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嘉蔚
金石,原為青銅器與石刻銘文的統(tǒng)稱,后擴展至承載文字的古代器物[1]P74。金石學的研究對象主要針對出土的鐘鼎碑碣之類。金石學的勃興大約可以追溯至宋。在《金石錄》《隸釋》等石刻著錄付梓后,金石學相關研究在宋代已具有一定規(guī)模。但宋朝《閣帖》大行其道,輕視古法,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曾說:“柳與歐為丑怪惡札祖?!盵2]P361批判柳公權與歐陽詢的書法。而此風也很快滲透到了畫作領域。中國人對于“書畫同源”的論調古已有之,遂此纖柔之風在文人畫領域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進而形成了以董其昌、方薰為代表的清媚柔弱的風格。中國畫與書法互相借鑒、互相影響,將書法、篆刻中所包含的美學理想、精神內涵、品格探求有選擇地融入到作畫的過程中。這些論調也順理成章地為后世“金石入畫”的概念進行了鋪墊。
西學東漸后,西方繪畫極大地沖擊了中國繪畫,中國畫開始面臨棘手的變革。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眾多畫家堅守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特色與氣度,不隨波逐流,一批畫家率先將渾厚而古樸的力量注入到畫作之中,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金石畫派”。萬青力老師主張:“18 世紀以來,考古學的迅速發(fā)展,實現(xiàn)了書法由端莊、秀雅、柔媚、嫻熟向奇崛、粗獷、雄強、稚拙的時代風格的轉變,同時也導致篆刻藝術的繁榮和繪畫上‘金石派'的形成。‘金石畫派'在19 世紀的形成,是近代中國繪畫史傳統(tǒng)內部發(fā)生的最重要變革之一”[3]P11。
“金石畫派”的作畫風格將書法變革中的精華加以取用,畫作集寫意、厚重、奔放、遒勁、稚拙為一體,使金石之氣貫入畫中,出現(xiàn)了金農、吳昌碩、黃賓虹等著名的中國畫大師。金石學的勃興帶來了書畫領域的變革,“金石入畫”的興起,使中國畫一掃輕柔、軟骨的輕薄之感,帶來了如同金石般堅硬鏗鏘的風氣。
金石畫派興起于民族危難之際,“保存國粹,提倡金石書畫”成為眾多書畫社團的核心宗旨[4]P232~236。金石之氣的畫作主張雄渾奇崛、粗獷、雄強、稚拙、古樸的風格、崇尚壯美。在不斷的文化演變過程中,“金石入畫”已經(jīng)脫胎出普通的作畫方式,形成了獨屬于華夏文化語境下的金石精神。其核心是頑強挺立的民族精神,是中華民族千百萬年綿延不息的可貴傳承,是包羅萬象的廣大胸襟。金石精神是一種可貴的民族精神,與戲曲所蘊含的精魂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種戲劇樣式的產生需要有較大的文化延展度和歷史縱深,既要有前代豐厚的文化基礎作為前提,又要有一個適度的地域文化環(huán)境作為土壤[5]P329。中國戲曲誕生于神州大地,成長于悠久的文化搖籃中,是智慧與美的結晶。與“金石入畫”背后所承載的磅礴而深厚的金石精神一樣,中國戲曲所蘊藏的民族精神也是如此。
