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鳴
在晚清桐城派中,吳汝綸是中堅人物。
作為姚鼐桐城古文傳統(tǒng)的傳承者,《初學古文讀本》是吳汝綸用以教育自家子弟的教科書,也寓有將此書作為學習古文入門書的用意。所以,這部書是吳汝綸這位古文大家借以使初學者窺見古文門徑以登堂入室的教本,反映了以吳汝綸為代表的晚期桐城派對于學習古文的次第、順序、重點等相關問題上的理念,因而此書在吳氏的古文理論體系中,具有基礎性的意義。其中,桐城派的圈點一向被認為是該派的秘傳,但很少有人能疏通其意。本文就此試作介紹。
吳汝綸的兩部《古文讀本》
流傳于世的署名為吳汝綸的《古文讀本》有兩部,都出版于光緒癸卯年(1903—1904)。
較早出版的一部是《桐城吳氏古文讀本》,刊印者是常堉璋。常堉璋是吳汝綸弟子,印行了乃師吳汝綸的《古文讀本》(1903),以及曾國藩的《古文四象》(1929),是晚期桐城派一位有力的傳習者。
常堉璋在《桐城吳氏古文讀本》全書目錄之后附識稱:
古文二百九十余首,桐城先生評選。嘗持以受及門諸子,諸子傳習,互有異同。茲更取先生手定之本編校而印行之。今新學浡興,學者方炫騁于故所未有之途,標異以為雄;而老成好為深識者,又懔乎懼亡其所守,以自比于保國粹之說。夫天道萬機,日辟而不可遏;而天演淘汰,新者又轉瞬而將為故。是非之定數(shù),誠哉其難言也!先生之于文,舉圣賢豪杰、道德事功,以及西人之哲理,無不一以貫之。然則新舊之爭,固無當于要指。而今之置身學界,其或為進化耶?國粹耶?茍進求之先生之說,其亦皆可怡然而有以自得也耶?癸卯九月饒陽常堉璋識。
由這段文字可見,常堉璋是取吳汝綸“手定之本”編校而印行,從目錄上來看,此書的性質,是姚鼐《古文辭類纂》的一個選本,選取了二百九十余篇,約占原書體量的四成。書中眉批及文中圈點,皆為吳汝綸所下,文內(nèi)評語亦加“姚氏曰”以清眉目。
然而,對于這個讀本,吳汝綸的兒子吳啟孫(即吳闿生)卻并不認同,他在《重印古文讀本弁言》中說道:
近時饒陽常君堉璋取先君評選姚氏《類纂》印行,亦名《古文讀本》,與此本絕殊。彼書宜名《姚選古文簡本》,乃符事實。而常君等校印,頗以私意去取,如《原道》《與孟尚書書》,皆棄不載,其他割截尚多,則非先君之舊矣??肿x者惑于名實之辨,附記于此。
吳闿生(1878—1949),原名啟孫,字辟疆,號北江,是吳汝綸之子,著作繁富,著有《北江先生詩文集》《左傳微》等,并選有《晚清四十家詩鈔》《古文范》等。
吳闿生認為,常堉璋所印的《讀本》并不是真實反映了吳汝綸選本原來面目的善本,而真正反映了其父對古文學習門徑看法的讀本,就是他重印的這部《初學古文讀本》(亦名《桐城吳先生點定古文讀本》)。
這部書的初印,按胡景桂和吳闿生的說法,是在1902年吳汝綸東渡日本考察教育的時候印于日本,但吳闿生稱“逾年未行”(《重印古文讀本序》),應當是沒有行世。1903年,胡景桂任直隸學校司督辦,見到此書后,認為可以用它來作直隸各新式學堂的國文課本,于是讓地處河北保定的學校司排印局印行了此書。據(jù)胡景桂在書前《重印古文讀本序》里所說:
《古文讀本》二卷,桐城吳摯甫先生課兒本也。初印行于日本,先生子辟畺自言:八九歲時,即能把筆為文,皆此書發(fā)之。又以原書圈識未完,擬俟重印時請先生校補,未及為而先生歿。先生為海內(nèi)碩儒,上自經(jīng)史,旁逮百家傳記,靡不精研潛討。生平篤嗜之書,多手自點定,丹黃并下,所采他家亦無慮數(shù)十百種,皆藏為秘本。全書精深雄博,非淺識所能驟窺,而文字馴雅,機趣橫生。足以開浚智識,啟辟軌涂者,莫逾此書。此書托始周末,訖乎近世曾、張,由簡短而漸及深長,以后來詣極之作,與古人零篇只義相衡,文字變遷源流略具,在自來選家中,亦為別立一派,洵初學不可不讀之書也。
