困落后的蘇俄和中國?!霸谒麄儑鴥壬胁荒茉囆械墓伯a政策,何以再要來推行于我國,這是我們很應該細細研究的?!蓖瑫r,亦不能因為反對共產主義,“連帶一筆抹殺他們的新經濟政策,不加研究”。(83)顧樹森:《蘇俄新經濟政策(上編)》,導言第1—3頁、第13頁。1928年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鄭斌所著《世界各國新經濟政策》一書,亦希望通過介紹各國尤其是蘇俄新經濟政策的得失,以為倡導蘇俄經驗者戒!如該書序云:“或者絕望之余,效法蘇俄失敗之陳跡,謂可以挽救頹運于俄頃,抑亦矯枉過正者矣?!?84)鄭斌:《世界各國新經濟政策》,商務印書館1928年6月初版,序文第3頁。
除出版著述外,對國外關于新經濟政策研究成果的翻譯介紹也大量涌現。如Paul.Scheffer的《蘇俄新經濟政策之危機》(康倫先譯)(85)[美]Paul.Scheffer:《蘇俄新經濟政策之危機》,《法學周刊》第1卷第2期,1929年3月11日;《法學周刊》第1卷第3期,1929年3月18日。、Calving.B.Hoover的《蘇俄新經濟政策之危運》(劉德隣譯)(86)[英]Calving.B.Hoover:《蘇俄新經濟政策之危運》,《東北大學周刊》第108期,1930年。和《蘇俄的新經濟政策觀》(劉廷芳譯)(87)[英]Calving.B.Hoover:《蘇俄的新經濟政策觀》,《東方雜志》第28卷第1期,1931年1月10日。、Joseph.Stalin的《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批判》(班文茗譯)(88)[德]Joseph.Stalin:《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批判》,《桂潮》第4期,1932年9月20日。、Paul.Blansbard的《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設計經濟》(大同譯)(89)[美]Paul.Blansbard:《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設計經濟》,《中興周刊》第19期,1933年10月28日。、北澤新次郎的《資本主義經濟與社會主義經濟》(向默安譯)(90)[日]北澤新次郎:《資本主義經濟與社會主義經濟》,《民鳴月刊》第2卷第5期,1930年7月1日。、河野密的《資本主義經濟與社會主義經濟》(趙敬孫譯)(91)[日]河野密:《資本主義經濟與社會主義經濟》,《自決》第1卷第2期,1933年4月1日。,等等。
從總體上看,此一階段中國社會關于新經濟政策的討論,主要由大革命國共分裂后的國民黨人發(fā)起,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但仍著力于兩個方面的努力:一方面主張在反思中汲取借鑒蘇俄經驗,避免照搬照抄?!耙匀思乙呀洜奚藰O大的損失,經三年多的試驗而失敗的政策,還不細細的研究,便要來抄襲,任意仿行,這是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了”(92)顧樹森:《蘇俄新經濟政策(上編)》,導言第1—3頁、第13頁。,另一方面又提倡積極探索在中國這樣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里振興工業(yè)、發(fā)達社會的改造之法,強調社會理論和政策工具的本土適用性。“中國和蘇俄同為產業(yè)落后,生產不發(fā)達的國家,在農業(yè)和手工業(yè)時代的經濟社會,欲達到社會主義的社會,一定要經過一截必需的階段,這個階段就是物質的建設,物質的程度沒有達到相當時期的時期,若勉強地施行社會主義的制度,那是免不了失敗的?!?93)化人:《民生主義與新經濟政策》,《政治月刊》第1卷第6期,1929年11月15日。
1920年代正處于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左沖右突的大變革時代。世界格局的動蕩和中國革命的興起,極大刺激了中國社會力量的分化組合。在蘇俄新經濟政策不斷因應國內外時勢變化而有所調整及至終止的過程中,中國知識界關于蘇俄新經濟政策的持續(xù)論戰(zhàn),實際上是對中國革命、中國道路以及改造中國的再思考?!靶陆洕咴诮ㄔO社會主義性的新社會之手段中,實有其絕對的價值?!?94)張云伏編著:《俄國新經濟政策》,新建設書店1929年版,自敘第2、1—2頁。
在這場劇烈的社會變革中,共產主義、資本主義與三民主義的思想爭鋒與政治博弈,自然成為中國知識界討論蘇俄革命和中國改造的理論資源。中國知識界對蘇俄新經濟政策的關注與爭論,目的就是力圖通過研究借鑒蘇俄新經濟政策實施之得失,尋求適合中國的社會改造之法,“早日于土地、資本二者加意經營,使革命頻仍之痛苦消滅于無形”(95)孫中山:《在廣東省第五次教育大會閉幕式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5卷,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60頁。。與此同時,蘇俄內部關于新經濟政策的持續(xù)性政治爭論,以及蘇俄政府厲行嚴格保密措施,“對于國內情形,向來極力保守秘密,不使外人洞悉”,新經濟政策決策前后及其實施過程中的諸多情況不為外界所明瞭,“沒有精確報告可供參考”(96)陳岱孫:《蘇俄新經濟政策》,《清華周刊》第29卷第7期,1928年3月23日。,無疑加劇了中國社會討論的復雜性。
值得注意的是,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偏向雖然在三次大討論中摻雜其間,但是論戰(zhàn)各方還是取得了基本共識。即作為政策工具的新經濟政策,可以作為改造中國的重要政策參考?!拔崛搜芯慷韲陆洕咧Y果,深覺俄國所行之新經濟政策,凡欲以國家資本及社會資本與私人資本斗爭而建設社會主義性的新社會者,皆可行之?!?97)張云伏編著:《俄國新經濟政策》,新建設書店1929年版,自敘第2、1—2頁。從理論思考和實踐探索的角度來講,這是中國社會關于蘇俄新經濟政策三次大討論中最有價值之處!誠如胡適所言:“這個大試驗的成績如何,這個問題須有事實上的答案,決不可隨便信任感情與成見。……總之,許多少年人的‘盲從’固然不好,然而許多學者們的‘武斷’也是不好的?!?98)胡適:《胡適文存》第3集第1卷,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