首先,中國戲曲與金石精神一樣擁有“重若萬噸”的民族厚重之感。中國戲曲根植于百姓的土壤,廣泛地兼收并蓄,將人世的悲歡聚散,家國的興亡盛衰,濃縮于一方舞臺。比如在孔尚任所著的傳奇劇《桃花扇》中,開頭侯方域與李香君尚在溫存,轉眼間就已國破家亡,血濺桃花扇。舞臺之上,利用一桌二椅的簡單布置,以無帶有,前一秒生旦尚在互訴情長,轉眼一個圓場便已是山河破碎。戲曲舞臺的魅力也正是如此,時空自由的美學原則承載著中國獨特的美學追求與民族文化底蘊。
其次,中國戲曲與金石精神一樣,是華夏兒女流淌在血液中的文化共鳴。金石精神是根植于金石學發(fā)展而來的,是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崇敬與贊頌。中國戲曲經(jīng)歷了千年的發(fā)展,早已熔鑄在每個中華兒女的骨血之中。這種文化共鳴在危難時期則可以喚醒愛國之情,是維系中華民族精神的文化紐帶。習近平總書記在2020 年9 月8 日全國抗擊新冠疫情表彰大會上的講話中曾說:“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fā)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p>
正是如此,在中華民族遭受侵略之時,陳去病、柳亞子等人以高昂的改革精神拉開了戲曲改良的大幕,創(chuàng)編了影響深遠的戲曲刊物《二十世紀大舞臺》。同樣崇尚戲曲改良的陳獨秀在《論戲曲》一文中曾言:“現(xiàn)今國勢危機,內地風氣不開,慨時之士,遂創(chuàng)學校。然教人少而功效緩。編小說,開報館,然不能開通不識字人,益亦罕矣。惟戲曲改良,則可感動全社會,雖聾得見,雖盲可聞,誠改良社會之不二法門也?!盵6]P11可見,戲曲之所以能夠成為一種有力的文化傳播手段、大眾喜聞樂見的教育形式,是因為戲曲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戲曲所承載的,是中華子民扎根于心的、深切的文化認同。
再次,中國戲曲與金石精神一樣,具有海納百川的廣博胸襟,有綿延不息的傳承力量。金石畫派的畫家沉郁蒼勁的用筆中,蘊藏著堅如磐石的傳承精神。中國戲曲能傳播至今,正是因為擁有海納百川的傳承精神。比如徽漢合流時期,徽班與漢調藝人合演,為京劇的形成打下基礎。再如京劇中吸收了昆劇的唱腔,在《滿江紅》《雅觀樓》等眾多劇目中皆有應用。戲曲傳習至今,歸功于眾多戲曲藝術大師不斷鑄新淘舊,與時俱進,以及各個劇種之間的彼此吸納。正是這種虛懷若谷、有容乃大的傳承精神,才有了今天舞臺上長演不衰的眾多優(yōu)秀劇種與劇目。
中國戲曲中具有一股金石之氣,這股氣中充滿的是“重若萬噸”的厚重的歷史底蘊,是華夏兒女刻入骨血的文化共鳴,能夠在民族危難之際喚醒萬眾心中沉睡的民族情愫。戲曲與金石精神深邃的神魂共鳴,震蕩在神州大地之上。
金石精神固然可貴,但若不入畫,就無法形成“金石畫派”。同理,若要對當今戲曲進行進一步發(fā)展,就要做到“金石入戲”。著名畫家黃賓虹先生認為中國美術“宜從精神上變,不可由面貌上變”。而這一觀念與京劇表演藝術大師梅蘭芳先生的“移步不換形”的思想十分契合。二者都主張要保留傳統(tǒng)的形式,在將藝術核心的特色留住的同時加以改良,形成獨特的風格特色。
我認為當代戲曲舞臺也要如此,尤其是現(xiàn)在網(wǎng)絡碎片化信息大行其道,人們很難再靜下心來觀看全本戲,甚至四十分鐘的折子戲也面臨失去觀眾的現(xiàn)狀。如今,固步自封不是發(fā)展之道,將蘊含著中國特色的“金石精神”入戲,在不丟棄戲曲本身藝術特色的前提之下,用符合當今觀眾價值觀的方式表現(xiàn)民族厚重感,喚醒年輕人的文化認同才是新時代的戲曲導演應當考慮的。