1904年吳闿生由日本回國,到直隸學校司任總編譯。胡景桂作序是在光緒癸卯年十月,此時吳汝綸的好友嚴復在做直隸編譯局局長,推薦好友之子回國任職于學校司當總編譯,是題中應有之義,而胡景桂此時能見到初印于日本的《古文讀本》,應當與吳闿生回國任職前雙方溝通的進程有關。
選定此書后,胡景桂遂托吳汝綸的學生李景濂增補書中的圈識,印成此書,頒發(fā)給直隸各新式學堂,充當國文教材。這也是晚清桐城派古文學脈在當時河北、天津地區(qū)的一次普及。書前吳闿生的序作于光緒癸卯的十二月初一(1904年1月17日),則該書的頒行,應當在公歷1904年的春季。
《初學古文讀本》分前后篇,其中前篇選文126首,后篇選文89首,合215首。篇幅少于《桐城吳氏古文讀本》,更符合初學者學習的體量。從選篇體例來看,這個讀本沒有按照《古文辭類纂》分文體來編選,而是按時代順序。從先秦到唐代是前篇,從五代宋到清代是后篇。各篇中,以作家所處年代先后為序。
《讀本》的作家作品與《古文辭類纂》完全相同的有13家38篇。兩書皆選但選目有差異的作家作品有6家,這6家中,相同選篇48篇,不同選篇57篇?!蹲x本》選而《類纂》不選的作家作品有10家99篇。則最終《讀本》215首選篇中,有156首與《類纂》不同,占選文總數(shù)的72.5%。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和《類纂》的關聯(lián)性已經(jīng)不強了,我們應當將《初學古文讀本》視作在《古文辭類纂》影響下產(chǎn)生的一個新的桐城派古文選本,而不是《古文辭類纂》的簡編本。
從選篇與《類纂》相異之處來看,吳汝綸的選篇,較注意多選短小精悍的文章,突破了《類纂》不收經(jīng)子史文字的束縛。在經(jīng)典作家的選篇上也有自己的考慮。比如說歐陽修的選文與姚《纂》相異的有11篇,其中就有5篇來自歐公的《集古錄》。晚清是金石碑帖之學大興的時代,考慮到學文者將來如有撰寫相關文字樣式的需要,則歐陽修的《集古錄》可算是較早的和典型的金石碑帖題記的范本。這就透露了選本的時代氣息。
開示門徑、啟發(fā)讀者的圈點
從吳闿生的弁言和胡景桂的序言可知,《讀本》的初始形態(tài),圈點是不全的。這種原始本圈點不全的狀態(tài),可能有以下兩種情況:
1. 吳汝綸將此書作為教初學者古文的范本,特意沒有大量加圈點和點識,以免破壞初學者對通篇文章文氣的整體把握。
2. 吳汝綸沒有來得及將《讀本》的圈點加完,就擱置了這個步驟。
以親歷者吳闿生為例,他出生于1878年,當其八九歲受讀此書時,在1885—1886年之間,當時吳汝綸任直隸冀州知州。吳汝綸作為桐城派大家,對子弟教育非常重視,親自持此書授讀,當然對此書有著一定規(guī)劃。此后距吳汝綸去世有十七八年時間,吳汝綸均未對《讀本》添加圈點,這本身可能就蘊含著不必添加的考量。
而當胡景桂欲重印此書時,吳汝綸已經(jīng)去世,而就一般人的經(jīng)驗來說,圈點是輔助閱讀、把握文意的利器,尤其是以此書教學堂諸子,不能保證師資皆如吳汝綸一般,富有經(jīng)驗,所以,增加圈點就是題中應有之義。這個工作交給了李景濂。李景濂從吳汝綸的藏書中找到這些選文的出處,將吳汝綸在原始出處中所施加的圈點移錄到了新印本中,就成為《讀本》今天我們所見到的樣子。
從李景濂增補反映的情況來看,吳汝綸原本的圈點集中在最前面的《戰(zhàn)國策》選文38篇,之后的基本上只有句讀。從《讀本》的體例來看,吳汝綸在最前面的《戰(zhàn)國策》選文詳加圈點,之后的選文則很少加以圈點,是以《戰(zhàn)國策》文作示范之用。在示范之后,則由諸生自行領悟文章精義,而不再加以詳圈。因為詳細的圈點固然有助于學子的閱讀,卻也限制了他們自行分析文章結構和文義的想象力。《讀本》圈點呈現(xiàn)的這種狀況,大概與這個考量有關。