如京劇《紅鬃烈馬》、昆劇《牡丹亭記》、豫劇《穆桂英掛帥》這類本就蘊含深厚歷史文化傳承的傳統(tǒng)戲,戲曲導演應在程式的框架內,在做到推陳出新的同時將“重若萬噸”的民族厚重感表現(xiàn)出來。京劇《紅鬃烈馬》中可以增加合誦、群戲等,突出山河破碎的興亡之感;《武家坡》一折中試探王寶釧時,將人物動機從“想要挑逗,試探妻子是否不忠”變成近鄉(xiāng)情怯、多年未曾謀面,年少夫妻情愫涌上心頭,見她已老,愧疚與感慨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稍鼍幮鲁?,使傳統(tǒng)的人物更加立體,在不脫離人物性格的前提之下更符合現(xiàn)今觀眾的價值標準。要做到在具有海納百川的廣博胸襟的同時,保持綿延不息的傳承力量。
當代戲曲新編戲的舞臺上已經(jīng)有了“金石入戲”的雛形。私以為由徐春蘭導演,昆山當代昆劇院出品的改編昆劇《浣紗記》就已經(jīng)具有了“金石入戲”的意味。
飾演西施的青年昆劇演員由騰騰說:“我們這部《浣紗記》是以女性角色西施為主線,劇中的西施不僅有傾國傾城之貌,更有著愛國之心?!毙戮帯朵郊営洝吩诳s短原本長度的同時更突出了女性視角,將西施的性格在舞臺上更為立體地表現(xiàn)。在第一折中,范蠡對西施一見鐘情,但聽聞國有要事,正欲奔走,西施卻喊住了他問道:“范大夫,你方才之問?”范蠡回身答道:“方才之問,只做無有。”西施再次喚他:“問都問了,怎做無有?”范蠡則舉棋不定,在舞臺上反復徘徊,念道:“只因烽煙乍起?!蔽魇┐驍嗔怂?,主動說道:“妾身家中,更無他人。”范蠡倒退幾步,情緒更加激昂:“吉兇未卜,福禍難料?!蔽魇┯终f:“浣紗為生,伶仃度日?!狈扼粚嵲诓簧?,奔向西施:“不要說,再不敢。”此時西施繼續(xù)言道:“我名喚做?!倍寺曇糁睾?,極具張力。范蠡來到西施面前:“再不敢問姑娘姓名。沙場征戰(zhàn),九死一生。待等下官有命歸來,你再說與我知?!?/p>
范蠡這一來回徘徊舉棋不定的舞臺調度,生動地表現(xiàn)了他的內心掙扎,一面是扛在肩上的國仇家難,一面是舍不下的兒女情長。最終二人迫不得已,只能分離。這一改編將范蠡的忠君愛國與西施的勇敢靈動都充分彰顯了出來,短短幾分鐘就攏住了觀眾的神,撥動了觀眾的心弦。新編《浣紗記》中將女性角色塑造得有血有肉,將女人主動尋愛、掌握生命主動權的思想通過現(xiàn)代舞臺手段巧妙地加以呈現(xiàn),將宏偉的主題蘊藏在生旦悲歡之中。在戲里,文化認同與文化自信自然地生發(fā),我們不但可以尋找到什么是美,還可以感受到金石精神的傳遞。
在《楔子·別越》中,西施坐在大王和范蠡中間,大王要西施嫁去吳國為的是興國安邦,而范蠡則面臨愛人與忠君的兩難抉擇。舞臺燈光全暗,只有三束定點光照亮三人,在這看似簡潔的舞臺之上,充滿了癡纏的愛戀與家國情仇,戲劇性非常強烈。利用這種光效也可以控制觀眾的視覺焦點,使劇情得到更好、更充分的表達。
以上這種充分結合現(xiàn)代聲光電,利用現(xiàn)代舞臺美術設施的表現(xiàn)手段給傳統(tǒng)昆劇《浣紗記》注入了新鮮的活力,這種兼收并蓄、海納包容的傳承精神也正符合金石精神的內涵。正是這種金石精神的灌注,成就了出色的新編昆劇《浣紗記》。
中國戲曲是中華文化的精華,是中國人文化認同的符號。而當今戲曲卻面臨受眾群體年齡固化、年輕觀眾尚少的情況,戲曲工作者更應理性而謹慎地探求發(fā)展道路。戲曲所承載的厚重內核注定使其發(fā)展道路繞不開金石精神,戲曲新編戲排演也注定離不開“金石入戲”的深度思考。新一代的戲曲導演懷著對文化瑰寶的敬畏之心,將金石之氣灌注在戲曲的排練和演出中,守正創(chuàng)新,努力向社會弘揚、展現(xiàn)寶貴的民族精神,使戲曲重新點燃萬家燈火。