吳汝綸的圈點,繼承了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采用的陰陽圈點法?!瓣庩杽側帷笔且ω緦盼奈臍夂惋L格的整體把握,近代的曾國藩將它發(fā)展為古文四象論。吳汝綸是桐城派的中堅,又長期擔任曾國藩的重要助手,傳承了這種圈點法。此法以陽為剛,陰為柔;虛為陰,實為剛,而剛柔之氣在文中又可以陰陽相轉。具體到圈點符號上,基本上簡化成陽圈(用○表示)和陰圈(用·表示)這兩種符號。
比如:
有獻不死之藥于荊王者,謁者操以入。中射之士問曰:“可食乎?”曰:“可。”因奪而食之。王怒,使人殺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說王曰:“臣問謁者,謁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無罪,而罪在謁者也。且客獻不死之藥,臣食之而王殺臣,是死藥也。王殺無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蓖跄瞬粴?。
這一段中,“是臣無罪,而罪在謁者”,是虛,有讓步和鋪墊的作用,中射之士的本意不在此,故用陰圈。下面數(shù)句,方為實,是此段論辯的精華所在,為陽,故用陽圈。
又比如:
天下合從。趙使魏加見楚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曰:“有矣,仆欲將臨武君?!蔽杭釉唬骸俺忌僦畷r好射,臣愿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異日者,更羸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為王引弓虛發(fā)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fā)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至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今臨武君,嘗為秦孽,不可為拒秦之將也。”
這一段講的是著名的驚弓之鳥的故事,故事的本身,屬于婉轉而譬喻的范疇,不是直陳其事,于文氣屬陰,故用陰圈;其后分析其理,明白曉暢,于文氣屬陽,故用陽圈。末句指出臨武君不足為將,屬于由上面的理論分析推衍出來的結果,陰陽相轉,屬陰,故用陰圈。
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吳汝綸似乎很少從文章聲律的角度來品評文章。古文家中有重聲律的一派,尤其是在江浙閩粵等南方沿海地區(qū),其地方音尚存,析意辨音,甚為精細,也成為古文派中一個重要傳統(tǒng)。吳汝綸《答張廉卿書》說:“承示姚氏于文未能究極聲音之道,弟于此事,更未悟入。往時文正公言:‘古人文皆可誦,近世作者,如方、姚之徒,可謂能矣,顧誦之而不能成聲。蓋與執(zhí)事之說,若符契之合?!保ā秴侨昃]尺牘》)可見姚鼐和吳汝綸都不善于文章聲律,他們的圈點評文,還是比較側重于陰陽剛柔的文氣方面。
當然,吳汝綸的古文理論批評成就,更多展現(xiàn)在他的相關文論及圈點批評的實績之中,這本《初學古文讀本》,是他用以啟發(fā)初學者的教本,并不足以展現(xiàn)他理論的全貌。但是,作為初學者讀本的這個性質,不管是從它的選文還是圈點來說,它對于我們今天轉化古代文學資源,以弘揚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傳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可能更具有實踐性意義。故不揣淺陋,介紹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